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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香雪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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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香雪海
虽是初冬,今年如皋却已断断续续下了几场大雪,路上亦积得尺来厚深。窗外冰雪晶莹,望出去一片白茫茫的清冷,颇有些“窗含西岭千秋雪”的意味。
精致的暖阁中,一色青砖细石上满铺着镶绣细碎蔷薇花瓣的织毯,茶几、家具具是极纯正的紫檀色,装饰倒不多,除了壁上悬的几幅名家字画外,只内室垂下副小指头般大小夜明珠串成的门帘,倒愈发显出真富贵人家那点点不动声色的清冷气来。
莹白润泽的夜明珠发出淡淡的荧光,如雪似璧,只可见背后一点点依稀的紫色。
“姑娘,今年这梅花可开的好呢。”一个碧衣的丫鬟手捧着几枝寒梅,笑意盈盈地推开门进来。
梅枝疏斜有致,欹然成趣,细碎的白色花朵盈盈如碎玉,暗香浮动,倒真是难得的好梅花。碧衣丫鬟微微笑着,身上落着的雪也不及拍,先赶忙从架子上取下了青花四爱图梅瓶,细细把花插进去。
待忙完这一切,她绕到屋角笼了笼狻猊金兽里燃着的龙涎香,又从厨下端了碗冬至丸送到帘前,笑着说:“姑娘,尝些吧。这还是那年柳姑娘说起,我才学着做的呢。”
柳潇潇……紫衣丽人轻轻吹了吹,舀起碗内小巧精致的汤圆,缓缓尝了口……她离开倚红楼不过半个月吧,楼里花魁木牌上的名字倒换了几拨。只刚开始那几日大家对蓦然脱籍的柳萧萧议论纷纷,后来见不断有颜色倾城的新人冒出来,便也淡淡遗忘了。
江湖,从来都是这样冷酷而无情吧——无论你曾有怎样的荣耀,一朝从顶峰走下来,瞬间就会被不断涌起的新一辈湮没,那些过往的功绩、成就也将慢慢被历史的风云所掩盖,直至再无痕迹。这些荣辱、成败,说到底,其实不过是非常虚无的东西吧——所以……哥哥,请原谅……我从来,都无法理解你的抱负呀……
见蓝田玉只吃了两口就放下,雪容情知劝了也是不听,只好把碗碟收了。轻轻问道:“姑娘,今日可要备车?”
“备车?”仿佛心思并不在这里,蓝田玉缓缓抬起头,无意识地低声重复了一句,眼神游移着。
紫檀木茶几上的青花梅瓶肩部饰凤穿牡丹,足部踏仰俯莲纹,三层纹样以卷草纹、锦带纹为界,白釉泛青,细细的瓶口枝桠横斜,绿萼苍枝的寒梅如冰似雪,开得正盛。
仿佛被火焰灼烧一般,蓝田玉眼中迅速的亮起来,转瞬却又更深的黯淡了下去,“今日,是冬至了?”紫衣丽人眼神空洞,苦笑一声,低头呢喃着,语气里却带着说不出的怅然——一晃眼,居然已冬至了?从神熙三十一年……到如今,已然整整十年了……
那个时侯,湄姨精神近临崩溃,一直昏睡不醒。为了躲避朝廷追捕,她连药店也不敢去,只能在江湖郎中处偷偷摸摸地抓些最平常的药——可是,连这样廉价的药她也买不起啊。身上一点点的碎银子应付旅店的房租已是捉襟见肘,更匡论医药费。她连最贫贱的手工作坊都去过了,但管事的大娘莫不是一见她白嫩细弱的手腕都摇头撇嘴。
她从清晨走到黄昏,几乎跑遍整个东市,却依然没有一个商家肯留下她。暮色渐渐昏暗,小小的少女失魂落魄,面对着昏黄的护城河水——那个时候,她真得像跳下去啊,可以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用去想,不用想店家小二近几日的冷眉冷眼,不用想湄姨能不能醒过来,不用想叶府一百五十六口的惨死。只要眼睛一闭,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了……真得想跳下去啊!连护城河水汩汩而过的声音都似乎在召唤她。
可最终,还是熬过来了……
然而,如今她却不知道,她十年前没有跳下去是对还是不对。
杀人越货、临街卖笑、委屈承欢……日子一点点破败下去,直至褴褛的再不见旧日模样,连这颗心也渐渐麻木不仁——这一次,为了柳萧萧和少主翻脸,只怕已拼尽最后一点点赤忱与纯良吧。
其实……这一点点的激情,归根结底……也是有私心的吧。
——三年前,在临碧楼前看见那个明明已被命运逼到绝境的少女仍倔强的抬头,咬牙不让眼中的泪水流出来,她几乎以为看到时光深处的自己——同样的无助,同样的绝望,却又同样的不甘!她一直希望,那个和自己有着相同遭遇的女子能有个更为明媚的收梢。因为,自己,是再没有可能走出这个局了……
姑娘这是怎么了?碧衣丫鬟看着面色恍惚的蓝田玉,秀气的眉毛紧紧蹙起,满脸担忧:自从上月柳姑娘走后,姑娘便常常这样走神,和她说话也似听不见一般,身子更是瘦弱的不成样子,常此以往可要如何是好?
