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24) ...
-
才下了一场微雨,随风潜入夜,根根扎到灰色屋瓦上。雨停后,屋檐上啪嗒啪嗒地滴下了水珠,紧凑有序却又像散漫无羁。
昏暗的小屋里,墙根上湿漉漉地黑了一大片。药香随随意意地散发出来,飘着飘着似乎就成了棕黄色。
屋里细细哝哝的,有人在说话。
“原来……是你们救了我啊。”碎花布衣,云鬓花颜,不是以蓝又是谁呢?
“我们也没想到宛姑娘你会在这里。”回答她的是她所认识的‘修身’大夫,舍家。他追问道:“宛姑娘,你怎么会和少主……有仇呢?难道你是容轼国人吗?”
以蓝颇觉奇怪:“你既然知道我在萧言南屋里,你难道没有听到我和他说了什么吗?”
“没有。我路过时只听到什么‘想念了九年’,又听到宛姑娘你的名字,然后就有一阵打斗声。我看见有人来了,就匆忙躲了出去。不过我想,宛姑娘应该就是容轼国人吧?否则干什么以身涉险呢?”舍家的目光依旧是澄澈透明的,这么久了他也还像个未经世事的大男孩。但是以蓝感慨赞叹时却冒出个奇怪的念头,会不会是因为他伪装得太好了呢?
以蓝接过林念芙轻轻递来的粗茶,微微含笑:“舍家,你既然猜到了我是谁,也听到了发生的事,你为什么还敢大着胆子来救我呢?你不知道吗?这事情被他们知道了可是要获罪的,甚至会死。你……”
舍家平静地摇头,目光并无波动,显然是对此毫不在意:“宛姑娘,舍家虽然不会武功,可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宛姑娘或许不信,其实我和芙儿都当你是好朋友。好友有难,舍家敢不来相救么?哪怕只是绵薄之力,也是要出的。”
“我知道你是个愿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只是我真的担心我会给你们招来杀身之祸。”以蓝无不忧虑地道,却很感激地注视着舍家,谢他视自己为好友,这份情谊有些令她受宠若惊。
“宛姑娘你放心。”林念芙刚才正忙忙碌碌地收拾好东西,这会儿就坐了过来,勾唇笑道,“若要说杀身之祸,我们可早就有了的。”
她笑吟吟地说,以蓝还当她是在开玩笑,可是舍家忽然眉头一紧,捏住林念芙的右手,静默地看着她。林念芙收住笑与他相视半天,似是在无声交流。以蓝忽然发现方才舍家眼里涌起的戒备这会儿一点点软了下来,他最后点了点头,好像与林念芙商议好了什么一样。以蓝才发现林念芙说的不是玩话,舍家和林念芙,早就有了杀身之祸。
怪不得……舍家这名字,这样奇怪悲哀,和沧桑。
“宛姑娘,既然芙儿都把话挑明了,你也就不必再担心什么了。”舍家最终自己打破了这样的氛围。
“念芙说的是真的?你们早就有了杀身之祸啊。”以蓝突然觉得和他们亲近了不少,是不是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呢?她问:“你们既有杀身之祸,怎么敢留在军营里呢?你们……”她忽又笑了:“你们该不会也是容轼国人吧?”
他们夫妻俩又相视一回,林念芙说道:“宛姑娘以为练拾人的处境都像是琵琶名曲吗?”
以蓝一时没转过弯来。不过思索了一会儿才道:“你们是真正的练拾国人呐,我还真以为是……《十面埋伏》呢。不过,你们触犯了什么律条吗?为什么会有杀身之祸?你们随军行医,应该是立了大功,能不能将功折罪呢?”
舍家的瞳孔缩小了,最后只剩下了一点。他一直澄澈透明的目光也散去,乌黑的眼眸深不可测,一下子充斥了太多东西,以至于竟显得有些浑浊了。他目光闪动,再不像是未及红尘的大男孩,而是像历事无数的苍老待死的白发老翁。这……与他的年纪相去太远,显得那样不真实。他原先果然只是伪装,他也有不为人知的故事,也许这一个个故事,暗伤连城。
可是,哪一个人没有自己的故事?浮华一世,转瞬空时,伤心谁知?
