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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如意珠(中) ...

  •   白季子在太极宫里待了五年多。
      头一年,她吸了真龙天子的龙气。又花了四年多,才把这些龙气真正变成自己的修为。这四年中她几乎每隔数十天就会蜕一次皮,痛固然是痛,可修为也是真真正正的突飞猛进。她把自己的蛇蜕都小心翼翼地卷起来,藏在海池旁边的湖山石里。
      东君问过她,留下蛇蜕有什么用?她就说:“我自己的毒,只有我自己的蛇蜕能解,怎么能不留着呢?”
      她的蛇尾终于能变成人类的双腿,脱去妖身,有了人形。这真是一种全新的感觉,她好奇地摆弄着自己的腿——十个脚趾八个叉,从脚底看过去都是圆溜溜的,就像饱满的珍珠;脚心凹下去,脚掌印在地上的痕迹像两弯月牙;脚踝细细的,没有肉,两块骨头凸着,磕着了可是生疼生疼;从脚踝往上,小腿平滑地隆起,软哝哝,白生生,就像起酵的蒸饼;到了膝盖又收紧,屈腿就能看见骨头的形状;要是把腿伸直了,还会发现膝盖骨是可以拨动的……
      原来这就是腿啊?
      那一天白季子十分兴奋。她想站起来走走,可是挣了半天,这腿完全不听使唤,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来。她爬到树林里,扶着树干,好不容易才站起来。她学着人的样子,抬起一条腿,准备迈出一步,却又摔倒在地。尝试了好几次,歪歪倒倒,始终不得要领。
      东君就在此时到了她身边,一见她这狼狈的模样,就忍不住笑了。
      “唉,我都难坏了,你还在笑呢!”白季子坐在地上,十分懊丧,“——我都想不明白,人干嘛要长腿啊?一点儿也不好使!”
      “长了腿跑得快啊。”
      “我一点儿也没看出来,他们可不如我快。”
      “你是怎么个快法呢?”
      “我捕食的时候,一下子就能咬住猎物,从来就没失手过。”
      “人的快,跟你的快可不是一回事——你见过人逮鸡吗?”
      “怎么讲?”
      “鸡跑得快,跑不了多远就得停下来。人跑得慢,却能一直跑。不管那鸡怎么跑,最后肯定被人逮着。”东君笑问,“你说你捕食快,可你能快多久呢?”
      白季子想了想。
      “我也用不着一直跑啊——反正我会飞呢。”
      “唔,说的也是——那你就爬吧,稳重。”
      白季子心中忽然一动。
      不行,还是不能一直爬——难道将来还要爬着去见桂枝罗汉吗?
      这么想着,她又手扶着树干,试图站起来。
      “咦?还是不愿意爬的?”
      “反正……也是有腿了,不站白不站!”
      东君打量了她一眼。
      “腰里使劲。”
      “啊?”
      “腰里使上劲,才能站得住,走得稳——而且仪态大方,令人喜爱呢!”
      “真的吗?”
      白季子扶了扶自己的腰,开始找“腰里使劲”的感觉。
      “你自己慢慢练吧……”
      东君正欲辞去,白季子却叫了他一声。
      “东君,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回去?”
      “我可再也看不下去了!”白季子忿忿不平,“秦王到底有什么不是?不喜欢他就不喜欢他,叫他走就是了。遇上强敌就叫他去打,灾祸一消就要教训他,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你生气了?”
      “我也不是生气,就是不平罢了!怎么随便哪个小人嚼嚼舌根,皇帝也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把秦王叫过来斥责一顿?别说他扫平群雄,为国家打下了半壁江山,就是没有功劳,也不该这样……白季子本不该说这话,因为真龙凭如意珠变成了提婆,那散去的龙气都归了我,可是天理公道就是如此——天子窃取如意珠本来就不对,您怎么还便宜了他这么多年呢?”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东君眨了眨眼睛,“所有的选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只争来早与来迟罢了。譬如说你白季子——你吸了龙气,看起来好像是得了便宜,可是当初你冒死来抢如意珠,万一真被夜游神杀死,又该怎么算呢?——没有什么便宜不便宜,这都是你该得的!”
      “难道说……”白季子懵懂了,“窃取来的如意珠,也是他该得的吗?”
      “他此时该得,那代价自然早已有了安排。”
      “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只是——记着,不该你的,你可千万不要贪恋。得放手时且放手,用尽心机苦苦挽留,反而会留成祸害的!”
      白季子敲了敲脑袋,还是没理清这里面的道道。
      她想不明白,秦王的代价已经付出了,他又该得什么呢?难道说,他就和迦楼罗一样,扫灭了群雄,该得的就是体内越来越浓郁的毒气,就是毒发自焚的天命吗?

      武德八年十一月,天子驾幸宜州。
      白季子从来不离如意珠左右,自然要跟去,因此就变成了青龙幢上的那条青龙,随驾而行。
      那一夜三更后,白季子忽然看见一只鹞鹰飞到了行辕门首。
      若是过去的白季子,是看不出来有什么异常的。可如今修为大涨,她自然看出来这只鹞鹰是神魔所化。白季子只疑有人要对东君不利,急忙离了青龙幢,化作白蛇原形,爬向行辕。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鹞鹰变作了一个人形。他左顾右盼了一番,忽然一惊,急忙跑进了房。低头只见东君瘫坐在柱子旁边,面色灰败,似已奄奄一息。
      迦楼罗大吃一惊,急忙俯身察看。
      “你这是怎么了?——谁能把你伤成这样?”
      东君攥住了他的胳膊,连手都已经虚弱无力。
      “来不及了——我要回长安,路上再与你说个明白!”
      “东君!”白季子这时才从外面爬进来,昂首道,“你们要走,将我也带上吧!”
      迦楼罗看了东君一眼,东君略一思索:“白季子,我向你借一件东西,不知你肯不肯?”
      “东君但有差遣,白季子无不遵从!”
      “好——你速去太极宫,带上你的蛇蜕,来弘义宫找我。”
      “明白!”
      白季子拧身出门,一阵清风就不见了。
      迦楼罗从李渊的丝囊里取出如意珠,再扶起东君,搀着他出了门,御风而起,一面问他:“你到底怎么了?”
      “有人对我下毒!”[1]
      “什么?——怎么会?”
      “他们是给李世民服下的,那里面——有蛟龙的血!”
      迦楼罗一下子就明白了。
      “好狠毒!”
      东君本来就已经在毒发的边缘,再加上这点蛟龙血,说不定就会立刻毒发自焚——想必此时此刻,李世民也已经中了毒,命在旦夕了吧?只要能毒死李世民,迫使东君归位,一旦毒发,元神与真身一同焚毁,那就逃无可逃!
      “——所以你叫白季子去取蛇蜕?”
      “白季子说,她的蛇蜕能解她自己的毒,我不知道对蛟龙血有没有用——试试吧,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叫我带你回去,又是要做什么?”
      “我有一桩事,只能托付给你。”
      “什么事?”
      朔风凄紧,在耳边呼啸,风声中依然听得见东君的低语。
      “我曾对你说过,毒发自焚这一关我一定能过。”
      “是。”
      “我那时这样说,是因为我有倚仗——生命之水,在我手上。”
      “什么?哪个生命之水?”
      “当年伊什塔尔下冥界,丢掉了四重神格,换来此物。后来她改名安娜希德,又叫娜娜,此物就助她获得了淡水神的神格。她还以此救治了祆教无数善神——就是那个生命之水,还有哪个生命之水?”
      “生命之水……怎么会在你手上?”
      “娜娜女神此番被迫入冥,她不甘生命之水被马兹达夺去,就预先将生命之水交我保管。我们早有约定——她在我手心留下了一道钉头书,一旦钉头书发作,我就下冥界去,将生命之水还给她。”
      “难怪——你用生命之水,炼成了水中之火,对不对?难怪——难怪你要拖着我与你做同胞兄弟!”
      所有的疑惑,一霎时都豁然开朗。
      ——同胞兄弟,血脉相连,将来我毒发,东君就可以渡血救我。而他自己有水中之火,将毒气渡过来,也不过是再自焚一次!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东君从来不会让朋友吃亏!
      也正是因此,东君留下神识根本不是为了提防提婆——于他而言,提婆根本不用提防,他为的是归还生命之水啊!
      而他留在李渊身边又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下冥界的时候借李渊的元神!东君与李世民,面貌相似,才干几近。不同的是,李世民是真心敬爱父亲,而东君却想带李渊下地狱。可他却猜忌李世民,信任东君——要是真被东君带走了,那也是他自己黑白颠倒,还贪恋非分之物!
      “我曾答应过娜娜女神两桩事。头一桩,生命之水只能自己用,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第二桩,在我把生命之水还给她之前,只能炼水中之火,却不能用它——因为浴火重生动静太大,恐怕被马兹达知道,看出端倪。我今日对你明言,已是失信。可要是不说,也没有谁能将生命之水送还给她了!我是命该如此,走不下去了。水中之火,你就自己用生命之水重炼吧!——但不知,你舍得开阳星的神格吗?”[2]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蒙你照看,蒙你信任,又得了水中之火,舍去神格也应当!”迦楼罗的眼角已经挂上了泪花。
      “好,少时我就把生命之水传给你——倘若不幸,你只管剁下我的右手。一旦钉头书发作,就下冥界归还生命之水!”
      迦楼罗知道,此时一切安慰、宽心的话都是多余,唯一能令东君放心的只有自己的承诺,只得含泪回答——
      “我记下了——一定做到!”

