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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1 ...

  •   十一

      眼前晶莹剔透的红琉璃。这时分,请不要唤醒我。
      躺在胡床上,以肘支颐,面前高高堆着的一盘樱桃。艳若凝血。三个一簇,两个一簇,带着青翠叶子。伸手拈住一颗,纤长的枝茎摇摇曳曳提将起来。
      一旁侍侯的宫女道:“大司马,少吃些儿吧。这东西吃多了最动热,败血气的。”
      动热?败血气?我提着那颗血珠儿,斜瞥她一眼。仰起头来,慢慢将它送入口中。爆出酸凉的汁液,那酸的尖锐令人齿根倒伏,但我的牙齿已没有知觉。躺在这张胡床上,我一盘又一盘,不停地吃着这些漂亮的败血气的小东西。吃也吃不完。既然此时,正当它们源源上市的季节。不知道为什么,今年邺城的樱桃如此丰盛,园子里累累垂树,望去满眼滴血的红。像波涛,漫过了万树千花,几乎要淹没这皇宫了。
      这是建熙十年的四月。就在这个月,秦主苻坚派杨安、张蚝、邓羌等十名大将,率兵六万,向大燕攻来。燕秦之间的战争,终于正式而□□地爆发。
      秦军统帅名叫王猛。他本为汉人,却是氐族苻氏最为宠信和得力的重臣。据说,他原是晋室的军谋祭酒,不知为了什么转投秦国。自从十六年前他以寒士身份进谒桓温之后,扪虱谈时世的王景略,天下知名。
      桓温曾经说过,江东没有人比得上他。眼下正率军向洛阳方向而来的王猛,他便是大燕最凶险的敌人。

      其实燕秦之间的情势这几个月来,早已剑拔弩张。在桓温北伐的那次战事中,秦国肯出援军两万帮助大燕,提出的条件便是退敌后要燕国割虎牢以西的土地为酬。由于大燕境内虎牢以西的领土本非广阔,在当时形势之下,那并不是一项不可斟酌的要求。母后与皇兄及众大臣商议,都愿舍此一块地以保国之不亡。彼时,是命来使回复,同意了这个条件的。但晋军退后朝廷却反悔,其时母后正疑心慕容垂叔叔勾通氐人欲有所为,两相参和越发恼怒。都说秦国要那块地方,是为了以此为据地窥察可乘之隙,其心叵测。建熙九年十二月,苻坚首次发兵进攻洛阳,理由便是燕国毁约,不按事先说好的将虎牢以西土地相赠。还命使者带话来说,他只是想要回应得的东西。
      这样一来,母后自然更加痛恨亡走秦国的叔叔。日夜骂不绝口,那些言语令人听了从骨髓里寒出来。仿佛冰冷的蜈蚣,有条毒虫,百足在血液里爬过,毛骨悚然。
      我自然知道当初秦国帮助我们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大概也存了为日后攻打大燕作准备的心肠,既然来到燕境同我们的军队联手作战,顺便留意此国的地形地势、军中将帅擅用的战术、以及燕人的战斗实力究竟若何……便是人所说的外为赴援、内实观隙。我也知道所谓燕国毁约,不过是苻坚的一个借口。迟早,他是要打过来的。燕与秦,鲜卑与氐人,江北的两只虎。到底不能长久共一座山头。
      都是以弓马为事的族群。当此烽火乱世,原本不是我吞了你,就是你吞了我。安宁是梦话。和平,是笑话。这是寻常事,由不得谁悯人或悲天。对于这种事情的发生,我们本该一无惊诧。
      我只是在猜想,此时在长安的叔叔会怎样。真是个莫大的讽刺,他终于平安逃到了秦国,可是秦国来打大燕了。好象上天真的吝于给他一个立足之处,西北东南,哪里也没有慕容垂容身的地方。传说苻坚听闻大燕吴王来投的时候,惊喜得亲自跑出长安,到郊外去迎接。而叔叔在那里也颇得器重,一个异族人,竟然封为冠军将军,镇守京畿。他会怎么样呢?会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我揣度不出。当一个人,在危难中收留了他的国家去攻打抛弃了他的父母之邦的时候。
      去年十二月奉命来攻洛阳的秦将中,当然并没有他。在情在理,这种事情都不能让他出力。但恐怕正是见到大燕没有了吴王,这层迟早要破的窗纸,氐人才敢伸手来捅。

