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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相见不如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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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相见不如不见
哥哥……哥哥……那个时候岁月那样清澈,谁由料到数十年后他们竟走到这个地步?想到那日冷杉林内女子单膝跪地、执手平眉时面上的冷酷漠然,他心内就不由涌上种种复杂难解的情感,仿佛银针一根根直刺进心里——那样细微却分明的刺痛!
十年风雨,他早已见惯世人为了金钱、美色、自己的私欲而背叛反噬,甚至自己也早已熟练用这样的手段去对付敌手,可看着紫衣女子以那样平静的甚至可以称之为寂灭的语气说出那句话时,他依旧难以控制住胸口翻涌的血气——阿颜,你怎么可以为了不相干的人背叛我?!你怎么可以……
紧抿住双唇,白衣公子清醒锐利的墨色双瞳已隐隐转为碧色——那样妖异诡丽的碧,似是怒气积累到极限却无法发作的雷霆之怒,可眼眸深处却明明又带着一点点无法掩饰的萧瑟,一点点风吹叶落、黄叶满地的浅淡的灰败,仿佛是灰心到极处、不想言说的倦意。
而数丈外仰头赏花的女子却浑然不觉,她向右走了两步,冰凉的指尖轻轻触摸着小小的白色花瓣,眼里闪烁着孩子般欣喜的明亮光芒。
日色渐渐暗下去,雪光也不复最初那般明亮的晃眼,天空忽忽下起雪来。
虽是江南微雪,比不得燕山雪花大如席,却颇为细密,绵绵地落下来,很快地上又薄薄铺了层新雪。而梅枝上原本就积了一夜的雪未化,此刻怕是承受不住压力,“喀拉”一声竟折断了。
蓝田玉一惊,条件反射的回头望去,却看见身后不远处静静站着个形容清俊的白衣公子。他脸色苍白,线条如刀削斧砍般利落,高挺的鼻梁在鼻翼形成淡淡的阴影,竟是惊人的冷峻,纵使长睫半垂,仍遮不住目若寒星。
这是两人自那一夜近乎决裂地争执后第一次正面相遇,蓝田玉徒然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白衣公子也不开口,如雕塑般岿然不动,任肩上落满薄雪,只静静地望着她。
蓝田玉心里忽然有一种没来由的恐慌——虽两人相聚不过数十丈,只要一个人上前几步便可以清晰地触摸到对方。然而不知为何,她只觉得他脸色异常苍白,毫无血色,往日清明的双瞳中淡淡弥漫着一片触目惊心的鸽灰。连身形也越来越淡,几乎和身后的雪地一个颜色,仿佛……仿佛一个不留意他便会凭空消失一般。那样明显地无法把握的无力感……她是第一次在这个一直让人只能以抬头仰望的姿势追随的少年身上看见,犹如内心某个地方被掏空一样,那个瞬间,她根本无法动弹,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少年眼中复杂的种种情愫一点点慢慢淡去。
微雪的铅灰色云下,背靠着嫣然绽放的十里寒梅,蓝田玉和叶云楚两人间蔓延着奇异的沉默,直到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才打破这似乎有形有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寂静。
“少主、姑娘,湄夫人已进了祠堂。”雪容远远便站住了,低头轻声禀报。
闻言白衣公子淡淡望了蓝田玉一眼,转身便直朝祠堂走去——数十丈的距离,雪地竟只留下一层极为匀称而浅显的脚印,仿佛一个模子打造出的一般。很快落雪覆盖上去,茫茫大地一片洁白,已无半分痕迹。雪容不由暗暗倒吸口气,这个江湖盛传惊才绝艳的凌烟阁少主武功究竟深不可测到什么地步了?
