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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2 ...

  •   十二

      十月二十一日,王猛派游击将军郭庆率精骑五千,乘夜由小路绕至燕营之后,烧了燕军的粮草辎重。大火整整烧了一夜。通红的天空,连邺城都望见了。
      那晚邺城之中无人能够入睡。宫里宫外,官民人等,沉默地仰望着西方夜空中的火光。百年不遇的奇景,有谁,有谁见过这样鲜红的夜晚。
      鲜红的樱桃鲜红的血。建熙十年。这是鲜红主宰的流年。
      慕容评率军迎战。二十三日清晨,王猛在渭源誓师。燕秦之间的最后决战开始。据报,那日王猛漉酒于空,说是上有苍天,下有厚地,天地皆当与秦军将士同饮一杯庆功之酒。
      “王景略受国厚恩,任兼内外,今与诸君深入贼地,宜各勉进,不可退也。愿戮力行间,以报恩顾,受爵明君之朝,庆觞父母之室,不亦美乎!”
      那些秦军听了他的话,人人欢呼踊跃。他们纷纷砸破锅釜,弃绝粮草,抢着冲杀在最前列。
      向三十万燕军大营杀来。

      人说在决战的前一日,秦将徐成往燕营侦察,误了归期。王猛欲以军法从事,徐成的同乡、大将邓羌为其求情,未被允准。邓羌于是自整部将,调头欲攻主帅。王猛便答应赦免徐成,彼时军中多有议论他胆小怕事、枉法纵容的。王猛对邓羌说,既然邓将军对同乡都如此有情有义,何况对君国呢。明日决战有将军出力,他当可放心了。
      决战之日,邓羌故意在自己营帐中睡觉,不出应战。王猛得讯,立刻亲自前去帐中相请,并答应升他为司隶校尉。邓羌闻言哈哈大笑,捧酒坛痛饮一番,立时纵身上马,与徐成、张蚝一同冲入燕军阵中,往来厮杀,悍不可当。
      那日由清晨战至午时。仅半天工夫,燕军损折了五万余人。慕容评胆气尽失,率部逃亡,被秦军乘胜追杀,又丧了十万余人。三十万大军,转瞬间风流云散,未死的将士斗志全堕,只知觅路四散而逃。那一日渭水被鲜卑儿郎的鲜血染红,填路塞野,尸积如山。十几万生龙活虎的男儿啊。
      大势已去,三军尽散。那一战,主帅慕容评单骑逃回邺城,竟连一个护卫也无。原本屯兵沙亭的慕容桓见敌势凶猛,不待旨意,自行率军撤至内黄。
      秦军眼前,大路坦荡一无阻隔。王猛麾师长驱而东,三日后,包围邺城。
      十一月,大秦天王苻坚亲率十万精兵,由长安赶来与王猛会师。邺城之外,一至晚间只见漫山遍野的灯火,秦军的营帐明亮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海洋。

      哗啦啦一阵寒风掠过,卷着那些枯叶,怨鬼似地直扑到脸上来。头上的金盔带子松了,蜿蜒着飘摇出去,又被风卷回来,舔着面颊,蛇信子一般。我裹紧了雪貂裘,提了提缰绳。蹑云白昂首长嘶,蹄下踏碎一堆枯叶。沙沙的碎屑四散为尘。
      “谁?!”
      车中传出惊悸的喊声。我纵马过去。
      “皇兄切莫惊慌。是我。并无追兵。”
      我回禀道。车帘掀起,皇兄的面庞如此苍白而憔悴,眼睛里缠满了血丝,几乎辨认不出鲜卑皇族那高贵的琥珀颜色。他的眉心习惯性地揪作一团,神色惶惑不定,盯着我望了片刻方道:“是凤凰……人马歇息够了吗?我们……我们继续走吧。”
      这是十一月初九的清晨。往龙城方向而去的小道上。
      自从邺城被围、苻坚又领兵来援之后,十一月初六,慕容桓由内黄再退,逃往龙城。初七,散骑侍郎余蔚叛变,夜开北门迎秦军入城。邺城破。
      皇兄率宗室众人连夜仓促逃离邺城,欲归旧都龙城避祸,日后再肃清敌寇。说是这样说,其实谁人不明白,大燕的基业算是失了。此刻皇宫都已被秦人占了,说不定苻坚正坐在王座上庆功饮宴。
      我们只不过是一群亡国王孙。丧家之犬,惶惶然奔逃在亡命的路上。自初七夜城破时起,马不停蹄一日一夜,此刻方才暂歇得一时,又要再奔前路。仰首,发白的天空里一弯新月,渐渐隐没。冷光下我勒住缰绳,回头望向邺城。忽然想起叔叔。去年他离邺城时,也是十一月寒冬天气。是同样的寒风,同样的凄惶,同样肃杀零落的风景。
      同一条逃亡的道路。
      邯郸道,寒鸦成阵。在头顶上,哑哑地盘旋。飞绕一周,散去了,更觉凄凉难耐。不知道去年此时,当吴王驻马于此回望邺城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呢。我的眼前有雾,那是北国冬晨的寒烟弥散,遮没了那座城池。那生兹长兹的,回不去了的地方。而吴王,不……大秦的宾都候——他此时是否正向邺城而来……呵他还会不会回到这地方,他将怎样,再度踏入那座朝堂……究竟,他是大燕的遗民还是大秦的新宠……
      “大司马,皇上催您快些前行吧。”
      我转头望望零星的几个侍卫。这些称呼此刻是如此的滑稽……然而不能多想了,思想成为一种奢侈。在这苟全残生的逃亡的时刻。
      风撩着鬓发,割面的疼。一切恍如当年。我夹紧马腹,手中缰绳一松,蹑云白踏着尘烟直冲前去。

