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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送寒衣 ...

  •   第八章

      送寒衣

      “我记得,我记得……”蓝田玉紧紧抱住湄娘,不断地摇头。叶云楚背着烛光,站在阴影里,面色并不清楚,不知为什么却让人感到极度的冷意与隐忍的恨意,似乎……他面对的是这十年间无时无刻不想碎尸万段的仇人,而不是当年那个紧紧拉住自己衣角、怯怯唤自己“楚哥哥”的小女孩。
      望着叶云楚冰冷的视线,蓝田玉的精神防线终于被完全摧毁,不再辩解,只轻轻呢喃着什么,透明的水珠如断线的珠子般,划过脸颊,不断无声地落入湄娘杂乱干枯的发间。
      “阿颜……”
      ——披着凫靥裘的丽色女子紧紧抓住手里的衣袖,哭泣,那样无助的姿态,仿佛绝望到极处,再也没有明天……白衣公子眼瞳深沉汹涌的火焰瞬间黯淡下去,他猛地深吸口气,从疯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那样熟悉的场景碍…十年前,自己毅然决然的离开,阿颜在护城河畔就是这样哭泣吧……他伸手抚住眉骨,深的忘不见底的双眸中闪过无数复杂的神色,可最终还只是犹如叹息般轻轻唤了女子一声。
      十年前,自己孤身独往西域,固然是因为大光明宫一直被中原武林视为邪教,素传教规淫邪,他不放心与其同去。且中原一路前往昆仑,路途艰险,能不能到达大光明宫、顺利借助西域的力量、全身而退……他当初心底亦是毫无把握的。
      可是……叶云楚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苦笑……无论找多少理由,他当日不告而别,任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留在帝都自生自灭,都是不对的吧?何况……自己那样决然离开,真得是毫无私心么?——一路上带着两个毫无武功的累赘,恐怕连昆仑山界都到不了吧,更匡仑复仇。说到底,阿颜和湄姨终究还是被自己当做了弃子……
      而如今,自己的双眼又要被仇恨蒙蔽住么?
      白衣公子蓦然抓紧供桌的桌角,死死望着泛着幽深光芒的乌木牌位——爹娘,我究竟该怎么做?究竟要怎么做才不至于日后后悔?
      火焰明明灭灭,照着紧抿住双唇的白衣公子面容分外扭曲。
      蓝田玉犹如失去灵魂的傀儡娃娃一样,跌坐在地,泪水无声地一滴滴滑落。
      衣衫褴褛的妇人面色枯黄,指如鸡爪,原本光滑乌黑的齐腰秀发早已花白,纠结凌乱的散着,依旧倒在蓝田玉怀里,不省人事。
      ——真的要这样继续下去么?!为了已经死去的人,他已经逼疯了湄姨,而如今,他竟要一步步把阿颜也逼上绝境吗?
      屋角青铜浇铸的长明灯中烛火暗了暗,长长垂下的白色帷幕不知为何无风飘扬起来。
      仿佛最终屈服于心中的某种执念,长久静默后白衣公子轻轻吐出口气,缓缓闭上眼睛——爹,娘,对不起,我做不到……对不起……