蓝田玉略顿了片刻,眼见踏雪远去的白衣公子背脊挺直,毫不拖泥带水的离开。刚才……是自己的错觉吗……她一直望着少年淡白的近乎虚无的背影,低低叹了口气
推开祠堂沉重的红木雕花门,迎面可见的是一层层厚实的垂地帷幕,暗色的玫红织锦遮光性极好,祠堂深处外面的光亮已丝毫都透不进,只能靠着前方屋角点亮的长明灯的昏暗光芒指路。
蓝田玉却似乎对屋内布局颇为熟悉,很快走入正厅——数不清的牌位放在大厅的台子上,高高低低的木头投影诡异,隔着台前金兽内燃起的白烟和周围挂满的招魂皤望去,更显的万分沉郁阴寒,似乎每个阴暗角落都躲着屈死的怨灵,正鬼鬼祟祟探头不怀好意地窥探着这世间。
那样沉重而浓郁的暗,吞噬了所有的光明和温暖……尽管已进祠堂多次,每次看着这阴寒一片的叶氏祠堂,蓝田玉仍忍不住深深打个寒噤——那些恨意与怨气,从来都没有消散过吧,无论,是死去的人,还是活着的……
“嘻嘻……”突然黑暗中响起某个阴恻恻的笑声,“嘻嘻,小姐,你睁开眼看看吧,看看这昏君当道的大郢今日要怎么亡了!”
“你睁开眼看看呀!”枯瘦的十指在空中毫无章法的乱划,一个披散着满头乱发的妇人“磔磔”怪笑着,脚步踉跄的奔到牌位前,“大郢要亡了!它要亡了,你知道吗?嘻嘻……要亡了……阿华语儿,它要亡了……”
妇人手舞足蹈,神经质地叫着、闹着,声音更是出奇的沙哑难听,如同小刀狠狠地刮着砂纸,一时让人分不出她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她叫了半晌,突然一把拔下牌位前烧着的香,笑嘻嘻地向手心按去,青色满是皱纹的脸在猩红的火光照耀下越发诡异骇人。
“湄姨!”一直处于惊怔状态的蓝田玉这才回过神,惊呼,扑上去要夺妇人手里燃着的香。但一切太事出突然,待她反应过来,火光已堪堪接触到皮肤,空气中似乎可以闻到某种奇异的肉香。
“扑……”不知是什么东西挟着极强的风势从身边穿过,把正燃烧着的香火头给打断。妇人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下意识地把没有火光的残香按入手心。
然而这一怔便已足够,蓝田玉连忙拉住妇人,夺下她手里的香火。
“湄姨。”看着眼前顶着满头蛛丝,衣衫凌乱的妇人,平素淡漠的蓝田玉竟眼圈霎时微红,忍不住脱口低呼。然而妇人瞪着双眼直愣愣望着她半晌,眼神凝滞,并不答话,竟似已痴傻一般。
“湄姨……这是怎么了?”蓝田玉强忍住哽咽,用手绢轻轻搽拭着妇人灰白发间的蛛网,颤声问——这是怎么了?!不过半年前,她还来过香雪海。那时湄姨虽仍体弱瘦削,精神不济,但是,不是一直和七年前一样么——不过是记不起往事,精神恍惚罢了?为什么现在、现在竟成了这个模样!
叶云楚看着女子止不住颤抖的右手,眼神有轻微波动,可是一开口声音却是淡然的近乎冷漠,“三个月前,湄姨似乎记起那一夜发生的事,精神全面崩溃。华清远来开过药,但是也不过是暂时的压制着,遇了刺激便承受不住。他说,病根在这里,”他伸手指指心,“恐怕……是好不了了。”
“三个月……”蓝田玉猛然抬头,直视着叶云楚,冰雪般的眸子里带着几乎可以称之为愤怒的神色,“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三个月前?湄姨已这样整整三个月了?他、他居然不曾向她透露半个字!
“告诉你?”叶云楚冷笑一声,“告诉你又能如何?”
“你能怎么样?你能把青华青语还给湄姨,还是能让当年枉杀叶府一百五十七口的人血债血偿?”
“我、我……”那段惨烈的往事这些年来一直被视为俩人间的禁忌,从来不曾被提起。今日陡然间被这样翻出来,蓝田玉猝不及防,脑中一片空白,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同于往日的傲然淡漠,今日叶云楚却是锋锐的近乎咄咄逼人。他冷笑着走近两步:“你什么都做不了对么?呵,只怕,你心里从来也不曾想过要做些什么吧?!心思只在柳萧萧身上,一心一意要护着她,说什么她是无辜的,不该让她牺牲。”
“那当年叶府上上下下错在哪里?爹娘又错在哪里?!难道他们就注定要这样枉死?”
叶云楚声音一分分沉下去,眼里被冰封的恨意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来。他猛然拉起呆滞的妇人,“你看看,这是当年会在黑夜里温柔地唱着小曲哄你入睡,会陪你放纸鸢捕蝴蝶,会给你熬汤煎药、会三天三夜陪在你床前等你烧退下去才合眼的湄姨,她……又错在哪里?!”
