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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0 ...

  •   十

      每当晚间经过吴王府,我总得刻意避开目光。
      不忍重睹这英雄门第。家中妇孺全被软禁宫中,天伦寥落。父子几个归家后唯有杯酒浇块垒,只图一醉至明,又捱过这浮生千愁的一夜。偌大的一座府宅竟是灯火不兴,佣仆房中寥寥浮动的几点微明,更增凄寂。
      我倚在后宫摩烟阁最高层。玉石栏杆在肘下,冷,滑。不堪凭寄的感觉。仿佛随时可以倾跌于栏外深渊。
      放眼望去这繁华若梦的城池啊。它张灯结彩,处处笙歌。日前人心惶惶的宵禁将邺城人憋得狠了,一朝解禁,狂欢喜乐难自收拾,迸成不夜城。
      灯烛灿烂的邺城之中只有一处,阑珊。
      黑沉沉的吴王府。像个千仞湖底的洞。那沉暗,好象没有天明。
      “大司马,高处风寒,添件衣裳吧。”
      我伸手揽住身后宫侍披上来的狐裘。雪白丰厚的毛拂面成痒。如一双手。十指,迟疑地,游走……呵,无名状的引诱。我把脸埋藏在缕缕裘毛中,人说那上好的一圈叫作出锋,多么凌厉的名。如何,这样丝丝勾引钻心的温柔。那曾经属于一头白狐的体温相裹周身……神思不知飘落何方。我用那雪色紧紧掩了自己。摩烟阁很高,风很大。
      风里看得到整个邺城。

      久后城中听闻吴王的眷属有一日得蒙出宫。皇室纠葛,百姓约略风闻一些,也有流言,却再不曾想到令母后终于肯放他们回府的是吴王继室夫人、我的姨妈长安君。
      是的。只有她能够。但是她何以如此。
      “她何以如此?”这是母后耿耿于怀的嗟叹。“傻女人……太傻了……她明明知道的……”
      长安君牵衣恳请太后允她和一众姬妾子女回府居住。她说家里这么久没有人都不知怎样了,她说她惦念丈夫的寒暖起居。
      “傻丫头!他不是你丈夫!你嫁过去这些年他当你是他妻子过吗?”母后闻言大惊,“你……他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你难道还不明白?!就算你回去了他也不会看你一眼,跟在这里有什么分别!家?那儿不是你的家,那个家里没人要你你知道吗!”
      长安君在姐姐面前跪下来。然而她的语气只是平静。
      “我知道。他从来不曾当我是他的妻子。可是……他却是我的丈夫。”

      “太后,你已经把我嫁给了慕容垂,他就是我的丈夫了。纵使他永远不会理睬我……那是我的家,我想回去,照顾他。”
      太后冷笑:“轮得到你吗?他哪一晚不是跟那些贱女人在一起,他的姬侍把他照顾得周全着呢,你这正室夫人沾的到他一片衣角吗!还不如都住在宫里,倒也干净。这禽兽不愿看你,也休想再看见那些贱女人!”
      “就算是这样……也好。太后……我宁可他在姬妾身边。”长安君低声说,“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别的念头了。我只想能够看到他。”
      “你这个蠢丫头!不争气的东西……你哪一点像我妹妹?!天生受气的贱命!”太后起身惊呼,而后跌坐在榻上。她尖锐的声音忽然萧索。
      “长安……把你嫁给他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了。”
      那一天我在窗外,听到母亲从未有过的伤痛语声。
      原来母亲也会认错。虽然只是片言。

      长安君落下泪来。
      “姐姐,我从来没怨过你。我们都没有法子,这是命。请你……让我回家吧。”
      一片沉寂。很久很久,没有母亲的声音。然而第二天颁下懿旨:长安君归省日久,夫宅多日无人掌理,着令率同家小即日回府。

