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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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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里的灯光暗了下来,灯上爆出大串灯花。朦胧的黑就飘飘摇摇地压下,裹在它腋下的,是有些总也说不破心事,暧昧地缠上腰际,又像水蛇一样灵活地游走,终还是划出一圈圈水痕。即便闭着眼,也能感受得到。
所以哪怕不愿去猜,多多少少的,以蓝还是能因为他的话,脸上渐渐发烧。
“你别废话了,既然你不愿意饮毒,那好,我们以真功夫决胜负。”慌忙地掩饰住自己的失态,以蓝连忙抽出郁央软剑,抵着萧言南的咽喉,却不敢看他的眼睛,“你退后,去拿你的武器,我现在不伤你。”
萧言南却不动,低落目光,郁央剑闪出白锃锃的光影,似乎……在无声地宣告它的无情。他还是上扬了嘴角:“宛姑娘,不用什么武器了,一双肉掌即可。世间哪种兵器能有肉掌灵活?”
“你太自信了!”以蓝划开郁央剑,没有触到他的皮肉,只是剑尖的凉还是浸入他的肌肤,他一惊之后跃了出去,
剑尖又凉飕飕地要割开萧言南的血肉之躯,可他并不反击,只一味躲避,身形甚为矫捷,好几次他的面颊是贴剑滑过,却都没留下伤,每次都只差一点点。不知是因为萧言南有意推让还是以蓝手下留情,斗了几回合都分不了胜负,与上次动手时的惊险截然不同,这次两人竟像是在玩进攻和退避的游戏。
“你怎么了?怎么不出手?”收住剑,以蓝问道,“你的肉掌呢?我怎么没看到?难道你是在吹牛?”
萧言南也落下地,摇头道:“宛姑娘,今日我们不动手可以吗?有些事情,我想我必须要告诉你。”
“呵,你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的?”虽是这样说,到底还是收起了剑,脸上杀气略减,“你说吧。”
“多谢。”萧言南微微点头,坐到椅上,“宛姑娘可否坐下?”
以蓝面无表情地坐到另一把木椅上:“你现在可以说了。如果不是什么大事,那么,你真会废话浪费时间。”
“呵呵,不会浪费宛姑娘你的时间的。”萧言南面带微笑,语气平常,“我只是想告诉宛姑娘我的猜测结果,并请宛姑娘说一说,我猜的到底对不对。仅仅就是这样。”他根本不去想以蓝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任性得像个孩子般的要求正确答案,尽管答案一出,他恐怕会立时变得更加危险,但是他——萧言南——此刻可不管这些。
“什么猜测结果?什么对不对?你说吧。”以蓝很配合地答应。
萧言南悠游自在地说道:“我是花心思在猜……宛伤姑娘你,到底是什么人,和上虹又有什么关系。”
“我是宛伤,和欧阳上虹是仇人。你猜对了吗?”隐隐听出他说的事不是这么简单,以蓝立即开口往简单说,也暗自捏了一把汗。
他不屑地笑笑,眯了眯眼睛,偏着头吸了口气:“不对吧,我想……应该没那么简单吧?宛姑娘,要不要我说说我的猜测呢?”他看以蓝绷紧了脸,心下已经确定,不等她回答,便自顾说下去:“宛姑娘你知不知道呢,其实上虹他有一个青梅竹马,不过他只说是他妹妹。呵,那个青梅竹马叫做……陆以蓝。”
以蓝心头一紧,却不动声色,一言不发地听他继续说:“那天上虹救了你后向我坦白,他说他觉得你,特别像陆以蓝,所以忍不住想要救你。我就笑他,我说宛伤怎么不可以是陆以蓝,他却否决了。我觉得奇怪,就派人去查了,结果……这结果嘛……”
“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是想要说什么?”以蓝终于打断他,装出很不耐烦的样子,还特意皱起了眉头。
萧言南摇头笑道:“结果宛姑娘你的过去全都是空白的,而陆以蓝却不知所踪。所以嘛,我猜,宛伤宛姑娘,实际上就是陆以蓝吧?”