白雪覆地,枝头银装素裹,白茫茫的天地间见不着一丝杂色,竟如琉璃世间般。
雪地上,人迹湮灭,万籁俱寂,只城北郊外有一顶素色的半旧马车不紧不慢前行着。赶车的看似个庄稼人,披着粗布青棉袄,冻得直吸冷气,正从腰间扯出旱烟杆要暖暖身。
忽然他顿住了动作,凝神听了听,随即又摇摇头,自言自语地低声道:“奇怪!这大寒的日子,除了苦命的老汉,居然还有人在路上?怕不冻掉两层皮。”
“爹爹,这天冷着呢,喝壶烈酒暖暖身子吧。”不知马车里的人是否听到老汉的自语,一个裹着花棉袄的俊秀少女笑嘻嘻地掀开轿帘,把偎在怀里的酒葫芦递给老汉。
“哈哈,还是闺女知道心疼人!”老汉大笑着接过酒葫芦,立刻就伸手拔开壶塞,颇为陶醉地闻了闻。
一直含笑拨弄身前乌黑大辫子的少女歪头看着老汉,模样极为娇憨,谁知她贴近突然压低声音喝问:“来人是谁?”
“不清楚。应该是三个人,徒步追过来,脚步杂乱,似乎不会武功。”老汉低头深深嗅了嗅烈酒,似是颇为舍不得喝,长须下的嘴唇却不易察觉地轻轻翕动。
少女脸色微变,正要答话,却听得背后有人高叫:“等等……前面等等……”
竟似是个寻常妇人的声音,毫无内力,虽纵声高呼,声音仍在风中被吹得七零八落。
老汉乘势向后一望,只见一个农家打扮的妇人一手拉着个小孩,正踉踉跄跄向马车奔来。本包裹在青布巾里的头发因为这一路奔跑都散开了,小孩呼吸急促,小脸红通通的,极为狼狈。
“看来是赶路的人要搭便车。”老汉暗松口气,一拉缰绳,扯着嗓子向后叫道:“小嫂子,可有什么事?”
“谨慎行事,万勿掉以轻心!”少女轻声叮嘱,随之把轿帘给打下,退身坐了进去。
“老大哥,蓝姑娘可是在车里?”刚刚站稳脚步,妇人连气息也来不及调匀,开口便问。
“小嫂子说笑了。我这车里就自家丫头和她姨家姐妹,正要去孟大老爷家看看她们病了的四姨娘,哪有什么蓝姑娘紫姑娘。”老汉磕磕烟杆,笑道。
孰料妇人并不多言,略把头发理好,“扑通”一声竟径直跪下,端端正正朝轿门磕了三个响头。
“小嫂子,你,你这是做什么?”老汉慌忙从车上跳下来,伸手似要扶她。然而,那双枯瘦而有力的双手却有意无意地捏紧了妇人的脉门。
妇人执意不肯起,一伸手却又把身畔大口喘气的小男孩也扯着跪下。眼见着小男孩也扣了三个响头,她才抬头开口道:“蓝姑娘,我家小三子的命是你救的。今日我们娘俩特意来多谢你的大恩大德。”
言罢又要叩头,轿子里却走出刚才那个身穿花棉袄的俏丽少女,忙忙制止了她。“大娘不必如此。我家姑娘说了,这都是举手之劳,大娘不必放在心上。”
妇人头微微低了下去,“蓝姑娘,我们一家子的命都是你给的。自大乱后,田里寸草不生,粮价又飞涨,哪里是我们寻常百姓家能过得起的日子。”似是想起那段荒芜到绝望的岁月,妇人的声音微微颤抖,“要不是隔三岔五的有蓝姑娘布施些粮食米饭,我们一家子……早就和邻村的乡亲一样熬不过……”
“大娘请起吧。”轿子里传出轻柔的语声,“雪地里凉,莫让孩子受寒。”声音略顿了顿,方才接着说下去,“我能做的,也不过如此。”
世道大乱,生灵涂炭,她所能做的,却不过如此——如同火焰熊熊间,以杯水之功去救车薪,哪怕拼尽全力,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眼睁睁看着它覆灭——可是,就算这样,也不能不管,任由它烧下去啊!