      白季子到太极宫时,夜已深了。太极宫有夜游神看守,她不敢声张,因此仍化作原形,往海池边爬去。半路上,她看见小内侍陆文从临湖殿里走出来,往东宫去了。远远望了一眼玄武门,白季子不由得心下一凛——夜游神正站在房顶上,目光炯炯,扫视四周。
      玄武门本是太极宫的制高点,站在这里俯瞰,什么风吹草动都看在眼里。海池更是就在眼皮子底下,一点儿遮蔽都没有。夜游神在旁边紧盯着,她可怎么取蛇蜕呢?
      白季子伏在树林里等了又等,可是夜游神一点儿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这可怎么办?不取蛇蜕,怎么去弘义宫见东君?
      白季子越等越心焦。
      不如——硬闯吧!
      皇帝亲口说她是护宅苍龙,夜游神未必敢把她怎么样。况且这几年修为大涨,真打起来,谁说她就一定会输?东君似乎伤得很重,说不定正等着她的蛇蜕救命——都到这般时候了,眼前就是一座刀山,也要去闯啊!
      白季子钻出了树林,扭动身躯一个劲地爬,自忖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夜游神发现——却也顾不上了。
      正在这时,她忽然看见东宫上空,有一团阴阴郁郁的妖气弥漫。
      ——夜游神也看见了。
      他御风而起,飞向东宫。
      白季子长舒一口气,犹恐自己耽搁了太多时间,想飞起来,又怕夜游神看见。忽然想起东君曾说过人跑得快,就急忙变作人身,将裙摆撕去,跑向海池。她初得人身,走还走不稳,此时却要跑起来,那还能跑成什么姿势?没几步就要跌一跤,连滚带爬,十分狼狈。不过,她倒是发现东君并没说错——饶是如此,也比爬快。
      在湖山石里取了蛇蜕,白季子又往外跑。
      她腿都累软了,只在心中反复默念“腰里使劲”,身体中段似乎都绷成了一块木板,摔地上邦邦响。她一心只想跑快些,上身不由自主地往前探,拉着整个身子向前,将倒未倒时就把腿拿过来——撑住就算成功跑出了一步,撑不住就摔倒了。她也顾不得疼痛,甚至都顾不得站稳,只是往前蹿。渐渐地,她竟仿佛找到了跑的感觉,摔跤越来越少,跑得越来越快了。

      就在不久之前,东宫妖气升腾的时候——
      太子李建成正要送张婕妤出去,将门一开,就觉得眼前一团模糊的白影,腥气扑鼻。定睛一看,竟是一条银蛇倒挂在门楣上。[3]
      那蛇吐出信子,探了一下他的鼻孔。
      “啊呀!”
      李建成往后便倒,正好倒在张婕妤身上,带着她一起摔倒在地。
      “殿下,怎么……”张婕妤正要动问,一抬头也看见了那条银蛇,只吓得遍体觳觫。
      “快来……”李建成正要喊叫,猛想起自己与张婕妤的关系见不得光,生生刹住了口。
      李建成颤颤巍巍爬起来,双脚分开站在后面,撅着屁股,探着上身,胳膊伸得笔直,用指尖去够那门边,想把门关上。谁知那银蛇一昂首,顺着门边爬进来了。
      李建成像被滚油烫了一样,一下子就把手缩回来了。
      可是——总不能靠女人打蛇吧?
      他左顾右盼,想找一件趁手的家伙——这条蛇比他的胳膊还粗,要打死可不大容易。不巧,这间房里有乐器,有帐幔,有珍奇器皿,有金玉玩物,就是没有一件兵器。坐榻太大,灯台太小,找来找去,似乎唯一的办法就是用琴把蛇砸死?
      李建成把琴抱起来,与那条探头探脑的银蛇对峙着。
      那银蛇好巧不巧,就横亘在他们与门之间,害得他们出也出不去。
      张婕妤始终跟着李建成,躲在他身后。
      “殿下,殿下别慌……这这这……这不是蛇,这是护宅苍龙!”
      “护宅苍龙?”
      “是……是啊,妾在甘露殿见过它……主上亲口说过,苍龙出现,乃是一家兴旺之兆!”
      “甘露殿的护宅苍龙,怎么会跑到东宫来?”
      “也许这是东宫的护宅苍龙呢?也许……也许就是甘露殿那条——殿下就要做天子了,它先来朝贺呢?护宅苍龙……是不害人的!”
      “不害人的?”
      “不害人的。”
      银蛇低下脑袋,吐着信子,往李建成脚边探了探。
      李建成吓得连退好几步,倒抽一口冷气。
      “不害人——它为什么不走啊!”
      正在这时,忽听脚步声响动,门外闪进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一柄桃木剑。李建成定睛一看,竟然是魏徵。他又是诧异,又是尴尬。张口欲呼救,又恐魏徵问他为什么张婕妤也在这里,一时无言,只得把张婕妤往身后藏。
      李建成正自踌躇,魏徵却一个箭步上来,举起桃木剑朝那银蛇砍了一下。木剑砍不动蛇鳞,只听到一声闷响。那蛇吃痛,蜷成一团,昂首吐了吐信子,忽然一缩脖子,掉头出门。银色的身躯消失在黑夜里,不见了。
      “魏洗马,你……”
      魏徵却好像没看见他们两人一样,提着桃木剑径自走了。

