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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意珠(上) ...

  •   天底下就是有这样的两个地方——相隔千山万水,自古无冤无仇,却偏偏像行走的两足一样,一个抬起,另一个就落下。也不知是何道理,或许是造化弄人?
      中国与波斯就是如此。
      开皇十年,正是隋朝的极盛之时,此时此刻的萨珊波斯,却在经历着一场不小的内乱。
      将军巴赫兰发动叛乱,王子库萨和政变夺位,弑杀其父霍尔木兹。然而,巴赫兰拒绝臣服,反而自立为王。波斯王子战不过将军,只得投奔拜占庭。
      于是,在伊什塔克尔城,安娜希德神庙里,第二十二只圣火坛又熄灭了。
      萨珊波斯的第一任君主阿尔达希尔,其祖先本是伊什塔克尔城安娜希德神庙里的祭司。是以每一名君主登基时,都要在此燃起一坛圣火。君主去世或者被废时,圣火就将被熄灭。飞腾的火焰一代接着一代,燃起而又熄灭,至今已有三百六十多年了。
      萨珊波斯国祚的起点,这神庙里燃起阿尔达希尔的圣火时,正是曹魏代汉之后四年——波斯这烈火烹油的三百六十多年,恰好是中国四分五裂、沧海横流的三百六十多年。
      紫色的荒山上,两只金狮偎在安娜希德脚下,蹭着她温热的手心。
      “阿卢那,你来了。”
      东君收到安娜希德的书信,听说她要走,又惊又怒,急忙前来问个究竟。
      “娜娜,你怎么了?他叫你下冥界,你就真要去吗?”[1]
      女神面色苍白,低头垂泪,披散的头发被风吹乱,遮去了她傲人的容颜。
      “马兹达已经成了唯一的天神,我们都不过是天使而已——连密特拉都被削去了神格,安娜希德又怎样呢?”[2]
      “天地间哪有这种道理!你本是上古大神伊什塔尔,那时节——你就是金星,你就是月,你就是战神,你还是爱神、生育与丰收女神。当初祆教最危急的时候,是你下冥界去取生命之水——下一层冥界,就要脱一重神格,你足足脱了四重神格,才换来了生命之水,换来了众善神不死不灭。到如今他脱了险就忘恩负义,反叫你再下冥界,永不出头!”[3]
      “那有什么不好?”安娜希德一声冷笑,绝望的眼神竟带上了几分疯狂,“我们都走了——再有敌人,就让马兹达去打啊!以前每次战事,我们打未必打得过,可是靠着生命之水,拖也能拖死敌人。现在没了生命之水,看他怎么办?”
      “马兹达会容你带着生命之水吗?你有生命之水,说回来就回来了,还说什么永不出头?”
      “当然不会。他会来问我要,要不到就抢,总不会容我留下的。”
      “——难道就罢了不成?”
      “不能。所以我要你来——”
      安娜希德摇了摇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得颇有几分诡谲。
      “我不走,他永远不会明白,这祆教是谁撑起来的。”安娜希德理了理杂乱的头发,“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交易?”
      “你就要毒发了吧?”
      东君一愕,叹道:“命该如此。”
      “下凡为人,把元神与躯壳分离,自焚时舍弃躯壳保全元神,终不稳妥。万一归位时还未过此劫,万事皆休。倒不如我把生命之水借你——用它当引子,炼成水中之火,你一定能得新生。”
      “借我?水中之火?”东君十分惊喜,却仍有疑虑,“可是马兹达若来讨要……”
      “他找到的会是假的。”安娜希德笑笑,“仗总会打下去,总会有人伤重濒死,马兹达总会发现生命之水是假的。眼前没有路了,他才会想回头,那时必来请我——我在你手心留下一道钉头书,一旦钉头书发作,你就来冥界,将生命之水还给我。”[4]
      东君退后一步,施了一礼。
      “如此就多谢女神了。”
      “你真舍得紫微星的神格?”
      “若无女神赐以生命之水,我也难逃一劫,死了还有什么神格?娜娜,你的恩情我铭刻在心,只要你有召,我必定践诺!”
      “你有紫微星的神格——万一在此期间,你受命下界,匡扶乱世,怎么办呢?”
      “你放心,我在如意珠里留下神识,总不会误了你的。”
      “丢了那神格,怎么做君王?”
      “大秦那么多君王,难道每一个都是紫微星?——终究靠的是人,而不是神。”[5]
      “我还有两桩事要交代。”
      “请讲。”
      “头一桩,这生命之水你只能自己用,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我明白,断乎不会走漏机关——那第二桩呢?”
      “第二桩,在你把生命之水还给我之前,你只能炼水中之火,却不能用水中之火——浴火重生动静太大,马兹达也许会得到消息,倘若被他看出端倪,你我都会有麻烦。”
      “我记下了,女神但放宽心。”

      “在如意珠里留下神识?”
      听到东君说起此事,迦楼罗吃了一惊。
      “这样不好。本来就是要把躯壳和元神分离,你在如意珠里留下神识,反而断得不干净。躯壳焚毁时,说不定还会受牵连,就算要不了命,伤着了也难捱,你何必冒险?——如果换了我,我就绝不会留。”
      下凡之事,东君已经拖了整整八年,旁人都以为他为的是在凡间还年轻的时候就毒发,减轻风险,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的是炼成水中之火。如今水中之火已成,毒气肯定能解,就是火劫来了也不怕。生命之水,只要娜娜想要,他随时都可以还给她。他邀迦楼罗一同下界,与他做一次同胞兄弟,为的其实是给他留一条后路——可是这一切怎能对他明言呢?
      “现在的东方,已经不同于以往了。自从汉明帝夜梦金人,佛教东渐,提婆也趁着这股西风扎下根去了。当是之时,断个干净倒不是最要紧的,更要紧的是提防提婆。”
      “你我一同下界,为同胞兄弟,藉此将如意珠相连,你一旦遇险,我就会知道——有我在,你还怕什么?”
      “暗箭难防,我就在身边盯着,却不更好?”
      迦楼罗想了想。
      “罢了——既然你愿意,我还能说什么?你珍重自身吧!”
      “承你吉言。”东君大笑。
      迦楼罗看着东君的模样,没奈何只得由他。

      冬日的荒丘上,两名武士睡得沉了,两匹马在旁边摇晃着尾巴,一条白蛇吐着信子,在枯草落叶里潜行。
      她逡巡一阵,忽然发觉一大群敌兵正在合围,心知此时再不动手就将错过时机,把心一横,向那两人爬了过去。她看这两人面容,想起王道陵对她说过,秦王生得姿容出众,就猜出了谁是她要找的人。鳞片摩擦过衰草,她爬到那人头顶,念动了王道陵交代的咒语。
      一阵天旋地转,白蛇被重重弹开,掠过另一名甲士的面颊,摔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才停下。
      那人骤然惊醒,一睁眼,忽然看见四面敌兵合围,大吃一惊,急忙叫醒了秦王。两人翻身上马,飞驰而去,敌骑紧紧追赶。[6]
      与此同时,白蛇只觉得身上一轻,感觉不到摔在地上的疼痛了,低头一看,自己的真身僵硬地躺在衰草里。
      “你这小妖,从哪里知道的咒语?”
      白蛇一抬头,只见一名男子穿着青衫白裳,风采卓绝——正是他把自己的元神揪出来的,顿时战栗不已。[7]
      “我……我是奉命……王道陵他……”
      那人本来是面带怒容,可是一看到白蛇的元神上缠着细细的锁链,神情就软和下来了。[8]
      “这是谁的?”他拎起锁链问道。
      “也是……王道陵。”
      “王、道、陵。”东君一字一字念了一遍,“他在哪里?”
      “我不知……”
      东君知道这种锁元链,这是用来奴役神魔的玩意儿。一旦系上这玩意儿,就成了别人的奴仆。只要那主人念咒,这锁链就会越捆越紧,直到绞死奴仆。倘若那主人一扯锁链,奴仆就是在天涯海角,也会飞回主人身边去,是以这白蛇当然不用知道王道陵在哪里。
      一声弦震。
      那支箭从前胸洞穿,后背飞出,带起一串鲜血。那名骁将一声惨叫,坠下马来,瞪着眼睛,死在地下。
      太原公子的箭,例不虚发。
      “你叫什么?”
      “白季子。”
      敌骑心生畏惧,不敢向前,秦王与那甲士越走越远了。
      “今晚来柏壁找我——我教你对付王道陵!”
      说话间,东君化作一道流光,追随秦王而去。白季子重重跌回自己的身体里,摔跌的疼痛一下子又涨满了她的全部意识。
      ——她有些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我想偷如意珠,他却要教我“对付王道陵”?怎么个“对付”法?难道是……解开锁链,还我自由?
      白季子的脑袋晕晕乎乎的。
      今晚真要去柏壁吗?
      罢了——去就去吧。
      他要想杀我,刚才就动手了。他既然不想杀我,我怕什么?最坏不过是解了王道陵的锁元链,系上他自己的嘛——他不比王道陵厉害?反正都是为奴,跟他不比跟王道陵强?

