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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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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一步一步踏在地上,“得得”的响,空灵却也寂寥。真的很像一个人的心事,仿佛是有声音有实体的,可是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因为那些所谓的声音所谓的实体根本没有意义。心中其实是空空荡荡的。
你这次下山,是要去报仇。
师傅的话在脑中跃出,分外地鲜亮。赤裸裸地曝晒在微白的太阳下,热气腾腾。报仇!报仇!心潮涌动,一瞬间拳上灌满了力量,似乎快要一拳打在仇人的胸口上,看见他倒地而亡。
可是,去找谁报仇呢?
师傅从未告诉以蓝,是哪一个人手刃了她的爹娘,只是告诉她,侵我容轼的,是练拾。练拾国主,叫做,萧离赤。仅此而已,再无别话。萧——离——赤——能够听到的就只是这一个名字。难道是去找他报仇?但是他是一国之主,想要刺杀他谈何容易?
慢慢走在街上,一直在走,满脑子的纷纷攘攘,不停地搅在一起。牵着马儿,旁若无人。倏尔脑中什么也没有了,一切开始恍惚起来,模模糊糊,遥远缥缈。以蓝也似乎游离于另一个天地。那个地方荒芜僻冷,不见人烟。她孤身一人,面对着空濛的天和地。
“姑娘?”有谁在叫她么?那声音萦在耳际,生生地将她唤醒。
笑靥如花。樱唇上翘,弯成一弯弦月,这笑清新纯净,简简单单。这个女子问:“姑娘,你知道品意轩在哪里吗?可不可以告诉我?”
以蓝微微一呆,旋即也冲她一笑:“真不好意思,我是才到乾安的,不认识路。嗯……或许你可以去问问老人家,要不然去问问店铺里的老板伙计?”
“呵呵……姑娘,老人家我怕他们有些记不住路,说错了。老板伙计估计他们是不能说的。”以蓝有些惊讶不解,女子便接着说道,“到手的生意怎能白白送与他人?”
“原来是这样。我可帮不到你了。”以蓝觉得有几分好笑。那些老板伙计,真是合了那句“铁公鸡——一毛不拔”,连个客人也要抢。不过人各有活法吧。人家这样活,你又有什么办法。
女子莞尔,有些喜欢以蓝,但认为她定是极少出门,不然怎么连这些都想不到。“姑娘有这个心便好了。”
正欲告辞,忽然听见有人的喊声,并朝着这边快步走来。以蓝不觉扭头去看。一名青衣男子手持着竹丝折扇,剑眉星目,英气逼人。以蓝自八岁起便未见过许多人,但隐隐地感觉到他实有将相的气度。若是在沙场上指挥千军万马,定然是豪气冲天,叱咤风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但是以蓝讨厌沙场,憎恶作战。他确是人瑞,却非以蓝所喜。
“晨瑶!”他快步走来,口中喊道,“我找到了。”
“公子。”女子侧身回应他,又对以蓝说,“这是我家公子。我叫曲晨瑶。”
“嗯,气宇不凡呐。”以蓝淡然赞道,又笑说,“原来你叫晨瑶?我叫宛伤。”
话音刚落,青衣男子便至面前,冲着晨瑶笑着,随意一瞟,才见了以蓝,不由一怔。半晌,他向晨瑶问道:“她是……”
以蓝见他问及自己,忽然有了兴致玩笑一下,不禁莞尔解释:“我和晨瑶只是初见。她向我问路,我也不知,两个人在这里磨磨叽叽了好久,连铁蘑菇都炖熟了。然后才知道彼此的名字,再然后你就来了。你问她我是谁,最后我就给你解释,一解释就是一大堆,不知道你听懂了没有……”
话还未说完,曲晨瑶和青衣男子都禁不住出声笑了起来。晨瑶摇头叹道:“宛伤姑娘,你啊,你可真能编排人!我哪里和你炖蘑菇了?明明是你在和我炖蘑菇!”
青衣男子有些摸不着头脑,曲晨瑶分明说的就一个意思啊,怎么还要绕来绕去的?想不透,又不肯多问,免得让人看了笑话,就问以蓝:“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刚才晨瑶不是说了吗?宛伤。宛然无伤。”以蓝觉得麻烦。但是“宛伤”二字出口后人家老要叹息:真是个悲伤的名字……自己非得要再解释一番。这次干脆一次性说完,免得再多浪费口舌。
“我姓……”青衣男子本想说他姓萧,想了一想,改口道,“我姓严,严南。”只取名中“言南”二字。
曲晨瑶听见,惊异地向他望,但立时明白,附和说:“我家严公子要去找品意轩,苦于不识路,才让我和他分开找,结果是他找到了。姑娘,我们要告辞了。”
略一点头,正准备牵马往前走,青衣男子却问:“宛姑娘,请问尊府何处,他日再来拜会?”