      白季子将将出了太极宫,已累得气喘吁吁。正要往西去弘义宫时,忽然看见一个人正站在大道上张望——正是迦楼罗。迦楼罗恰好也看见她了,就急忙迎上来。
      “我……”
      迦楼罗没问白季子为什么来迟,也来不及问白季子为什么这样形容狼狈,只是隔着衣料抓住她的手腕。
      “快走!”
      迦楼罗根本不是在跑,他是在贴着地飞。白季子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脚下连地都沾不着。弘义宫就在眼前了,只见四面高墙危立,迦楼罗却一点儿也没有减速的意思。他拉着白季子,往那厚厚的宫墙一头撞去。白季子一惊,不由得闭上了眼,却没有任何触壁的痛感,只觉得一条细线迎面拂过,就像跳进了水中一般。
      白季子惊奇地睁开眼睛。
      这是一间石室。桌案上摆着笔墨纸砚,墙上挂着弓、箭和刀,还有一张琴。回过头来,刚刚她进来的地方,竟然用笔画着一扇门。她看见屏风已经推开了,东君就在后面的榻上躺着。
      “这是……东君的住处吗?”
      “这是我的住处。”迦楼罗打开箱子,取出一只药罐,“你这蛇蜕怎么用?”
      “先炙后研,温酒送服。”
      他们二人取一条蛇蜕炙了,迦楼罗研粉,白季子烫酒。迦楼罗扶东君坐起来,从白季子手里接过药碗,给东君饮下。
      “怎么样?”
      “腹中疼得厉害。”
      “会不会不够?”白季子又提起一条蛇蜕,“再来一条吧!”
      他们又接着炙第二条蛇蜕。石室里正药香弥漫,却忽听一阵惨叫——东君在榻上蜷缩着身体,汗透重衫,额头上青筋毕露。
      迦楼罗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怎么?”
      “来不及了……我的真身已经在自焚了!”
      迦楼罗一下子站了起来。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保秦王不死!”
      ——只要拖过这一阵,在真身焚毁之前不要归位,这一关就过去了!
      可是——又谈何容易呢?正是因为如意珠里留下了神识,元神与躯壳断得不干净。真身焚毁时,难保不受牵连。平时也就罢了,可是如今李世民命在旦夕,再被这么一拉扯……九死一生——九死一生啊!
      “他中的是什么毒?”白季子问道。
      迦楼罗摇了摇头。
      “不知道是什么毒,那可怎么解毒?看来只有催吐了!”
      “催吐?还要怎么催吐?——他已经吐了数升的血了!”迦楼罗整了整衣衫,紧了紧腰带,“白季子,你就在这儿守着,我去去就来。”
      今夜秦王往东宫赴宴,这一定是太子干的——他要前往东宫,逼问太子下的是什么毒!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敲击声,一下一下,极有节律。
      迦楼罗脸色一变。
      “王道陵?”
      “他怎么来了?”白季子大吃一惊,“难道说是他捣的鬼?”
      迦楼罗来到那用笔画的门前,探出身子去,一把将王道陵抓了进来。
      白季子一见王道陵就怒了:“王道陵,你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别这么凶嘛。”
      王道陵揉了揉被迦楼罗抓痛的胳膊,正要往榻边去看看,白季子掣出长鞭,劈的一声打在他脚下。王道陵讪讪一笑,止住了脚步。
      “还活着呢?”
      “好人哪儿那么容易死!”白季子咬牙切齿,“让你失望了吧?”
      “嗳,我王道陵有什么失望的?我也盼着好人长命百岁呢!”王道陵远远瞥了东君一眼,呵呵冷笑。
      白季子出离愤怒,连鞭子都不使了,扑上去掐住王道陵的脖颈,挥拳欲打,却听迦楼罗呼道:“白季子且慢!”
      白季子悻悻地用手一推,松开了王道陵。
      迦楼罗已经猜到了王道陵的来意,强压怒火:“先生此来,必有缘故。”
      王道陵知道迦楼罗精明,也懒得兜圈子了,索性直言相告——
      “我知道秦王中的是什么毒。”
      “你!”这下连白季子都看出来了,“你要如意珠来换——对不对?”
      迦楼罗的眼神就像冰海一样,王道陵只看了一眼——尽管是透过画皮,并非真身亲临,却依然不寒而栗。他竟有一种感觉,这个人下一刻就真的会杀了自己。
      “白季子,拿下!”
      一道白影有如闪电,直击王道陵的脖颈。
      即使化作人形,蛇捕食的本能却是刻在白季子骨头里的。她一下子就掐住了王道陵的脖子,将他高高举起。
      “东君要是死了——”白季子目露凶光,恨不能将王道陵生吞活剥,“我就吃了你。”
      白季子只觉得手上一轻,王道陵的身躯迅速坍塌、干瘪,变成了一张画皮。
      ——又是这样!
      与此同时,他们听到了王道陵阴凉的嗓音:“把如意珠送到灞桥去——我就告诉你那是什么毒!”
      白季子气得浑身发抖。
      迦楼罗冷笑一声。
      ——王道陵真的会告诉我们那是什么毒吗?
      不会!东君只要活一天,王道陵就有一天怕他追回如意珠,所以——他就该害死东君才能放心!
      “带我去吧。”东君艰难地抬起胳膊。
      迦楼罗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自己也有一颗如意珠,而且与东君的这颗相连,只要王道陵把如意珠带在身边,就不怕他逃到天涯海角!
      ——倘若东君真的死了,我就杀了王道陵为他报仇!
      “白季子去吧——我要去东宫。”

      这一夜,太子李建成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今上驾崩之后,自己如愿登上了皇位。谁知好景不长,突厥兴兵来犯,进逼长安。文武百官皆不堪用,他只得焚毁长安,迁都襄阳。太平了几年,那突厥又动了兵,下商州,逼南阳,眼看着襄阳也要不保。他闻报大惊,问众文武:“那位贤卿可退突厥?”[4]
      众文武寂然无声。忽然,魏徵捧笏上前,昂然启奏:“臣世民愿往!”
      李建成听得“世民”二字,顿时魂飞天外,大叫一声,栽倒在地。[5]
      内侍们搀扶他回宫,自此卧床不起。恍惚间,忽有一人飘飘渺渺,捧杯近前:“阿兄,小弟给你送药来了。”
      李建成一睁眼,又看见二弟世民那张青白的脸,就与他当年中毒死去时一模一样。他惊慌呼救:“来人!快来人啊!”
      “阿兄,你喊什么呢?有小弟服侍你呢。”李世民用手钳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口来,“请吧,请吧,你我本是骨肉亲啊!”
      “不——不是我!”李建成拼尽全力大叫着,“都是魏徵,是他一个劲地逼我……还有王道陵——他找来的鸩羽!”
      酒灌入口中,李世民又掩住他的口鼻,不许他吐出来。那只手冰凉冰凉,李建成只有在吞下毒酒与活活憋死之间做一选择,他实在忍不住了,只得将酒咽下。
      李世民大笑着,飘然而去。
      腹中灼痛难当,李建成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血顺着口角溢了出来。
      “殿下,殿下……”有人在叫他。
      “啊!”
      李建成大叫一声,猝然惊醒。
      杨舍娘正搂着他,给他拍打后背。[6]
      “殿下做噩梦了?”
      李建成一把攥住杨舍娘的手,心有余悸,战栗不止。
      杨舍娘知道,今日东宫夜宴上秦王吐血而归,众皆惊骇。看太子如此形状,她也猜着了是谁下的毒——想必,毒死亲弟,他也良心不安吧?她本是弱质女流,国家的大事她不懂,只是此身已寄于东宫,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紧紧拥抱着李建成,期盼他振作起来。

      王道陵果然在灞桥边拿到了如意珠。
      当然,为他取如意珠的,是一张画皮;到弘义宫告诉迦楼罗、李世民中的毒是断肠草的,还是一张画皮。跟这些人打交道,还是小心为上——小心驶得万年船,他就是靠这个在赵昱手上逃走了一次,在迦楼罗手上又逃走了一次不是?
      王道陵知道长安不宜久留,牛头岭也去不得了。好在他在泾河还有一处水宅,白季子不知道——他有意先潜藏在那里,再设法打听人间的事,只有那李世民果然死了,他才算是拿稳了这如意珠。天亮之后,王道陵也不御风,也不驾云,顺着荒郊野径就往自己的水宅来了。
      他正在荒郊行走,忽然惊风大起,头顶上有一人高声喝道:“王道陵哪里走!”
      王道陵抬头一看,只见白季子站在云端,提着一柄宝剑,怒目而叱。
      王道陵大吃一惊,急忙御风而逃。白季子就在后面紧紧追赶,王道陵一头扎进了莽莽山林,很快就甩开了她。
      王道陵心中大疑,想不出白季子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只是,既然白季子能找到自己,那么此时就不宜回泾河水宅,还是就地潜藏在山林中好。
      此地山深林密,想必不会有人找来了。
      他忽然听到了一声冷笑。
      ——迦楼罗坐在前面的一块山石上,抱着胳膊,冷冷地打量着他。
      王道陵顿时毛骨悚然,掉头就逃,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啸,连路都看不清了。这一回他再也不兜圈子了,只想早些回到泾河水宅——白季子找来或许是运气,迦楼罗也找来就绝不是偶然,我就逃不了;一旦如意珠离了我身边,他们就正好来取!只有回到自己的老巢,还可以抵挡一阵!
      实在不行,就把如意珠还给他们吧——保命要紧!
      他逃到了泾河边,迦楼罗并没有追上来。
      王道陵将将舒了一口气,又听见了一阵笑声。
      “谁?”王道陵四下张望,身边空无一人。
      那笑声更加放肆了。
      王道陵忽然意识到,这笑声似乎是从自己怀里传出来的。
      ——如意珠。
      我明白了!
      东君——东君没有死!
      他在如意珠里留下了神识,想必是有办法与迦楼罗和白季子通消息的——那么,只要把如意珠带在身边,我就逃不了!
      罢罢罢,看来如意珠终非我分!
      既然斗智斗勇斗不过,倒不如——投靠他们!