      那一夜,白季子果然来到了柏壁。
      柏壁西去黄河八十里,东南便是稷王山,依山傍水,堪称兵家重镇。冬夜苦寒,白季子蛇性未脱,一阵阵犯困。她强打精神,吐着信子,在粗粝的砂石上爬过。灯火昏黄,她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很多热乎乎的人身,他们有的排成队走来走去,有的站着不动,有的躺在营帐里。
      ——柏壁这么大,有这么多人,东君也没跟她说他在哪儿啊。
      唉,有心到那火焰旁边暖和一下,又怕被人发现,真难啊。
      白季子在军营里游荡了许久,月牙儿都要落下去了。她觉得今夜是找不到东君了,就爬离了军营,隐没在黑暗的丛林里,打算找个地方睡一觉。正在这时,却忽然听到有个朗润的嗓音:“白季子。”
      ——一点温度都没有,吓死蛇了!
      白季子圈回首来,元神离体而出——嗯,这回看清了,果然是他。
      “东君?白季子在这里呢。”
      她穿着白衣,散着头发,腰以下仍是蛇尾的样子,一条细细的锁链挂在她脖子上,胸前吊着一只白亮白亮的锁,剩下的锁链在她的躯干上缠绕了几圈,两端系在手腕上。
      东君指了指那锁链:“想解开吗?”
      他莫非真要替我解开锁链?今日真的遇到贵人了?白季子有些不相信,只是连连点头:“想,想,当然想啊!”
      “有多想呢?”
      “想到……”白季子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很想很想……”
      东君提醒她:“你解开了锁链,要做什么?”
      “我想……想到人间去游玩……”
      “到哪里去游玩?”
      “到那些美丽的湖山……”
      “好,那你就想,你解开了锁链,在美丽的湖山里游玩——想得越具体越好,就好像你已经沉醉于山水,就在眼前……”
      白季子疑惑:“我想这个干什么?”
      “你想不想解开锁链?”
      “当然想——莫非,您能帮我?”
      “我帮不了你,但你自己能帮你自己——闭上眼睛,想一想。”
      白季子依言闭上了双眼,绞尽脑汁地开始幻想。
      “想好了吗?”
      “想好了呢。”
      “白季子,你握住这只锁。”
      “嗯,握着呢。”
      “想着你在湖山间游玩的样子,记下咒语……”
      白季子试着念了一遍咒语,却毫无反应。
      她睁开了眼睛:“不灵啊。”
      “你再闭上眼睛——我问你,你真的很想解开锁链,在湖山间游玩吗?”
      白季子闭着眼睛点头:“当然是真的。”
      “你要想得很清楚,好像就在眼前。”
      “是,就在眼前。”
      “这湖有多大?”
      “很大——唔,也没那么大。一眼能望到对面的青山,划船却得好久呢。”
      “青山有多高?”
      “不高,一座一座小山,起起伏伏的……”
      “山上有什么?”
      “开满了鲜花。”
      “那湖边和湖里有什么?”
      “湖边有杨柳,湖里有鲤鱼、荷花,湖面上还有一座长桥,还有白鹭与沙鸥,还有船——我就坐在船上……”
      “是什么样的船?”
      “无篷的小船,有个艄公戴着斗笠,唱着歌,摇着橹,晃啊晃……”
      “唱的什么歌?”
      “唱的是……是……”白季子想了又想,泄气地睁开眼睛,“我想不出……”
      东君拍了一下掌。
      白季子一怔。
      他又拍了第二下,白季子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打节拍。然后他张口唱了一句,是白季子听不懂的语言,只觉得那乐句悠扬缠绵,格外宛转动听。
      白季子看到了东君鼓励的眼神,又闭上双眼,沉思起来——
      我坐在一只无篷的小船上,艄公戴着斗笠,唱着歌,摇着橹。小船晃晃荡荡的,我看见湖水清波荡漾,鲤鱼跳跃。我伸手摘了一片荷叶,顶在头上,遮着细雨。我看见白鹭与沙鸥,还有一座长桥卧波。湖边杨柳如烟,青山起伏,山上百花盛开。
      她握住胸前的锁,又念了一遍咒语。
      还是不行。
      我坐在一只无篷的小船上,艄公戴着斗笠,唱着歌……
      那歌声随波荡漾。
      船上除了我和艄公,还有别人吗?
      一道电光炸开在白季子的心头,她忽然浑身战栗起来。
      有——有的,还有……
      桂枝罗汉。[9]
      他还了俗,变成了一名衣冠楚楚的美少年,神情缱绻,风度翩翩,我与他……白日里,同船渡,到晚来,共枕眠……
      蓦然间,白季子仿佛听懂了这歌声。若不是元神,她此刻就该泪流满面了。她颤抖着双手,紧紧攥住了锁,念动咒语。
      我想,我真的很想。
      那锁在她手心里变了形状。
      身上一轻,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东君的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就停了。
      白季子睁眼一看,手心里攥着的竟是一柄软鞭,而身上的锁链早已脱落。
      “东君,这……”
      白季子惊喜不已,捧着软鞭,欲奉与东君,他却没有接。
      “这是你的——王道陵再敢找你麻烦,你就打他,打死算我的!”

      解脱了锁元链,白季子本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可是想到王道陵召不回她,一定会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找到——与其那时措手不及,倒不如现在就了断干净。主意已定,她就回到了潞州牛头岭。[10]
      越过城池,入了深山,山中流淌着一条漆黑的河流。白季子无声地滑入茫茫黑波中,长长的身躯摆动着,游过了河。她爬上岸,立起头,变作了半人半蛇的模样,摆动着尾巴,爬向黑黢黢的山洞。
      “如意珠取到了?”
      一个嘶哑的嗓音在背后响起。
      白季子转回身来,看见一名道士。那人眼睛大得出奇,细细的三绺小胡子,脸上七高八低,浑身有骨无肉。又细又长、骨节突兀的手从袖子下面伸出来,活像秃鹫的爪子,又像枯死的老树根。
      “没有。”
      “我的咒语不好使?”
      白季子没说话,看王道陵还在等着她的回答,想了一想,就直说了:“我是来辞行的。”
      “辞、行?”王道陵咬着这两个字,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莫非是想让我放了你?嗯?好好好,我王道陵为人最公正,你来说说,我凭什么放了你?”
      啪的一声,火花飞溅,一条软鞭重重地抽在他脚下。
      “怎么?从哪里来的兵器?长本事了?”
      王道陵掐了个诀,嘴里咕咕哝哝念起了咒语。
      又是啪的一声,那软鞭这回抽在了王道陵的前腹,就像一瓢滚油泼下来,痛得他一声大叫。王道陵全没料到,咒她换来的竟是一记鞭打。他惊讶地看向白季子,只见她面不改色气不喘,老神在在,一点也没有过去受罚时痛苦的样子。
      “你……”他伸出枯树根一样的手指,点着白季子,“主仆多年,我待你哪样不好……”
      白季子扬起软鞭,一边抽打,一边痛骂。
      “你待我哪样不好?你待我哪样好呢?想当年,我修炼有成,得了这个妖身。你假意祝贺,诓我吃下一碗汤饼——哪里是汤饼,分明是你的锁元链!这些年你指使我出生入死,为你夺了多少宝贝,除了多少仇敌?偶有不遂心,你还要咒我——你这威风也耍够了!今日你看好了,这就是你的锁元链!”
      王道陵被她打得东躲西闪,连连后退。他本来就不会武,打也打不过白季子,没奈何,只得化作一阵黑烟逃走了。
      白季子这才收了软鞭。略想一想,还是回青城山去自在。她现在修为还浅,东君的恩情,也只有徐图后报了。这么想着,她就驾起一片云,离开了牛头岭,往西南飞去了。