“不……我们从来没有触犯律条。无论我们怎么行医救人,杀身之祸也都不能免。”舍家决定告诉以蓝他所有的故事,“其实自我六岁起,一切就都是注定了的。
我叫舍家,这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可是这名字说的却是我的父亲。我父亲是一个医者,他不光医术超群,他还心系苍生。原本他在御医院供职,他最崇敬的就是那个救国民于水火的新任国主萧离赤,他最疼爱的人就是我。可是渐渐的他看到萧离赤开始一次次发动不义之战,他觉得什么都乱了。他不希望练拾国的子民凌驾在容轼国子民的血泪之上,他……他是一个仁者,爱的是世间所有人!他忽然很想阻止一切,他实在不能看见让别国的人被剥夺自由这同样的悲剧由曾经经受过的人来造成,他……他开始努力了,他用了很长时间终于决定,他要抛下他的儿子他的家去杀一个人——就是萧离赤,他曾经那么崇拜的人。他在为萧离赤开的养生方子上故意用了两味并用可以制毒的药,他哆嗦着手呈上去时他就明白了,这是他做过的最伟大的一件事。他愧对他的家但他不后悔。可惜的是,这张方子出乎意料地落到了另一个御医手中,一切都完了……父亲被杀,而我因躲到一口枯井里才活了下来。
我六岁都还没有名字,父亲说再过一年等我七岁时再给我起一个好名字。我很高兴地等啊等,可是我再没等到那一天。
我从来不恨我的父亲,我敬他为英雄,我以他最伟大的举动取名,他舍家救人,所以我就叫舍家。我想报仇,我想循着父亲的脚步走下去,我想完成他的遗志。所以我和芙儿从了军做军医。萧言南是萧离赤唯一的儿子,他若死了,萧离赤就命不久矣。我在这儿,就是寻了机会想杀他。不过我从未有机会给他用药,不然……”
他没有再往下说,眼中露出杀气和恨意,还有郁郁不得志。
“要杀萧言南并不容易,我两次都失败了。”以蓝听完他的故事安慰他,“你放心,总有一天容轼军队会击退练拾军队的。”
舍家收起他的杀气,嘴角紧绷,他摇头:“谁胜谁败于我都不重要。我只是希望天下和平,苍生安宁,就如……父亲所期望的一样。不管谁胜了谁败了,千秋万代后都做了土。”
“……你说得对。”以蓝不得不承认舍家和他父亲的见识非常人可比。可惜这样远大的抱负在战火纷飞时要实现,难于登天。那就只好采用极端的方式了。顾不得什么,粉身碎骨但为苍生故,牺牲一切吧。
“宛姑娘我都忘了,听说萧离赤已死,明日军队启程回乾安,我现在的目标只是萧言南了。举国无主,兴许就不再会挑起战争了。”舍家侧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奇怪,你是刺客,现在却还没有听到追杀你的消息。”
以蓝也才想起来,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脸上有些犯难的神色:“大概是……萧言南又放过我了吧。这样说来,我又欠了他。”
“‘又’?”舍家惊讶地问道。难道这个少主没有为难过宛伤吗?
