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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没有鸟的天空 ...

  •   天空中没有鸟,为了看清方向,只好把眼睛藏起来,可是记忆中的灰尘,谁来打扫。

      把桐带到图书馆是我犯的一系列错误中最大的错误。这个错误使得在考试淡季,图书馆里面依然人头撺动,我和桐周围坐满了各色美女。连寂静的空气中都充满了暧昧的气氛。我只好给桐传纸条:“桐,我先走了,下午在校树那边等你。”他看了纸条,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向我挥了挥手,我如蒙大赦,抱着书本飞快地从座位上撤离。
      下午包得厚厚的只露了一双眼睛来到校树下,因为一时大意没有写时间所以只好早一点过来。却没想他已经来了,还是一身精干的样子,好象永远不会冷。
      “这回又去哪里?”他兴致勃勃地问。
      “去看景练琴。”景就快走了,我想多点时间和他在一起。
      他迟疑了一下,我忽然想起他曾提过因为被迫放弃理想所以讨厌听到小提琴的声音,就说:“你不去没关系,我一个人去好了。”转身离开,没走两步就发现他跟了过来:“桐,你不是不喜欢听琴声。”
      他哼了一声:“哪有那么多的喜欢和不喜欢,反正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就去看那家伙吧。”
      景正在琴房里拉海顿的《小夜曲》,看到我和桐走进来,就不再拉了,把琴放回琴盒里,他望着桐,说:“你怎么会来这里?”
      “看看你啊,不是说要回维也纳了吗?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你放心,你不说这种话也没人当你是个好人。”景对桐的话不以为然,扭头看我,“喂,小薰,已经在屋子里了,你怎么还把自己裹得象个粽子。”说着他就走过来,很自然地为我解开帽子和头巾,把我从一个火箭头变回了一个少女。
      “我昨天在剧院看见你父亲了,他在准备回国后的第一场演奏会。我和他谈起你,他说很想你,打算来看你。”
      哦,那个人,听到景提起他,我觉得我所有的心情都坏掉了,顺口说:“哦,也该看看我了,我快没钱了。”我想我的话一定引起景的惊奇,因为在他的心中,我的家庭是给予芷帮助的一个可爱又善良的家庭,这个家庭一定如托尔斯泰所说,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可是事实上我家却应了下一句话:不幸的家庭有着各自的不幸。我学不会象那个人一样粉饰太平,就闷闷地说:“我突然想起还有个计划没写,我得走了。”
      景笑了,帮我再把头围好:“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你这个乱七八糟的性格,快去写吧。明天还来吗?”我一直点头,明天我的心情一定会变得很好的。“不会还有什么报告啦,作业没写吧。”我于是一直摇头,连计划都没有,怎么会有报告啊,作业什么的。
      景又笑了,转头望桐:“桐,你呢。”
      “我在你还能练琴吗?我也走。”桐转身就走出了琴房,从他的行动中我感觉他不太高兴。走出琴房,刚想追上他问问怎么了,却不妨他一下子车转过身子,伸出手把我半揽进了他的怀里。这动作就象火线上的战士抱起炸药包一样。
      我一边挣扎一边低叫:“你干吗?”
      “我们不是在交往吗?抱一下不可以吗?”他几乎地胁迫着我在走,我第一次发现他的力量很大,我根本挣脱不了。
      “不可以,你说过不碰我。”
      “我改主意了。”
      “你怎么可以说话这么不讲信用,说改就改。”
      “我高兴这样子,我高木桐只要喜欢想怎样就怎样。”
      走出教学楼,我终于一下子从他的怀里挣脱了出来,一阵恐慌从我的心头升起:“喂,我和你的那个约定从现在开始一笔勾消,什么条件交往,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他望着我,象树上残积的一堆雪团,冷冷地说:“随便你。”随即转身走开了。
      真是乱七八糟的,我发现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什么条件约会,什么笨计划,傻呵呵地把自己送到这个半兽人的身边。我怎么可能斗过他呢,还是离他越远越好。转回身刚走几步,却发现那个人正从路的那一边向我走来,在一天洁白的雪中,他还是神邸一样的卓然不群,只着了一件浅色的薄尼大衣,飘逸地好象要融入一天的风雪中。
      又嗅到了,那令人滞息的香薰的味道,它象风雪一样汹涌,扑面象我袭来。所有那些破碎的模糊的记忆顷刻在头脑里回归,太多了,我受不了。那是第四弦的声音,尖锐,杂乱无章,我要摔掉那琴,我要毁了那琴。
      “小薰。”他的脸已到了我的近前。
      “哦。”我昏昏沉沉地回答,努力支撑着就要昏倒的身子。
      “先把钱给你。”他把一堆钱放到我的口袋里,“我还有事,下次再聊吧。”
      走了?那个人走了吗?四周只剩下了我一个,应该是走了。
      风雪太大,我的头巾系的太紧了,令我呼吸困难,身体摇摇欲坠。我想,完了,我要昏倒了。幸好这时候有个人支持住了我,我就一直说:“谢谢,谢谢你。”我当时一直在想雪地太脏了,我不能倒在雪地上,所以当这个人支持住我,我心头一宽,道了谢就放心大胆的昏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一睁眼就看到有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窗边,我想着真好,可是下一眼就看桐坐在我床前的一把椅子上,带着墨镜象个幽灵一样,吓得我连连尖叫了起来。桐诅咒着打开了所有的灯,然后说:“鬼叫什么,有这么大的力气为什么还要晕倒。”
      “是你救了我?”我问,很排斥这个现实。
      “你那是什么表情,难到我救了你还要的反过来向你道歉吗?”