      “皇帝,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吧?他们狼狈为奸,早就勾结一处了!你看看,果然这事情都摆到明面上来了!太猖狂了,如今皇帝再不速下决断,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莫非真要等内贼外鬼把这祖宗的江山抢走才算死心吗!”
      后宫寝殿内,哥哥垂手恭立,嗫嚅着应对盛怒召众而来的母亲:“母后,儿臣以为吴王方有大功于国,眼下且反状未著,倘若无故降罪未免……只怕……百姓难以心服……”
      “陛下,若要待他反状已著,恐怕届时贼势已成,便不可复制了!”慕容评高声道,“况且方才秦国来使带着名马白驼,耀武扬威地到吴王府去送礼,全城的人亲眼目睹,难道是老臣冤枉他了?陛下,这当口您可万万不能再存妇人之仁了,慕容垂分明是一早串通苻氏,狼子野心,令人发指!若再不先发制人,怕是大祸便在眼前啊!”
      哥哥脸上隐约呈露不以为然的神色。
      “平南一役中吴王曾与秦国援军并肩作战,秦人佩服他的骁勇,如今派人送几匹马来也是常事,若据此以为罪名,实在是失之牵强啊……再说吴王拯救社稷,全国百姓都对他感激不尽,如果伤了民心……”
      母后厉声喝道:“皇帝!他野心已显,众人如此苦谏,你偏要一意孤行吗?不把大燕葬送在奸贼手里你不甘心是不是?这是你慕容氏的基业,你愿意毁了也由得你!只是我看你将来拿什么脸面见你父皇去!”
      她大怒之下,横袖将皇后奉上的杯盏一把扫跌于地。呛啷一声,哥哥、皇嫂与我连忙跪下。
      “母后息怒!请母后保重凤体,万勿陷儿臣于不孝——”
      哥哥泪流满面,连连叩首。慕容评在旁娓娓劝慰:“皇上孝心天日可表,太后说的是气话,千万莫伤了母子之情。陛下,适才您说的好,如今吴王逞着战功收买人心,弄得大燕百姓倒拿他当救星一般感激。即便无有倒戈卖国之嫌,眼下秦国君主遣了使节来此,单去登门送这重礼给他吴王,却连大燕的皇帝都不来朝拜——这是什么意思?您还不明白吗!陛下,恕老臣直言,如今万民心中是只知有吴王慕容垂,更不知有您陛下建熙皇帝在啊!您看秦国这架势,分明是不认您为大燕之主了。直似江山已经归他慕容垂了一般,连外人都这样,可想而知……”
      一语未了,有人通报吴王到,有事请呈圣驾。众人皆是一惊。
      叔叔进殿行礼。低俯着头颅也看清他面上忧色深重。
      “臣慕容垂叩见皇上、叩见太后。方才秦国来使,敬奉名马四匹,纯白骆驼十双于我燕主驾前,以示景服天威。臣已将使节礼物带至殿外,请皇上和太后过目。”

      无人说话。凝滞如流的空气里,感觉泥浆缓缓漫过口鼻,艰于呼吸。许久,慕容评轻笑一声:“都说吴王你目如鹰隼,今日怎么睁着眼睛说起瞎话来了?什么敬奉名马白驼于我燕主驾前,人家大秦天王结交的是你慕容垂大英雄,何尝提过半个字要来谒见皇上——景服天威?吴王啊,你大军扫南,百丈威风,千丈煞气,还容得谁人更有余威呵?——大秦天王爱才如命,亲派使者专程来送礼给你吴王,邺城百姓全都看见了,你还推脱什么?莫不是真拿天下人都当傻子吗?你跟氐族人并肩作战,情分本来非同一般,这也不是什么要隐瞒的事嘛!吴王如今一味的抵赖不认,倒显得心里有鬼啦。”
      叔叔只默不作声,拱手肃立殿下。片刻,仍重复前言道:“臣恭禀皇上、太后:秦使来谒,敬奉名马四匹纯白骆驼十双于我燕主驾前,臣谨领来人候于殿外,请圣上宣召。”
      “不用了!”爆裂寝殿里黯黯沉寂的是母后尖厉如刀的声音。空气撕开淋漓的血口。
      “不用见了!人家根本不想谒见,我们有什么资格宣召人家?吴王,你回府吧。带着你的名马白驼,带着你远道赶来的好朋友,回去好好儿地说心腹话去!不耽误你们密谈了,吴王!”