      秦王夜宴中毒,堪堪只剩下半口气,众府僚都心急如焚。太史令薛颐早就看出“德星守秦分”,知秦王必得天下,闻此信竟也不安起来。他取出蓍草,占了一课。[7]
      他这里问卜算卦,可巧惊动了刚刚回来的迦楼罗。迦楼罗急忙潜入他房中,隐着身形,伸手摆弄了几下他的蓍草。
      薛颐看那卦象,解算了一番,恍然大悟——
      “是鸩羽!”
      薛颐急忙来见长孙无忌,告诉他自己占算的结果。长孙无忌本来已经技穷,明知谶纬方术幽微不可查,到此时也只得一试了。谁知薛颐的卦竟然这么准,对症下药,真的就令秦王转危为安,众人这才略放宽心。
      天亮之后,如意珠上光影变换,迦楼罗观察了一眼,就知道王道陵已经取了如意珠。他叫上白季子,吩咐她照计而行。两人先后把王道陵戏耍了一番,随后仍回弘义宫,一面观察长安城里的动静,一面等着如意珠再传消息。

      王道陵从河边折了一根芦苇,变作白练,系在颈上,恭恭敬敬捧起如意珠,匍匐在地。
      “东君,我王道陵服了!”王道陵顿首,“我痴心妄想,谋夺如意珠,罪该万死。只求您不计小人过,我愿为一卒,任由驱驰,以赎前愆!”
      “愿为一卒,任由驱驰?”他听到东君的嗤笑,“你有什么用?”
      王道陵听他问自己“有什么用”,分明有戏,急忙说:“长安内外的那些提婆,都与我混熟了——那李元吉也是提婆,您知道吗?我常常出入于东宫,太子对我十分信任。他的阴谋诡计我虽未必全知,但他若要乞灵于怪力乱神,一定瞒不过我——东君,您用得着细作吗?”
      “好,那么——你先把如意珠送到灞桥去。今后东宫若有怪力乱神之事,速报我知。你有功,我自然会嘉赏。可你要是再敢捣鬼——”东君的语气忽转严厉,“咱们就新账旧账一齐算!”
      王道陵满口答应,急切切就往灞桥来了。

      如意珠又闪烁了起来,迦楼罗看了一眼,并不意外。他让白季子前往灞桥,将如意珠取了回来。
      “王道陵呢?”迦楼罗一见东君就问他。
      “投降了。”
      “那么——”凭迦楼罗对东君的了解,他已经猜到了,“你怎么安排他?”
      “王道陵贪婪狡诈,畏威而不怀德,要紧的事可不能靠他。不过他智谋过人,精明谨慎,当个细作倒相当。”
      “却不能全信他——我也有细作,两厢一对,真假自现。”
      东君笑着捶了一下迦楼罗的肩头:“我也这么想!”
      “你接下来怎么办?”迦楼罗又问,“回到唐天子身边?”
      “回去干什么?他一定发现如意珠不见了,回去也不能释疑。倒不如——倒不如推一把。”
      “推一把?——物归原主?”
      “本该如此。”
      “唔……如意珠该还他,生命之水也该还你了。”
      “还我?”东君笑问,“——你难道不想炼成水中之火?”
      “无功岂可受禄?”
      ——不论是做人,做神,还是做妖魔,迦楼罗一向都是明明白白的。

      就在那天夜晚,东君又来找迦楼罗了。
      “王道陵对我说了一桩事,好生奇怪啊。”
      “什么事?”
      “太子把昨晚的守门人都找来,问他们进出的都有谁,查问之后,连声说咄咄怪事。他又问魏徵,昨晚是不是进了东宫?魏徵却说,他昨晚在自家私宅,一夜睡到天亮。只是梦见了一条蛇,似乎要吞什么活物,模模糊糊也看不清,他就把蛇打跑了。太子听了这话,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支吾过去,这才把他打发走了。”
      “哦!”迦楼罗一惊,“——这就难怪了!”
      “怎么讲?”
      “昨晚东宫里确实有一条蛇——是我的人用一条腰带变的。”迦楼罗说,“那时夜游神在玄武门盯得太紧,白季子没法取蛇蜕,我的人就在东宫做了些动静,惊扰太子,引开夜游神……”
      东君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魏徵本是天枢上相临凡,他们都知道。[8]
      元宝藏,李密,唐天子,窦建德,李建成——他五易其主,其中有两次都离紫微星不远,可他为什么就是认不出那人呢?
      这个疑问,今天似乎有答案了。
      “天枢在梦里能驱逐妖邪,却看不出那蛇是腰带变的,也看不见人;他明明是天枢,却认不出紫微——我猜,天枢早就失去了眼睛,魏徵的那一双,是真真正正的肉眼凡胎!”
      “的确。”迦楼罗颔首,“现在如果出了什么法宝,或能照彻地狱,或能灼见神魔,或能洞察风云——那就有可能是天枢的眼睛!”

