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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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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之外,士兵们围坐在一起,端起酒碗你一碗我一碗地干了起来,粗犷恣意的笑声在寂寞的夜里被放大,与空气相撞,分外响亮。浑浊的人影投到帐篷上,忽立忽坐,没一刻安宁。人影交错跳跃,在周围的光亮里更显得诡异。
营帐之中,那个身着黄衣、剑眉星目的男孩正烦躁地踱步。看他的样子不过也只是个孩子,什么事让他这样烦恼呢?
“晨瑶!”他唤道。一直立在旁边的紫衫女孩连忙上前,他便问,“外面怎么这样吵?”
“少主,大概,大概是士卒们在喝酒聊天吧。”曲晨瑶答道,望了一眼那些投到帐布上的影子,又道,“要不,我去叫他们别这样了?”
少主驻足,想了片刻,终于摇头烦乱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由他们去吧。我听说他们今儿杀了一个武林好手,捉了他的儿子,所以正高兴呢。罢了,由他们高兴去吧。哎,晨瑶,你说那些俘虏来的人我们怎么处置啊?”
曲晨瑶一愣,有些手足无措:“少……少主,这是您该决定的事啊,怎么问起我来了?”
少主诧异地看着曲晨瑶,忽然却笑了:“是啊,我怎么问起你来了?可偏偏我也不知道啊。哎呀晨瑶,你是我的侍女,你也帮我想想办法嘛,你看我都快烦死了。父王也真是的,非说什么要让我早些锻炼锻炼,我知道些什么呀!这事偏让我来做,讨厌死了!”
一抹微笑漫上双颊,柔柔软软的,很温和可爱的样子。曲晨瑶笑道:“这说明国主信任和看重少主啊,少主应该高兴才是。哪一个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好?”
“唉,谁让我是父王的独子呢。不然,他也不会这样望子成龙!”少主倒是挺无奈的样子,声音沉闷,“我萧言南可真叫命苦。做什么少主嘛。”
“少主,这话可不是胡说的。”曲晨瑶骤然变色,四下探看,终于放下心来,轻声提醒道。
少主的嘴角勾起了淡淡的笑意,有些调皮的意味。翻了翻眼皮,“嗯”了半天,终于笑出声来:“你呐,真是认真。我不过是说着玩儿的。瞧你!呵呵……你放心,我啊,自有分寸。”
曲晨瑶刚开口想说什么,少主又阻止了她。她只好将话咽了下去,只听少主颇为得意地说道:“我倒是挺想见见那个……他们所说的武林好手的儿子,不知道他会不会武功?嗯……晨瑶,你去告诉柴骁将军让他把那个人单独送到我这里来。快去。”
“少主你想和他比武?”
“呵呵……如果他会武功的话。”
“……是。”曲晨瑶点头,掀起帐子出去。
上虹反手被捆,与众多被俘的人一同关在幽暗的帐篷里。许多人都在哭泣,都在咒骂那群无故闯入家中掠夺杀人的士兵。帐中闹哄哄的,“嗡嗡”的声音在上虹耳畔绕来绕去,一点儿也不真实。上虹就像来自另一个地方一样,没有参与他们,仿佛与他们隔着一道深渊,彼此望着,然而谁也不能靠近谁。
士兵们对上虹很放心。他从一开始就很温顺听话。只是他从不讲话,好多人都以为他是个哑巴。
这样也好。仇恨埋在心底,谁也不知道。一旦爆发出来,谁也受不了。甚至包括他自己。这样的隐忍,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到的。比如刚才被抓来的那个男孩子,大吵大嚷要报仇,结果又被带出去了。
众人在猜,他被杀死了。这样的命运是从他一张嘴就注定了的。
帐篷的门帘突然被掀开,一点点若有若无的黯淡的光,小心翼翼地探进来。随之是一群士兵,举着火把涌进了帐内,列好队,然后一个满脸胡髭,神色威武又骇人的中年男子领着一个紫衫小姑娘进来了。帐中霎时安静下来。
她的年纪应该和以蓝差不多。上虹见了那个小姑娘后便在想。不知以蓝现在怎样了。然后把目光转向那个男子时,才发现他就是白天杀害了父亲的将军。听人说,他是练拾有名的大将,柴骁。
仇恨在那一刻全涌满心头,一直涌着,涌到眼眸之中,但仅仅只是闪了一下,就被上虹强压下去,重新深藏在心里。眼眸里,仍是映着柴骁的影子,却再无半点火一样燃烧着的仇恨。
“是他。晨瑶,就是他。”柴骁竟伸出手指着上虹,对身边的女孩说道。
“好。请将军将他带走吧。”晨瑶清亮的声音在每一个人耳边响起,她如花的笑靥纯净无瑕。
柴骁做了个手势,两个士兵走过去拉起上虹,十分用力地拽他的胳膊。
“走吧。”晨瑶又道。
众人眼看上虹被带走后,士兵们陆续退出帐外。俘虏们仍没有说话,帐中一片死寂。
“唉……”有人深深地,叹气。
“少主,我把他带来了。”曲晨瑶步入帐中向少主禀告。
少主听闻,喜上眉梢:“快,把他带进帐,其他人不要进来!”