      仓促备起的大车颠簸前行,我的眼光穿不透那张厚厚的青幄。女眷们在那车中,起先还隐约听得低声的啜泣与抱怨,后来不知是疲倦还是恐惧,渐渐也寂无声息。
      清河公主也在里面。但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我分辨得出。自从得知北门已开、皇族决定逃亡那一刻起,她再没说过一句话。她沉默而迅速地裹上一袭狐裘便出宫室登车而去,毫无回顾,连任何金珠细软亦未携带。
      离开皇宫的时候,她是唯一不曾哭泣的女子。当车马匆忙,连火把都不敢燃起,就这样黑沉沉偃旗息鼓地撇离了慕容氏的基业与荣光。甚至刚□□躁的太后可足浑氏也难免回望旧宫堕泪,而只有她。远处映过来微弱而动荡的火光中,我看见十四岁的清河公主面色平静,若无喜悲。北门方向的喧哗声陡地高涨。秦军入城了。皇兄咬牙道:“快!不要再舍不得了——快走!”话才出口,泪水早倾流而下染了龙袍。
      ……那夜之前我从来不曾知道,人声竟是这样可怕的声音。似连山波涛,壁立倾压而至,任什么活物都要灭顶。呵,这魔境般的巨声啊它怎能是秦军入城了,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那是梦魇。浓黑的沼泽,挣不脱,醒不来。
      而梦魇之中只有清河公主漆黑的双眼,如青空艳阳。天翻地覆,混沌中兀自炽烈而冷静。
      她不曾回望一眼。她的决断与舍弃,那坚定的唇角令人难测。