马车在郊外兜兜转转,最终在一个庄园侧门停下。庄园占地极大,白墙黛瓦,细巧的檐前悬了个小小原色木牌,上面镌了“香雪海”几个清秀遒劲的字,倒像是哪个的大户人家的别院。
卸了马车,进得侧门,一抬眼便是梅林十里,满树细碎的梅花郁郁开着,皎然的白、鲜嫩的粉、清亮的绿萼交杂,在漫地白雪中如卷轴般盈盈展开。
空中有清淡的香,幽幽如琴,蓝田玉不由怔住了,缓缓走近轻轻折下一枝梅花——这么多年,没有变的,也只有这满树寒梅了吧。
风轻轻吹过,树梢微微震动,满树花瓣恍惚被唤醒一般,如落雪般纷纷落下。漫天花雨中,披着大红凫靥裘的丽色女子微微仰头轻嗅着梅花,美好的几不似人间——十丈外不知何时来到的白衣少年公子,仿佛也被这幅画面唤起某个深远的回忆,猛然顿住脚步,远远望着女子,并不近前。
梅花,又开了……
神熙二十四年冬,京城叶府。
叶将军戎马倥偬半生,功绩显赫,虽近年来神熙帝有些沉迷女色,对旧臣不若日前恩宠,叶府一门仍是帝都的煊赫大族,府邸雄浑大气,直占了三条街。
因叶夫人最喜梅花,府里遍值梅树,逢着冬日,千树万树梅花开,堆云砌雪般,极是漂亮。
“你、你看花、花开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梅树下,看着头顶的梅花依次绽放,眼中一直戒备的寒光不由慢慢溶解,猛然伸手抓住身畔少年的衣角,欣喜地低呼。然而似乎因为太久都不曾开口说话,女童的声音竟是出乎意料的低哑,完全没有她那个年纪本该有的稚嫩清亮。
“阿颜,你想要么?”白衣劲装的少年也不过比她大得三四岁,衣冠磊落,眉宇间却极不凡,眼神有着这个年纪的孩子难有的沉稳冷静。此时他微微低头望着雀跃的少女,笑容温雅,愈发显得龙章凤姿,卓然不群。
嗯?女童仿佛半晌才反应过来,抬头望着少年,嘴唇半开,呆滞冷漠的双瞳深处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可最终她还是什么也没说,反而慢慢地把拉住少年衣角的手指一根根松开。
“你等着!”少年温柔一笑。语音未落,他已侧身在石阶上一借力,斜踏树干,长臂一伸,已折下一枝白梅,径自送到女童手里。
似乎是以往的生活太过于狼狈艰难,女童一直维持着最初进叶府的姿态——戒备、凶猛、吃东西时躲在角落狼吞虎咽、遇到陌生人总是如森林里的小兽般惶急的想要躲避,问她话也从来不开口。甚至,在叶府三月有余,她唯一愿意主动开口的也只是在乱巷把她救出的叶云楚。
可终究是个孩子呀……不管有着多强的戒备和排斥心理,看着身前盛放的花蕾,眼里仍闪烁着掩不住的欣喜光芒。最终,她还是颤颤巍巍地伸出小手,轻轻地抚摸了微绽的洁白花瓣。
而一直在身畔温柔注视着她的少年也不由淡淡笑了。
那一瞬,雪光莹透,少年微微一笑,恍若天开。
哥哥……僵硬地小心翼翼捧着梅花的女童不由怔住了……哥哥……好漂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