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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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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蓝的目光蓦然闪动了一下,问:“那么……爹爹和娘会不会很孤单?他们会不会想我?我……我可不可以……去陪他们?”
“不可以!”女子严厉地否决了,目光凛然,直与以蓝的目光相接,她将手放到以蓝肩上,重复她说的话,“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记住,无论何时,不要轻言死。”
“我……”以蓝还想再说什么,却住了口,泪含在眼眶中,似坠非坠。
女子沉稳地说道,逼着以蓝的目光:“你是陆以蓝。你是你爹娘的女儿。你是我们容轼国的女儿。知道吗?”
以蓝不语,似懂非懂地胡乱点了头。她只知道,似乎女子说的都是对的。至于这几句话言外之意,以她的年纪,她怎能懂呢?她只无端地觉得沉重,像一块石头忽然压在了心上。
“走吧,我们走。”女子起身,拉了以蓝的手。
怎么是这里?!
以蓝扬起脸看着女子,脸上写满了惊讶和不解。
这,是上虹的家。和她的家一样早已是殷血横流,满目疮痍。恐怖。只能用恐怖来形容。以蓝想,怯怯地看了女子一眼。可什么也没看到。
女子只立在门前,呆呆的,什么举动也没有。
她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她到底是谁?以蓝满腹疑问。对了,上虹呢?上虹!她忽然反应过来,焦急地向门里张望,可是一无所获。他莫非也……她不敢想象。若是连上虹也不在了,她还能做什么。
以蓝奋力挣脱女子的手向宅里跑去。女子猛然反应过来,连忙一提真气落到以蓝前面,将她抓住,丝毫不让她再靠近一点,她的手腕被女子捏得通红。
“你做什么?”女子急问。
“我去找上虹!我要去找他!”以蓝几乎是哭喊着说的,又费力地想再次挣脱女子的手,却是徒劳。
女子蓦然变得严厉起来,压低声音呵斥道:“不许去!你不许去找他!哪怕他……哪怕他已经死了,知道吗?”
“我不!”以蓝带着哭腔喊着,眼泪刷地便流了下来。这个人,她,她怎么可以说上虹死了呢?明明不会!上虹一定在里面等我,上虹怎么会死呢?不,我一定,我一定要去找他,一定!
“放手啊!”以蓝哭道。可女子偏偏抓得更紧,以蓝的手腕渐渐被拽得有些疼,却一点儿也顾不得,只一个劲儿挣扎。
“你真不听话!”女子轻轻吐出后,一扬手,在以蓝背后一击,以蓝只觉忽地一震,便瘫软无力地倒下。女子勾住以蓝的腰,深深,深深地叹气。抱起她,缓缓背了身,离开虹家。
路尽头,女子顿住脚,微微回头……
“爹,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上虹极力掩饰住心中的恐慌,压下声音问父亲,可他面上的焦虑惊恐之色是如何也压不住的。是呵,这会儿母亲不在身边,家也毁了;还有以蓝,以蓝亦不知如何了,他怎能不忧?他不知将会发生些什么,不知下一刻自己是否也会死去。忐忑又忐忑,终于忍不住发问。
欧阳煜低下头看了上虹一眼,意味深长,仿佛隐含了些悲伤,却又倏忽不见了。他的胡须微微地被风撩了一撩,一句话不说。
“爹,不是说好了我们在这荷塘里等娘吗?娘,怎么还不来呢?娘,她去哪儿了?”上虹仍问。浸在水中,藏在这荷叶之下真是难受,什么时候才能上岸去找以蓝和娘呢?
欧阳煜半晌方才开口,语调沉沉,一如往日的凝重:“你娘……晓别她……她不会来了。其实,我从未与她约好在此相会。虹儿,你想去找娘?”
沉默。一丝凉风滑过,粼粼地漾起圈圈水波,缓缓漾开去。风虽小,却寒意侵骨,连背心头顶都仿佛凉透了。明明是夏季的。
“爹武功这样好,为何不与那些贼人拼一拼呢?”良久,上虹才绕开话题,不解地问。
一只大手抚上了上虹的头,上虹感觉那只手的纹络突突地跳,那样粗糙的手却也仍旧轻柔。只是,所传达出的只是一腔无奈。
“天下贼人如此之多,凭爹之力,又能杀得了几个?如果,如果可以,我真想拼尽全身之力杀了那个人,永保天下苍生安宁,哪怕要爹万劫不复呢。哼,可惜,可惜,爹空有一身武艺,却奈何不了他,也奈何不了那些贼人!爹恨呐……”上虹看见,父亲那只粗大的手渐渐捏成拳,拳上青筋暴起,指节泛白,指甲深深嵌入肉中,他眼中迸出炽热的恨意,如同火石相击一般不可磨灭,神情骇人。
可突然,欧阳煜又十分颓然的样子,悲哀地摇头:“我能做什么呐!我……无用啊……”
“爹,你别自责。不是你的错。我们都没错。”上虹捉住父亲的手臂,脸上充溢着恳切,“我们都没错的。真的,爹。”
“你怎么知道呢?你怎么知道!”欧阳煜呆滞了片刻,轻轻自问,“我没错么?我,我真的没错?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我其实……不,我有错!不,不不……我没错,我没错……”他嘴唇泛白颤抖着喃喃自语,须臾之后便再无声息。
又是沉默。这一片雾一样的沉默,什么内容也没有,空空旷旷又缥缈无息,触摸不到一点儿实体。如此杳渺没个定数,怎叫人心中不惧?却难发一言,无人有这个胆量去打破沉默。只静而畏地等待,真是漫长。有时候的沉默真是平静的残缺的苍凉,悄然无声地一点点吞噬那唯一仅有的一点勇气坦然,最后即便是面对了死亡,只要有一片沉默,眼中也只有无从流动的悲哀。
甚至,连一点痛也不曾被瞧见。
“爹,有人来了。”上虹是没有发出声响的。他捏了一下父亲的手臂,用眼神来告诉父亲。
欧阳煜忽而变得紧张了。暗暗将上虹往身边搂搂,缓缓向水底沉下一点,伏在一大片碧玉似的莲叶之下。周围的莲叶,密密层层,几乎不透一丝风儿。这样隐秘,会有谁知道呢?