      王猛这个名字,第一次作为威胁出现在大燕国土上就是在那一次的进攻之中。当时他统领梁成、邓羌等人,带兵三万向洛阳进军。镇守洛阳的是洛州刺史慕容筑,皇兄派遣卫大将军慕容臧带精兵十万前往救援。援军行至荥阳,忽然为梁成率领的万人队所截,于石门大战,竟然不敌,折损兵将竟达一万。
      慕容筑孤守洛阳,久候援军不至。王猛亲往游说。一月之后,建熙十年的正月,慕容筑献城归降。与此同时,仍被堵截在荥阳的燕军受到梁成的再次进攻,又伤亡了三千余人。慕容臧退军新乐。于是洛阳、荥阳两城均为秦军所占。
      此后王猛命邓羌屯兵于洛阳城西北隅的金墉,自己却率军返回长安。同时又派使者到邺城来重申,此次发兵,秦国只是想得到建熙帝曾允诺割让的地方,并无与大燕为敌之意。
      这一仗打得大燕将帅人人脸上无光。虽然秦军取得了洛荥两地后并未继续进逼,两国之间的面子还没有完全被撕破。想起来十万大军竟然冲不过秦国的区区万人阻截,还损折了如此众多的人数,最后不得不放弃救援而败退。另一方面,大燕的守邑重臣如此没骨气地投降,连城献出,也不能不令人灰心。秦使来后,朝廷中的左丞申绍曾向御前进言,称秦人之言万万不可相信。屯兵之举,非唯守境而已,乃有吞噬之心。他提议将全国兵防重新安排,将原先为防备南朝人再度来攻而驻守在东南边境的主要兵力调去晋阳等西北方向的重镇。太后与皇帝会同众文武大臣商议,几番斟酌争论,觉得南朝方退兵未久,若此时贸然将东南守军撤移他方,仍然不妥。决意再观望些时日而后定。
      于是皇兄致书秦主,表示不再争夺秦国已得的虎牢以西土地,并希望此后两国能够一如往日,平和相处。

      大秦天王苻坚。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从去年腊月开始,我常常会想到这件事。随着燕秦之间一次又一次的争战,我不得不反复思量,这个氐族君主,他高坐在遥远的长安龙座之上,一道一道旨意,化作一支支军队,开入我大燕的疆土。精兵,勇将,奇谋,良帅。他的手里,什么都不缺。鲜卑的马蹄曾令塞北土地颤抖,但与秦国开战以来,迄今几乎是打一仗败一仗。我们有万万铁甲长戈的健儿,我们有千千赶月嘶风的骏马,但是总好象缺了什么,每逢两军对垒,竟然一挫再挫。叔叔带着我的堂兄们离去了,大燕还有许多其他的将领,如何就馁了气势,昔日鲜卑军威那熊熊燎天的大火怎样都无法阻止它渐微渐弱下去,火头舔不到天空最高处。
      莫非吴王就是大燕军中的灵魂。失了他,这庞大的三军,便只是一具僵木行尸。慕容垂的名字是战神的星光,但如今照耀在别人头顶。我心里渐渐有一种宿命般的恐惧。
      这一次的战事与以往不同了。四个月之后,苻坚撕去了只想要回应得之物的面目。燕廷上下希望维持的和平终于被彻底粉碎。王猛的六万兵将再次进入燕土,这一回,他们“应得的东西”是整个燕国。
      ……如今江北各国,以我大燕军容最盛。只有长安的大秦堪与我们对峙,据探报那大秦君主苻坚乃是个强干之人,近年来手下更用了一名极精明的谋臣,征东打西,国力日强。这却不可掉以轻心。一山难容二虎,我看燕秦两国迟早有一场大仗可打。
      想起很久以前,我接任大司马的时候叔叔对我说过的话。如今这场战争已经临头。心底泛起不知是何滋味的悲哀。怎么,吴王慕容垂,精明睿智,目如鹰隼,这时局世事样样逃不过他的眼睛,却独独没有看到自己的命运,是要扮演这样尴尬的一个角色。
      不。我又忘了,吴王早已死亡。如今他是我们的敌国大秦的冠军将军,爵封宾都候,食华阴五百户。位极人臣。