      难堪的一刻,时间死了。我远远地望着叔叔伫立如石像,一尊风蚀憔悴的巉岩。他满身锈甲映不出窗外余辉,只是沉沉。
      他一句话也没有。寂寂地僵立。隔着满地碎裂的瓷屑,我低头,看他的影子投于青石地。才一抬脚,便听得足底刺耳的咯吱声响。呵……隔着满地利屑。
      我终于无法逾越这距离。哥哥的双唇微微启动,却一无声息。那时候满殿里面面相觑的,是长窗黯淡光线之中,一双一双沉默如死琉璃般的褐色眼珠。
      他转身出殿。

      那晚母后吩咐人密切监视吴王。如有任何异动,务必火速回报。

      然而吴王归府后毫无异状,令监守之人竟无一事可禀。直至一月之后,禁宫的深夜突然被人声煮沸。
      我披衣出门。眼前只见宫中一处一处亮起惶急的灯火,冬夜里纷纷乱点,戳破深黑。
      “大司马,太后宣您速至议事殿——吴王全家叛逃了!”
      我赶到那里的时候母亲、哥哥及诸王百官都到齐了,从睡梦之中被陡然召至的每个人,火光映照下如同一具具身不由主的行尸,面色僵异惊绝。
      “这个奸贼!他终于走到这一步,好奸贼啊,枉了先帝把社稷信托于他,这么多年,大家都瞎了眼了!”
      母后切齿骂道。那时我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可是最料想不到的是第一个透露这消息的人,竟然是吴王庶出的幼子、我的稚龄堂弟慕容麟。

      派去拦截的追兵终是晚了一步。母后命我带第二批人前去接应,而我赶到叔叔家里的时候,只看到一座空宅。
      像个被蛀的牙齿。我下马,在吴王府中茫然信步,身旁来来去去,全是持着火把的乱糟糟的兵。一扇扇门被砰嘭撞开,而后是粗暴的搜翻器物的声音。这景象仿如梦境,再不能相信它会成真。大事临头,反而有种与己无关般的宁定。
      好象灵魂游离在空中,漠然下视这个呼喝着军士来去的少年。心里麻木的痛楚,是一颗被蛀的牙。
      我唤住一个兵:“都看仔细了没有,真的一个人也没有了?”
      “回大司马,吴王确已全家出奔,所有佣奴一概遣散。此外,先太宰的公子慕容楷、慕容绍也随同离去——这是方才城门守军派人来报的,没能拦住——”
      我打断他:“他们是从哪个城门走的?”
      “回大司马,吴王一家出东门而去。世子慕容令率亲兵胁迫守军,杀开城门,其势勇不可当……”
      东门?那么说,他们并不是像众人猜想的那样去投奔西方的秦国吗……我立于吴王府的庭院之中低头忖度。十一月的中夜,猛风吹得火光倾斜。一阵明暗。
      有名军官上前禀报:“大司马,我们……找到长安君了。”

      我的姨妈长安君。我看到她的时候她神色安详,脸上没有泪痕。
      她穿着大婚那天的嫁衣,发髻梳得整整齐齐,安然端坐在空荡荡的兵器库中叔叔平日最喜小憩的一张胡床之上。他带走了所有的刀戈弓箭,留下了它。
      我走到她面前:“姨妈,我们回宫吧。回家去。”
      长安君抬起头来对我笑笑。
      “他带走了所有人,除了我。我送他走,他对我说,夫人,对不起。”
      “他终于肯承认我是他的妻子。”她轻声说。