的确,这天然而多姿的掩护确实是难得。来人是一群士兵,他们的穿着上虹从未见过。大概,应是练拾国的人。他们转了半日,终于三三两两地去了。真是奇了,他们练拾人说话也与容轼国人说话一样啊,他们与容轼国人长相也是这般一样,为什么,为什么要打仗呢?上虹不明白。他当然不明白。
“土匪……“欧阳煜忽然捏紧拳,从牙缝中挤出这两字。
土匪?他们明明是士兵,如何又是土匪?
上虹正欲细问,那群士兵却忽然回来,身边多了几个大桶。
桶?他们用桶做什么?
士兵们叽里咕噜地商议一阵,有个身着红袍的人忽然大喝一声,指着那些桶。士兵骤然变了脸色,又是惊讶又是不解,踌躇了半日才慢吞吞地走到桶旁揭开木盖,齐吼一声将桶推入塘中。塘中的清水上竟渐渐浮了层液体,轻飘飘的样子。难道是油?
莫非他们要火烧荷塘?!
欧阳煜猛吃一惊,没想到他们如此毒辣。看来该是与他们拼一次的时候了。
士兵拿了好几支火把来,正待点燃水中之油,欧阳煜推开上虹,一拍水面而起。士兵大惊,相继将火把朝他掷去。欧阳煜右足点在一枝莲蓬上借力,旋身之时,左足将掷来的一根火把踢回。又连连向后翻身,每翻一次都踢回一两根火把。轻跃到一片荷叶上浮立着,忽然踏着水波逼到岸上。
两个士兵各在左右刺出一枪,欧阳煜双手夹了一折,枪身断裂,提出内力用肉掌在他俩胸口一击,他俩登时毙命。其余士兵蜂拥而上,顿时十几支长枪齐刺,并着那些锃亮的大刀,一同击向欧阳煜。欧阳煜大喝一声,用手抓住两支枪的枪头跃起,双脚架在大刀的刀背上。急速转身连踢,士兵们心口大痛,“哎呦”几声后立马散开,一面亮出兵器将欧阳煜包围,一面惧悚疼痛不已,只望将帅们早点前来助他们杀死眼前这须发横飞、满脸老态却仍武艺高强之人。
“你们……你们这些土匪……”欧阳煜怒骂道,呼呼地喘着粗气,目光犹如刀子一般割得人生疼。
“谁……谁是土匪!你……你们容轼国的人才是土匪!”一个年轻的士兵气不过,争辩道,又骂起来。
“该死!”欧阳煜怒喝,逼起真气,尽全身之力腾空飞踢,并夺了一把大刀扫过,众士兵脖颈上喷出血来,继而猛然倒地。大滩殷红流成一片,徐徐滴入塘中。
欧阳煜仍不肯放松,夺了枪又连刺好几人。士兵纷纷溃逃。
胜利了不是吗?这样一拼终于获胜了啊。欧阳煜蓦地这样想,感慨万千。
可是,欧阳煜,你看见了你背后吗?
——“嗖!”
一支冷箭急速掠过微风,反带起一阵寒气,它就生生,生生地逼近了你。你太累了。你太茫然了。你竟未曾发现。这只是你一生第一次疏忽。可是,却是一生最致命的一支箭。
“爹!”上虹撕心裂肺地忍不住叫了出来。
那支箭,毫无阻碍地,就一直从欧阳煜的身体中穿过,带出了血,带走了他生命的光芒。于是一切都黯淡下来,那支箭在杀死了人之后终于肯停下了。欧阳煜直直地挺立着,仍是刚才的样子,却有一阵死亡的痛在侵入他,包括身体,包括意识。
原来我是快要死了。我的一切就该这样结束了。如果刚才是场游戏,那我到头来还是输了。但不知道在开战时到底谁能赢呢?如果都没有赢家的话。因为你看,现在他们死了,而我,也快要死了。虹儿,这场战争游戏,练拾、容轼的每一个人都在参与。爹爹终未能取胜,所以,只有你了。
忠君,爱国。
“忠君……爱国……”欧阳煜喃喃念着,忽然脸色煞白,手中的兵器“啪”地落地,掷地有声。他,向后仰去。血,又蔓延开来,包围着他,吻着他。
射箭的是练拾国柴骁将军,缓缓放下手中的弓,命副将道:“他是一条好汉。厚葬。”又令人下水,将上虹捉来。
柴骁没有杀上虹,只让人将他捆了,押往军营。
上虹出人意料地平静,看着父亲的尸身被人抬走。
他不哭不闹,任士兵们狠狠地将他捆住。
他只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