上虹被推入帐中,环顾四周。这帐里灯火通明,檀木香椅,精雕木床,想必是什么重要人物的住处。再一看,除了刚才的小姑娘,还有个与他年纪相当的男孩子,衣着气度与他所见之人全然不同,正笑着看他,尽是骄傲欢欣之色。
“你就是那个武林好手的儿子?嗯,看你的样子你也会武功。”少主首先开口打破沉默,走近上虹,“咦?你的手怎么还被捆着?晨瑶,你给他解开。”
曲晨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按照吩咐解开了拴在上虹手腕的绳子。上虹被放松了手,活动了一下,总算好受些了。
“你叫什么?”少主又问,很惊讶面前这个男孩子一直不说话。
上虹没有回答他。挑了挑眼睛,又侧过头去,眼角的余光轻轻瞥了少主一眼。
少主有些难堪,然而又迅速释然。轻松地说道:“大概,你是哑巴吧。好了,我们切磋切磋武艺如何?”
上虹有些吃惊,转过头打量着眼前这个人,真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又懒得理他。倒是少主见上虹仍旧不说话,十分高兴:“看来你同意了。晨瑶,你闪开。”曲晨瑶依言退到一旁。
少主喝一声,一拳打向上虹的脸,上虹一惊,向左一偏,用手臂格开,回身也一拳向少主击去。少主接住上虹的拳头,抓起他的胳膊往地上撩,上虹支住身体不让少主得逞,反而抓住少主的胳膊,两人你不让我,我也不让你地僵持着,上虹心中忽然难以压制地爆起仇恨的火花,肆无忌惮地噼里啪啦地越炸越响,终于一使劲,狠命地将少主按到地上,抡起拳头往少主身上打。少主吃痛,咬了牙,挣扎半日,趁上虹又提拳之时也翻身将上虹压到地上。两人就在地上扭打起来。
闹腾了许久,两个人才气喘吁吁地坐起来,脸上身上都青一块紫一块。晨瑶赶紧过来要扶少主,少主摆手:“不……不用。好!你这小子……够狠!我喜欢你!”
“你真是有病。”上虹勉强平复呼吸和仇恨,白了少主一眼,暗想这个家伙真是莫名其妙,疯子一个,居然叫他来打架,还不恼不怒地说喜欢他。这什么人呐。
“原来你不哑啊!”少主诧异极了,失声叫道。
“我有说我哑了吗?”上虹冷漠地回答,“喂,你该不会只想让我来和你打架吧?喂!”
少主示意晨瑶扶他起来,坐在檀木椅上:“我……我只想和你打架。对了,你到底叫什么?我叫萧言南,你呢?”