      巳牌时分,我束好盔甲,点了三百兵将准备出发。慕容评在旁笑道:“大司马,你去捉拿吴王,带这些人去只怕……嘿嘿……”
      “只怕怎样?”我冷冷说道,“武强公的一千精兵,去了有用么?敌得过慕容令他们那几个人?究竟我从小是吴王一手教养出来,他对我多少还有些情分,如今特意带这些吴王旧部去也不过是希望他念着旧情,尚肯回心转意,复归邺城。圣上也是这个意思,否则又何须派我一个黄口小儿去办这事!难道说当真要我去跟吴王对阵不成!”
      慕容评道:“大司马想得倒是不伤和气。只怕你还念着叔侄香火之情,旁人心中却未必啊。”
      “叔祖,武强公说的什么您也都听见了。捉拿吴王?大燕国中谁有这个能耐,您且想想。何况如今已经清楚,他们是往东北方向而去,只不过是想回旧都龙城退守祖宗陵墓而已,并非真有叛国之意。莫非按叔祖您的意思,全国兵马倾巢而出把吴王一家和先太宰的遗孤踏作肉泥,好让别人看我鲜卑慕容骨肉相残的笑话吗?圣上的旨意,是说敦请吴王回都,可不是说派人前去斩杀吴王!”说罢我不再理他,径自发令,带着三百人扬鞭而去。

      这已是吴王出奔的第九天。那日母后当面直指叔叔勾结秦人、心存反意,眼见邺城实难容身,遂与几个儿子商议,不如东归关外旧都,全家退守列代祖陵以保平安。又因慕容楷、慕容绍兄弟在父亲死后也颇遭构陷,自危已久,索性连同他们一起带上,择于某夜合家逃亡。
      岂料年方七岁的慕容麟平日最受长安君疼爱。他生母原为侍妾,待儿子也必恭必敬,反而始终生疏。唯在长安君膝下撒娇承欢,直比生母还亲。此番听说全家出逃,带上先王妃段氏遗下的弱妹却不带长安君前往,慕容麟心中发急,孩子心思,只道告诉太后求她把父亲留下便不用与长安君分离,竟自趁乱溜出家门泄了风声。当夜宫中派出追兵拦截,是吴王蓄养的家奴、善走者悉罗腾探得消息,身中一箭犹急走如飞,抢在追兵之前向主人报了讯,方才咽气。
      吴王闻讯大怒,立杀慕容麟生母于堂,全家星夜急奔至东门强闯出城,一路北上。

      朝廷所派武强公率领的一千精兵追至之时,他们已经行到邯郸。据闻吴王当面陈词,说自己一家并无反意,只因见疑于主上再难存身京都,故思退隐。此后全家安居龙城,世守历代皇陵以终此身,再不闻问庙堂之事。
      “慕容垂归祭祖宗,何罪之有?倘若将军定要取我首级,日后便带兵来先帝墓前取去,慕容垂身为护国大将,不能分君之忧反而见疑于君国,又何惜此项上人头!请将军替我复上圣驾,如果皇上当真觉得我对大燕一片心全是假意,该杀,来日不用将军动手,慕容垂跪于先人陵墓之前自行割了这颗首级奉上。今朝恕难从命!”
      武强公尴尬难言:“吴王切莫误会,末将绝非斗胆,竟敢说到捉拿二字……圣上的谕旨,是恭请吴王还朝,有什么事好商量……咳,这是圣上亲口的旨意,吴王您说这话,可是太……言重了……”
      眼见吴王身后二百亲兵扇面开列,人人认扣搭弦,箭头对准了自己。武强公忙又赔笑道:“王爷,您切莫如此,一切都好商量嘛……圣上说……”一语未了,忽听弓弦声响。头上只觉一震,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世子慕容令跨于马上,手持弯弓朗声道:“将军,谨以此箭为信,烦将军归朝复命:羊尚有齿,请太后和皇上莫要逼我父子太甚!”
      武强公伸手摸时,原是一枝长箭贯穿铁盔,正钉在盔顶红缨之上,箭尾兀自颤动不绝。不由万志俱灰,在鞍上抱拳向吴王父子三顿首,竟拨转马头,追兵南归。

      ……我带领三百吴王旧部疾驰过邺城天街的时候,眼前仍浮现武强公呈上来的那支长箭。箭羽蒙尘,箭身冰寒。
      仿佛九天星河划出决然的界线。心底一道雪亮伤口,那刀锋不可翻越。
      叔叔……吴王。
      马蹄翻卷尘埃,街畔闪躲着的百姓一两句零言断语飘入耳际。
      “看,大司马又……”
      “生生逼得吴王冤枉了。”
      “唉,大燕要不是吴王……”
      “自古功臣都是……”
      似虚弱的游魂被马蹄踩断,践得落花,血腥的香。我咬住金盔丝绦,舌上濡湿的涩。涩……春蚕吐丝成死的苦涩。吴王,教我到何处,去寻你。
      十一月的天空,那寒鸦阵阵。凄清的一两声。