      苻坚,氐族贵胄。他的伯父苻健是秦国的建立者。人说苻坚自幼志大心雄,习武之外,还拜汉人鸿儒为师,研读汉文经史典籍。他受封东海王,秦国上下,目为豪杰人物。苻健在位五年后去世。其子苻生继位,此人生性残忍暴虐,以杀人为乐。彼时长安群臣盛传:在苻生手下为臣,得保一日,如度十年。秦国官民怨声载道,人人都说这位圣上比当年有名的赵国暴君石虎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苻生继位的第三年,东海王苻坚起事。作为英名在外的王侯,苻坚一向羽翼甚丰,他礼贤下士,交游广阔。这一年的五月,在决定起事的前夕他的心腹、尚书吕婆楼向他举荐了一位“谋略不世出”的异士。苻坚与那人一见如故,纵谈兴废大事,语语投机。主客相知相惜,有如玄德之遇孔明。于是一月之后,这位雄才大略的奇人与薛缵、权翼等谋臣辅佐苻坚,一举诛灭了暴君苻生与他的党羽,十九岁的东海王登上龙座,即位为大秦君主,改元永兴。
      那位亦臣亦友的异士便是王猛。他帮助苻坚实现了黄袍加身的志向,此后秦主也始终对他另眼相看,二人结为一生的知交。苻坚即位之初,即封他为中书侍郎,委以机密。一年之中,接连五次升职,升为尚书左丞之后,继以吏部尚书,然后升为尚书左仆射,辅国将军、司隶校尉,权重一国。即使在氐族亲贵因妒恨而构害王猛、借他鞭死奸吏之机将之下狱、控以残暴之名欲置之死地的时候,苻坚亦坚持要金殿亲审。王猛自辩曰:“臣闻宰宁国以礼,治乱邦以法。陛下不以臣不才,任臣以剧邑,谨为明君翦除凶猾。始杀一奸,余尚万数,若以臣不能穷残尽暴,肃清轨法者,敢不甘心鼎镬,以谢孤负。酷政之刑,臣实未敢受之。”苻坚听后不仅未为加罪,反而大悟不可一味宽仁德政的道理。他称赞王猛是管仲、子产一流的人物,当场释放。不久,因姑臧候樊世自恃当年追随苻健开国有功,一力攻击王猛,竟不惜将之处死。此后众氐族贵戚再不敢倚仗身份、构陷贤能。
      苻坚任人唯贤,不以宗室抑或寒微为念。除了王猛之外,诸如吕婆楼、强汪、梁平老等并非贵族的有才之士均受到重用。贵戚豪强如有仗势滋扰地方、跋扈不服法治者,一律加以严惩。几年之间,秦国朝政整肃,百官凛服,史称百僚震肃,豪右屏气,路不拾遗,风化大行。苻坚曾经感叹道,他到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天下有法,什么叫天子为尊。
      同时,于民生衣食、水利农桑,以及荐选贤才、教诲子弟等方面,无不精心整治。在连年战乱灾荒的江北,大秦的百姓可称是有福之人。当时的秦地较之他处,是清平丰足的乐土。自长安至于诸州,皆夹路树槐柳,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驿,旅行者取给于途,工商贸贩于道。百姓作歌谣流传于民间:
      “长安大街,夹树杨槐。下走朱轮,上有鸾栖。英彦云集,诲我萌黎。”
      这“英彦云集,诲我萌黎”的堂堂大秦,便是苻坚与他的贤臣们亲手制造的骄傲。但当然他不能够满足于这一方安居乐业的水土。作为被南渡的衣冠士族鄙夷又惧怕地呼为“五胡”之一的氐人,不安分的血液在他体内流淌,强悍的心在他胸中跳动。与鲜卑人一样,金戈铁马才是他的荣耀。征伐血战、混壹中原,是他无法偏离的命运。就像当初那个雄心勃勃不安人下的年轻的东海王一般,雄踞河西的大秦天王把目光投向他相信可以凭自己的力量获取的、本不属于他的东西了。在他心中,那是应得的。十九岁那年,是秦国的王座,而今,是名为大燕的这片广袤土地。
      建熙十年,终于摈弃了一切虚伪相持的和平面貌,凶猛地号令大军攻入大燕的秦主苻坚,是三十六岁。一头年富力强的猛虎。