“你姓‘萧’?”上虹记得父亲曾说过,练拾国主叫萧离赤,既然眼前这人也姓“萧”,莫非他是萧离赤之子?对了,方才似乎还听人称他为“少主”呢。看来,他果真是练拾国主之子。可是上虹又奇怪极了,为什么自己现在对他反而毫无憎恨之意?甚至连一点厌恶都没有。只是觉得,心上略微有些难过。只是略微的,浅浅的。
萧言南不耐烦了,嚷着:“我都说了我叫萧言南,你还问个不停,你有毛病啊?”
“你才有毛病。告诉你,你姓‘萧’,我在确定要不要再打你一顿。”上虹亦不甘示弱,握紧拳头也朝萧言南嚷。
“你到底叫什么?”萧言南追问。
不满地狠狠瞪了他一眼,还是把挖苦讥讽的话咽了回去,说:“上虹。欧阳上虹。”
“这是晨瑶,曲晨瑶,我的侍女。”萧言南忽然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叫欧阳上虹,那你说,我是该叫你‘上虹’呢,还是叫你‘虹儿’?嗯……我父王就叫我言儿的。”
真是懒得应他了。名字本就是拿来叫的嘛,愿叫什么就叫什么了呗,连这还要问。不过,虹儿……“你总之不许叫‘虹儿’就是了。”
“为什么?‘虹儿’挺好的啊。”
上虹的脸色凝重起来,像是覆了一层又一层的霜雪,把所有的表情都遮掩了。“虹儿”这两字,飞奔到他心上,突地推开心上的门,把那些关于亲情友情和说不清的情愫的记忆唤醒,呼啦一下全涌入脑海,历历在目。想念,想念,因为不再拥有,所以想,所以念。
“这世上,只有三个人可以叫我虹儿。”
“哪三个人?再加我一个好吧?”萧言南仿佛探究到了什么十分有趣的秘密,穷追不舍。
目光闪动,心口上像硌了石子一样磨得疼,眼泪都快疼得掉下来了,在框中滚动,倔强地又不愿落下。闭了眼,不让泪掉下来。良久之后,才艰难地睁开眼,喉头极涩:“我爹,我娘,和……和……”
“以蓝”这两个字他说不出口,竟不知为什么。只是一触到就会有惊心的空荡和欠然。
萧言南偏着脖颈等上虹的下文,然而上虹迟迟不肯说出还有谁,一时心急,催促道:“还有谁啊?”
“我……我妹妹。”上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吐出来,顿时觉得松了口气。
“你有妹妹啊?”
“她……她姓陆,陆以蓝。”舌头与唇齿相缠绵,终于吐出了他心中的思念。这遗留在他唇边的名字,散发着淡淡的莲香,就像她身上清新可人的香气一样,即使不在眼前,也仍是令他痴醉和回味。
“原来不是你的亲妹妹啊。不过看样子你很喜欢她是吗?好了,我就不叫你‘虹儿’吧。叫你,上虹。我说了我喜欢你,你要留下来陪我。”萧言南霸气十足,下命般的说完,上虹却偏偏半日都不理他。他真有些愠怒了。什么样的俘虏可以这样对他?
但是上虹终于开口了:“你有病。让我留下来陪你打架吗?”
纤长如丝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上面挂着的泪珠也跳跃般地抖着。徐徐的,眼,睁开了。明若清波的眸子流动着映上的烛光,熠熠动人。
慢慢地,这眼眸又映上了穿着黑袍的蒙面女子的影子。
“你……”以蓝想叫她,却发现自己身上酸痛不已。也不知是怎么了。
“好些了吗?”蒙面女子坐到以蓝身边,轻轻替她抚去额上的青丝,“你现在是在离忧山上,我是你的师傅。”
“我有师傅吗?你是谁啊?”以蓝的声音充满了惊讶。这女子明明就是带自己离开的人,什么时候成了她师傅了?她怎么不记得了?莫非,是这女子胡诌的?不过她倒是一脸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现在不就有了吗?总之,我是你师傅。我是,怨凝娘子。”
“这是名字吗?”
“不管是不是,你记住便是了。”
以蓝不做声,狐疑郁结在心里,怎么也散不开。
那,那好吧。反正爹娘已经去了,上虹也不见了,姑且跟着她吧。只是不知道如果这样寂寂终老,算不算不曾枉来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