      王道陵逃走之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把锁元链变成一柄软鞭,为己所用——白季子哪有这本事?一定有人帮她,会是谁呢?
      思来想去,他觉得问题可能出在如意珠上,可是并无实据。
      不过,那颗如意珠,他是志在必得——白季子不能用了,还有别人呢。
      王道陵驾起云来,西去长安。
      汉长安城城池狭小,水悉咸卤,早已不堪为国都。因此,隋文帝在原长安东南方向的龙首原南坡另建了一座新城,起名大兴。李唐在此定都之后,易名长安。宫城,皇城,一百零八坊,东西两市,界限分明。中轴对称,整齐划一,上应天星,下依地脉。北方紫微之位,就是太极宫所在。
      王道陵想找的人就在这里。
      然而,太极宫不是那么好进的。当初隋文帝命宇文恺筑城,将把龙首原以南的六条高坡视为乾之六爻,宫城、皇城、寺庙都在这六条高坡之上。大兴宫——现在的太极宫,就在九五之位,飞龙在天,可谓王气旺盛。这旺盛的王气、雄浑的地势,虽然没能令隋朝的江山千秋万代,却大大便利了巡宫的日游神和夜游神——只要他站在太极宫最北端的玄武门,则整个太极宫尽收眼底,哪一个妖魔鬼怪在这里为非作歹,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不过这难不倒王道陵。
      一来,他修道有成,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妖魔鬼怪。二来,他有的是奇珍异宝,拿出几件来送给日游神、夜游神,有何不可?
      王道陵打点好日游神、夜游神,顺利进了太极宫。他花了数十天,变作一只飞虫,将太极宫的每一寸地形都暗记在心,又熟悉了大唐天子的起居和秉性。心里有数,这才开始行动。
      夜静更深,侍寝的嫔妃被送了回去,天子已经入睡了。宫人和宦官们守在宫廷内外。
      王道陵遁出元神,来到龙榻边。凡人不能察,他却清楚地看见,一条小蛇从唐天子的鼻孔里爬了出来,蜿蜒下了地面。王道陵不慌不忙,待它出了房,就从腰间抽出短刀一柄,猛地扎在小蛇前面。那蛇一惊,左顾右盼,畏缩了一阵,转道而行。王道陵摄来一捧清水,在前路上洒了一道,那蛇又在水边停下了。他又摘下一片草叶,扔在水里。随后,身化一道流光,飞入那片草叶。[11]
      唐天子李渊做了一个噩梦。
      他梦见自己独自出行,路遇劫匪。他呼喊世民来救,却无人应声,只得逃走。忽然又遇大河挡道,所幸河上有一条渡船,船上有一名艄公。他呼唤那艄公:“将船拢来,渡我过河——多与你钱帛!”
      艄公果然将船摇了过来,李渊跳上船来,催促艄公开船。艄公将篙一点,船就离了岸。可是船到河心,艄公却下了锚,不走了。
      “艄公,你……你这是何意?莫非是你嫌钱少?我家富有珠玉,你要多少只管开口!”
      “并非是要珠玉,只是这河——渡不得啊!”
      “天底下还有渡不得的河?”
      “眼下的黄河,便是渡不得的河。”
      “黄河怎么就渡不得了?”
      “你看那是什么?”艄公往波浪里一指。
      李渊顺着他的手一望,只见波涛里有一尾鲢鱼。那鲢鱼忽然一摆尾,跃出水面,口吐寒光,化作一柄短剑,刺向李渊的胸膛。[12]
      李渊大叫一声,一下子就惊醒了,吓得宫人、宦官们纷纷赶来服侍。他用手抚着胸膛,眼前一阵阵发花,仿佛那短剑仍然摇晃在眼前。
      ——原来是梦啊,虚惊一场。
      到了第二天夜里,李渊睡下之后,晃晃悠悠又入了梦。又是路遇劫匪,又是大河阻路,又是上了艄公的船——船到河心,他看见波浪里游着一尾鲢鱼。
      “啊呀!”他大吃一惊,高叫道,“艄公,快拿网来!这鱼——”
      已经迟了,那鲢鱼一摆尾跃出水面,口吐寒光,化作一柄利剑,刺向李渊的胸膛。
      大叫一声,惊醒过来,梦中的一切依然历历在目。
      ——怎么又是这个梦?
      唉,再过一夜,就要启程前往蒲州了,此时睡不安宁可怎么好?
      到了第三夜,他留下了侍寝的尹德妃,没让她回去。可是,睡下之后仍遇到了一样的梦境,李渊身不由己上了船。
      “艄公,快扯满风帆,不要停留,这河心有一尾妖鱼……”
      艄公长叹一声。
      “陛下是真龙下界,岂会怕一尾鲢鱼?这鱼在河心谒见陛下,其实另有原因啊!”
      “另有原因?”
      “陛下明日就要启程前往蒲州?”
      “正是。”
      “千万不能去啊。”
      “为何?”
      “有一名亲眷谋反,将害陛下——这鱼就是来提醒陛下的……”
      李渊醒来的时候,梦中艄公的话言犹在耳。
      李渊启程之后,那艄公就没有再出现在他的梦境中,虽然“亲眷谋反”一说让他猜了一会儿,但总以为梦境荒诞不经,也没有十分在意。
      直到登舟之际,被俘的刘世让逃归,请求觐见,奏报了一桩惊天大事——天子的表弟、工部尚书独孤怀恩通敌谋反,勒兵入城,意图谋害天子。
      李渊大惊,召独孤怀恩渡河来见,在半渡之时抓捕了他,当即着人严加审讯——果有此事。
      那天梦里,李渊又上了那艄公的船。
      一尾鲢鱼出没于波浪。
      “如何?陛下现在肯信臣了?”
      “你……你是什么人?”
      “世外修道之人,王道陵是也。”
      “何故来见?”
      “只因不忍见真龙被恶禽吞吃入腹。”
      “什么?”李渊大惊,“哪有恶禽?”
      “迦楼罗以龙为食,岂不是恶禽吗?”
      “这又从哪里说起?”
      “陛下,您的次子,秦王世民,他就是迦楼罗下界——迦楼罗以龙为食,乃是天性,您若不趁早料理,早晚被他弑杀!”
      王道陵明明知道,迦楼罗以那伽为食,虽然也有人把那伽译成“龙”,可它与真龙毕竟不是同一族类——可是李渊又不懂梵语,况且传到东方的佛经谬误甚多,他将错就错又有何不可?[13]
      “你胡说!”李渊斥道,“世民夙怀忠孝,绝不会背叛于我!”
      王道陵不慌不忙:“夙怀忠孝,为什么不忠于隋朝?夙怀忠孝,为什么与裴玄真定下机谋,安排晋阳宫妃侍寝,陷您于不义之地?——其实您早该看出李世民是个什么人,只是那时您乐见其成,所以容忍了他的不安分罢了!他一向就是这种人,认定是自己的就会去争,好争争不到就明抢。陛下,您自思自忖,有没有过什么东西,他认定是自己的,而您其实不想给他呢?”
      李渊不觉一惊。
      ——有,当然有。
      他为了激励世民,对他承诺过——只要能得天下,就将立你为太子。
      李渊心中不由得涌上一股惭悚。
      “其实,这并非是陛下的错,而是造化使然——谁让他是迦楼罗呢?迦楼罗总是要吃龙的,这就是天性,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也会找到别的原因。”王道陵察言观色,心有成算,“陛下,要想圣躬无恙,江山无伤,您只有顺应天道才是。”
      “天道?”李渊放下了言而无信的惭悚,“什么叫顺应天道?”
      “天下群龙无首,正好用迦楼罗一一剿灭。而坐稳了江山之后——陛下,您可知迦楼罗也有一怕?”
      “迦楼罗也有一怕?”
      “迦楼罗怕的是,吞吃了太多的龙,毒气在体内积聚,终将毒发自焚而死。死后唯余一颗纯青琉璃心,就成了天人最喜爱的饰品。”王道陵循循善诱,“陛下,只要您变成天人,天性就会阻止他造您的反,而您反而可以等他自取灭亡之后,摘取那颗纯青琉璃心——岂不美哉?”
      ——提婆,在东方译为天人,在西方却是地狱里的魔鬼。
      这都是波斯与天竺的千年恩怨——波斯人笃信阿胡拉马兹达,这“阿胡拉”一音之转,就成了梵语中的“阿修罗”,再传到东方就引发了“修罗场”“修罗地狱”这一系列恶的代名词;而天竺人崇拜提婆,这“提婆”一音之转,就成了波斯语中的“迭瓦”,再传到西方就成了地狱里的魔鬼。这一切,王道陵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可是东方哪里有人知道这些?他何必要把所有的实话都对李渊说明白?[14]
      “你走!”李渊脸色一变,“朕岂是那等昏庸之主,会信你这白日飞升的胡言乱语?”
      “陛下是真龙下界,受命于天,臣岂敢胡言乱语?”王道陵捻着胡须,丝毫不惧,“肉身可腐,灵魂不灭——若不是陛下的元神本是真龙,所到之处岂会频现祥瑞?若不是那李世民的元神本是迦楼罗,他又怎会下界成了凡人还要反噬真龙?臣说的天人,本不是什么白日飞升的胡言乱语,而是天人的元神——元神是谁,您便是谁,与肉身源自何处并无相干。”
      “你……”李渊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水,“我们父子连心,你休想挑拨……”
      “看来陛下不信。”王道陵摇了摇头,“那么,臣就告诉您一个法子,验一验他到底是不是迦楼罗下界——”
      王道陵从袖中取出一张黄色的符箓。
      “三日之后,秦王就要来谒见陛下。那时,您就将这张符箓藏于袖内,假意为他整冠,默念我给您的咒语。他若是迦楼罗,必有一颗如意珠落于您袖内——那时您就知道,臣所言非虚了。”
      “如意珠?”
      “迦楼罗头生如意珠,金色,大约有一握之大——您见着就明白了。陛下,您要想把元神变成天人,没有如意珠可不成啊。”
      李渊接过符箓,沉默了。
      王道陵面上恭敬,心中却不住地冷笑——波斯、天竺与中国之间,山高水长,路途险远,这里的人能知道佛陀和火祆已是不易。梵语译文多有谬误,他隐瞒的那些实情,中国的僧人自己都不知道。而他说出来的那些——李渊无论向谁询证,都只会证明他说的是真的。
      “陛下,臣告辞了。”
      “等等。”李渊叫住了他,“迦楼罗……如果失去如意珠,他会怎样?”
      “也不会怎样——他现在只是一个凡人,要如意珠何用?”
      李渊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手指间似乎捏着什么东西。拿起来,借着月光一看,悚然一惊——就是梦里王道陵那张黄澄澄的符箓。
      他传的那段咒语,也清清楚楚记在心里,一字不差。
      天底下——真会有这种事?
      可是,这符箓,这咒语——由不得他不信!
      可他说的实在是太荒谬了啊!世民会弑父?怎么可能?虽然他早就知道此子胸怀天下之志,去年就杀了刘文静警告他不可任性妄为,可是……二十一年来父子情深,他毕竟还是信任亲儿的啊!否则,他怎么会在宋金刚兵锋直指龙门渡口、自己都准备放弃河东谨守关西的时候,因他一道“愿假臣精兵三万,必冀平殄武周,克复汾、晋”的奏疏,就将关中剩下的家底全交给了儿子呢?
      世民毕竟是他最钟爱的儿子啊!
      只是——只是,万一王道陵的话是真的呢?以龙为食乃是迦楼罗的天性,天道使然,岂是人力所能扭转?倘若世民真的弑父弑君,我这为父为君的遭后人耻笑不说,他这为子为臣的岂不也要落下千古骂名?我们本是仁义父子,落得这个下场,着实令人抱恨!
      唉!试试何妨?他若不是迦楼罗,这一点疑心从此就消了,往后我二人依然是父子情深。他若真是迦楼罗,我摘了如意珠,变作天人,也就再也没有弑父弑君之忧。他失去如意珠,也不会有什么妨碍……
      只是可惜了——如果他真是迦楼罗,那么毒发自焚就是他命该如此,可不是我想要他的心啊!我们毕竟父子一场,今后我也只得多疼疼他,好好补偿他了!
      ——总归是一桩好事啊!
      李渊说服了自己,主意已定,只等三日之后秦王觐见了。