“我也不知。”以蓝俏皮地一勾嘴角,牵马离去。
“品意轩”三个大字赫然盘踞在门前,虎虎生威,笔力苍劲,勾折处犹如刀削。轩中没有人说话,只听见一阵“啪”“嗒”的落子声。虽不比丝竹之韵,汇成一片却也别有味道。
“晨瑶,看来我们到了。”萧言南驻足在轩外,听到棋子与棋盘相叩时清脆的一声响,不由地欢欣起来。
“少主,您怎么想出来下棋了?”见四周无人经过,曲晨瑶低声问道,“宫中不也有许多围棋高手么?上虹也算,他就在您身边,您怎么反而舍近求远呢?”
萧言南举头望了望镶金木匾,没有把目光移开:“这你就不懂了。山外青山楼外楼,围棋高手层出不穷,宫中的几人岂可窥及全部?上虹嘛……他这人,你也知道,脾气古怪极了。高兴了,陪你玩儿会儿;一不高兴,理也不理你。还尽是说些什么要杀我之类的话。他……我简直不想说了。还是到外面好,顺便看个新鲜。”回头向曲晨瑶温和地笑了:“晨瑶,我们进去吧。”
点头微笑。其实看见少主那样温和地笑,曲晨瑶早已满心温馨。她一直是很喜欢他笑的。她也一直希望他能够每天开心。
可是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灰色的背影,抢在他们之前军入了棋轩。身形之快几乎让她以为此人是从天而降,而不是自他们身后到前的。动如脱兔,形同鬼魅。她不禁花容失色,甚是害怕。如果此人不是来下棋的,那现在地上是不是已经开始淌血了呢?那他和她是不是会躺在地上,咽喉处汩汩地流出红色?
“好功夫啊!”萧言南不惧反赞,根本想不到许多,只认为这样快的身形,自己是远远比不上的。但是若真一刀一枪地实斗,自己也不会败得太惨。忽然就很想和此人交个朋友,但见他已入轩,赶忙也跟了进去。
“公子……”曲晨瑶差点没反应过来,见少主已经进去,生怕他出事,自己也紧紧跟在他后面。其实她一点儿武艺也没有,又怎能保护少主?不过她想,少主一定要平安。
萧言南环顾四座,找寻刚才那人。但是刚才只看见他的灰色衣衫,连容貌都没见着,只能一边观察一边推断,找起来颇为吃力。可是环顾一周后,仍然没有找到他以为的那个人。难道那人离开了?
可是他刚才在门口时,没有一个人出去。如果那人从后门离开,那又为何要兜这么大个圈子而不绕开棋轩直接离开呢?
所以萧言南断定那人还在轩里。那好,我就在这里慢慢等你。
一展折扇,走到偏处的棋桌旁坐下,暗暗观察着。忽然又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对曲晨瑶道:“晨瑶,你坐过去,咱们对弈一局。”
曲晨瑶不敢多说,依言坐到他对面,拿起桌上白棋的棋盒:“公子,您先请。”
“咱们猜先吧。这样公平。”萧言南从黑棋棋盒中握住棋子,伸向棋盘,一松手,“啪”“啪”两声黑棋落下来,共两子。曲晨瑶落下白棋,却是一子。
“原来还是我先啊。呵呵……”萧言南笑道,摇了摇手中的折扇,与曲晨瑶对换了棋盒,从盒中夹出一粒白棋。
两人随意地落下子,并不深思,聊为应景罢了。却时时注意着轩内的人。可惜那个着灰色衣衫的高手迟迟不肯出现。渐渐的,萧言南有些不安。难道自己的猜测果真错了么?那个人会不会就是想以舍近求远这招来避开旁人呢?不过,那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啊,用这样好的功夫招摇过市,不引人注目才怪呢。他……和上虹一样是个怪人。
落子越来越慢,也越来越犹疑。萧言南倒不是在思考棋盘上的事情。
曲晨瑶也看出少主心思恍惚,不在于此,扬了扬嘴角,很配合地也放慢了下子的速度,不时也用眼角的余光扫过轩中的人。但见他们皆是专心下棋,唯有自己这桌是“别有用心”。
“噔。噔。噔……”
脚踏在木制楼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萧言南一抬头,立时喜形于色。他看出来了,肥胖的掌柜后跟着的穿灰衣的男子下楼时步履甚轻,无声而不着痕迹。那响声完全是掌柜肥大的脚板击在楼梯上而发出的。那么,这个灰衣男子就是他要找的人!