      寒鸦成阵。邯郸道上,头顶掠过的是那暗哑叫声。一声又一声,断人魂魄的嘶喊。
      我的堂兄慕容令顶盔贯甲,率亲兵严严护住家眷乘坐的大车。他斜睨着我冷笑:“怎么,凤凰,武强公不成,如今轮到你来捉我们了?太后她老人家竟也舍得你孤身犯险、来对付我们这群亡命之徒么?”
      “我是来捉你们的么?”我淡淡道,“你看看我带来的这些人。你忘了他们,他们可没忘记叔叔。叔叔在哪里?难道他连见我一面也不愿了。你叫叔叔出来,我要见他!”
      三百追兵于我身后齐齐下跪。
      “属下恭请吴王还朝!大燕不可无吴王,请吴王三思祖宗社稷、万姓生民!”
      那是振落木叶的男儿悲呼。青空之中,鸦声冲天,哑哑地惊飞而去。
      “慕容令——你叫叔叔出来见我!”我说。

      “大司马,慕容垂此生誓不归朝。谢你好意了。”
      素服纵马出列的,是曾经叱咤沙场令南朝十万大军望风披靡的吴王。他腮颊削瘦,脸色黯然。
      “大司马,慕容垂一家感你惦念,然时势至此,我已经没有回头路……”
      “吴王,请您还朝,请您三思大燕江山!”
      “大燕没有吴王,难敌外寇!”
      “吴王不要丢下我们——!”
      叔叔望着这些曾共生死的南征旧部。老的少的,高高矮矮的兵卒,披着萧萧落叶,跪满了一地。
      “众兵将……你们起来。我已不是大燕吴王了,从此后你们要忘记我,精忠事主……慕容垂愧对天地祖宗哪!”
      他的眼睛里没有泪落下来。缕缕血红的丝线,早已烤灼焦涸。是个罗网,逃不出的生天。
      “我此生,愧对慕容氏列祖列宗……”他喃喃地自语。
      “叔叔,凤凰甘冒不孝之名进言一句,大燕上下谁不知我母后昏庸乱政,谁又不知叔叔您含冤被屈?皇兄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一向碍于母后积威,不敢公然表露罢了。”我忍不住说道,“如今圣旨命我敦请您还朝,一切好说。分明皇兄知道您出于无奈,力图从中转圜。此事未必无解,难道您就当真甘愿这一身的韬略、连同我堂兄弟们的一生都葬送在祖墓之旁!从前您教导我男儿当有雄心壮志,莫非如今自己遭逢小小挫折,便甘于沉沦,老死于平安茶饭之中了!”
      “凤凰,你真可笑,事到如今大家已然心知肚明了,你还是这么假惺惺……”
      慕容令冷笑道。他抛过来一张团成硬块的黄纸,如流星直坠于马蹄之下。
      “你自己看看吧!平安茶饭……大燕国容得我一家吃一口平安茶饭吗?”

      蹑云白引颈惊嘶,躲避着那块小小的纸团。仿佛它是一记镔铁重锤。有兵士过来拾起它双手奉于我手中。
      今闻吴王慕容垂一家狼子野心,纠众逃往龙城欲行谋逆之事,特饬天下:凡邺城通旧都之道路皆厉行封锁,各州县军民,有见罪臣慕容垂及其家眷,一律格杀勿论,毋需更待官决。一应下毒行刺,但凡杀得罪臣眷口者,有功无罪。

      我捧着那张蔽旧的黄纸。团团皱褶,好似将心一把拧了起来。刺目的朱砂刺进眼底里去。
      “叔叔……”
      “算来是你离邺城之后颁行的旨意了……”叔叔苦笑,转头向慕容令道,“阿令,莫要委屈了凤凰。我信得过他并不知情。”
      “太后,她终是放不过我们呵……”叔叔仰天叹道。
      帘帷低垂的大车里,隐隐传出妇人童子的哭声。