      李渊上次见到李世民,差不多是半年前的事了。那时刘文静被捕受审,李世民上疏为他辩冤,眼见得无济于事,就离了长春宫,来长安求见天子,当面陈情。
      那时李渊真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你生于富贵,长于安逸,二十年来从未离开过阿耶的羽翼,哪里知道人心险恶?那刘文静才略过人,却心怀叵测,如今天下未定,留下他必成贻患。唉!若不是阿耶看得清,险些让你为奸人所误!”
      李世民哭拜于地,反复辩解:“昔日在晋阳,起兵、入关中都是肇仁的主意,后来才告诉裴相。等到进了京城,肇仁反而位居其下,任遇悬殊——他觉得不公,心中有怨气,也是人之常情,哪里敢谋反呢?阿耶,您要再思再想,千万不要错斩了忠良啊!”
      李渊简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一拍坐榻:“你别哭了!有些事情,你现在不懂,只当阿耶不近人情。将来你坐上这个位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李渊本不是城府深沉之人,他的话中确有实情。
      当年为人臣时,他遭隋炀帝猜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得不纵酒纳贿,心中苦不堪言。可如今自己做了帝王,才知道天下皆敌,没有一个可信的人,实在是不得不提防臣子。
      唉,打天下难,坐天下更难啊!
      况且,他今日说出这话,也有几分发泄、几分警告。
      说什么功劳高而位居人下,心怀怨愤也是人之常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莫非是你也自矜其功,没当上太子就心怀怨愤?
      唉,都是我昔日里把你宠坏了,一事不遂愿,你就连国法家法都忘了!
      而李世民听到这话,脸色白了一下。
      东宫猜忌秦王,他早就看出来了——就连太子少保李纲都看得明明白白,上表谏太子,劝他“务于孝友,以慰君父之心,不宜听受邪言,妄生猜忌”。此时太子尚在,父亲就公然说“将来你坐上这个位子”,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他固然胸怀天下之志,可他只想凭自己的功业与兄长争一个高低。他有自信自己不会输,因为他觉得父亲心明眼亮,好歹自然分得清。可如今兄长不愿正面接招,反倒亲近小人,玩弄权术,实在令他又难过又心烦!
      李世民哭泣道:“儿岂敢妄想九五之尊?——当初阿耶欲立儿为太子,儿不是早就辞过了吗?”
      “罢了罢了。”李渊扶了扶额头,“你回去准备准备,少时阿耶就差人护送你回长春宫——身负王命却擅离职守,让言官们知道,又该聒噪了。”
      此一番见到世民,只见他风尘仆仆,明显比上次黑了瘦了。他精神很好,但眼底的阴影仍出卖了他长期的劳顿。
      李渊回想起来,上次分别,他还是为世民好的,父子两人也算好散。是以此时见面,他不待世民礼毕,就上前去,很自然地将他扶起,为他整了整冠:“好险!好险!——幸好不曾伤了我儿!”
      符箓早已暗藏于袖内。
      李渊嘴里仍在絮絮叨叨,拖着时间:“你哪里知道?那独孤怀恩,本来并非是要谋害阿耶——他本以为你会来蒲州受降,是想趁机抓住你献给贼寇啊!”
      他心中默念着摘取如意珠的咒语。
      “还有——你知道当初军中为什么缺粮?就是独孤怀恩在永丰仓捣的鬼!唉,难怪夏县久攻不下,永安王、唐茂约、于筠反倒与他一同被俘……若不是他同党元君宝在狱中把此事泄露给刘元钦,唐茂约又力劝尉迟敬德放刘元钦回来……唉,后果真是不堪设想!”[15]
      一个沉甸甸的东西落在了他袖内,与此同时,他心中也是咯噔一下。
      ——他果然是迦楼罗!
      万幸我发现得早,否则将来酿成大祸,岂不是万古贻羞!
      东君哪里想到他会来摘如意珠,一时不防,就被他得手了。李世民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个东西,还笑着说:“阿耶,您本是天命所归,岂是他能谋害的?”
      李渊叹息了一声。
      “天命固然是天命,到底也要谨慎啊!——独孤怀恩还是我们家亲戚,连他都这样,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人用不着小心提防?”
      李世民只疑他又想起了刘文静的事,一边察言观色,一边说:“昔日里光武帝推赤心置腹中,降卒皆愿为之效命。陛下选贤举能,施以仁义,何愁天下不归心呢?”
      李渊抱着胳膊,背转身去,走了几步。
      “说说——战况如何?”
      “宋金刚孤军深入,精兵猛将全在他手上。刘武周据太原,不过倚仗宋金刚成势。宋金刚军无积蓄,以掳掠为资,利在速战。我今民心已附,粮草已足。儿欲闭营不战,养精蓄锐,以挫其士气,同时以偏师骚扰汾、隰,乱其后方。等到他们粮尽计穷,自当遁逃。当是之时——阿耶,儿欲追击敌军,一举收复河东!”
      渡河出战之前,李世民出镇长春宫,本是为了打洛阳。河东本是四弟齐王元吉镇守,不该他的。此时欲一举收复河东,自然须得天子首肯才是。
      李渊本不以兵略见长,也拿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当初河东节节败退,关中震恐,还须秦王出战才稳住战局,他简直就是大唐的压舱石。如今儿子这样说了,他岂有不答应之理?是以点头道:“你那胸中既然已有成算,就只管放手去做——阿耶在长安等你的捷报!”
      李世民一扬眉:“阿耶放心——有儿在!”