      李渊发现如意珠不见了。
      他心中只疑是王道陵偷走了,巡幸在外,想必那护宅苍龙不曾跟来。他有心要找回来,又苦于无人可用——虽说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是你当真随便找一个人来办事,那人难免要问起此物从何而来,那时他是怎样对答?思来想去,只好回到长安,请教一下太史令傅奕,倒还使得。
      李渊心中已打定了主意。谁知没过多久,忽然有人从长安来报,说是秦王东宫夜宴上吐血,回西宫之后卧病不起,京城里流言纷纷,都说必是太子于酒中置毒,谋害秦王。李渊闻报大惊,急忙下令銮驾还京。
      还京途中,他自思自忖,心中空落落的——如意珠丢了,莫不是苍天降下凶兆,就要应在世民身上了吗?
      他这几个儿子,没一个让人省心的。世民年少时聪明孝顺,这几年在外掌兵久了,独断专行,跟那些读书汉学了一身目无王法的坏习气。可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自己的亲骨肉,纵然他在外面做下多少悖逆不道的事,做父亲的难道还真舍得处罚他?哪一次教训儿子不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他今卧病不起,难道父亲会不心疼吗?
      况且,大唐如今内忧外患,没了世民,谁去挡贼寇、镇国家?今年突厥入寇,张瑾在太谷大败,全军覆没,只身逃回。若不是世民镇守蒲州,李靖与李世勣抵挡胡兵,那突厥哪里肯议和而归?建成当年在原州迎降卒都能令士卒逃亡过半,元吉能丢下强兵数万、食支十年的晋阳逃跑,靠他们哪里靠得住?要他自己亲自抓军国大事——倒也不是办不到,只是躬亲劬劳,非他所愿罢了!
      銮驾还宫,李渊换了身衣裳,就下令摆驾弘义宫。众文武都在弘义宫中,听说天子驾临,急忙出来迎驾。看那黑压压一大片,文官意气出众,武将威武不凡,李渊不由得眼皮一跳。
      打下江山的功臣良将,名扬四海的文章领袖,都在这里了——世民若是真心要造反,委实太容易了些!
      虽然这么想着,李渊还是让众人都起来,内侍引路,领他去探望秦王。
      李世民听说天子驾临,急忙呼唤侍从,要整理衣冠,起来接驾。奈何他重病未愈,挣扎不起,而父亲已经到了门口。他一见父亲,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一霎时泪如泉涌。
      ——年幼时儿体弱,每每患病您就是这样忧心忡忡。如今儿险些丧命,终于又得见这样慈爱的阿耶了!
      李渊见他哭泣,急忙近前来,看儿子面无血色,形容憔悴,他心中也十分难过。
      “阿耶!”李世民哭道,“儿病中不能全礼,还望阿耶恕罪!”
      李渊坐在榻上,抓着他的手:“你怎么病成这样了?”
      李世民唯恐措辞不当,又惹父亲生气,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说:“儿……儿也不知……那一天东宫夜宴,儿饮酒吐血……这些年在外领兵,风餐露宿,早就坐下胃疾的病根了……”
      他说的全都是实话,甚至都没提一句此事有太子在内,也没流露出任何不满,只是诉辛苦、乞垂怜,这下阿耶总不会再骂他了吧?李世民想了想,除去这些,他也说不出什么别的了,多年的委屈又上心头,不觉泪如雨下。
      “罢了,朕都知道。”李渊长叹一声,“——你们兄弟三人本是一母同胞,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
      李世民哽咽:“阿耶救儿!”
      “朕即刻就下敕给太子——你素不能饮酒,让他不要再找你夜饮了!”李渊顿了顿,又接着说,“晋阳起兵的时候,阿耶就说过,若能得天下,就立你为太子——那时候,你坚决辞让了。”
      李世民已经听到过好几次这样的承诺了,没有一次靠得住,如今又听这旧话重提,怎么可能还会当真?他只得干巴巴地说:“儿不敢妄想。”
      “听阿耶说下去——”李渊叹道,“后来你扫荡群雄,平服海内,功盖寰宇。阿耶本想改立太子,只是——一来是立嫡以长的古训,二来是你辞谢的美意,三来是建成当储君这么久,阿耶不忍心废了他。可如今——”
      李渊看到儿子这般凄惨的模样,心中不忍,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办法,才能既不负国家,又不负骨肉了。
      “你们兄弟不能相容,同在京中,必有纷争。阿耶为你打算,不如你就回行台去,到洛阳去,自陕以东都归你——就像汉梁孝王一样,建天子旌旗。”
      李世民藏在袖内的手一下子收紧了,几乎要当场跟父亲呛起声来。
      凭什么?
      凭什么!
      是他要杀我,是他有罪!我出生入死打下来的江山,他鸠占鹊巢也就罢了,还要谋害我这有功之人。到了您这儿,他有罪的安享富贵,我这受害的反倒要躲着避着——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说什么兄弟同在京中,必有纷争——既然如此,您就该叫他走啊,怎么能反而把我赶出去?
      汉梁孝王谋夺帝位,未果而病终——到了这个时候,您还不忘敲打我吗?
      理虽是这个理,可他却不敢说,只得挣扎着支起上半身,抓着李渊的袖子泣道:“儿岂可远离膝下?”
      李渊按着他的胸口,让他躺下。
      “嗳,天下一家,东、西两都也不远……”
      那颗年轻的心就在他指下跳动着,李渊只觉得指尖一酥,好像自己的心也与儿子胸膛里的那颗跳在了同一个节律上。
      多么年轻,多么强健,多么富有活力。
      他仿佛看到,一颗七窍玲珑心从烈火里炼出,湛青而剔透,如水如玉。
      ——迦楼罗毒发自焚而死,死后唯余一颗纯青琉璃心,就成了天人最喜爱的饰品!
      他从未见过纯青琉璃心,也从不觉得此物好在哪里。可是就在今天,就在他摸到李世民心跳的一刹那,一种奇异的感觉击中了他。
      ——纯青琉璃心,真是世间至宝啊。
      李渊忽然想起了一段久远的咒语,鬼使神差地摸了摸李世民的额头。
      那张符箓……出来匆忙,并未带在身旁啊!
      唉!李渊啊,李叔德!你在想什么?世民已经病成这样,怎么能再猜疑他呢?就算真是他拿走了……他要就给他吧!自小到大也不知给了他多少东西,为人臣子能得到的都给了,难道还心疼这一颗如意珠吗?只是他不该自己来偷……可他既然能偷走,为父的又能怎样呢?
      哪一次起争执,不是我依了他!
      罢罢罢,世民啊,你就好自为之吧!
      “阿耶要是想你,会去看你的,你不必悲伤。”
      “阿耶,儿不能走!”
      ——一统海内容易吗?凭什么要分一半给他?阿耶做事忒不公!
      “你不必再说了。”李渊摇了摇头,“阿耶都是为了你——一家人和和睦睦的,比什么都强……儿啊,你我父子一场是多大的福分啊!”
      ——已经允许你自建天子旌旗,你还想要什么?阿耶就差把心掏出来给你了,为什么你当罢手时还不罢手呢?你翅膀还没长硬,就做下那么多无君无父的事,幸亏我已经是天人,否则必定为你所害。你是迦楼罗,固然命运堪伤,可是不管我是真龙还是天人,这辈子总归父子一场,难道我会害你吗?我念着骨肉之情,难道你就忘了君臣之分?
      李渊的语气惊着了李世民。
      父亲现在的样子,令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在他年幼时,纵使淘气使坏,阿耶也甚少责罚他,至多也不过是这样,又难过又失望的样子。响鼓不用重槌,看到父亲这样,他就知道自省了。李世民瞅了瞅李渊,看见他巾帻下面压着的花白头发,忽然就觉得心虚了。
      ——不久之前,辅机对他说过,玄龄的意思,应当效仿周公诛管、蔡,以安家国。后来召来玄龄和克明,他们都是这个意思。大约是病中怨气大,他竟然真有几分信服了。
      这些年来,阿耶给过多少次立储的承诺,哪一次践行了?明知道阿耶不会改立太子,留下来是想干什么?说什么受害的不该走,该走的是有罪的——那有罪的偏不走,你这受害的想拿什么讨回公道?
      自己也是当父亲的人了,难道就不会将心比心?譬如有朝一日,承乾和青雀也像这样争斗起来,你敢想你会有多难过吗?你现在要当着阿耶的面“效仿周公诛管、蔡”——黄梅未落青梅落,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岂不要悲痛欲绝?
      公道当然要讨……可是,等到阿耶百年之后吧!阿耶已如风前残烛,就不能让他安享晚年吗?
      “儿……儿多谢阿耶周全。”
      “吩咐府僚,收拾行装吧——病愈就启程。”
      李渊起身欲行,李世民却拉着他的袖子,泣不成声。
      “让儿……再看看阿耶……”
      此去洛阳,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见面就有三分情,将来连面都见不着,阿耶又终日听那些小人嚼舌根,还会惦记他吗?他可没忘,就是在他外出征战的时候,阿耶开始与他渐渐疏远的!
      还是——凭什么要走的是我不是他?一次又一次,您一直在偏袒阿兄!
      李渊重新坐下来,伸手替李世民拭泪。
      不经意间,他又摸着了太阳穴的跳动。不由自主地,他的目光又开始往心口处逡巡。
      我当然——不会为了这颗纯青琉璃心杀亲儿。可是,自焚而死毕竟是他自己的命……我们总归父子一场,纯青琉璃心留给我,总好过落在别人手里糟蹋吧?
      只是……此事也是可遇不可求!
      他唯有深深地叹息——为什么你偏偏就是迦楼罗呢?