      “颜儿……对不起,”叶云楚伸手抚过女子颤抖的肩头,手指紧了又松,长久凝滞后终于吐出了一直盘旋在心头的那三个字。
      面色苍白的女子恍若未闻,黄豆大的泪珠不断滑落,只乌黑的眼珠微微转了转。
      白衣公子把身畔剪好的纸衣投入火盆,看着它一点点燃尽才开口道,“我忘不了那日刑场上的血,”监斩官一声令下,刽子手斧头大刀便毫不容情的砍下去,叶府一百五十六口连惊叫都来不及,颈口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迎风挑起的白幡!“爹爹和娘的尸首被挂在城门上整整三天,风吹雨淋,可直到他们开始发臭也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一个人也没有!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爹娘的尸首一点点、一点点腐烂……”少年看着火盆里燃烧的寒衣,语声平静,揽住蓝田玉肩头的手指却不由一根根缓缓收紧——不管多久,他也忘不了爹爹至死都不肯闭上的双眼吧,那双红的如同能滴下血来的含恨的双眼!
      “阿颜,我知道你心里顾念着天下苍生,不忍让他们受牵连。可是,光靠你暗地赠药布施又能救得了多少人呢?”白衣公子苦笑着微微摇头,“那些不触及实质的善意其实无异于隔靴搔痒啊,并不可能改变大多数人的处境。”
      “难道你还没看出来么?——真正需要肃清的是这个帝国的核心啊!那个早已糜烂腐朽的核心,只有彻底地摧毁、重建,才有可能还世间一个清白!”
      不顾女子的毫无动静,凌烟阁少主望着死灰色的余烬,自顾自地说下去:“阿颜,无论你能不能理解我的做法,我都不能再回头——因为,那是我所能找到的最简捷、最迅速的方法了。”
      “——哪怕为此弄脏自己的双手,我亦再所不惜!”

      “那些不触及实质的善意其实无异于隔靴搔痒啊,并不可能改变大多数人的处境。”
      “——真正需要肃清的是这个帝国的核心啊!那个早已糜烂腐朽的核心,只有彻底地摧毁、重建,才有可能还世间一个清白!”
      “那是我所能找到的最简捷、最迅速的方法了。”
      少年那样清淡平静的语调,却如九天直下的闪电般瞬间击穿了女子瘦弱的身躯,蓝田玉陡然抬头,望着那个自小一直视为信仰追随的白衣公子,内心震荡——哥哥……原来你心里竟一直是执著于这样的抱负么?
      少年静静地望着剪裁好的纸衣燃烧的红色火焰,阴影跌宕,他的脸刚好被分为两部分,光与影的对比如此明显,以致侧脸线条竟如刀削般利落。他的眼神非常非常平静、无谓,平静地……甚至带了丝遥远的空茫——不,不该是这样的!这已经是一天内第二次看见一贯冷锐决然的凌烟阁少主流露出这样抽离的神情了。蓝田玉心里猛地一空。
      “阿颜……”感觉到手下女子微微的颤动,白衣公子微微叹息着,轻轻把蓝田玉搂入怀中,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很抱歉,我明明知道这条路最终将通往地狱——永远无法获得救赎,永远无法获得世人的谅解,却最终,还是把你拖下了水……”
      “咔咔”女子喉头微微发出轻微的响动,却一时说不出话来。最终蓝田玉放弃了努力,嘴角浮上淡淡的悲凉笑容,摇头——不,哥哥,不是这样的。不管怎么样,当初……是我自己坚持要选择这条道路的。
      叶云楚长长叹口气,拥紧了怀中轻轻战栗的女子,有些苦痛的闭上双眼,“阿颜,对不起……没有时间了……我有我的不得已……”
      头顶传来的语声中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感——痛苦、挣扎、沉重、无能为力、难以承受,仿佛……一头在沙漠负重久行的骆驼,已隐忍支撑到某个临界点,只要一根细细的稻草就足以把它压垮。
      难道,这么多年一直在暗地里希冀能与他并肩而行的自己,有朝一日,竟也选择了放弃么?蓝田玉蓦然一震,慌乱地低头。这才发现白衣公子远没有外表所看到的那般风神俊朗,他一身的骨头咯得她生疼,连颈间的锁骨都瘦的突兀出来,甚至还可以看见领口露出的几道淡色的狰狞疤痕,交错横纵,一路延伸到更深处。
      女子不由掩口,全身冰凉,好半天才颤抖着双手轻轻抚摸过那道淡淡却深刻的痕迹。这是那空白的三年间留下的么……还是在君山、临潼,或是……蓝田玉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酸涩之意——枉自说相守那么多年,她对他究竟真正了解多少?又可曾为他分担过什么?她……一直也不过是如个陌人般远望他独自艰难跋涉而已吧。她没有经历过他的苦痛、不曾了解他的付出,那么今日又有什么资格站在这样俯视众生的高度去指责他?
      若不是哥哥站在身前抢先一步去做了那些事,她今日真能如此淡然地置身事外么?
      而时光那样迅捷,白驹过隙,百代过客,他们已经错过了整整十年!十年碍…他们还有多少个十年能够浪费在这些无休止的误解,这些永远没有答案的争吵中?!
      伸手抚过少年眉间紧蹙的“川”字,蓝田玉终于低低叹息,罢了,罢了……就让她屈从于那一点点现世的温情吧。阿颜……其实也不过是很普通的人呢,只希望能守着自己爱的人、养几只小鸡,平平淡淡地过一生,而不是把天下、家国这样的大任扛在肩上。她只想自己爱的人能够好好的活下去啊!