一兴奋,很用力地落下子,“嗒”的一声分外响亮。曲晨瑶吓了一跳,猛然间明白,和萧言南交换了眼色。
萧言南微微一笑,收起折扇一面敲着棋桌一面朗声吟道:“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引得轩内的人纷纷停止对弈,诧异地向他望去,不少人面有愠色。
那个灰衣人也止住脚步,望过去,竟像是饶有兴趣。萧言南看他长相平凡无奇,一如常人,只是那双眼睛,凛冽冰冷如同利刃,只需投来一缕目光,就可将人冻结刺穿。萧言南惊奇之余,略有些胆寒。
“不知阁下所等的是何许高人?”灰衣人似笑非笑地问,此时目光仍是冰冷的,却并不凛冽。
“就是你啊。”萧言南站起身来,毫无顾忌地回答他,“阁下,我等你可等了许久了。”
灰衣人冷笑一下:“是么?呵,你说‘有约不来’,可是我们何曾有约?我怎么就不记得了呢?”
抽身离开棋桌,走到他面前,抱了抱拳,解释说:“阁下进轩时身手之快令人钦羡,也因此我便认定这是上苍给我们两个的约定。我和阁下一定要再见,我也一定要和阁下交个朋友。”
“哼,你不觉得你很一厢情愿么?”灰衣人仍在冷冷地笑,伴着他冰冷的目光,更加令人以为如临霜雪,“多谢你等我许久。告辞了。”转身欲走,也不顾他人的颜面。
曲晨瑶见他不应允少主,一时心急,跑过去伸手拦住灰衣人,冲口说出:“你不许走!”情况突变,谁也没有料到。
灰衣人冷眼看着曲晨瑶,忽然间目光变得又惊异又柔和。他的嘴角不再保持水平,而是向上勾——是个发自内心的温和的微笑!
肥胖的掌柜吃了一惊,只听见灰衣人说:“姑娘,你是谁?”声音并不冷硬,反而甚是柔和。
“我?”曲晨瑶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自己,回过神,反唇讥讽,“你一厢情愿地问我,我没工夫回答。”她也弄不懂灰衣人为什么是“一厢情愿”地问她,但是她把这四个字咬得很重,就是要他难堪,
他不恼却在笑:“那么,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你告诉我你是谁,这样好不好?”
曲晨瑶向少主看去,少主点了点头,便学着灰衣人方才和少主说话的口吻道:“随你。不过你要知道,你的名字对于我来说根本没用。”
“我叫隐痕。”灰衣人说道,又死死盯着曲晨瑶的脸。
“你盯着我做什么!”曲晨瑶脸蓦然腾红,又羞又怒地喝道,“你吃撑了!”真恨不得给他一个耳光,自己愤然离去。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却又不敢动手。况且,少主还很欣赏他的。
隐痕有些失望,但是他依然笑问:“姑娘,你是谁?”
曲晨瑶恼怒地瞪他,半晌方才气鼓鼓地摔下一句:“曲晨瑶!”声调很高,她巴不得这样高的音调能把他震走,免得他问个不停,纠缠不休的。
“曲……晨……瑶……”隐痕喃喃念道,脸色一凛,又似堆上了冰雪。
众人不禁骇然。
曲晨瑶却并不害怕。她绕过隐痕,走到萧言南跟前说道:“公子,我们走吧。这等人,不值得您欣赏。”她没有说这等人什么样,可就只“这等人”三个字,便注满了她的轻蔑和恼怒。一出口,分外让他难堪,但她还嫌不够。她自小到大,何时见过这种轻浮举止?
萧言南不好再说什么,很失望这样的功夫高手自己今日没能结交,只得姑且作罢:“嗯。我们走。”
他“哗”地展开折扇,隐痕看见白绢上一笔一划有力地写着:“平定天下”,墨迹淋漓,像还未干一般。
平。定。天。下。
呵。隐痕轻轻在心底里笑。
他对曲晨瑶说道:“你若想找我,便到这里来找掌柜。”全然无事她的不屑,又转头对萧言南说:“你,今后别来了。”
目光落下。扇上那四个字在他眼中摇晃,很嚣张的样子。
去你的“平定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