      我一时语塞,只好一点一点地拉好自己的被子。半兽人,他是半兽人,我要小心。
      “我为今天下午的事情向你道歉,我不该那样对你,只是当时心情很坏,以后绝不会那样了。”他还是道歉了,不过语气生硬,想必从没有说过这种话。
      “哦,那我就原谅你了。”没想他会说这种话,有点措手不及。
      “你身体很差,怎么说晕就晕。明天去看一下医生吧。”
      “不是那样子的,我晕当然是有晕倒的理由。头巾太紧了。”
      “那种系法很差劲,你又不是个粽子,连脑袋加脖子全缠在一起不晕才怪。”桐突然声音放大了,气还很冲。
      “景当然不会象你,对为女孩子系头巾这种事很有一套,”我讨厌他语气不逊地说景,“而且我也不是因为头巾晕倒的,我是看到了很不想见的人。”
      “是谁?你不想见谁?”
      “是那个……,”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我在学校的公寓。”
      又不是老师,竟会有学校的公寓,大夸张了吧。等一下,有点不对劲,“桐,你的公寓,你家?我不要,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家。”
      他想也没想就回答:“好,你穿好衣服,我送你回去。不要瞪那么大的眼睛,再罗嗦我就车开一半然后把你扔到大街上,让这个时候还在大街上混的人来捡你。”
      这个恐吓太有创意了,我真的闭了嘴,因为我知道在这个半兽人的身边应该比落在全兽人身边要安全得多。

      因为刚下完雪,所以夜色好极了,桐开着车子缓缓地行驶在积雪的街道上,让我可以看尽这个冬季的美好,那些粉妆玉砌又被夜色掩盖了所有污点的风景。桐在开车,我第一次发现他是个很帅的男人。不同于景那种令人迷惑的气质,桐是很立体,很大卫的,如果可以看到他的眼睛,相信他就不会这么纳粹了。
      “比起回家,你好象更喜欢看我。”他突然把车子停在一边,“你这样盯着我看我没办法开车,地本来就滑,我会把车子开到沟里去的。”
      我没有理睬他的抱怨,把头倚在车窗上望窗外的夜色,喃喃地说:“我确实不想回家。我讨厌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他随手熄了火,也喃喃地说:“那就停在这里吧,你睡了一个下午,看来很精神,想怎样,我陪你。”
      “桐,你刚才问我为谁会晕倒是吗?我现在讲你要不要听?”月光照射下一切的事物好象都褪去浮光,还以本来的面貌,我觉得我的心悸动不止,想把所有埋在心底的故事都说出来,我真的忍太久了。“你知道我叫小薰,可是知道为什么我叫小薰吗?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因为我把妈杀死了。对,是我把我妈杀死的。我妈从小就有遗传性心脏病,所有的人都对她说,不可以要小孩,可是我妈不听,于是有了我。我出生那天,她就心脏衰弱死去了。就这样我把我妈杀死了,后来,我爸就恨我,因为我杀了我妈。他对我说,小薰,你妈死的时候闻到了香薰的味道,她说那是天使的味道,小薰,你就是我们的天使。才不是,我不是天使,他在骗我,天使怎么会杀了我妈。他给我起了小薰的名字,那是因为每当有人唤起我的名字,我都会想起我杀了我妈这件事。就是这样的。桐,你有没有听着。”
      “有。”桐回答,伸手过来把我的头揽进他的怀里,“然后呢。”
      桐的怀抱很温暧,我可以枕着这个温暧的怀抱看车窗外的星星:“后来,我也能闻到香薰的味道了,我跑去告诉我的爸爸。爸爸不信,他还在想我杀死了我的妈妈,他每天晚上都拉琴,我知道,他是要用琴声杀死我。因为我用香薰杀死了妈妈,所以他要用他的琴杀死我,希腊神话中就有这段谋杀的故事,桐,你有没有听过。”
      “没有。”
      “我讲给你,你想不想听?”