湄娘似乎是被他这样凶狠地近乎狰狞的表情吓住了,“呀呀”地挣扎了几下,竟委顿在地,晕了过去。
蓝田玉忙扶起她,岂料一时手中无力,被带着一起跌倒,只好半扶半抱着湄姨靠在柱子上。
叶云楚却仿佛心中这些话压抑地太久太久,今日不顾一切也要说出来。对眼前的变故竟似看不见,仍低声喝道:“不错!我就是有私心,那又如何?既然他当年没有逼死我,那他欠我们叶家的我今日必要他十倍 、百倍的还回来!”
“我实话告诉你,莫说是一个柳萧萧,便是要凌烟阁、要整个临安给他陪葬,我都下得去手!”
凌烟阁少主双瞳深处燃烧着幽深的火焰,如同地狱修罗般,几乎是一字一字把这些话吐出来的。
“只怕,”他唇边的笑意更冷了,“你都不记得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吧?”
“我记得!”蓝田玉右手猛然收紧,长长的指甲直扣入肉里,她却恍若不觉,急切地开口辩白,“只是……只是……人不能只为死人活着呀。”
叶云楚冷冷一笑,眼神阴郁,抬头望着林立的牌位,并不答话。
那些长长短短的影子一根根倒在叶云楚身上,形成奇特的鬼影,犹如一个个张开嘴无声狰狞笑着的恶鬼一般。“我记得……”然而仿佛自己也知道这是多么苍白无力的话语——那样浓烈、不共戴天的仇恨,连自己,都一直无法忘记啊——蓝田玉别开目光,黯然低下头,辩解一般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怎么能忘记……怎么可能忘记?!那样浓重的血色,夹杂着无数人的哭嚎和尖叫,铺天盖地的涌来,几乎让人窒息,她怎么能忘记?!
自神熙二十七年容妃入宫、凌相退隐后,当年神熙帝手下的开国元老一个个莫不是辞官、告病、逝世,渐渐朝中已大都是朝政稳定后通过科举选拔上的新贵。神熙帝眼见满朝旧将凋零,深感喟叹,对叶家愈发器重。趋炎附势本就是官场定律,叶府如此得神熙帝恩宠,自有数不清的大小官员赶着拍嘘遛马。再加上当权的武官多半是叶府门生,叶将军几乎权倾朝野。
那个时候,几乎可以算作叶府光芒最盛的时候,连公主额驸见着叶将军都呼为“阿父”。有谁能料到灭顶之灾就在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呼啸而至?
那一日,也是冬至,神熙三十一年的冬至。
为示皇家天恩浩荡,神熙帝在未央宫大宴群臣。作为诰命夫人的叶夫人,自也入了慈宁宫陪老佛爷和嫔妃话家常。可谁知,这一去便是永别?
湄娘虽是叶夫人的陪嫁丫鬟,但为人端庄温婉、行事公正,又写得一手好字,极得叶府上下喜欢,连少爷小姐都交由她一手带大。
湄娘本家只有一个哥哥,兄妹俩关系极好,只是她哥哥去得早,留下一儿一女唤作青华青语,由寡嫂独自抚育。只可惜嫂嫂家在北方,平日除了托人递些书信和银两难得见面,湄娘对青华、青语倒十分爱惜,常常和云颜讲起。
恰好这一年青华想进京进学,嫂嫂便搬迁到帝都了,也是方便有个照应。他们进京不过五日,来不及租房,暂且先在叶府住下。青华、青语年龄和云颜相当,云楚书房、讲武堂课业又颇重,难得有时间陪云颜,他们三人在一起玩闹,很快便熟络起来。
这夜,三人在廊下笼着火炉嘻嘻哈哈笑闹。原本去厨房端冬至丸的盛装女子疾步走过来猛然伸手抓住了青语和青华的臂膀,用力之大,几乎让两个孩子忍不住失声叫出来了。
“湄姨,你、你怎么了?”云颜不曾见过湄娘这么失态,怯怯地问。
湄娘勉力一笑,支吾着“没什么。湄姨有事要和青华、青语说。”然而那样敷衍的话,已连一个孩子都搪塞不过去。看着同伴因双手吃痛而掉在地下的梅花枝,云颜咬咬唇,正想开口再问,湄娘已变了脸色,把青华、青语拉进了耳室。
云颜不知所措,一个人站在檐下愣愣望着满树的梅花开得如云似锦。冬日夜里,风突然大了,她看得不过片刻,便颇有寒意,正想去找在书房研读兵书的云楚,湄娘已面色苍白着推门出来了。
云颜手里握着刚刚悉心捡起的梅花枝,歪头微微怔忪望着,此时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忙走过去。谁知湄娘回身细细掩好门后,见云颜已走近,本就苍白如纸的脸色更惨白了几分,下意识侧身挡住她的视线。
“湄姨……青语、青华呢?”云颜迟疑着站住,喃喃望着她,问道。湄娘刚刚有些魂不守舍的眼神却倏忽凝聚了,猛地一推她,厉声道:“阿颜,和云楚到后门去等我!别让人看见,快去啊!”