      这就是这个在大燕的国土上被谈论、被憎恨、被惧怕、被神化的名叫苻坚的人。从朝臣们与母后、皇兄口中,日日夜夜,我不停地听到这个名字。苻坚,王猛,以及其他在战场上杀得我们的兵将节节败退的悍将们。秦国君臣的姓名汇成洪流,汹涌激荡,冲击着燕山连绵,这慕容氏的基业,鲜卑人的家园。
      苻坚,苻坚。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是个怎么样可怕而又雄伟的人。像所有燕人一样,我恨他,咒骂他,却又忍不住去揣摩想象他的一切。关于他的事迹与形貌,传闻在大燕纷扬,渐渐变成传说。有人说他比常人高大一倍,头大如斗,口如血盆。有人说他喜欢生吃活人的心肝,徒手可以撕开一头牛。还有人说他是他母亲与山野精灵交合而生,生下来就通晓天象推演,两国军队尚未交手之前他便已预测到燕军的动向,从而场场大胜。这些荒诞无稽的传说随着秦军的步步进逼而愈演愈烈,燕人心中的苻坚,被涂上陆离的颜色,神秘而可怖。一半是黑暗,一半是金光,他像是超越凡人的某种存在,不知道是魔王还是星宿。然而越是害怕就越是好奇,人人皆然。每个人,无时无刻,心里都有个苻坚在。
      我恨他。但,不是不敬佩的。当曾经杀得桓温十万大军丢盔弃甲的鲜卑精骑在这个人手中,如枯叶一般,轻易地碎为齑粉。战争期间,他没有一次涉足燕土。他在遥远的长安,手掌翻覆,仿佛就这样毫不费力地操纵着三军将士。多少奇才,多少英雄豪杰,心甘情愿地为他在异国卖命厮杀。
      有天夜里我梦见了他。梦境中,这个名叫苻坚的人不是魔鬼也不是神仙。他竟然没有任何容颜。
      一个空白的人形。什么也没有。然而比一切能够想象出来的恐怖形相都更恐怖,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寒栗,是血液里游动的针。
      在梦境的恍惚雾气中我看着他一步步向我逼近,惊惧的嘶叫,竟然冲不出喉咙。我好象被钉住在地上,全然无能为力。他越走越近。忽然化作一头生着翅膀的老虎,从天空中向我当头扑来。
      我在帐子里陡地坐起,汗水湿了衾枕。喘息之间,仿佛那头老虎仍然在我周围。它在那里,我看不见,逃不开。
      那头虎。王猛是它的一只翅膀,我只希望……慕容垂不要成为另外一只。
      我呼唤宫侍点亮灯火。这弥漫着薰香气味的黑暗令我无法忍受。在黑暗中,所有幻影与恐惧以疯狂的速度滋长蔓延,处处,向我探出它们微笑着的奇怪的脸相。

      这场战争,指挥作战的是我的叔祖慕容评。
      吴王去国后,王朝的兵马大权自然而然地转归朝中位望最尊的太宰之手。当时大燕全国共有精兵三十万之数,连同马匹粮草,一应军需物资均由他一手掌握。
      让慕容评掌控兵权,会有什么后果,人人都应该想到。若说他会拥兵自重甚或掉头反噬,那是不必担心的。我的这位叔祖,尽管他的人品与才干都为族人所鄙,但他对慕容氏的皇室正统一向十分尊崇,决不敢有什么异动。这一点我倒是相信的。
      母后说:“不错,太宰,他是把钱财看得重一些。可这都是小节,带兵上前方打仗嘛,最要紧是忠心耿耿。我们有三十万健儿呢,比秦国的兵力强多了!只要主帅不生外心,全军上下同心合力,难道以多胜少我们鲜卑人还不会不成!如今我们以倾国之力供应军中所需,粮草,战马,兵器,备得足足的,随时送上前方去。他们秦人远道而来,能带得多少?——拖也拖死他们,饿也饿死了他们!你们说太宰贪鄙,军中又无甚金珠珍宝,不过是些粗笨物事、人粮马料——他就是再贪财,他一个人能贪得了多少去?哼,整日说我妇人之辈见识短,我瞧你们男子汉一个个的也未必高明到哪里去!”
      那日提出谏阻的群臣面面相觑,在这般尖刻的言语中哑口。龙座上皇兄垂目端坐如一尊黄绸相裹的神像。散朝后转回后宫,看到母后又在与姐姐争辩。
      “哦,这会儿你兄弟又当得大事了?当初是谁说他不成,是谁死活不让他当大司马来?”母后冷笑道,“说什么就算真有命里带来的能为,他毕竟年纪太小,统领三军可不是儿戏?哼,才不过三年工夫,九岁的孩子太小,难道十二岁就大得很了吗?人说女大十八变,我瞧你模样儿没怎么变,这心思倒真是一时一变,叫我这做娘的都看不透了!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怎么,眼下人家的大军打到家门口了,你又想起你兄弟来了?呸,狠心的丫头,真亏你想的出来!”
      姐姐敛袖不语,任凭如何的讥刺,也无一句置辩。呵……她那样鲜艳,那样冷。像一轮被冰冻的太阳……我趔趄在门外,欲离去,竟不忍转身。一迟疑已被母后瞥到。
      “凤凰来了?凤凰,快过来!过来听听你的好姐姐说些什么!——你说呀,把方才跟我说的再跟你兄弟说一遍,说呀!怎么又成了没嘴的葫芦了?凤凰在这儿站着,你亲口跟他说!说呀——坏透了的死丫头!”
      母后的声音扁而锋利。她抓住我的胳膊,往姐姐面前狠狠一推。
      “这么个小人儿,你让他到战场上跟王猛打仗去?!说什么他年纪虽小,却得到——哼,你还提那个叛贼的名字呢,真真恶心死人!——兵法真传,凤凰,你可真是有福,有这么个疼你爱你的好姐姐!那秦国贼寇虎狼一般,打到如今我们折了多少大将?十二岁的孩子……你这不是让他送死去吗!”母后的眼眶竟然红了,哑声道,“真狠哪……清河,我知道你一直看你母后不顺眼,可也用不着这样毒。你看我和你皇兄平日偏疼了凤凰了,不大理你,你心里不痛快是不是?你们都是我的骨肉,我心里原是一样看待的。他小,又是男丁,就算多疼了他一些儿,你也不能连个孩子都容不下!叫他去打仗——清河,他可是你嫡亲的弟弟,你舍得你兄弟去送死,我还舍不得我儿子呢!”
      我险些撞在姐姐身上。急忙立定了脚,心里怦怦乱跳。眼前那片流光溢彩的宫衣,稍稍仰望上去,是姐姐颈上黄金璎珞。倔强紧抿的红唇,胭寒脂冷。慌得低下了头,只有龙涎香的气息一缕缕钻进额角中去。
      贯脑的疼痛。心里模模糊糊不知想些什么——不,我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不敢想。我只是盯着青砖地上,姐姐宫裙下露出的丝缎鞋尖,与我自己一双雪貂镶口的皮靴。好象生生钉入地中,半步也再前不得。才三年。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敢如当初那般,投进姐姐怀里哭泣。我还是个小孩子,我还有这权利。可是心里躲藏着什么样的鬼,它推着我,它阻拦我,它撮弄我吊在进退不得尴尬的境地。矜持冷淡的表情。好象听得到那鬼魅在心底毒蛇般嘶嘶的叫声,我连看它一眼也不敢看。
      ……他可是你嫡亲的弟弟。
      就连替姐姐辩解,如今我也难于出口。我是这样关注有关于姐姐的一切,化作巨石塞口的沉默。母后指责姐姐要我去送死。我怎样辩解……
      ——“母后,您冤枉姐姐了,她不会害我的。姐姐是最疼爱我的!”
      啊,叫我如何说出口……这样寻常的一句话,先就无法面对自己的虚伪与私心……那看也不敢看的私心。我心里的鬼……
      我抬起头来说道:“母后,儿臣固然年幼无能,难当抗敌大任。眼下国势危急,儿臣倒是想举荐一员大将……他习于战阵,一定能为大燕立功……堂兄慕容令……”
      母后拍案怒道:“凤凰,你更糊涂!让那贼子出战,你嫌大燕败得不够快吗?像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有本事既然走了就别回来!在那边立不住脚了,又想起大燕来了,若不是看在同一个祖宗的份上,早该将他杀了!再说,你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他那叛贼爹爹在秦国不还是荣华富贵,候爷将军,位子坐得稳稳的。让慕容令领兵,你还不如直接把大燕交给秦人哩!”