      察觉到怀中女子僵硬的身体慢慢柔软下来,纵是心机深沉的凌烟阁少主的眼神也不由微微闪动——阿颜,你……终于肯原谅我了么?
      白衣公子伸手轻轻抚摸着女子披散的长发,微微笑了笑,脸上闪过某种似喜似悲的奇怪神色。然而一抬眼,那些重重叠叠耸立的灵位,又如鬼魅般充斥了他的双眼!
      ——一切还没有结束!
      眼色倏忽一变,淡淡的笑意慢慢凝固住,叶云楚缓缓松开双手,直起身。
      “哥哥?”轻轻呢喃着,女子双目恍惚,不解地抬头。那样冷峻的神色,清冷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双眸……她不由打个寒噤,心一沉——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已成功控制好自己失控的情绪,收起了所有软弱的、可能成为自己破绽的情感!果然,不愧为人中之龙碍…凌烟阁少主……
      深深呼吸几下,扶着湄娘靠好,蓝田玉抬头直视着已恢复冷定姿态的叶云楚,执下属礼,问,“少主,下一步要怎么办?”
      望着面前情绪已基本稳定的女子,叶云楚淡然的眼眸中亦不由流露出赞赏的神色,“当务之急是先稳住北疆,若待突厥破城南下,那一切便都是妄谈。”
      “……”顿了片刻,蓝田玉才回答,“柳潇潇和沈冰……半月前已离开。”
      淡淡扫了女子一眼,叶云楚什么也没有说,反而伸出食指占着清水在木桌上缓缓写下两个字。
      尽管已隐隐做好心理准备,蓝田玉看着那两个在空中慢慢消失的字迹仍忍不住面色大变——事态居然已紧急到这个地步了!
      “此事事体重大,阁内人心难测,只能托付给你了。”白衣公子语气清淡,眼瞳深处却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
      “是,属下必全力以赴。”深知此事的重要性,蓝田玉面色凝重,一字一句缓缓承诺。
      待两人扶着湄娘出了祠堂,一直守在外面的雪容急忙跑过来,禀道:“少主、姑娘,倚红楼飞鸽传书,说御史台章大人大醉,在楼里闹了半晌,点名要见姑娘,怎么劝也没有用。”
      御史台?是扈尚书一路的人。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已有了计较。
      “备车,回倚红楼。”蓝田玉把湄娘交到小丫头手里,仿佛做出某种重大决定般缓慢而清晰地吐出那几个字。