      黄昏时分,逃亡的人马再次停驻在道旁树林中歇息。尽管天气寒冷,随行的卫戍将军们盔下顺额角淌着汗水。他们把皇兄与母后扶出车外席地而坐,奉上干粮充饥。皇兄招呼我一同进餐,我说不饿,默然翻身下马。蹑云白在地下低头嗅闻,想要寻一些未曾尽枯的草根。它的鼻息喷成股股白雾。
      清河公主不受注意地掀开青幄下车来。她远远地立着,注视那群惊魂未定喘息着的亲人们。这亡命途中暂得落脚的不辨东西之地,落尽了叶子的白杨若刀山剑丛,瘦棱棱直刺天空。晚霞熄灭,暮霭渐渐沉落。天地一片惨淡灰蒙,清河公主的身影像簇凝冻了的火焰。那静止莫测的浓烈,看去只是一小片单薄枫叶。我轻轻走到她身边。
      “姐姐,”我低声道,“天黑之前,我们应该可以到滹沱河了。过了河,又多几分平安。”
      她侧过脸,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仍把头转过去了,漠然注视着皇兄他们,一言不发。
      我又说:“可恨慕容评那奴才,什么叔祖,什么太宰,弄到如今这个局面,他倒不顾众人自己先跑了!老天保佑他撞到秦军才好呢!”
      “这也没什么可生气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今整个大燕,哪里没有秦军呢!”
      暗淡的光线中,清河公主留予我一张优美绝伦的半侧面。明璫垂耳,眉睫半掩,与那淡然的语气一般,仿佛对眼前一切漠不关心。我感到狐疑。这不像是我认识的姐姐,那眼光见识更胜男儿的、曾为军国大事与母后激烈相争的清河公主……一轮照耀北国烽烟的红日。
      她是我心里的红日。那光焰夺人不可模仿,一接近,便被烫伤……我心里甘美的刑罚。
      “姐姐……”我迟疑,终于问出口,“……你是否相信……他们说我是妖孽,是我把大燕给冲煞了……姐,大燕弄到今天这地步,是因为我这个不祥之人吗?”
      她倏地转头。一双眼睛灼然闪耀,烧在我脸上。黑暗的光,愈黑愈亮。
      “不是。”她斩钉截铁地说,“凤凰,你是大燕的吉人,贵人。当年父皇没有看错。可是我到今天才知道……我才明白……原来慕容家生下你来,不是为了辅佐皇兄征讨群雄……你原本不是太平将军的命……大燕如今是亡了,将来要复国,全靠你了。凤凰,你要做大燕的中兴之主!”
      暮色中她的黑眸近在咫尺。我不禁倒退了两步。
      “姐姐,你说什么……我们都是建熙王朝的臣子,都要奉皇兄为主的……你怎么……”
      她挑起唇角,那艳丽的笑容看去却只是一片苍凉。
      “如今哪里还有建熙王朝。”姐姐向着坐在地上的一簇人影扬起下颏,“你看看这些人,可还是天子王公吗?……凤凰,不要再做梦,建熙王朝已经完了!大燕,如今也完了!我们慕容家如今只是亡国臣虏,再也没有尺寸土地。我们的皇兄……”
      她淡淡笑道:“他是个好哥哥,也是个好儿子。可惜,偏不是一个好皇帝……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这江山,已是旁人的了。”
      我随着她的目光望去。模糊雾霭中,皇兄、母后、王公、将军……看去都只是些狼狈不堪的鬼影。双手捧着饭食吞咽,全没了往日金尊玉贵的气度。皇兄……大燕的建熙皇帝他面上尽是青白死色,一双眼睛惊惶地打转,怎样看去……呵,那憔悴模样令人再无法相信他今年才只是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皇帝啊!他瘦削了的面庞,衰老枯朽。看得心中酸楚。
      姐姐突然望定了我,声音里升上一股炽热,嗓子也嘶哑了。
      “凤凰,如今我认定慕容家的王星是落在你身上……你才是真龙天子!无论如何,此生你要恢复大燕的基业!”
      尚未回答,只听得远处马蹄之声。卫戍将军惊喊:“秦人追来了!皇上快起驾,快!快!”
      惶急中我一把抱起姐姐便向马车奔去。十四岁的清河公主在臂中轻若无物,只像一团火焰,灼透骨髓。那一刻来不及想到竟是这些年来第一次,把我的姐姐抱在怀里……在这样的乱离关头。
      “我料到我们逃不掉的。”姐姐清晰的言语从我怀抱里传来。“逃到龙城又如何,我们有能力恢复河山吗?不如去见苻坚,就赌上一把,倘若大燕该绝,就让他把我一家杀个寸草不留。不然,如能留得性命在他秦国,来日兴亡成败还未可知呢!”
      我惊呆了。低头望着这红衣艳绝的美人,这样狼狈,她一头硕大发髻仍是光滑如乌木,如她坚强的意志纹丝不乱。她的眼睛是两点寒星,钉在我心头。
      姐姐的手攀着我的颈项,摸到我背上挎着的父皇遗下的铁胎雕弓。她握住它。
      “凤凰,记住,这不是结局,是另一场战斗的开始。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答应我你永远不可以忘记你是为恢复大燕江山而活的!”
      我的眼泪落在姐姐脸上。身后腾起滚滚尘烟,秦人的呐喊声,听得见了。