      銮驾起行,走远了。
      李世民胃里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痛,他蜷起身子,牙关紧咬,珠泪暗弹。
      朦胧中,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睁眼一看,原来是风高浪急,而他正坐在波涛中的一只小舟上。还有一名渔人戴着斗笠,正在摇桨。
      一条白鱼忽然跃上了小舟。
      李世民惊喜——白鱼入舟,那是武王伐纣时用兵必胜之兆。他欲伸手捧起那条白鱼,却只见那鱼一摆尾巴,一翻身,口中吐出一柄短剑来。
      他只觉得胃里一沉。
      “喂,”那白鱼忽然开口说话,“你身边不缺伍子胥,也不缺愿意做专诸的人——这是鱼肠剑,拿去杀了吴王僚,你来继承大统吧。”
      此言一出,不啻于一声惊雷。
      ——他在说什么!
      伍子胥荐专诸,公子光设下机谋,命专诸假扮庖厨,将淬了毒的短剑藏于鱼腹中,趁宴会献鱼之机刺杀吴王僚,专诸也因此废命——他是想说,我李世民也要像公子光一样弑兄夺位吗?弑兄夺位之后,还要派刺客要离去刺杀吴王僚的儿子公子庆忌,斩草除根?
      “你是哪里来的妖孽?”
      说着,他就伸手去摸佩刀,却摸了个空。不过,想想自己武艺出众,就算真遇着妖孽,赤手空拳也打得,他也没太在意。
      白鱼忽然将身立起,摆摆尾巴,挥舞鱼鳍,凌空而游,就像在水里一样。
      “我么……我是个出马仙。”
      李世民在突厥交过不少朋友,知道他们信万物有灵,因此知道“出马仙”是什么——禽兽之类成了精,要躲避雷劫,就附在人身上。出马仙能通灵,收的徒弟就叫出马弟子,他们都是突厥人的巫师。[9]
      “你算什么出马仙?出马仙是人的样子。”
      “现实中当然是人,可现在是在梦里,那就只好以原形示人啦。”
      “梦里?”李世民知道这是梦,却忽然起了好奇心,一时还不想结束,“梦倒比现实还真?”
      “说真便真,想真便真。”
      “好,那我就看看你这出马仙,要怎样言出令随,心想事成。”
      “不是我说、我想,而是你说、你想。”
      “我说?我想?”李世民听乐了,“难道你是附在我身上的出马仙吗?”
      那白鱼忽然浑身一震,咚地一声掉在甲板上,不动了。
      李世民听到了一声叹息。
      “它被你说破,这法术就不灵了。”
      这嗓音……
      他猛回头,只见那渔人摘下了斗笠——赫然是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你……”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人指着地上的白鱼和短剑,“这本来就是你想的。”
      “——你是谁?”
      “我就是你。”
      “你不是——我不是这么想的。”
      “吴王阖闾是一代英主。”
      “我不是公子光……”
      他当然不是公子光——就算真到了那一天,他也会自己动手,绝不会假手于人、让别人替他担这个罪的!
      “专诸是不是英雄啊?”
      “专诸当然是英雄。”
      “那如果有人救了专诸一命,好不好呢?”
      “那有什么不好?”
      “公子光自己去杀了吴王僚,就是救了专诸一命。”
      李世民一愕。
      他现在好像有些信了——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你终究是不甘心的。”那人说。
      “能甘心吗?”李世民叹道,“——论文,论武,论功业,论德行,我哪一点不比他强?我不过是比他晚生了九年,凭什么就绝了我的念头呢?”
      “太子已经无所不用其极,连投毒这样下作的手段都用了——你对他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我自认是个清白的君子,就该光明正大拿到我该得的——他若要斗智、斗勇、斗文、斗武、斗功业、斗德行,我愿奉陪到底,哪个与他斗下作!”
      说到这儿,李世民忽然泄气了。
      ——说什么周公诛管、蔡呢?春秋无义战,他若当真弑兄夺位,跟公子光有什么区别?不,他还不如公子光——吴王僚是公子光的堂兄,又不是同胞手足,况且公子光也没有逼父退位啊!
      “你不愿当公子光,难道想当伍子胥?”
      “有我在,谁也不会当伍子胥。”
      多少贤臣良将,以平定天下之功,却官不过四品,爵不过县公,还要饱受排挤陷害。忠良蒙冤,有功而得罪,自古以来已经够多——我亲手打下来的这片土地上,不要再有这样的事了。
      “——只是,此事要从长计议。”
      “你去不得洛阳。”
      “为何去不得?”
      “你以为,你去洛阳是让出了一半的江山。可他们却以为,放你去洛阳是饶你一命呢!”
      “我用得着他们饶!”李世民咬牙切齿,“——他们自忖比王世充、窦建德如何?如今我去得洛阳还则罢了,倘若去不得——我就叫天下人都看看,是谁要央谁饶命!”
      李世民睁开眼睛,看见金色的斜晖移上了粉墙。
      回到现实,他忽然觉出一阵惭悚——“叫天下人都看看”?看看李家是怎么败坏人伦、骨肉相残?
      可是——唉,何苦来哉呢?违背道义和礼教,固然会为贤人耻笑;笃行君子之道,却又会为庸人嘲讽——不管做什么,总是难逃非议,倒不如反求诸己,但问是否无愧于心。[10]
      他真的无愧于心吗?
      ——让阿耶晚年丧子,他无愧于心?
      李世民蜷起身子,低下头,伏在被褥间,抽泣起来。
      ——天底下真的没有两全之法吗?想要公道,就一定要以父子之情为代价?

      自从唐天子探病归来之后,有数人上奏言事,说秦王左右闻听得将赴洛阳,无不喜跃,此去恐不复来云云。又有近臣陈说利害,说是一国中有两天子,公然将大唐分了东西,成何体统?李渊权衡利弊,觉得他们说的不无道理——都是自己爱子心切,一时糊涂了。因此,他就将秦王赴洛阳的承诺搁置下来了。
      为君父的不提,为臣子的自然也不敢再问。
      此日的甘露殿内,李渊手捧着一张黄色的符箓,仔细辨认一番,震惊地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李元吉。
      “这……这是从哪里来的?”
      “阿耶认识?”
      “这是从哪里来的!”李渊呼喝道,半是催逼,半是恳求。
      “一名道士。”
      “道士?”
      “名叫王道陵。”
      “王道陵!”李渊以手抚额,“果然是他!”随后,他急忙拉住李元吉的胳膊,“他有没有伤着我儿?”
      “阿耶放心,凭他的本事,伤不了元吉!”
      李渊舒了一口气,又低头□□着那张符箓,面上阴晴不定,似有难言之隐。
      “阿耶,”李元吉试探着说,“如意珠已经物归原主了。”
      李渊震惊了。
      “你……你知道什么是如意珠?”
      “唉——”李元吉长叹一声,“儿只恨自己是天人,不是迦楼罗,儿若也是迦楼罗啊——早已将如意珠献给阿耶了!”
      知子莫如父,李渊当然不会不知道元吉是个什么货色——嘴上说得好听,他若真有一颗如意珠,谁信他会献给父亲?不过,李渊也很清楚,元吉这样说,必是有求于自己。他轻咳了一声,捋了捋胡须,端圆了架子。
      “那王道陵对你说了什么?”
      “他要如意珠,您要纯青琉璃心。”
      李渊一怔,无心无力地挣扎了一下:“你别胡说。”
      “阿耶,那迦楼罗修行千年,不仅是就要毒发自焚——他还有一场火劫要过呢!到头来身化灰尘,那颗纯青琉璃心便宜了别人,何不由您好好保存?若不是您给他兵,给他将,给他名与器,他哪有今天呢?他这辈子也是风光荣宠够了,反正葬身火海就是他的命,拿一颗纯青琉璃心报答您,难道不应该吗?”
      李元吉的话,句句都说到李渊心坎里去了。
      “这都是王道陵的意思?”
      “正是王道陵的意思——不过,也是儿的心愿。”
      ——王道陵来到他身边,就是为了如意珠,李元吉一直都很清楚。
      王道陵想要如意珠,自己想要纯青琉璃心,因此他将王道陵举荐给了兄长李建成,定下了一条毒计——李建成只当那酒中下的毒是鸩羽,哪里知道王道陵还下了蛟龙血?这就叫一箭双雕,要那李世民形神俱灭,谁知道功亏一篑,让他逃过了这一劫。
      这都是建成颟顸无能,轻易就叫人套出话来了——玄霸能套出那毒是鸩羽,自己也能套出纰漏就出在他身上。
      唉,有的人啊,平时看着人五人六的,一到关键时刻就现了原形。想当初晋阳起兵的时候,阿耶密令建成前往太原,那时候他丢下了五弟智云,只因自己有几分勇力,才带着一起逃亡,半途中还想投靠贼寇——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这个长兄成不得事了!
      可又能怎么办呢?那两个迦楼罗太强了,不把他们的仇家都联合起来,怎么得到纯青琉璃心?
      所以他对阿耶许了纯青琉璃心,对王道陵许了如意珠——许是先许了,这两件宝最后归谁,那还得看谁的拳头硬!
      “陛下,秦王这样悖逆不道,何不杀了他?——送他归位去,也好教教他为臣应怎样尽忠、为子应怎样尽孝!”
      “这……”李渊眼皮一跳,心中动摇开了,“他有定天下之功,罪状却没显出来,一旦欲杀,何以为辞呢?”
      “这有何难?”李元吉嘿嘿冷笑,“秦王初平东都,观望良久,不肯还京,散发钱帛,收买人心,以至于官民们都只记着秦王的私恩,忘记了陛下的德泽——他还屡违敕命,不是造反,还是什么?只宜速杀,何患无辞!”
      李渊默然无言。
      他眯起眼睛,看了看李元吉,然后摆了摆手。
      “你回去歇息吧。”
      李元吉恭恭敬敬,施礼而退。
      李渊倚着凭几坐着,用手指按着紧皱的眉头,心中格外挣扎。
      ——这是命,这就是命啊!