      李渊用一只丝囊将如意珠装了,挂在蹀躞带上。
      东君一时失计,被他得手,心中十分懊恼。只是李渊一介凡夫,若无人指使,他哪有本事摘取如意珠?是谁捣鬼?他倒要看个究竟。
      东君很快就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王道陵又来入梦了。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如意珠到手,只要佩戴它满一年,您就会变成天人了!”
      “好,好啊……”李渊笑道,“先生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想要什么奖赏呢?”
      “这奖赏么……唉,为天子分忧乃是臣的本分,岂敢要什么奖赏呢?况且我本是修道之人,那些俗物也用不上啊!”
      “有功不赏,岂有此理?先生休要推辞,一定要赏。”
      “当真要赏?”
      “当真要赏。”
      “如此……陛下恕罪——不知陛下变成天人之后,肯不肯将这如意珠赐予臣呢?”
      “这……”
      李渊略一思索,自己变作天人之后,这如意珠也就没用了,赐予王道陵有何不可?
      “好,待一年期满,朕就将这如意珠赐予先生。”
      “多谢陛下成全!”王道陵欣然下拜,离了梦境。
      小蛇从鼻孔里爬出来,蜿蜒出了房,在枯草与尘沙里爬行,梦中的李渊在布满奇花异草、假山怪石花园里游荡。
      正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荼蘼架下面传来一阵哭声。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名年轻的男子,扶着荼蘼架,掩面流泪不止。他低头穿过了那些枝枝蔓蔓,问道:“你是何人?何故在此啼哭?”
      那人一回头,李渊看见他满面泪痕的脸,大吃一惊。
      “世民?”
      那人连连摇头:“我不是李世民,我是如意珠。”
      李渊顿时尴尬不已。
      “唉,朕也不想如此。只是——”李渊咳嗽了一声,“迦楼罗以龙为食,这是天性。朕若不变作天人,世民将来就难免犯下弑父弑君的大罪,这岂不是害了他吗?如意珠,你要再思再想啊!”
      “并非是臣不愿为陛下效命。”东君哭道,“您是秦王的父亲,要他献上如意珠也是应当。可是您怎么能将臣送给王道陵呢?如意珠在那道士手上,轻易就能放出祥光瑞彩,他若以此伪造祥瑞、曲解符谶,岂不危害江山社稷?”
      李渊一愕,脸色迅速阴沉了下来。
      “呀,这……唉,失策了!”
      “陛下,您要做天人,臣自当效命。只是那王道陵心怀叵测,如今天下未定,留下他必成贻患。陛下应查清王道陵的来历,尽早处置了他,免得为奸人所误!”
      好个李渊!好个王道陵!我本不想插手人间之事,奈何你们先用这种手段谋我——既然如此,我且看看你们哪一个能笑到最后!
      “这……谁对付得了王道陵呢?”
      “陛下,您可知道前朝嘉州太守赵昱?”
      “唔,是有这么个人——朕听说,他曾斩过犍为泽中的老蛟,州人皆事之为神明。只是隋末大乱,其人就不知所踪了。”[16]
      “赵昱本在青城山修道,如今只怕还在那里。陛下只要能找到他,就不愁对付不了王道陵了。”
      “这……”想起王道陵要的奖赏,李渊心有余悸,“那么朕又拿什么奖赏赵昱呢?”
      “赵昱正在积攒功德成神,陛下有命,他一定乐于奉诏,不求回报。”
      这些年来,东君与迦楼罗始终没断了联络,是以神魔之间的大事他都知道。娜娜女神下了冥界,失去了淡水神的神格,天地间有不少神魔都希望这个神格能落在自己身上。赵昱能斩蛟平水患,自以为自己也有这个资格,因此一直在斩妖除魔,积攒功德,以期打动天道,降下淡水神的神格。现在天子召人除妖,他何乐而不为?
      “好啊——好!”李渊击掌笑道,“如意珠,待一年期满,朕自当将你送还给世民!”
      “多谢陛下!”东君施了一礼,又笑着抬起头来,“其实——也不用这么急。秦王征战在外,不能在膝下承欢,臣代他尽孝,岂不是一桩美事?”
      ——你只管留下我,留到娜娜召我下冥界,那就好笑了!
      我本是寄托于如意珠的一缕神识,神识单凭自己是下不了冥界的——单凭自己,我甚至都离不开如意珠。要想下冥界,我必须跟魂魄一起走——世民的魂魄也是魂魄,你的魂魄也是魂魄。不过,他有紫微星的神格,下了冥界只是丢了神格,回还是能回来的。而你,就算变成天人——或者说提婆,你也一样没有神格。你一旦下了冥界,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只有往前走重入轮回了。
      世民与你是父慈子孝,我与你却没什么交情,况且这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你死了,世民固然会伤心欲绝,不过——像你这样猜忌、多疑、巧取豪夺、言而无信的父亲,还是有的好,还是没有的好呢?
      ——留我还是不留,端看你自己怎么选了。

      白季子可真算是时运到了。
      在柏壁遇上东君,解脱了锁元链,已是喜出望外;回到青城山,又发现这里多了个道士赵昱,那人为积功德成神,又看她根骨甚佳,竟主动提出要点化她修行。白季子迷迷糊糊就有了个师父,每天摆动着蛇尾忙前忙后,挑水、洗尘、拾柴、采药、烧火,真恨自己不是蜈蚣精——多长几双手那就好了。赤城洞里的地面一天能扫三回,就差没拿舌头舔干净了。
      她怎能不殷勤备至呢?有人点化,她就能早些修成正果,这样才好报答东君的恩情啊!
      这一天,她正在山中采药,忽然看见群鸟惊飞。往山下一望,竟来了一大队人马,衣甲鲜明,刀枪如林,把她吓了一大跳。白季子起先只疑是来围猎的,可是他们又没有罗网和槛车。不是来打猎的,他们来青城山干什么呢?呀,该不会是师父的仇家找上门来了吧?
      眼看着他们顺着山道上来了,白季子也顾不上采药,急忙回到赤城洞。
      “师父,不好了!有一队人马上山来了!”
      “上山就上山,满山的豺狼虎豹,随他打,都是造化使然。”
      “可我看他们没带罗网和槛车,好像不是打猎的。”
      “哦?”
      赵昱微微一讶,袖占一课,露出了微笑。
      “好啊——是大唐天子要请我!走走走,这里可不是待客处!”
      赵昱站起身来,望一望白季子,皱了皱眉:“你是要跟我一起去呢,还是留在这里呢?”
      “为什么不去?留在这里多没趣啊!”
      “可是你这样去见凡人,怕不要把他们吓坏啊——你肯不肯委屈一下,变成一条丝绦,系在我腰里呢?”
      “但凭师父安排!”

      白季子远远地就望见了,那领头的是个年轻人,颔下没有胡须,显然是个宦官。赵昱并不急于上前相见,反倒长啸高歌起来:
      “金汤如瑟柱,绿水如丝弦。舒卷凭经纬,动止赖岳山。山中闻鼓瑟,扰我梦怡然。借问武陵人,曷改秦衣冠?”
      赵昱一边唱着,一边在山间迤逦前行。白季子听出来他唱的是什么字,却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那宦官摆摆手,示意军士们暂且止步,自己下得马来,步行追随。
      “先生!”看看追得近了,他就在后面招手呼喊。
      赵昱停下脚步,回转身来。那宦官看此人高大颀长,颔下三绺清髯,飘飘然有出尘之态,心中先赞了一声。他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这位先生,莫非就是赵昱赵仲明吗?”
      “正是——你是何人?找赵昱何事?”
      “我本是内侍陆文,奉王命来此——圣人有请先生。”

      赵昱推脱了一番,就欣然上了马,前往长安。他甚至都没回自己那赤城洞——其实,若不是为了功德,他自己都不愿意住在那里。在甘露殿谒见了天子,李渊对他说的话也奇:“朕这些日子噩梦连连,为妖人缠扰,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赵昱听到这话,十分诧异——自入甘露殿以来,他观察过李渊的气色,看他红光满面,不像是沾上妖气的样子。可他为什么会说自己为妖人缠扰呢?
      “啊陛下,但不知是个怎样的妖人呢?”
      “一名痨鬼一样的瘦道士,自云名叫王道陵。他夜间频频入梦,搅得朕不得安宁。”
      李渊一说出“王道陵”这个名字,赵昱就觉得腰间丝绦收紧了一下。他知道,白季子有话要对他说,遂施礼道:“陛下,容臣于净室起卦,算一算此人来路,再做道理。”
      “也好——既然如此,就请先生在玄都观暂住。”
      “谢过陛下!”

      到了玄都观,进了卧房,赵昱就解下了丝绦。白季子现出原形,趴在地上喘了口气,然后昂起脖子来——
      “师父,这下可糟了!那王道陵就是我以前的主人,又狡诈又贪婪。他自到东土以来,一心要谋夺东君的如意珠——一定是他在秦王那里没机会下手,就来威胁他的亲人了!师父,您可一定得救他——您要是不救,白季子自己也要救他的!”
      “嗳,这就是你说傻话了。青城山已是李唐的属地,赵昱便是李唐的臣子,臣救其君乃是天大的功德——我岂能不救?”赵昱踌躇满志,“既然他就是你过去的主人,那就更好了。白季子,你且说说,这王道陵有什么本事?”
      “本事?他的本事就是善于变化,专会坑蒙拐骗——真打起来,他连我都打不过呢!”
      “唔……唉,我一直觉得这事不对啊——太极宫有日游神、夜游神警卫,本不应让他随随便便就入了天子的梦境。圣人身上一点妖气都没沾上,可见这王道陵修的本是正道。你又说他没什么本事,只是善于变化,会坑蒙拐骗——那他凭什么威胁圣人呢?我在想,他来此会不会是上面准了的呢?如果他做的事不怕摆到台面上来,我们拿他反而没理了。”
      白季子本不是十分聪慧的人,听到这话急得直拧尾巴:“那……那可怎么办?可是……我总要救他的亲人才是啊!”
      “不慌,不慌。”赵昱用手指摸了摸蛇脑袋,“我有个办法,一试就能试出他光明不光明。”