      片刻间,伪装成车夫的陈老六已把车驾好,侯在门前。
      尽管时间这样紧急,踯躅半晌,走到车前的丽装女子终究还是顿住,回头,望了身后最后一眼。
      看着女子欲言又止的不舍姿态,面色冷峻的白衣公子心中微微一动——这一别后,又有谁知道何时方能再见?轻轻叹口气,想起年少的往事,叶云楚眼里淡淡的冰霜渐溶,竟流露出难得的暖意,不由走近,轻轻替女子拂去肩畔不知何时落下的白雪。
      “这是……”接过白衣公子递来的小小青瓷酒杯,蓝田玉颇有些错愕。
      “尝尝吧。”白衣少年眼里居然闪烁着微微的温柔笑意,并不多说,只含笑着催促蓝田玉。
      啊!这,这是……蓝田玉陡然一震,这是……她不敢置信地抬头震惊地望着白衣公子。
      “‘青梅’滋味可与旧时相同?多年不曾酿过,我这手艺可都生疏了。”温柔地望着惊讶的少女,叶云楚淡淡笑着问。
      “青梅”本是当年他们玩闹时采了树上青涩的梅子酿制的酒的名字。原本小孩子家心性,见古书上写得颇为雅致,便也偷偷采了梅子要酿酒,倒没想果成了。云颜第一口酒便是瞒着爹娘喝的“青梅”,后来,两人年年私下摘采青梅相约酿酒——直到神熙三十一年。
      他还记得!蓝田玉目光一闪,急急一仰头,把杯中的青梅酒一口饮尽。浅碧色的清酒透着微微的果子香,原本极清淡,蓝田玉却觉得它如烈火一般在胸腹内燃烧起来——他居然还记得!女子苍白的脸上迅速染上一片嫣红,眼中神色悲喜难分……哥哥……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他们曾歧路错失,在江湖的黑暗中独自摸索前路,跌倒过,被人暗算过,也同样,为了生存、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过。风雨十年,踽踽独行,身心俱疲,曾并肩而立的同伴也渐渐因为对事物的不同理解和执著渐行渐远,几乎背道而行。
      而好在,在经历过那么多世事浮沉后,在跌跌撞撞地体无完肤后,他们依旧没有而忘却生命里最初的那一点点对于公正、善良的热。而因此隔着荒原上的茫茫大雪,也终于触碰到彼此曾经放下的双手!
      江湖夜雨十年灯……所有的情仇龃龉,终于,都在这一杯酒中泯灭了么?女子苍白的脸颊透露出不正常的嫣红,全身也止不住的颤抖起来,眼光却亮的惊人。
      白衣公子眼里笑意慢慢褪去,浮现出郑重的神色。他缓缓伸手握住女子冰凉的指尖,掌心稳定、干燥,带着某种平定、安抚人心的力量。

      蓝田玉坐在车中,望着不断起伏的蓝色印花轿帘,心中却仍不由浮现出眼中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白衣飘飘的冷峻少年,目若寒星,负手而立,眼里光芒冷澈镇定,没有一点点犹豫和退缩。
      有时候……真羡慕楚哥哥啊,从来都能够清晰明确地做出抉择,仿佛世事如棋,于他一切不过黑白二子的分明决然——她低下头,微微苦笑了一声——而自己这样犹豫彷徨,要何时方能了局?
      白茫茫的雪地上北风肆虐,只有一辆马车慢慢移动。小小的车厢在巨大的白色背景映衬下渺小的如同尘芥。
      不远处站着一位身穿白衣,面容高贵的少年公子,正淡淡望着远行的马车离开。他身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梅林,树木清雅,落英缤纷,莹白的雪衬着鲜亮浓烈的红梅,有种凄艳的美。可不知为何,随风四处飘落的梅花竟近不了少年三丈之内!
      马车一点点远去,雪地上留下深深的印辙,终于再也看不见了。雪慢慢落下,少年的肩头积起薄雪,可他却一直没有动,如柄出鞘的寒剑般挺立的笔直,甚至连淡漠的神色都丝毫没有改变。
      就在身后小丫头几乎以为他变成了一具没有感觉的雕塑时,某种细微、几不可感却诡异万分的突变发生了——少年瞳孔微微收缩,清明的双眸中浮起一层灰色的阴影,犹如某种无法控制的黑暗情绪如潮水般般迅速蔓延开来,刚刚脸上的冷峻表情也如白玉面具般瞬间破裂在寒风中。
      终究……十年布局,他还是下了这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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