“把两个有些奇怪的人凑成一个,你的功夫当真不浅啊。”虽然是在嘲讽他并否认自己是陆以蓝,但他的话其实让她心乱如麻,拼命思索下面该分辩些什么,可是一个字也冒不出来,只能硬着头皮一口咬定,“我告诉你,我就是我,别瞎扯。”
萧言南好像是听到了以蓝承认了一切是的,不去理会她刚才说了什么,眉间淡淡蒙上点忧伤,喃喃自语:“怪不得你对上虹一直是暗暗关心的,怪不得你既是要杀他也会以剑客之礼尊重他……原来是自幼便有的情谊啊,九年……只有九年的时光怎么可能一笔抹煞!从今以后我是该叫你宛伤姑娘,还是陆姑娘啊……”
“我都说了,你别胡扯!”以蓝恼怒地拍案而起,拧起秀眉,两颊生红,暗暗地咬住了嘴唇。
“陆姑娘,连自己是谁都不敢承认,你……从然今后多么辉煌也还是很可悲,你说呢?”萧言南平静地看着她,“对了,忘了告诉你,去查你的来历时,我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你知道吗,你的师父怨凝娘子是在收你为徒后才在江湖上叫出名字,在这之前,江湖上从未有人听说过她。这……也很有意思呢。我也很想弄清楚,不知道你想不想?”
“好厉害啊,连这些你都可以查出来,不过你好像还没有弄清楚吧?哼,我不管师傅有什么过去,我只知道,她现在是对我很好的亲人,你说的,我都不感兴趣。”以蓝压下怒火,扬眉说道。
“陆姑娘……”
“别再叫‘陆姑娘’!”以蓝一声断喝,咬牙心一横,索性承认,“好,我承认你的确厉害。哼,你说对了,没错,我就是陆以蓝,九年前家被你们练拾国人毁了的陆家女儿。呵,怎么,现在你猜到我是谁了,有些后悔当初怎么不仔细了吧?过了九年,陆家女儿,也终于要找来报仇了。不过我确实没想到上虹也会在这里,着实让我费了不少神。但是,我突然发现,一剑过去,什么都好了。”
萧言南吃惊她在这个时候改了口,也吃惊她说“一剑过去,什么都好了”。昔日青梅竹马终于反目成仇,他想想也微觉难过:“你……不念旧日和上虹的情谊?你……这么狠,不能放过他?”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可是竹马骨已折,青梅又何堪?那便只能相见陌路,咫尺天涯,就当作,从未涉足彼此的生命,什么两小无嫌猜都统统碾作齑粉,一呼一吸就随风飘散,各自东西,直奔殊途。
千言万语,只留一个字:“不。”不能,绝对不能。
“你……连我都为他难过,亏得他思念了陆以蓝九年!”萧言南冷笑了,“哦,我都忘了,现在你是宛伤嘛。”
“你不必激我。”以蓝起身从旁边一把扯下垂地红色长帘,“嘶啦”一声撕出长绸卷在手里,“你是破了我到底是谁,难保你不会说出去。所以,萧言南你非死不可。”虽然剑你能躲开,可是这长绸却是无处不入的。
“你定要取我性命,那么,你武艺可得高过我不是吗?”萧言南“哼”了一声,起身展开架势,“来吧,这次我绝对不会一味躲避了。”
以蓝手腕一转,长绸飞旋开,向萧言南腰际袭去。红绸快要近身,他一勾嘴角向右一滑,形同脱兔一样急速闪过。绸带直击到木椅背上,将椅背“啪”地击碎,木块顿时惊飞。以蓝又是一搅,旋转着疾步移动,那红绸恍若蛟龙一条,呼啸着掠过,所到之处俱是一摊碎渣。红绸本身虽软,舞起来却是柔中带刚,抖动之间省了以蓝不少力,倒弥补了她力小的弱点。