      赵昱拜会了日游神和夜游神,说明自己是奉了天子之命,前来降妖。从那一夜起,侍寝的嫔妃回去之后,赵昱就与小内侍陆文一起,为天子守夜。
      有赵昱在,那王道陵果然没有再来,李渊这几夜都睡得很安宁。可是过了几天,忽然来了一名小道童,说是兄长赵冕病重,要他速归。没奈何,他只得辞别了天子,离开了长安。
      长安正南方,就是入汉中的子午道,山高岭峻路难行,自古人烟稀少。赵昱进了子午道不久,就攀藤牵葛,踩着青苔之间的空隙入了深林。他解下丝绦,白季子溜下地,化作人面蛇尾的妖身。
      “师父?”
      “你先回去,变成原形进太极宫,我随后就到。”
      白季子明白了:“哦——原来师父将我变作道童,假传一信,借故离开,就是为了引那王道陵出来?”
      赵昱含笑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忽听数声嘎嘎的怪笑:“不必了——王道陵现在就出来!”
      白季子和赵昱都是一惊。
      风穿密林,枝叶飒飒,王道陵从灌木丛中站起身来,怡然自得地抖落了几片树叶。
      “王道陵!——你好大胆!”白季子一见到他就怒火中烧,不由分说,召出了软鞭。
      王道陵竖起一根手指,笑了。
      “白季子,稍安勿躁——你我毕竟也有过主仆之谊,何必一见面就要动兵器呢?”
      “王道陵,我正在找你,想不到你自己来了。”赵昱往前迈了一步,站在白季子前面,“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我赵昱明人不说暗话——我奉旨降妖,不许你再私闯禁地、惊扰圣躬。你若不从,休怪我不客气!”
      “赵仲明,我知道你想当水神,正在积攒功德。”王道陵慢条斯理,不慌不忙,“我若是你,就绝不会插手此事,免得功德没积到,反倒落了罪过。”
      “我赵昱奉旨降妖,有什么罪过?”
      “你可知唐天子为什么这么恨我王道陵?”
      “那是你自找的——你若不惊扰圣躬,谁管你怎么当个修道人?”
      “赵仲明,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唐天子手上正攥着他的亲儿、秦王李世民的如意珠,你可知道?”
      白季子大吃一惊。
      “怎么会?”她转念一想,似乎想通了,“好啊,难怪你缠着他不放——你果然还惦记着那颗如意珠呢!”
      “白季子,这就是你一叶障目了——你怎么不想想,唐天子虽然是真龙下界,现下也不过是一凡人而已,如意珠是怎么到他手中的呢?”
      赵昱的脸色越来越沉,他抬手制止了白季子继续驳斥,看着王道陵:“说下去。”
      “他知道了李世民本是迦楼罗下界——迦楼罗么,总要以龙为食的。他唯恐李世民将来弑父弑君,因此央求我给了他符箓和咒语,自己去摘了那颗如意珠,指望着它把自己变成天人呢!”
      “你胡说——那伽才不是龙呢!”白季子出离愤怒了。
      “你拿这话对唐天子说,看他信不信你?”
      “你……”白季子气结。
      王道陵根本不理她,只对赵昱说话:“我与唐天子有过约定,一年期满,他变作天人,就将如意珠赐予我。如今他请了你来,就是为了毁约——哈,真想不到,我王道陵也要步刘文静的后尘了!”
      刘文静其人,赵昱是知道的。晋阳起兵,他本是一等一的功臣,李渊下诏可免二死。可是仅仅过了两年,刘文静就被扣上谋反的罪名杀害了。
      白季子仍在与他争辩:“你又是什么好人呢?你不过是想要如意珠罢了!我看唐天子猜疑秦王,摘他的如意珠,一定是你挑拨离间!”
      “就算我王道陵挑拨离间,那又怎样呢?赵仲明,我这一句一句,可都是为你打算啊!”王道陵伸出秃鹫爪子一般的手,屈指点着,“天子有道,你奉旨行事确实有功;天子无道,你盲从乱命反而有过。如今唐天子言而无信,要诛杀我这有功之臣,你奉他此旨,自思自忖是功德还是罪过?”
      赵昱一愕,捻着胡须,不言不语。
      “师父,您可别听他胡说!”白季子见他踟蹰,又急又气,几乎流下泪来,“像他这种挑拨离间、贪婪狠毒的恶人,人人得而诛之。抓他打他是替天行道,只有功德,哪有什么罪过?师父,您应该为国锄奸,然后将如意珠还给秦王,这才是真正的功德啊!”
      王道陵哈哈大笑:“白季子,你太可爱了!将如意珠还给秦王?怎么个还法?从唐天子手上抢来?偷来?如意珠就这么回到了秦王身边,唐天子本来未必猜忌亲儿的,此时也要恨上他了。好啊好啊,离间骨肉,败坏天伦,又添一重罪过!”
      “反正……就算师父不答应,白季子自己——也要把如意珠送还秦王!”
      王道陵心中一动。
      ——白季子为什么这么维护李世民?莫非此人于她有什么恩情?
      那一日命她去摘如意珠,她就解脱了锁元链,看起来,八成就是李世民帮了她吧!虽然李世民是凡人无疑,但是东君下界之前,会不会做些手段——比如,留下一缕神识呢?一缕神识,教白季子解脱锁元链,足矣!
      正想之间,赵昱一把带住了王道陵的手腕。
      “随我去太极宫——天子面前,分说明白!”
      “师父?”
      “为师要破奸谋,谏君王,保良将——在唐天子面前揭破王道陵的阴谋,劝他将如意珠赐还秦王,这才是至善之举,功德无量!白季子,你就在此等候,不要走动。”
      正在这时,山林间忽然飘荡起一阵刺耳的大笑。赵昱只觉得掌中王道陵的手腕迅速地干瘪、瘫软下去,定睛一看,王道陵整个身体迅速收缩、扁平,飘飘荡荡挂在他手上,竟然徒剩了一张画皮!
      “赵昱,你只管去觐见天子吧!”
      王道陵的大笑渐行渐远,渐不可闻。
      赵昱重重叹了一声,将画皮摔在地下。
      “师父!”白季子没来由地慌了,“师父,您——还要去太极宫吗?”
      赵昱深吸了一口气:“去——为什么不去?就这么丢开手,于天子是背信弃义,于秦王是见死不救——这才是最大的罪过!”
      “白季子,”赵昱招手叫她过来,“此一番天子纳了我的谏,皆大欢喜。就算不纳我的谏,我当做的也都做了——我们师徒这就去遍游山川,积攒功德,再也不要管皇家的事了!”
      “什么?遍游山川?”白季子一惊,一下子跪倒在地,“师父,天子要是不答应,白季子也不愿走!”
      “你……这是何意?”
      “白季子定要夺回如意珠,还给秦王!”
      “白季子,你疯了?太极宫有日游神、夜游神巡察,况且真龙天子,妖邪难犯——你一个小妖,岂敢夺天子的东西?”
      “师父!犯禁之罪我自己担,绝不连累师父!”白季子连连叩头,“只求师父将白季子带进太极宫!”
      “罢罢罢,你起来!”赵昱长叹一声,“此番进谏,我当竭尽全力——只盼天子准了才好!来来来,你仍变作丝绦,随为师进宫,万一天子不准——为师也好将你留在太极宫内,往后就只有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多谢师父!”白季子大喜过望。
      “只是——你要记着,可为则为之,千万不要冲动!夺如意珠不成,反倒把自己搭上,不值得!”