湄娘从来都是温柔的笑着,软声细语的,连高声说话都不曾有过,更不必说这样的声色俱厉了。云颜一时怔住,什么也不及多想,转身便向书房跑去。
然而终究是抵不过好奇心蠢蠢欲动,奔到月洞时云颜忍不住回头望了望——一袭卍字掐丝织锦宝蓝旗袍的女子双手捂着脸,背着身靠在门上。很快又一抹脸,快步走进了内宅。
湄姨,刚刚……是在哭么……
云楚虽比云颜不过大的四岁,却是格外的冷静睿智。在书房听妹妹一说此事,少年脸色立刻微微变了,他拉着妹妹直奔后门,从马厩里偷偷牵出了下人用的寻常马车。
云颜心下隐隐觉得有不好的事发生,却不知道究竟怎么了,见哥哥面色格外凝重,也不敢问。只好握紧手里一直握着的梅花,怯怯站在一旁。
云楚刚刚套好车,发髻微微散乱的妇人已疾奔而出。连喘息都来不及平复,她一把把云颜拉上车,低声喝道:“走!”
少年似乎一切都料到,只眼中闪过一丝沉痛,微一颔首,已跃上车,拉紧马缰。
“哎,我的花!”惶急中,少女手中紧握着的梅花掉了下去,云颜不由脱口低呼。马车去势却颇急,几乎立刻就碾了上去。
“哎呀……”披着白绒貂裘的美丽少女惊呼,立刻撩开窗帷低头去看梅花,心下侥幸想着或许没压上。然而低头一望,身后几丈远的梅花已被碾的破碎。粉红泛白的娇嫩花瓣压在车辙下,混着半消融的浑浊雪水,肮脏碎裂。不过瞬间,已毫无枝头清远高洁傲然的美丽。
云颜有些怅然,目光无意地望了望远离的叶府,发现雕梁画栋的将军府中竟有暗红的火焰起伏,舔舐着木制的屋檐高柱。
“哥哥,湄姨,你们看啊,家里起火啦!”少女立刻着急起来,忙回头叫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其余两个人脸上竟毫无表情。叶云楚甚至连头也不回,似冷然无谓,只反手加力一鞭,轻喝道“驾!”然而少年因紧握而青筋突起的双手却在微微地颤抖。
“湄姨……”云颜有些不知所措的望着眼神死寂的妇人,怯怯拉住了她的衣角,却猛然发现宝蓝的卍字旗袍上竟星星点点溅着无数血迹。
看着云颜豁然松手,双手掩住嘴,踉跄着跌入座椅中,湄娘什么也没有说,只伸手搂住了微微发抖的幼小女童。
黑夜里,马车急急奔去。然而那样浓重的如同虚无的黑……几乎不知前路何在,只见背后凄艳零落的花瓣、踏融的白雪,与如血液般鲜亮的熊熊火焰、隐隐传来的慌乱叫声……
三日后,除在耳室被烧成焦炭的叶府少爷小姐和陪房丫头湄娘,叶府一百五十六口俱在东市集市口午时处斩——据说,那一年集市口尺来深的雪被鲜血染得通红,整整三日不曾化去。
而行刑过后,三天内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的少年忽然就不见了。湄姨也终于支撑不下去,昏迷在旅店寒酸的柴房。
茫茫天地间,便又只余她一个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