      堂兄慕容令,他在跟随叔叔逃奔秦国之后不久,便又单人匹马,回到大燕。
      据说在去年十二月王猛首次攻打洛阳的时候,慕容令原本奉命为随军向导,为秦军指引道路。某日他突然冲破秦营独自逃归,投奔当时驻于石门的卫大将军慕容臧之队。慕容臧得叛国之将,不敢自专,连忙命人将他送去邺城听候发落。据慕容令说,他是因为得到他父亲的口讯,说王猛于他父子不利,将欲陷害,因此打算全家复归燕国,现今他身在燕境,命他不必等候,自行趁便先逃,自己与其余家人随后便来。慕容令见带讯之人乃是父亲的心腹,又携父亲贴身的佩剑为信物,犹疑了整整一日之后还是遵从父命回了燕营。朝廷将信将疑,暂且将他羁押起来。岂知久无声息,并不见慕容垂归来。
      末后据安插在长安的眼线回报,慕容垂原未曾命人带过那样的一个口讯给他儿子。那日慕容令刚一逃归,王猛立刻命人快马回长安上奏君王,弹劾慕容垂父子心怀故国,欲谋不轨,请求将其捉拿治罪。
      慕容垂闻讯逃离长安。却王猛上表的同时便已命各地守军严加防范,天罗地网一早布好,才只逃到蓝田,便被追获。解回长安面君,苻坚问明情由,却道人各有志,不可以子累父。当廷将他释放,爵位如旧,此事再不重提。
      而逃归的慕容令在大燕却备受疑猜。都说他一家忽叛忽归,反复莫测。慕容垂先是逃燕,后又逃秦未果,苻坚居然只这样轻轻几句,便毫发无损地复了他的官职,越发令人疑惑。莫非是他父子串通了秦人演的一出戏?朝中群议纷纭,太宰慕容评主张处死慕容令,以免后患。其余众臣却多为反对。争执了几日,最终决定命慕容令即日离都,终身戍守沙城。
      沙城在大燕的极北边陲,已属关外。距旧都龙城不远,那是个边荒鄙地,酷寒苦旱,黄沙莽莽,一向是官府发配罪囚的地方。到那里去戍守,实际上等同于流刑。
      于是慕容令带着那柄糊里糊涂断送了他的佩剑,出发到沙城去了。