      赵昱回到长安,求见天子,李渊准他甘露殿觐见。
      赵昱进殿的时候,满面肃然,见了李渊,一丝不苟地行礼,然后侍立阶下。
      “赵先生求见,莫非是有了王道陵的下落吗?”
      “臣请陛下——”赵昱撩袍跪倒,“休恋非分之物,将如意珠璧还于秦王!”
      李渊几乎跳起来,丝囊里的如意珠竟像是在发烫一样。
      “你……你说什么如意珠?”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王道陵对你说的?”
      赵昱低头不语,算是默认了。
      “好好好,先生果然是神通广大——这么快就找到了王道陵!”李渊扶案起身,“只是先生这话,必得给朕一个交代!——这‘非分之物’四字,是从何说起?”
      “陛下是秦王生身之父,您有所需,他本当尽力为您取来,这是他的孝。可是如意珠此物,本是他前世带来,并非陛下恩赐。他本无意奉送,您要据为己有,实无道理。况且此物在陛下掌中,一年期满,就会将陛下的元神变作天人,实是离阻骨肉的祸胎啊!”
      “离阻骨肉?”李渊踱了几步,猛地回身,“赵先生,离阻骨肉的是如意珠吗?不是!要怪只怪他既然是迦楼罗,为什么要投胎到真龙天子身边?朕若不早做安排,迟早被他反噬!”
      “陛下,迦楼罗吃的是那伽,不是真龙。”
      “那伽是什么?”
      “是巨蟒神,水中之王。”
      “龙也是水神——吃得了那伽,如何就吃不了真龙?”
      “可是……陛下,迦楼罗的纯青琉璃心,对天人的吸引力堪称致命!您若真变成了天人……”
      “世民是朕的亲儿,诸子之中唯独他最受朕宠爱——难道朕会盼他死吗?”李渊说得义正辞严,“朕与世民只有这一辈子的父子之缘,当然盼他此生平安喜乐,长命百岁。至于他归位之后,毒发自焚,那也是是天命,难道是朕害他吗?”
      “陛下,迦楼罗要吃真龙,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这都是王道陵离间之言,您可千万不能当真啊!”
      李渊觉得赵昱说话实在太荒唐了。
      ——难道儿子可以有弑父之心,父亲却连要他一件东西自保都不能?就算迦楼罗不会吃真龙,他要如意珠以防万一又有何不可?怎么就成了“非分之物”?若说他真要杀了世民摘他的心,那才是“非分之物”呢!
      “再者——朕若不取如意珠,将来他弑父弑君,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世民他虽然表面上烈性,其实天性仁善、心地纯正,文韬武略更是天下少有——我这么优秀的儿子,就该流芳百世,岂可背上这样十恶不赦的骂名?”
      赵昱仍想进言,李渊抬起手制止了他。
      “赵先生,你哪里知道朕的心?”李渊长叹一声,安抚道,“如意珠本是世民的,朕怎么舍得将它送与外人?请你来降妖,正是因为一年期满,朕就要将如意珠赐还——只恨这王道陵缠扰!”
      赵昱满腹狐疑,不信李渊真的会赐还如意珠。
      ——连系在他腰里的白季子都不信。
      不过,他还是深施一礼:“既然如此,臣将遍访山川,为君王除去奸佞!”
      遍访山川是真,反正他也要多行善举,积攒功德。至于除去奸佞——碰上王道陵,他当然要奉旨除妖;倘若碰不上,那就是天意使然,不让他卷入这些腌臜事,免得打狐不成反惹一身骚!
      ——君既然失信于臣,臣还怎么尽忠于君?

      赵昱辞别君王出宫去,却把白季子留下了。
      白季子变作原形,就在草木深处盘踞着。月上宫墙,看看已到三更后,白季子遁出元神,到了甘露殿。
      小宦官陆文在皇帝的卧房门口坐着,打了个哈欠,昏昏沉沉,好像要睡着了。
      白季子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越过门槛进了房——她的元神,凡人理应看不见,就怕离得近了,身上的腥气会被人发现。小宦官不机警,她就放心了。
      她摆摆尾巴接近了榻边,伸手去揭帐子。
      白季子的手将将碰着帐子,只觉得手上一麻,一股大力将自己往后推去,耳边风声呼啸,她重重地跌回了草木丛中自己的身躯内。
      与此同时,只听一声闷雷,阴云滚滚,遮蔽了月光。
      “白季子!”
      白季子吃了一惊,圈回首看时,原来是东君,她忙立起脑袋来。
      “东君,白季子要把如意珠还给秦王!”
      难得你知恩图报,是个义妖——可是你也太莽撞了!皇宫禁地,是你一个小妖能闯的吗?
      “你来这儿干什么?夜游神一定发现你了,少时就要来捉拿你!”
      “我……”
      “什么也别说了,听我的——你快躲到甘露殿的房顶上,少时夜游神来了,你能拖一时是一时,我这就去给你搬救兵!若是看见一条小蛇,你也不用说话,盘在它身边便是!”
      “好,我记住了!”
      东君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白季子爬向甘露殿,距离并不远,可是电闪雷鸣,好像总不离她左右,令她胆战心惊,只恨自己一条腿都没长。她刚刚爬上甘露殿,就觉得一阵惊风,耳边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
      “妖孽,你惊扰天子,还不快下来受缚!”
      白季子惊惧不已,瑟缩在瓦片间。
      一道电光,惊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响。
      小宦官陆文一下子惊醒了。
      “夜游神饶命!小妖并无恶意,只是……只是那如意珠本是秦王的,因此小妖……”
      “你惊扰天子就有罪,谁管你是来干什么的!”
      白季子鼓起勇气:“那王道陵挑拨离间,你怎么不管他?”
      “他是玄门正道,岂是你一个妖孽可比?你自己下来还则罢了,你若不从,休怪我夜游神无情!”
      白季子也见过天将降妖,知道这天雷的厉害。此时她也想明白了,夜游神之所以不引天雷打她,正是因为她在甘露殿的房顶上,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敢打坏甘露殿——想透了这一层,她哪里会下去?
      与此同时,东君入了李渊的梦。
      “陛下,那王道陵知道您不愿把如意珠赐予他了,他一定会设计谋我,您身边无人保护可不成!”
      李渊自思自忖,王道陵既然能入他的梦,可见这宫禁是挡不住他的。那么,他若来盗如意珠,怎么就不能得手呢?他一时没了主意,只得请教:“赵昱已走,还靠何人呢?”
      “您可知护宅苍龙?”
      “苍龙出现,乃是一家兴旺之兆。”
      “武功别馆的护宅苍龙,日夜思念陛下。今日它混进太极宫,夜游神要拿它问罪。您是一家之主,若得您荫庇,它就能脱此难。您将它收在身边,那王道陵就不敢来了!”[17]
      “哦?它现在哪里?”
      “陛下,您跟我来!”
      李渊跟随着东君出了房,忽然足下生云,腾空而起。只见那空中阴云密布,电闪雷鸣。电光之下,隐隐约约有仙山迤逦,一条苍龙盘桓于山中,声声哀鸣。一金甲神人身长数丈,举剑呵斥。
      李渊本来还有些踟蹰,一见这条苍龙,就深信不疑了。
      ——开皇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二,世民出生那天,他在武功别馆见过它!
      “陛下,您休要害怕,只管随我上前,斥退夜游神!”
      李渊由东君搀扶着,腾云近前,降落在仙山上。他壮着胆子,厉声喝道:“夜游神,退下!”
      夜游神吃了一惊,低头看时,认出了那条小蛇就是大唐天子的梦魂。还有一只小喜鹊随着它蹦蹦跳跳,背着翅膀望着天,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李渊见夜游神有退缩之意,信心大增。
      “它是我家的护宅苍龙,你休要为难于它!”
      ——天子言出令随,此话一出口,不是也是了。
      白季子急忙爬过去,盘在那条小蛇身边。在李渊的梦里,就是护宅苍龙蜿蜒而至,偎在他脚下。他伸手抚摩了一下它的鳞片,只觉得那一片片冷森森、银亮亮的,有如明镜。
      夜游神见白季子有天子庇佑,知道动不得她了,只得施礼道:“遵命!”
      他收了天雷,驱散阴云,回到了玄武门。
      只剩下风清月白。
      小陆文仍在机警地东张西望,一条小蛇从他脚边无声地滑过,爬向了御榻。