“你不知道,上次我去刺杀他被他抓住,是他和上虹将我放了。这次……他也没有把我交给别人处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还他了……他其实杀了我倒好,现在弄得我杀又不是,不杀也不是,烦人的紧。”
许久不曾说什么的林念芙忽然开口:“宛姑娘,现在将近三更了,守卫们都倦了,你最好趁这个时候出去,否则就没什么机会了。明日我们就走了,若有缘,兴许还能在乾安相见。”
以蓝放下茶起了身,嘱咐道:“你们俩常常待在萧言南近旁,诸事要小心才是,杀他……一定要先准备充分。”她闭口片刻,叹息:“我看你们还是别去犯险,这种事情还是有我们这些江湖中人来做吧,机会甚至更大些。”
“宛姑娘是以为我们做不到吗?”舍家笑道,毫无恶意。
“不是。只是,我不希望你的孩子今后也叫舍家。”以蓝轻轻吐出这话,推开门回身点头一笑,便跃上屋顶踏着零落在屋瓦上的月光匆匆离去。
舍家愕然,转过头看着林念芙,目光渐渐温柔下来,也蒙上层说不了的情感。
“不会的。”仿佛是洞悉了他的心思,林念芙弯起眼睛笑着,信誓旦旦,“当初我知道你的一切都还嫁给你,我已经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会与你同生共死的。我不会离开你,我也从不会后悔的。相反,你不知道我是多么骄傲。”
“你怎么就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们是夫妻啊。”她甜甜笑道,屈着手指在他额上轻轻一弹。
没错。因为,是夫妻。
素香缓缓烧着,一点红从上渐渐至下,随之跌落了几截灰烬,灰白地碎在案上,香气尽了,它也死了。
烛影摇红,焰心中映上一张如花的脸庞。她手托着下颚,痴痴独想,玉琢似的雪肤上逐渐透出红晕来。可是她却低了低目光,摇了头,轻叹一下,便又趴到桌上,闭上了眼睛。红晕并未褪去。
在一旁铺好了床的曲晨瑶举着一盏灯过来,放到桌上,摇着沈浣:“沈姑娘,到床上睡去吧。”
沈浣睁开了眼睛,撑起头,梨涡旋开:“我不困。”又趴了下去,依旧痴痴地望住一处地方。她今天确实是心事满腹。
曲晨瑶拉过一张梨香凳陪她坐着,她却总别过头,曲晨瑶只能瞧见她一头乌丫丫的浓发。想了一会儿,曲晨瑶轻声问她:“沈姑娘,你是不是因为行军作战过于疲累?没关系,明日我们就可以回去了。你再忍忍就好了。”
“不是,这个……算不得什么。”沈浣开口否认,可也没再多说些什么,她连望住的地方都没有变。
“那……是因为听到国主驾崩……所以难过……或者是担心少主?”曲晨瑶追问着,大着胆子说出她的猜测。
沈浣终于抬起头转过去看着曲晨瑶,思索再三,她压低声音:“瑶姐姐,我想问问你,国主驾崩了……你难过吗?”
“我……”曲晨瑶一时不知说什么。其实只要少主还好,她就不觉得有什么难过。可是驾崩的是少主的父亲,按理说她好歹也该略有些痛痒,但她没有。她显得出奇的冷淡。组织了很久的语言,她狡黠一笑:“少主难过,我就难过。”
“你难过还笑……”沈浣嗔她一句,又摇头认真地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我不觉得有多难过……甚至也不担心义兄……”
曲晨瑶吸了一口气,奇怪地问她:“那你在想些什么?这我可就不懂了。”
沈浣忽然满面羞红,羞怯地眨着眼低了头,绞起了衣角,再不肯开口说话。
“怎么了?”曲晨瑶看见她的样子,更是疑云大起,又有些心急,“沈姑娘你别不说话啊,你不告诉我,藏在心里会好受些吗?”
“你别问我。你往今日你说的话去想。”沈浣嗫嚅着,故意不直说,以免出口尴尬。
今日说的话……曲晨瑶开始绞尽脑汁地想。可今日说了这么多的话,沈浣指的又是哪一句呢?——应该是与她有关的吧。曲晨瑶便费力地思索和沈浣说过的话……她忽然记起今日好像一不小心告诉沈浣少主要做媒的事情,便幡然明悟:“你是说我告诉你少主要替你做媒的事情……”
“瑶姐姐!”沈浣羞红着脸打断她,那份尴尬差点让她站起身来跺脚。
“原来真是这事啊。”曲晨瑶笑着揽过沈浣,伏在她耳边窃窃私语,“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又有什么可羞的?我现在再告诉你哦,少主怕外头的人不可靠,所以不愿把你嫁给别人,他啊想了很久,才决定要把你嫁给上虹……你看少主是不是在为你着想呢?”她说的‘想了好久’云云都是胡诌的,实际上自打沈浣跟着来了军营,萧言南就有这打算了。
沈浣的脸烫得更是不得了,她一把推开曲晨瑶,佯怒道:“瑶姐姐,你少胡说!我……我……我才不会答应呢。”
“答不答应,咱们走着瞧。”曲晨瑶笑道,起身去关了窗。
沈浣咬着嘴角偷偷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你呢?什么时候让义兄给你做做媒?”