      七月,王猛的六万秦军打到了壶关。他亲率大部兵力冲击壶关,令大将杨安带领余部去攻打晋阳。燕军受到牵制,顾此失彼。八月,皇兄集结了全国兵马。三十万精兵之数,命太宰慕容评带去,全力援此二城。壶关一破,上党便失。由此处出潞川,便等于是打开了通往邺城的捷径。所倚仗的地势之险全失,秦军便将长驱直入,无有遮拦。
      三十万兵马由全国各地赶赴壶关。马蹄过处,烟尘滚滚。穿着铠甲的骑士坐于马背,在地上印下深深的蹄印。
      烟尘弥漫了大燕的天空。凌乱的蹄印纵横在大燕的土地。这是倾国之师了,凝聚起来最后的巨力。各州各县的百姓立在道旁,阴郁而缄默,注视军队经过。
      似乎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大燕的存亡关头。

      夏天过去了。绿荫春早尽,越茂密越深沉,浓映人面。然后渐渐显露疲惫的颜色。
      但是樱桃仍然满缀枝头。皇宫的后园里,丛丛老绿几乎被那鲜红淹没。早已应该消失的樱桃如西天晚霞,日头落了,却仍一簇一簇涌动,燃烧在漆黑的夜空里。无由而来的异彩。邺城内外人们纷纷议论这秋行春令的反常。不祥,像那樱桃的红烧灼在人心里。
      我在后宫之中。一直,躺卧胡床上,一盘又一盘,吃着这漂亮的败人血气的果实。
      它们这么漂亮。它们在齿间迸射的血液酸楚入骨,成为流眼泪的借口。
      白玉盘中高高堆起的色相。一座剔透的血色琉璃塔。让我想起,邺城东,宝塔顶,他们说保佑家园风调雨顺的定风神珠。我已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它。我很久没有出过宫门。
      樱桃的红鲜明成一种杀机在眼底。对着铜镜,昏暗的黄昏光芒中我的红头发,两肩蜿蜒。我面无表情地看着镜中那张双颧都烧起了红云的脸,指间一簇血珠子,送入口中。澈骨酸痛不过换得麻木的泪水,再一次双行流落。
      宫人说这果子吃多了动热。可是我不在乎,什么败人血气的东西。
      一个强敌压境的时候每日只在后宫胡床上昏睡的大司马,还有什么血气可以败。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我想念那定风珠。它来的那一年,也正是我来到人间。那时,这片名叫大燕的土地,它风调,雨顺,如日中天。

      邺城的大街萧条了。
      当我与清河公主再一次地伴随在天子之侧,经过天街去郊祀的时候。就像那一年,击退了南朝大军,皇室全体出外祭天。那一年……啊那一年倾国倾城的狂欢。
      倾国倾城的清河公主。
      隔着皇兄的銮驾,仍然是她。这一身大红绣服的美人,她明艳无俦。她坐车,我乘马,左右一双壁人……一切恍如当年。只有街衢两旁的百姓,他们跪伏于地缄默而阴郁,注视皇室车队缓缓地经过。就像我想象中人们送别三十万健儿出征的情景。
      我们去祈福。祈祷上天祖宗,保佑大燕洪福齐天,能够打胜这一战。祈祷鲜卑人的家,这燕赵北地辽阔的平原它能够逃脱烽烟蹂躏,能够躲过洪水般倾流的血污。
      祭天台。
      愿千秋万载,上天——佑我大燕!
      那一年一色一样的呼声。端坐于天子身畔,祭天高台之上。我低下头去。高台下密密麻麻,俯伏于地的,是我大燕的万姓生民。仿佛观看傀儡之戏,那齐声高呼的小小人影有剧烈的不真实感,如同梦魇。
      ……如同梦魇……
      我的眼前浮现出荷戈出征的行伍。大道两旁,妻别夫,母别子,飞尘漫天之中终于分开的一双双手,沉默着的一张张脸。眼泪无声,从鲜卑男子琥珀色的眼中滚落,砸在马蹄扬起的尘土里。
      “衅旗——!”
      大祭酒的喊声撕裂寂静。惊而举头,再低首。青空里辉映着清河公主红裳的是那一轮灼灼艳阳,照耀着大燕王帜,猎猎地飞舞。旗杆之下赤着上身的刀斧手闻声擎起阔口钢刀。事到如今求和已是虚话。皇兄的旨意,将擒获的秦国俘虏及一众奸细,就在这祈福大典上当众斩于祭台,以为决战前的血衅。
      我惊悸地望向长长一排跪在大旗底下的秦人。他们耷着脑袋,像泥塑木雕,然而在刀锋映着日光落下的瞬间,有股股鲜血喷薄而出。
      溅上旗杆,溅上銮驾的黄缎华盖,溅到我眼皮底下。人头拖着长发,如黑色的彗星,骨碌碌四面滚开去。我忍不住惊喊,抬起衣袖挡在脸前。那青空里比日头更红的,是嗤嗤激射的血。血的烟雾,血的急流,遮没了我的眼。仿佛那股腥气要直扑到我脸上。
      “这年头,最不值钱的,就是人血。”
      身后一个年老大臣喃喃地说。沙哑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背上登时一道冰线直贯上去。我瞪着祭天台的黄土。耳畔好似响起震天的厮杀声,燕人秦人,鲜卑氐族,一刀一剑砍在肉身之上。马蹄扬起的尘土,是谁的夫,谁的子,谁的父亲……看不清楚,绞缠混沌成一团血肉。自相淋漓地凌迟。
      “皇天佑我大燕,但有外贼来犯,杀、杀、杀——!”
      震天的呼喊声。高台之下,纷纷拜倒的人影。我的脚下,鲜血如洪水倾流,迅速渗入干旱的黄土,很快只留腥红余迹。一阵晕眩。仿佛连这土地也扭曲挣扎,发出干渴的嘶嘶声。
      梦魇中清晰的只有清河公主额垂珠串的脸庞。漆黑的双眼,如青空艳阳一样的炽烈而冷静。