      这一夜,张婕妤由小内侍陆文引着,来到甘露殿。她将将迈过门槛,就觉得头皮一紧,一抬头,猛见一条银蛇盘踞在房梁上,顿时花容失色。
      “啊呀!”
      张婕妤吓得连连倒退,陆文忙展开双臂,挡在她前面。
      “婕妤,怎么了?”
      张婕妤指着那房梁:“那儿有一条蛇!”
      “咳!臣还当什么呢——那条银蛇啊?太史已经来看过了,那不是蛇,那是护宅苍龙,乃是一家兴旺之兆。它在这甘露殿里,都有好几次了,婕妤您没见过——您多见几次就知道了,它就待在那里,安安静静的,过一会儿就不见了,不害人的。”
      “哦,不害人吗?”
      “是啊,从来不害人的。”
      “那就好,那就好……”
      张婕妤惊魂未定,跟随着陆文,小碎步跑进皇帝的卧房。她扑进李渊怀里时,依然心有余悸。
      “陛下,您这里有护宅苍龙,怎么也不先对妾说一声?可把妾吓死了!”
      “好好好,是朕的不是——嗳,苍龙出现,乃是一家兴旺之兆,我想……别不是你就要怀上龙种了吧?”
      李渊在笑着,张婕妤却心中一慌。
      她听到过传言,说是晋阳起兵时,今上曾对秦王承诺过,若能得天下,就立你为太子。她也知道,今上为唐王时,将佐请立秦王为世子,今上将立之,秦王固辞而止。三年以来,秦王功业日隆,太子对他颇为忌恨,怕的是将来难免兄弟争斗。虽然她现在还没有孩子,可是万一真让圣人说中了——母子们何苦担这个“苍龙降世”的虚名,白白地惹人嫌猜?[18]
      “妾本蒲柳之质,岂敢望苍龙降吉祥?陛下,苍龙出现,主一家兴旺,而您化家为国——这一定是大唐兴旺之兆吧!”
      “哈哈,你可真会说……”
      房梁上那条银蛇,早已消失不见了。
      白季子爬上了房顶,盘踞在瓦片上,东君就坐在她旁边。
      ——她看不得这种云雨之事,因为她会想到桂枝罗汉。越思越怨,越想越急,春情如火,着实难捱,因此每到这时候都会出来躲避。但她也不敢跑太远,只怕自己一走远,王道陵就找到机会进来了。
      看守如意珠固然费劲,可她并没吃亏。
      李渊本是真龙下界,如今他自己抱着如意珠要做天人,自然身上的龙气就会逸散。逸散的龙气,会向附近同属的生灵聚集——没有蛇就是鲤鱼,没有鲤鱼就是蚯蚓。白季子本是一条成精的蛇,又靠得这么近,龙气自然会优先向她身上聚集。她什么也不用干,就待在附近,要不了多久就能修成人身了。
      夜深了,张婕妤被内侍送回去了。
      月光下,一只喜鹊掠过房顶,落在屋脊上,口中叼着一片金色的羽毛。
      “白季子,你先下去——我去去就来。”
      白季子依言去了。
      那喜鹊振翅飞过来,身躯渐长,变作了一个人身。
      东君站起来施礼,那人也还了一礼。
      “你来了?”
      “我特地来问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大唐天子请我,我就来了。”
      迦楼罗才不信事情有这么简单。
      东君冒着躯壳焚毁时受牵连的危险,在如意珠里留下神识,本是为了提防提婆。可如今他又没留在李世民身边,那还怎么提防提婆?况且,他又不是不知道,如意珠在真龙身边久了,李渊也会变成提婆——这不是又给自己找麻烦了吗?迦楼罗本以为他有本事自己回去,可是——
      “前几日你收了那白蛇,我只当你要让她带你回去。可是一连数日,并无动静——你有事情瞒着我。”[19]
      “你在这里有细作。”
      迦楼罗一听这话就明白了。
      我的确有事情瞒着你,但是,就与你安插细作一样——我不会苦苦追问你安插的细作是谁,想必你也不会怪我有话不能明言吧?
      “——你是知道我的。”迦楼罗叹道,“我也知道你。”
      东君从来不会让朋友吃亏,所以迦楼罗信得过他,即使不知道内情,只是——
      “我担心的是,你自己是不是在以身犯险?”
      “你放心,毒发自焚这一关我一定能过——就算有事,我们的如意珠连着,你也会知道的。”东君换了个话头,“祆教现在如何?”
      “自从波斯王子库萨和从拜占庭借兵,打败巴赫兰夺回了王位,萨珊波斯东征西讨,武功赫赫,祆教如今也是如日中天。不过,众善神多有伤损,娜娜下了冥界,也没人给他们生命之水,因此日益削弱,我看他们好景不长。”
      ——马兹达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自以为私藏了生命之水,不给众善神用,就能借敌人之手削弱他们。可是照这么拖下去,他什么时候才能发现生命之水是假的呢?
      其实他何尝不想早些过了毒发自焚这一关,只是生命之水尚未还给娜娜,岂可失信于人、先用水中之火?而马兹达发现不了生命之水是假的,就不会想到下了冥界的娜娜,想必娜娜也不会召他——唉,此事什么时候才能了啊!
      早下冥界,还能借李渊的元神。往后一拖,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还有一桩事,我得告诉你——李元吉是提婆。”
      “哦!”东君不觉一惊,“消息可靠吗?”
      “我用佛祖十二岁等身像跟白度母换来的消息,准确无误。”[20]

      白季子在甘露殿终日盘桓,王道陵也看出来了,她在守护如意珠。他又从夜游神口中套出话来,知道了那一日的情形——他几乎可以肯定,东君一定在如意珠里留下了一缕神识。既然有白季子可用,想必一有机会,如意珠就会回到李世民身边了。那么,要得如意珠,还得从李世民身上着手。
      他是迦楼罗,还是即将毒发的迦楼罗——难道不会有提婆谋夺他的纯青琉璃心?要想得到如意珠,大可以借提婆之手杀了迦楼罗,趁机分一杯羹。甚至都用不着刻意分辨谁是提婆——李渊不就是现成的吗?
      不过,迦楼罗毒发还有日子,想必提婆们不会那样着急。又听闻他那早夭的胞弟也是迦楼罗,此时由明转暗,对那些提婆也有震慑,他们应该不敢贸然出手。
      也就是说,他有的是时间。
      那么多提婆都想要得到纯青琉璃心,如果我有办法能让其中一个占了先,还怕他们不抢着来与我合作吗?
      要想让提婆占先,就得让迦楼罗提前毒发。
      ——我王道陵恰好会炼毒。
      况且,这天底下有的是炼毒的材料——称王称帝者不知凡几,难道就只有李渊是真龙下界?
      蛟龙的血,就是迦楼罗的穿肠毒药。
      众家反王的末路,就是将军的催命符。
      李世民屯兵柏壁,坚壁不战,同时派遣偏师袭扰宋金刚后方。武德三年四月,宋金刚粮尽技穷,只得退兵。李世民领兵奋进直追,在雀鼠谷一日八战,八战八捷,两日不食,三日不解甲,一举收复太原。刘武周、宋金刚北逃突厥,为突厥所杀。
      处罗可汗屡犯并州,总管李仲文不能制止,正欲举兵南下夺取并州时,不幸一病而终。
      武德三年七月,秦王李世民受命东征,多路出击,逐渐对洛阳形成包围。王世充负隅顽抗,洛阳坚城不下。次年三月,河北窦建德发兵来援,李世民以三千五百人扼守虎牢关,以“牧马计”大破敌军,生擒窦建德,洛阳遂降。王窦二人解到京城之后,窦建德被处斩于市,王世充为仇家所杀。
      同年七月,建德部将刘黑闼起兵,不出半年尽复建德旧境。次年,秦王出兵,决洺水大破之,刘黑闼败亡突厥。秦王复引兵击徐圆朗,下十数城,声震淮、泗,杜伏威惧而入朝。刘黑闼倚突厥之势再反,众不满万,粮草匮乏,太子李建成欲取功名以抗衡秦王,自请领兵讨黑闼,斩之于洺州。
      萧铣献降归唐,处斩于长安。徐圆朗弃城出逃,为野人所杀。高开道遭部将反叛,自尽于堂上。李子通欲逃回江淮,被捕处死。辅公祏败亡被擒,枭首于丹阳。杜伏威受他牵连,死因不明。
      ——王道陵就像一只食腐的秃鹫,哪里有豪杰的血,哪里就有他。
      王道陵本以为,如意珠早就回到了李世民手中,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就在李渊得到如意珠一年之后——李世民初平洛阳、尚未回朝时,益州献上了一株芝草,好似一个人形。卜者说,王德将衰,下人将起,则有木生为人状。不久之后,亳州老子祠枯树复生枝叶。卜者占算,说是枯木复生,乃是权臣秉政之兆。老子本是唐祖,李渊听到这话,心中惊疑不定。[21]
      天象有变,又是下人将起,又是权臣秉政。他实在想不通,我朝中哪有什么权臣?一定要说有……莫非是世民恃功生骄?
      他知道世民是个好的,可有些事由不得他不这么想——前者在柏壁,发朝廷的命令征粮不得,改发秦王教,吏民们就远近来归;现在在陕东,天子敕州县不行,倒不如秦王教好使。虎牢关战胜才七天,李渊就任命郑善果为山东道抚慰大使,他不得不这么做——绝不能让世民再在河北也扎下根去了。不是他猜忌骨肉,只是君臣之分在前,父子之情在后。为君者若不审慎,则国必生乱,我们父子岂不为后人耻笑?
      东君说过的话,李渊还记得——如意珠在王道陵手上,轻易就能放出祥光瑞彩,他若以此伪造祥瑞、曲解符谶,一定会危害江山社稷。
      是啊,如意珠在王道陵手上,一定会危害江山社稷,那么在别的道士手上呢?据他所知,世民交游甚广,三教九流到处都是朋友,倘若将这如意珠还给他……谁知道这如意珠在他手上会造出怎样的祥瑞?甚至于——这如意珠本来就是他的,恐怕都不需要什么道士,就会引来祥瑞吧?
      当初他的确对世民说过,若能得天下就立你为太子,可那不过是一时的权宜——若不这样说,他哪有心气用尽机谋、奋勇争先?可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天子自有天命,他连储君都不是,招来祥瑞他担得起吗?如今天下已定,再助长他的骄慢之心,那就是害了他!
      唉,身为迦楼罗,早晚毒发自焚。那本是天命所在,我管不了。可是,难得我们这辈子做了父子,毕竟有骨肉之情。如今为父的已是天下人的君主,凡间的事朕说了算——就让他无病无灾,平安度此一生,不好吗?
      如意珠,为父的就先替世民保管着吧。
      李渊就这样说服了自己,觉得就算如意珠来了,他也能照样解释给那人听。
      可是那人始终没有来。
      如意珠静静地躺在丝囊里,挂在蹀躞带上,时时刻刻都在他腰间。
      护宅苍龙静静地盘踞在房梁上,偶尔能看见,但更多时候是找不到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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