“在说你,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曲晨瑶一头如瀑的长发慵懒地垂下,她手中拿起鬓边的一绺缓步走来,“你别担心我,先想你自己吧。刚才为这烦了半天,你在考虑些什么?”
沈浣听她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便硬要逮着这问题不放手:“不急不急。我们……先说说你……”
“我有什么好说的……”
“你啊,好说的可多得去了。”沈浣伸手一件件摘下头上的钗环,一头乌发也披了下来,另具一种娇懒的动人,“呵,我同你们相处了有几年了,我怎么越来越发现……你对我义兄过分的忠心啊?对他好到……好到超出了奴仆本责?啧啧,你今儿不交待清楚,我可会忍不住胡思乱想哦。”
曲晨瑶愣住,沈浣的言下之意,她其实已经知道很多了。曲晨瑶暗暗着急,为什么自己这么隐秘的心事,已经被两个人知道了。那么,会不会还有别人知道呢?她暗自祈祷,只希望少主不知道。
“你一个大小姐,怎么说出这种话?”她是真急了,不禁蹙眉嗔怪。
沈浣胜利了似的撅起樱唇,颇为得意地扬起了脸,俏皮地眨着眼睛:“这可不是你教我的?怎么了,你自己现在受不了了?”说罢忍不住带上了点幸灾乐祸的笑,和平常的那个坐立有矩、言谈有礼的闺秀一点儿不像。
“好吧我认输,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曲晨瑶颓丧地垂下头,软弱无力地点头承认,“你可别告诉别人……尤其是少主……”
“好。”沈浣故意拉长了声音,笑了片刻又叹了气,“你……一定很苦恼吧?没有想到自己会对主子……瑶姐姐,你该怎么办呢?我觉得如果换了我,我会不会愿意像你一样一直默默的……会不会呢?”
曲晨瑶拔着灯芯,笑出声来:“你?你不会是我的。我想你是个倔强不认输的姑娘,你不会心甘情愿一直默默的。”她转头去看沈浣,“就像……你情愿什么都不顾忌地跑到军营里来一样,你可以放弃一切的。”
“你……瑶姐姐……”沈浣吃惊曲晨瑶可以将自己看得这么清楚,她自己都不知道她骨子里会有这样的倔强。
“你来军营的目的,已经不是个秘密了,真的。我和少主都知道,你来,主要是因为上虹,其次,才是少主。”
沈浣在发愣的时候已经完全忘记其它了。她终于幽幽地承认:“……你说对了。我还以为这心思谁也猜不到,却不曾想到有些东西是怎么也藏不住的,管你用什么礼法规矩来压,可是都没用。这么轻易的,就可以被看出来。”
“因为你没藏住,少主才知道要帮你啊。所以如果少主真的提了出来,你可别羞羞答答地不肯答应。世上有好多有情人都成不了眷属,你能有人帮你,算是很幸运的了。”曲晨瑶每句话都发自真心,她真的希望这个不停叫她“瑶姐姐”的人能有个好归宿。
“那么,你呢?”
“我?”曲晨瑶微微笑了,“你都说了,我是一直默默的。就这样吧,能够伺候他,我就很好了。”
“怨不得你刚才说,义兄难过你就难过。你希望默默和他休戚与共。可是我也说了这会很苦恼,你要一辈子承受吗?我也很想很想帮助你的,瑶姐姐……”曲晨瑶的无奈笼上沈浣的心头,沈浣握住了她的手。
她却是在摇头,还是在微笑:“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你自己幸幸福福的就好了,别老想着帮我。”
“你能做的,依旧是默默守到老,什么也不告诉他?”
如果能够这样,默默的安然到老,又何尝不是件幸事。只希望,不要横生枝节。
片刻后,屋里渐渐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