又是一抖,红衣蛟龙挺身,晃着身子猛冲向萧言南,又从半空劈下。萧言南后跳一步,张开双臂用内力死死架住,表情严肃。
忽然他收起内力腾空,红绸展开,他落到绸上。以蓝收回红绸虚抖几下,他便向后跃,顺势提起内力一掌打过去,以蓝以红绸挥起一挡,逼退萧言南。
他退到一旁,抄起烛台,待红绸又卷过来时掷去,细小的烛火遇着绸子立时烧起来,火渐渐爬上了大半条绸子。以蓝顿时慌了神,连忙挥舞着绸带,可是不管用。眼见着火舌要舔到她的手,她惊叫一声便撒开手。许是幼年见火吞了自己的家,现在她对火还是这样的恐惧。可是撒手后就后悔了,但烧到尽头火已经熄灭了的绸几乎全成灰了。
只是愣了这一愣,没想到一道灰影掠到她背后,她反应过来却被萧言南点住穴道。
他每次……都是点穴。以蓝厌恶地想。为什么不捆起她或者一刀杀了她,偏叫她丢尽颜面受他的人情?
“我又是投机取巧。”萧言南走到她面前,“不过若是以真功夫,我也不一定会输给你,陆……好吧,你既然不愿意别人知道你是谁,那我仍叫你宛姑娘好了。”见她眼中透出疑虑,他又道:“你放心,我不会说给上虹听的。”
他有这么好心?以蓝可不信。难道他觉得让她无法面对上虹、让上虹打碎对以蓝所有的回忆不好玩吗?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以蓝只是觉得他可笑,一点儿也没有感激。
“你不信?”他读懂了以蓝的目光,继而叹道,“是啊,你怎么会信?我猜,哪怕我放了你千次万次,你也永远会再来杀我,也永远……不会相信我的。我不是上虹嘛。如果是他,你一定……一定会信的。”
以蓝垂下眼帘。也许他说的是实话。
“不得不说,”他道,“我很嫉妒上虹。”
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萧言南不言不语地踱步,剑眉紧锁。他此时心已经乱了,以蓝在他面前,可是他却不知该怎么处置她。他实在,实在是不忍心把把她当作刺客交出去以律处斩,但又怎能永远把她留在这里不被人发现?
“少主……少主……”忽然有人急冲冲地敲门,唤他的声音也是充满了恐慌。
萧言南拔腿想去开门,可是想到以蓝便又退回来,低声道:“宛姑娘,得罪了。”轻轻将她抱到软榻之上,放下层层帘子,严严实实地把床遮住后,奔过去开了门:“什么事这么惊慌?”他不敢让门外的士兵进屋,干脆自己出去,反手扣好了门。
“柴将军请您快过去……出大事啦!”士兵睁大眼睛,惊慌得手足无措,萧言南奔出去好几步,他才回过神,急忙跟上去。
萧言南一把推开门,站在门槛上,厉声问道:“柴将军,出什么事了?”
柴骁的眼里不再是惯有的镇静和自信,竟充斥着慌乱和悲伤。他不过四十余岁,却似龙钟老人一样哆嗦着嘴唇,半日说不出一个字。因为他——实在是不忍亲口说出这个噩耗。但是他最终还是凑出几个字,强迫自己说出来:“国主……驾崩了……”他皱了皱眉,忍不住一时心虑堵塞。
驾!崩!——他是说,驾崩!
萧言南怔了一下,严肃说道:“柴将军,你私底下开这种玩笑少主是不会怪罪的,但是一个父亲的儿子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忍受的。你说这话,不怕我发怒吗?”