      李世民病愈之后第一次上朝,朝罢就被李渊留了下来。
      “陛下留臣,有何吩咐?”
      “世民,你过来。”李渊拉着李世民的手,试了试他的额头,“你大好了吗?”
      符箓暗藏于袖内,咒语默念于心中。
      只是这一次非比昔日了——东君看他的手过来,就有了防备,轻轻避开,没让他得手。
      如意珠并没落入袖内,李渊暗吃一惊。
      李世民却全不知他们之间的争斗,只是揣摩着“你大好了”是什么意思?莫非是真要遣他去洛阳了吗?为什么不在朝堂上说呢?莫不是阿耶还有什么话要交代?
      “蒙阿耶挂念,儿已大好了。”
      难得阿耶又与他这样亲近了——唉,早知如此,战场上带下来的病痛何苦自己扛?报喜也报忧,换他心疼心疼不好吗?
      ——李世民,你在想什么?阿耶心痛你高兴?你的良心到哪里去了?
      “甘露殿里有一条护宅苍龙,你知道吗?”提起此事,李渊才想起,似乎有日子没见到护宅苍龙了。
      “什么?护宅苍龙?”
      “二十七年前,在武功别馆,你出生的时候,阿耶就见过它。那时阿耶就想着,此子生而有异象,将来一定有济川之才。后来进了长安,升为帝王——不知怎么地,它竟然又出现在甘露殿了。都说苍龙出现,乃是一家兴旺之兆。世民啊,阿耶想着,化家为国、扫平天下都在你——莫非你就是我们家的护宅苍龙吗?”
      李世民有些感动,可是——父亲将他比苍龙,莫非又在试探他?
      “阿耶谬赞了——世民岂敢比苍龙?”
      “阿耶已经年过花甲,唯愿苍龙果然降吉祥,保佑我们骨肉和睦,永无灾愆——唉,同室操戈之事,那护宅苍龙也会难过的吧?”
      骨肉和睦,永无灾愆?——可是,既然您想说不可同室操戈,就该把兄长和四弟也叫来,一同嘱咐才是啊,这话只说给我一个人听算怎么回事?同室操戈、以至于骨肉失和、灾愆降临的,难道是我李世民吗?
      阿耶做事不公的时候太多了,可做儿子的又能说什么呢?反正只要争辩起来就是我的错……罢罢罢,难得他高兴,顺着他些又怎样呢?
      “儿定当尽忠于国家。”
      李渊又关照了几句,这才让世民回去,却一句也没提去洛阳的事。
      李世民固然失望,东君却气得够呛。
      当初你要如意珠是为了变成提婆,我由着你;后来你留着如意珠那么久,我也没计较;如今如意珠丢了,你又找到世民身上来——是我欠你,还是他欠你?
      王道陵说,李元吉已经对唐天子亮明了身份,李渊已经默许了他的行动。可是眼前这位□□,重感情,崇仁义,还下不了决心反击——唉,这才是好人难做呢!
      且看看,他什么时候能走出来。
      ——我信得过他,正如信得过我自己。

      太子以金帛诱尉迟敬德,被他原封不动退回。齐王派刺客夜刺敬德,又未能得手。段志玄也收到了太子的金帛,他坚辞不受。房玄龄、杜如晦遭到谮诉,被逐出府去,再也不许事秦王。还有六十余名府僚被免了官。羽翼且尽,谁都看得出来秦王危险了。众将也知自己不能幸免,又是惊惶,又是愤怒。秦王身边只剩下长孙无忌、高士廉、侯君集和尉迟敬德这几个人,日夜劝他诛杀太子和齐王。[11]
      与此同时,唐天子下诏,裁汰天下僧、尼、道士、女冠,京师留寺三所,观二所,诸州各留一所,其余皆罢之。
      ——李渊知道,想那颗纯青琉璃心的天人可太多了,诸寺、观就是他们的托身之所。削减寺、观,将众僧、尼、道士、女冠遣还乡里,一旦迦楼罗遭火焚,他们也不便来夺纯青琉璃心了。
      突厥入寇,兵困乌城。太子荐齐王出征,天子从之。齐王又请点秦王帐下精兵强将随行,与太子定下机谋,欲在昆明池饯行时刺杀秦王,再坑杀诸将。率更丞王晊将此事密告秦王。
      送走了王晊,李世民望着空荡荡的弘义宫,又是恨,又是痛。分明是六月伏天,他却如堕冰窟。
      兄弟们要杀儿儿不怨,可是阿耶您为什么也变了心肠?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欲陷我于死地,您不仅不阻拦,反而驱逐我的谋主,罢免我的府僚,调空我的兵将——这分明是折断羽翼,捆住手脚,任由他们来杀啊!儿到底做错了什么,您恨儿恨到欲之死而后快?
      诚然,他熟读经史,也知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可是——旁人哪里知道他们父子曾经多么深情厚爱!到如今骨肉成仇,怎不叫人悲痛呢?
      好在——他毕竟不是孤独的。
      天策府形散而神聚,唐天子赶得走他们的人,却赶不走他们的心。他们改扮行装,纷纷赶到弘义宫——挑担送货,卖水打柴,瓦工木匠,俳优百戏,道士火祆……三教九流,胼手砥足,都是秦王李世民的好朋友,都是大唐真正的栋梁。
      亲人把他当仇人,恨不得送他下地狱;不亲的人宁愿担着杀头的干系,也要追随他——人生至此,错的是谁?
      也不必想错的是谁了——今日还不反击,对得起与他同生共死的众将吗?