      ——“这妖孽——”
      祭天台下被军士扭住了跳着脚嘶喊着的男人。喉咙里带着吼吼的痰音,破口大骂:“妖孽——亡国的妖孽!男不男,女不女,就是因为让你当了大司马,大燕才会一蹶不振,天亡我大燕哪——降下这么个妖精来,就是你,生生把吴王逼到秦国去了,慕容冲,慕容冲——你是个不祥之人,你是白虎煞星,你害了大燕,害了大燕——”
      “把这妖言惑众的东西拉下去砍了!” 皇兄不待侍卫请示,怒道,“岂有此理!祭天大典上,竟敢说这等不吉之话,存心要触霉头吗?快快杀了!快快给我杀了!”
      “白虎煞星!……可怜先帝还将他当作个宝啊!妖孽,妖孽……今日纵然杀了我我也要说出来!我要让大燕的百姓都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慕容冲……他把大燕给冲煞了……你们看看,今年高粱不长,粟米不长,就是樱桃长得疯……人都要饿死了……你们看看那些樱桃!你们看看那些不当吃不当喝的樱桃!红得邪性……郎似樱珠……”
      远远的台下那人满口喷着白沫,只是向地下蹲踞下去,不肯被军士们拖走。
      他躺在地下了。一只手,枯树般直戳过来。指到我脸上。
      “……他就是郎似樱珠!他就是煞星!白虎煞星,鲜卑人的煞星!……你们看看那些樱桃啊——把邺城都淹了!”他大哭起来。疯子的力气,再是十个八个兵士,竟然拖他不动。“可怜先帝当年辛辛苦苦打下来的都城!……那些吸人血生出来的樱桃……红得邪性啊,你们都瞎了眼看不出来吗?!妖孽,吃人血的妖精……你得意了,大司马!流了多少血哪……你吃了一个饱……你们看看这土地吸血吸得有多快,都是他吃了!……都是你!慕容冲,你把大燕给毁了!天也不容,你这妖孽,你这鬼……”
      侍卫长的手势斩截地落下。那人语无伦次的骂声随头颅戛然而止。腔中鲜血突突地喷出来,他的尸身卧在台下,一手犹僵直着向我指来,直至被人拖走。地上……只留腥红余迹。
      那干旱的黄土地。吸血吸得这样快。它不管那是秦人的还是燕人的……喷薄的鲜血,不值钱的人血。
      我紧紧闭上眼睛。

      那一天由于这突然事件,祈福大典不得不提前结束。祭天台下百姓嗡嗡的骚动,不是军士的吆喝可以弹压。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有一波又一波的声浪高低汹涌教人心神不安。
      皇室的祭天队伍踏着迅速与黄土混为一体的血迹回返宫廷。我记得,从高台上走下之时姐姐向我投来仓促的一道目光。午夜一样漆黑的眼睛,那凝注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站在宝塔脚下。周遭侍卫团团守护,以防暴民加害。是我自己一定要来看看这座塔。母后与皇兄,已回到宫中的他们只有派军士们陪同我一起来城东。这些执着戈矛忠心耿耿地保卫我的军士……日光下陡然叫我想起很久以前黑夜里梦魇中的一个人……他的忠心耿耿……以一片鲜血作为奖赏,以一片鲜血作为结束。
      那个人。我几乎,已经忘记了他。要不是这一天的鲜血,要不是这一声嘶喊。
      妖孽……
      不……不行,怎么可以这样……这不是……妖孽么?……
      他就是郎似樱珠!他就是煞星!天也不容,你这妖孽,你这鬼……