“少主……少主怕是没听懂。”柴骁苦笑了,眼角的肌肉松弛竟有了褶皱,“末将……是说真的。末将,没有与您玩笑。”
萧言南依旧是一张严肃的脸,没有一点变化,脸目光也是一样。他就像被时光烙印在史书上的文字,哪里也动不得,却让旁人见了触目惊心,忍不住一声叠一声地唤他。他还是不理,仿佛灵魂已经脱离□□,只遗留一具躯壳在人世。
院子里种的树开始摇晃起来,泼墨似的影儿掉在地上也浮浮动动,飒飒的树叶声响亮地传来。屋里点得好好的蜡烛却“噗”地灭了,幽幽蹿起一溜烟,细弱得谁也看不见。屋里屋外终于被暗连在一起了,屋里屋外的人也只有个大概的模样了。
萧言南忽然哭了出来。
这个男子的哭泣声像个孩子一样,放肆又委屈,大声清楚却又在呜呜咽咽。他止不住地哭。他从两岁起就从来没有哭过,他后来渐渐忘了哭的滋味,他甚至以为今生今世他不会再哭了。可是今日,他抑制不住地大哭,他想起了他的父亲,他想起了他,他想起了他的父亲和他……
哭吧,哭吧。这十九年来的父子亲情,全涌进眼眶吧。
那么从今以后,他是不是在天地里独存,举目无亲了呢?即使再是耀如日月的帝王,也还是只是一个孤独无亲的人。
“少主节哀。”柴骁震惊于少主的哭泣。他隐隐约约地忆起,九年前,有一个同样失去父亲的男孩,但是那天那个男孩好像没有哭。
“少主节哀。”士兵们齐齐跪下。其实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个少主,也是个刚刚才长大的孩子。
萧言南咬住自己的舌尖,转过身抓住门框。额角抵在木框上,紧闭着双眼。他哭得真的好累,他现在想止住,他想问问,关于他父亲的死。他发现口中漫出一股腥甜的液体,爬上他的唇,还没站稳就滑倒摔下去……他把舌尖咬出了血。
当他终于可以暂时止住哭泣时,他动着染血的唇低声问:“我父王……也只是将近不惑,怎么可能驾崩呢?怎么回事?”
“禀少主,乾安来消息说……是有人行刺……刺客是用飞刀……”柴骁断断续续地说道。
“刺客……刺客……”他惨然一笑,“好厉害的刺客啊。”我没有被刺客所杀,可是父王却被刺客……刺客!
柴骁压低了声音,他一个武将不知该如何安慰少主,便只向他禀报:“刺客在逃走时被抓,他叫做王戈秦,混迹乾安已有多年了,开了家棋馆‘品意轩’,很有名……他因身形和演技瞒过了许多人,鲜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这次他不知如何混进宫,以毒飞刀……他被抓获后声称只有他一人参与,最后是以飞刀自刎。乾安的军队去品意轩查找有没有其他参与人,不过什么也没有查到……”
柴骁自顾说了许多,萧言南听完几句便再没听下去。他只听到了品意轩,那是他去过的地方;他听到了王戈秦,那是他见过的人。是啊,这样富有盛名的棋馆谁能想到它的掌柜是个刺客呢?就是他当初看到王戈秦,也以为他不会功夫的。
只是一天的时间,什么都变了。这世事太不可捉摸了。
“柴将军,我们几时回乾安?”萧言南撑着门框立起身来,微微动了动嘴唇,轻声问道。
柴骁道:“越早回去便越好。我们明日便启程回去。国不可一日无主,还请少主回都早等王位。”
萧言南无力地点头,迈步离开。
还要做好准备,还要……处置宛伤。
他在这个时候硬了心肠。他对自己说:无论是宛伤,还是陆以蓝,既然捉到了就绝对不可以留下。
门是虚掩着的。他有些不安,出来时明明是扣好了的。
他推开门直奔床前,层层幔帐依旧垂着,只是相互间露出了缝隙,可以看见床上的些许地方。
他一把拉开几层帘子。
果然,床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些褶皱,证明刚才这里有人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