      那个秦国将军名叫巨武。
      那日我们在逃亡的路上遭遇秦军。巨武率部追踪而来,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这一小队仓皇奔逃的燕室宗族擒获。除了几位忠心护主的卫戍将军枉将性命丧在寒林之中,抵抗没有任何意义。
      这不是结局。大燕需要你做的,不是逞一时之勇把慕容氏的根苗就这样轻易折在这些匹夫刀下!
      凤凰,你要记得这不是结局。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再一次地握住了腰间刀柄,再一次松开了手……在被秦军押解回邺城的途中。他们没有绑缚我。我想我能够砍杀几个秦兵秦将,也许,我可以杀死那个名叫巨武的将军……出一口胸中恶气。但……那又怎么样。我们逃得脱吗?逃脱了……又会如何。难道从此在这曾经属于我们的土地上东躲西藏,过着虫豸一般卑微的日子……这曾经属于祖辈族人的家国啊!如今寸山寸水,哪里没有秦军。
      山河破碎。不。山河依旧。是鲜卑慕容这个辉煌的姓氏,破碎了。
      邯郸道,迢迢,回归邺城。这个以为再也回不去了的地方,想不到仅仅两日之后便得以重进它的城门。只是去时殿上君臣,归时阶下罪囚。这世事,此时是白云还是苍狗?
      只有清河公主的言语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将我腰间微微出鞘的刀推了回去。回望身后青幄车帘,虽然我看不见她炽烈而冷静的黑眼睛。我问那几个押送我的秦兵要口水喝,他们似乎想骂,看了看我,却什么也没有说。
      我接过那兵士递来的水袋,冰凉一股,淌入焦渴的咽喉。低声对他说谢谢,他垂着头,默不作声地把水袋拿了回去。
      这是在十一月十一的午后。我又看到了邺城的青砖墙。恍如隔世。它还染有鲜血余迹,它别来,无恙。
      在路上已经听到消息。慕容评逃到了辽东,投奔高句丽,但高句丽人不敢收留。他们把他交给了追至龙城的秦国游击将军郭庆,此时正在押解回来的途中。又听得,邺城失陷之后,燕国各州郡牧守先后降秦。
      皇兄失神地望着城门。此刻他终于相信,据国垂八十余载、威震江北的大燕王朝,就在建熙十年上,亡了。但是这不是结局,我要记得。

      “景略,多亏有你,我大秦才能成此大功啊!今日燕土已平,你我君臣同坐此殿,朕该当敬你一杯才是!来,景略,陪朕干了这一海!”
      朝堂上回荡的,是秦国君臣豪迈响亮的大笑之声。其中有个声音由大殿尽头传来,直震得耳中嗡嗡作响。
      那天晚上我跪在熟悉的大殿。膝下是熟悉的玉石方砖。我从来不曾知道它是这样的冷。低头只望,就连脚下砖,洁白的容颜怎能承受这许多耻辱。
      我听到左侧群臣首座处有个声音说道:“陛下过誉了。陛下吊民伐罪,正乃顺天意而行、自然而成之事。臣不过聊尽己力,追附骥尾而已。”
      那便是王猛!便是轻轻易易平灭了我们三十万大军、尽取燕土的王猛,这些时日以来,在燕地驰骋征杀、旁若无人的秦军大帅,令所有鲜卑人谈虎色变的王猛王景略,如今终于咫尺相对……我抬头望去,见那人双手捧持巨觥向王座恭祝,而后一仰而尽。他四十来岁,冠带儒雅,也不过是个文人模样。尽管身躯高大,却不是我想象中的狰狞虎将。
      ……就是这个容长脸面浓眉秀目的中年汉人,将多少鲜卑勇士碎为齑粉呵……
      “景略太谦了!什么追附骥尾——朕也不要做马。朕若是虎,你便是猛虎之翼。咱们齐心合力,今朝取了燕国,来日还要将这中原大地江山一统。众贤卿,你们都为我大秦立下了汗马功劳,今日慕容氏子孙尽数归于大秦,这欢庆之宴上,也就不要拘什么君臣礼数。大家随意吃喝,尽兴高乐吧!”
      高而遥远的龙案之后,那头戴天子朝冠之人就是苻坚了。九天与泥涂般的距离,跪于阶下,我看不清楚这占了燕国辽阔土地的大秦天王生就怎样的容颜。只见得黄锦绣龙袍裹住一副宽肩厚背,裹不住神采飞扬。眉目都未见,已觉逼人。三十六岁,男儿汉拓疆展土,那王霸雄图正是如日中天。难怪他这等的志得意满,一条沉厚喉咙,笑得震天价响。我转过脸去不看他,宁可去看柱上盘绕着的藻金雕龙。
      他忽然止了笑,两道目光直射过来。
      “慕容暐,你可知你的江山为何会落入朕手中?”
      他的声音严厉。皇兄一直低垂着头,此时身子震了震,轻声道:“只因国无良将,兵力不及。”
      “你高声些讲,朕听不清楚。”
      皇兄全身又颤抖了一下,垂首片刻,突然大声说道:“我庸弱无能,没当好这个皇帝。你秦国国强兵多,又有众多精干臣子相助,祖宗交在我手里的基业我没能守好,被你夺了去……如今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你杀了我吧,我死后无颜去地下见列祖列宗罢了!”
      “不对!”苻坚截断皇兄的言语,一声断喝过后,众臣酒案上的碗盏兀自玲玲微震不休。他神情似乎激奋,继续大声道:“你燕国一向为江北之雄,这些年来只有燕国可以与我大秦一争长短,难道朕不清楚吗?论国力兵力,忠臣良将,你燕国半点也不输于旁人,只有更胜过大秦的。朕告诉你,只因你朝中各怀私意,君臣间不能推心置腹,不能两无疑猜。哼,嫉贤妒能,小肚鸡肠,慕容暐,你这个人生就了耳软心活的性子,好言好语你不会听,偏喜欢受那些歪的邪的狐媚子魇道的撮弄。你一味愚孝,听凭妇人干政,又姑息贪婪小人,唯有对真正赤胆忠心扶保你的人一再地下狠手,自毁长城!今日朕不妨明白告诉你,虽然朕取你的江山不费什么力气,心里却是失望极了。想你慕容氏先人,个个真都是英雄人物,大秦虽与燕为敌国,朕心里对你的先人们一向是钦佩之极。想着只有与这样的豪杰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仗,方不负了这人君之位、大秦天王之名。结果你让朕面对一群只会窝里反的小人。无能鼠辈,打了一批又一批。这一战胜虽胜得光彩,那是朕的贤臣们各有大能,说到朕本人,跟你们做对手实在觉得气闷!慕容暐,今日朕替你的祖宗痛心。鲜卑慕容,多少代的英雄,多少年的荣耀,可惜竟断送在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少年手上!”