      交杂的流年里交错的喊声。青空之下我仰起脸,对着那颗泛彩的定风神珠阖上眼帘。看不到它无法形容与描述的淡紫光芒,关于风调雨顺的一个神话。那般强烈的照射下眼泪渗入肌肤是一种刺痛。
      我不知道清河公主的目光之中有何寓意。我不知道台下万姓生民,大燕的百姓他们的目光之中有何寓意。定风珠它照耀的是谁,戏弄的,是什么样的天意。可是塔下那一身白衣跪倒的人儿,没有一句话可以问这苍天。
      这一年邺城的樱桃吃也吃不完,砍也砍不完。就像那不值钱的泛滥的鲜血,红,杀也杀不完。
      咬碎樱珠。酸楚的血液。
      郎似樱珠姐如桃,姐多鲜艳郎妖娆。是邺城童子传唱已久的歌谣。你相信吗。建熙十年,这妖娆的泛滥的不祥的反常的红色果实。那就是我。杀也,杀不完。
      他们说,多少人流淌的血,是我吃了。

      八月,王猛大军攻破壶关。上党太守、南安王慕容越被俘。秦军所到,沿途郡县纷纷归降。氐人挥师东进,一路势如破竹。

      晋阳因城固兵多,杨安一时攻之不下。九月,王猛留屯骑校尉苟苌驻守壶关,自率主力往援杨安。抵晋阳后,命士卒连夜挖掘地道,虎牙将军张蚝带几百人由此潜入城中,大呼而出,杀散守门燕兵,开城门,秦军涌入。晋阳城破,并州刺史、东海王慕容庄被俘。
      大军统帅慕容评闻讯,畏怯不敢前行。率援军滞于潞川,迟迟不肯前去交锋。十月,王猛留部将毛当守晋阳,率部进军潞川,燕秦两军隔河对峙。
      慕容评派人回报朝廷,说秦军深入我方,粮草接续必不可持久。彼时两军中隔渭水,想要据河坚守,不与应战,以此拖垮敌军。然而他生性贪鄙,离都出征以来想尽办法勒索官兵及驻地百姓,朝廷何尝不知。据报,他每驻一地,都要封山占水,百姓伐柴取水都要缴纳银钱。就连本部官兵想要饮水,也须受他勒索。至于克扣军饷等事,更是不在话下。军中怨气冲天,鼓噪时作。十月五日,皇兄发了一道旨意到前线去与他,命他不可心有旁骛,要打起精神全力迎战才是,并说如能保得大燕江山,内库财帛全行赏赐于他,此战若败,就算他聚敛了再多的钱财,家国已寸土皆无,他的钱又往哪里放?以皇兄素日的性子,这道旨意已算得是十分刻薄了。
      慕容评得旨,又羞又恼。便命来使上复朝廷,说自己不日便将出战,请安君心。

      此时忽然传来消息,沙城太守慕容令私自联络旧部,招揽流放罪囚,意图谋反。
      是他手下的叛徒走露了风声。朝廷先发制人,慕容令还没来得及起事,一支军队被从潞川前线调遣至沙城,那零落的吴王旧部与一群乌合之众的流刑囚徒,瞬息之间便被扑灭干净。
      慕容令当场丧于刀下。前去扑杀叛逆的将军回邺城复命,欲谋不轨的沙城太守及其一众附逆,尽数陨灭,一个不留。
      那一日在朝堂上,将军呈上木匣。我木然注视侍卫从他手中接过它,恭呈龙案之上。我看到皇兄向匣子中略瞥一眼,即挥手命人捧下。
      “葬了吧。”他低声说。
      我忍不住问道:“他带走的那柄佩刀呢?”
      那将军怔了怔,似乎想不起来我说的是什么。随即回禀道:“回大司马,没有看到。想是遗失在乱军之中了。”
      母后瞪了我一眼,好象责怪我尽关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拦住那侍卫,揭开木匣盖子。
      他的脸很安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寒冷的关系。紧闭双眼,嘴角似乎还有一丝僵结的微笑。自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安静的神色。
      好象在说,这个勇悍过人的、体内充斥着十人精力的慕容家的子弟他终于累了。这曾经击退过南朝大军的年轻将领,在御花园中把忍受不住的愤懑唾吐到我脸上的堂兄,他受不得半点委屈的性子怎能在沙城慢慢老死。这结局也算平常。只是二十几年,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此不甘心地抗的争的是些什么。那血性过人,来的容易,去的糊涂。就这样睡了,也好。以后再有多少委屈与愤懑,他看不见了。
      我轻轻阖上那盛着堂兄慕容令首级的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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