      甘露殿内,老皇帝面色铁青,神情复杂。
      李世民解了佩刀,迈过门槛,上得殿来,恭恭敬敬施礼。
      李渊从御榻上走下来,手捧着一只匣子。
      “陛下……”李世民已经看出父亲神色不豫,又兼数日来在府中确有不可对人言之事,心中不由得惊疑不定。
      “打开看看。”
      李世民双手接过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份奏表。他展开奏表,看了个开头:
      臣奕言:臣膺王命,夙夜匪懈,今星象有异……
      他眼皮一跳,想阖上匣子已经来不及了——一目十行的本事竟然也能招祸端,他一瞥就看到了后面的文字: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
      李世民急忙阖上匣子,捧给父亲:“这是傅太史给陛下的密奏——臣不该看!”
      “不该看?”李渊冷哼了一声,接过匣子,“想是该想,做也该做——你却不该看?”
      ——阿耶这是什么意思?我想了什么?做了什么?莫非是我与府僚们的密谋已经泄露了?不可能,不必说众府僚绝不会出卖我——当初在仁智宫,兄长谋反事发,阿耶召见他的时候有多愤怒?如今他要是真的知道我谋反,绝不可能比那时温柔。
      那么,阿耶为什么要这么说?
      想是该想,做是该做——当然,阿耶一点儿也没说错。不想有天下,我为什么要劝父起兵?为什么要东征西讨、奋不顾身?为什么要顶着君父的猜忌一次又一次地退胡寇、保河山?我从来就不是个城府深沉、长于掩饰的人,阿耶应该早就知道我的心思,可今日就着“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提起……
      李世民撩袍跪倒:“阿耶说这话,儿岂不是无地自容!”
      “朕一直都很信任你。”李渊娓娓道来,语气中却充满了拒绝一切辩驳的威严,“当年在晋阳,你招兵买马,结交豪杰,朕都放手让你去做。你在长春宫一道奏表,朕就把关中最后的家底凑了三万,全都给你带走。一战两擒下洛阳,朕唯恐前代官爵不足以彰其功,封你天策上将,位在众王公上。”
      您信任我是不假,可我出生入死,战无不胜,也没辜负了您的信任吧?况且官爵本是功劳挣,又不是您恩赐于我的!
      ——李世民想虽是这么想,却只是跪伏于地,无言可答,暗自咂摸着他的意思。
      “动议迁都山南,满朝文武皆无别见,只因你一人不肯,朕就不从此议,身家性命与朝廷安危都压在胡寇铁蹄下的长安。这些年来,你每每有了别见,只要合情合理,朕哪一次没有依你?你屡违王命,在外面做下那么多悖逆不道的事,朕又有哪一次不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不想今日——朕还活着,你就要做天子了!”
      “阿耶!”
      李世民已经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只是难以相信父亲真要逼他自尽以证清白,还想挣扎。他抬起头来,蓄泪欲垂,口中唤着阿耶,盼他还念骨肉之情。
      “阿耶……您……”
      “你今日还记着‘阿耶’吗?朕念骨肉之情,你却忘了父子天伦!”李渊冷笑,“秦王当有天下,瞧瞧,连上天都在告诫朕呢!来来来,你也不必委屈了,只管站起来,坐到那上面去,朕也看看□□做天子像不像样!”
      泪珠儿顺着面颊滚下来。
      “儿不敢……”
      “你敢还是不敢,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连上天都在帮你了,你敢还是不敢?”李渊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天下战乱已久,难得初开太平,你战功赫赫,于你一身固然是功成名就,于国家却是祸根乱源!你恃功生骄,飞扬跋扈,朕教训过多少次你都不听。现在好了,社稷有倾覆之忧,连上天都在示警——你今日还有什么话可讲?”
      好啊!天下战乱已久,初开太平凭的是什么?难道不正是战功赫赫吗?这于国家怎么会是祸根乱源?社稷有倾覆之忧——是啊,是有倾覆之忧,可那是因为我李世民吗?您口口声声骨肉之情、父子天伦,可是您逼我自尽了还有什么情?
      心寒到了极点,泪水就凝固住了。
      既然您这么笃信“秦王当有天下”,既然您一直以为世民悖逆不道,那么——就该让您心想事成。
      “陛下,臣有话讲!”
      “你还有什么话?讲!”
      李世民直起腰来,瞥了瞥左右:“此事不可为外人所知。”
      李渊一愕,不知他要搞什么花样。不过转念一想,他在长安已经被困了五年,羽翼且尽,一介匹夫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且听他下情又待如何?
      李渊摆了摆手:“你们都退下。”
      偌大的甘露殿,只剩下父子两个,静悄悄的,只听得毕毕剥剥的灯火,窸窸窣窣的熏风,还有两个人的呼吸。
      “你有什么话讲?”
      “臣启奏陛下——太子与齐王,□□后宫。”
      “你!”
      一句话有如一道惊雷,在脚底下劈出了万丈深渊。李渊颤颤巍巍点指着李世民,勃然作色。
      ——你成心要气死我是不是?你成心要气死你的生身父亲是不是!
      “你好大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败坏人伦的丑事,是要上史书的!”
      “陛下,您为什么冲臣发脾气?败坏人伦的丑事难道是臣做的吗?”李世民说到这儿,悲愤满怀,难以抑制,“臣自问没有丝毫对不住兄弟处,偏他两人屡屡加害,简直就像要为王世充、窦建德报仇一样。臣若当真枉死,永违君亲,已是可痛。况且魂归地下,诸贼问臣因何到此,臣是怎样作答!”一语未竟,已是泪流满面。
      李渊心头一颤。
      世民言语和神色间的绝望惊着了他。
      为帝王——为帝王就是这样绝情,就连最喜爱的儿子,也只能牺牲了去?
      “你……”李渊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你说这话,可有凭据?”
      李世民看得出来,父亲心软了,一瞬间也有些感动,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臣当然有凭据。”
      “凭据在哪里?”
      “今日不是拿出来的时候。”
      “那你要何时才肯拿出来?”
      “对簿公堂,要他两人伏罪!”
      李渊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连眼底都布满了血丝。
      我错了,我还是心太软!居然因为他一句话、几滴眼泪就同情他——这逆子就是要气死老父!这种丑事,掩盖还来不及,居然还要对簿公堂?你是生怕唐宫秽史不能遗臭万年?你是成心想让千秋万代都戳我们李家的脊梁骨?
      “你敢对簿公堂!”
      “口说无凭,臣愿立状为证——事若不验,臣甘受国法!”
      “好,好——好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李渊出离愤怒,高声呼喝,“快来人——溶墨伺候!”
      小小狼毫,又细又轻,一笔下去不要紧,写在公文上,就能决断多少人的生死兴废。随着笔锋的起承转合,那漆黑而清澈的墨汁落在白纸上,起初有些湿润,像含泪的眼,后来渐渐渗透纸背,也就干涸了。
      李世民的字,本是李渊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出来的,就像他的箭术一样。每临大事有静气,在战场上多少次身陷绝境,那时他的手握弓都不会颤抖,更遑论今日握笔。惊涛骇浪落在纸上,化作了行云流水。有那么一瞬,李世民恍惚觉得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信心十足地临摹出一串串字迹,只等着父亲回来验视。
      一波三折,落定成字。
      李世民收了最后一笔,忽然觉得如释重负。
      立状为证?
      是啊,有此状为证——明日,再也没有骨肉至亲。
      再也没有家。
      李渊将状纸接在手中,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
      “明日卯时,朕要在临湖殿亲审此案,你早些来。”
      李世民站起来,施礼趋退。
      李渊目送儿子离开了甘露殿。
      他低下头去,看见那潇洒而隽美的字迹,不由得长吁短叹,心中有无限遗憾与悲哀。
      帝王家,自古就是如此。世民啊,这是你自请立状为证,自云甘受国法——明日对簿公堂,你不要怪为父的心狠。

      灯火昏黄的弘义宫中,众人都在等候秦王归来。
      门开了,李世民迈过门槛,进庭院,绕游廊。还没到厅门,众人就都簇拥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道:
      “大王,主上召您何事?”
      “情势是否有变?”
      李世民示意众人安静下来,方欲开口,忽然瞥见屋檐的阴影里有银光闪烁,抬头细看,竟是一条银蛇盘踞在斗拱里。
      “有蛇!”李世民仓啷啷一声拔出了佩刀。
      “啊呀,大王,使不得——”房玄龄急忙拦住他,“那不是蛇,那是护宅苍龙!”
      “护宅苍龙?”
      “是啊,苍龙出现,乃是一家兴旺之兆啊!——它不害人的!”
      李世民这下想起来了,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甘露殿里有一条护宅苍龙——当年自己出生时,他就在武功别馆见过它。后来,自己还问过观音婢,她说甘露殿确实有这么一条护宅苍龙,看起来是一条银蛇的样子,听宫人说,它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只是这半年来没见过它了。
      “大王,苍龙降吉祥,这是好兆头啊!”
      “可不是吗——我们一定得胜!”
      昏黄的灯火下,李世民看见一双双坚定的眼睛,心底忽然涌起一股暖流,眼角湿润了。
      苍龙出现,主一家兴旺。
      护宅苍龙,护的是宅,也是家。
      ——这才是家。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如意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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