      “叔叔……那如今你们……”我茫然问道。心中实已六神死绝无主。
      “原来慕容垂注定要做个背国贼子。”叔叔低声道,“通龙城的道路已被严兵封死……燕国之大,没有我一家容身之地。如今是欲守祖墓也不可得了……唯一可奔的只是西边。”
      “叔叔要去秦国吗?”
      “可笑啊……我这一辈子,说什么横扫千军,建功立业。不过是个笑话。人人疑我有投秦之意,到头来,果然应了众人之言……什么赤心可鉴,什么研丹擘石,到底慕容垂便是大燕君民心中无耻小人……!大司马,我不能全家自尽于此以明心意,我还是顾着老老小小的性命……一步错,步步错,我既出来了便再不能回去。如今什么也不说了,他们没有冤枉我,慕容垂确是大燕的罪人,我死后当毁面撕发,无颜见祖宗于地下!”
      他仍没有一滴泪,干涩的声音,平板无波。忽闻悲声起于四野,回顾处,身后三百追兵纷纷拜伏,恸哭撼地。
      “吴王冤枉啊——”
      “吴王被逼无路,以此恶名相加,我等诸将至死不服!”
      慕容令傲然道:“凤凰,你回去告诉太后跟皇上,我爹爹若真有心篡夺大宝时,人心,兵势,怕是你们果真的倾了巢也拦不得。莫瞧我们如今逃亡在外,倘若此刻调头杀回京都夺位,你且看邺城的三军百姓又会帮着谁……”
      “混帐!”啪的一声,他脸上早着了叔叔一掌。五条红痕登时凸起来。
      “我此生大错已成,悔之晚矣。畜生当真再要陷你爹爹于万劫不复之境么?!”这一箭慑伏武强公千数精兵的骁将受了这一掌,竟话也不敢回一句。叔叔周身微微颤抖,回过头来对我说:“大司马,慕容垂愧对君父,死后当堕无间地狱。只是有生之年,绝不与同族兵戎相见,请大司马代复圣上,以安君心。”
      我木然取出那支长箭,一折两段,掷于地下:“叔叔,你去吧。凤凰率兵三百,老弱伤残,没能赶上你的脚程。凤凰没有见到你。回去后他们都可以作证。”
      “叔叔……愿你,一路顺风。”那一刻我眼里有凉凉的东西落在盔甲上。
      不。是火热的液体。风一吹,便凉了。

      “众兵将,你们回朝,要尽心竭力辅佐大司马……就如跟我的时候一般……你们要忘了我,从今以后,大燕国再没有慕容垂这个人,你们,都是大司马的死士,知道吗!”叔叔的嗓子,哽了,哑了,依旧威严若天神。他在马上重重抱了抱我,铿锵盔甲磨擦,两相酸冷刺耳的声音。
      “麟儿他……”
      “他在宫里。很好。母后没有难为他,他跟着长安君,以后由她教养,你放心吧。”
      “我一时气愤,杀了他母亲……他到底是个小孩子,以后再也见他不着了……不知道他恨不恨我。”他的声音听来漠然。
      “吴王算是死了。以后大燕全靠你了……!不要让我失望……凤凰!”
      在耳边,他唤出我的小名……多年来再不曾出于吴王之口的这脂粉妖娆的小字……啊,不,他不再是吴王。我面前的这个缓缓策马离去的人。
      从此后,吴王死了。彼日我率三百追兵立于邯郸道,亲眼目送这个已死的人带了几骑车马,迎着冬日的大风投西而去。那时节白草黄沙连天,夕阳卷地如血。
      那时节,便是英雄去国之日、骨肉分别之时。

      风撩着鬓发,割面的疼。北国寒烟弥散。听那车声辘辘,我轻轻闭上眼睛。
      终于再也看不到他。

      史书载,建熙九年十一月,吴王全家出奔。至黄河岸,阵斩津吏,渡河叛投长安大秦。是为燕室皇族背恩忘祖之第一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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