      “想听。”
      于是那一晚我讲了许多关于香薰和琴音的故事,我把自己深深埋在心底和记忆中的故事全讲给桐听,那种敞开的再也没有阴霾的感觉好极了,令我的心畅快不已。最使我开心的是无论我说什么他都相信我,鼓励我讲出更多,那些令我自己都不知所措的想法,然后对我说,哦,我知道了,哦,是这样吗?他真是个最好的倾听者。
      后来我比他先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好极了,是种从来没有过的安稳和平静,无梦,那种感觉就好象我从来没有睡过觉,终于有机会闭上双眼,让我即使在梦中都会感动得想哭泣。
      第二天当我醒来,天已经亮了,阳光洗练,这个世界不复昨天那个朦胧感性的样子,光秃秃地显现在我的面前。桐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我蜷着身子发呆,有点不能接受对桐讲出了所有的秘密这个事实,觉得自己就象一颗被放在强光下的干果,所有的皱纹都清晰而深刻。“咚咚。”有人在敲车窗玻璃,我应声望去,只见桐的头缓缓地从车窗玻璃的光影处显现出来,象一个光影变化出的幻象。上帝的肥皂泡。
      “喂,出来,去吃东西。”
      “哦,好。”

      我们坐在温暖的快餐厅吃早餐。我执着在自己的食物中,没有勇气看他。这个桐,竟然知道我是一个凶手,一个杀死了母亲的凶手。真是糟透了。
      “小薰,你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桐,你也有故事?”我吃惊地抬头望他,衔着金匙出生的世家子弟会能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是人就会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其实,我也是个杀人凶手。”
      我再一次吃惊地抬头看他,他的表情很漠然,好象刚才的那句话就象在说他是一个人那样简单。
      “我从小就没有母亲,确切一点说是没有名义上的母亲。当初我的父亲和这里的母亲相爱,是不被家族允许的。但是我的父亲是个很专一的人,没有再和任何女人再发生关系,所以我这个有一半中国血统的人竟成为了家族唯一的继承人,这几乎是家族近年来最大的耻辱。于是他们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给我定下了一门亲事,对方是日本另一个很有势力的家族的千金。但是很不幸地是,我天生就不是一个会懂事听话而又顺从的人,当他们逼迫我放弃了我的所有,包括小提琴,母辈的亲人,学生时代出身卑微朋友之后,我决定要保住我的底线,我要放弃这桩政治婚姻。结果我胜利了,可是却是以一种我意想不到的残酷的方式完成的。
      “我的那个未婚妻从小就按照一种很传统的方式受教育,好象很少出家门,每天都穿着漂亮的和服坐在她那窄小的房间里,见到的也是一些非常刻板的人,就这样从一个小娃娃长成一个大娃娃。当她听说我放弃了这门婚事,就认为她的世界已经崩溃了,于是跑出了家门,从一栋十七层的高楼上跳了下来。
      “她是长得很漂亮的乖女孩。她跳楼的那一刻我刚好赶过去,我看着她穿着很漂亮很耀眼的衣服象只鸟儿一样从高楼上向我的头顶直飞了过来,阳光在她的周围,有很强的穿透的力量,照得我睁不开眼睛。当我终于强睁开我的眼睛,我发现,天空中已经没有鸟儿了,只剩下千万道阳光。从那时起,我的双眼如果受到阳光的直射就会流泪,只好带上这个我很不喜欢的墨镜,然后让那些无聊的人在我的背后对我指指点点,发出嘲笑的声音。后来,我就逃到这里,说是过一段时间等人们把所有的事情都遗忘了再回去,可是我根本就没有打算回去。我不会回去。”
      我望着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果然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内心的故事,放在心底,藏着掖着不给别人看,当做珍宝或者是囚牢。还好,我想我会把我听到的故事忘掉,桐,你也是一样吧。鸟在天空中飞,却不会停留,那么就让它飞吧,我不会再傻傻地看着它飞行的轨迹,再也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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