      他这一骂便如洪水淋漓,赤裸裸的言辞利若刀锋,只骂得阶下跪着的燕人皆无法抬头,就连两旁饮宴的秦国诸臣也寂无声息。半晌,皇兄忽然笑出声来,惨然道:“陛下,你骂得对。罪臣……罪该万死……万死都赎不了啊!大燕的江山……八十多年……就这么断送在我手上了。慕容家祖宗的脸面都教我踩进泥里去了!罪臣慕容暐今日求陛下赐臣速死,只请饶了我的母妻弟妹们吧!他们来得不是时候,慕容氏代代英雄,他们偏就赶上了我这么一个没用的皇帝了啊!求陛下……饶了他们吧!”
      他双手捧出贴身而藏的大燕皇帝玉玺,高高献上,额头重重地碰在地下,砰然有声。我顿觉一阵鼻酸。正欲相扶,一旁却早有秦臣离席过来搀住两臂。愕然抬头,见苻坚胸膛起伏不定,似乎气恼仍然未平。却抛下绫绢,示意臣子为皇兄拂拭额上血迹。
      “慕容暐,你虽不懂得为君之道,糟蹋祖宗英名,令人可恨。毕竟曾为一国之主,你放心,朕不来折辱于你,也不来杀你。”他顿了顿,续道,“你从前的子民,以后也是朕的子民。朕今日当着众卿之面向你保证,今后朕待氐人与你们鲜卑人决无丝毫分别。不存偏心,更不施暴政在燕国遗民头上。朕早已许下宏愿,要让归入大秦治下的各国百姓只有比从前过得更好!此话日后如有违背,天人共弃。至于,你们这些慕容氏旧燕皇族……今后,也都是朕的子民。慕容暐,只要你能与朕一心,诚意归顺大秦,朕决不伤害你和你的家人。过得几日,朕还要将邺城的鲜卑人都接到长安安居乐业呢,你且放宽心吧!”
      他一席话说得皇兄愣怔在地下,似乎明白不过来。许是方才磕头磕得太狠了些,若不是两旁秦人搀住,怕他早已倒卧在地了。他的目光望向苻坚,仍是迷迷瞪瞪的,没擦干净的血水糊了眼睛。但我却明白了——苻坚,他答允不杀我们,还要把我们接到长安居住!
      长安。秦国的都城呵……
      “陛下,臣以为旧燕皇族的性命今日可以暂且寄下,然陛下此时便允诺不伤他们毫发……似乎太早了些。”王猛目中精光在皇兄身上迅速打了个转,随即开言禀道,“这些鲜卑白虏生性奸狡狠辣,反复无常,臣以为他们决没那么容易归顺大秦,遑论与陛下同心同德!赦免令下得太早,只怕他们有恃无恐,便要生事了。而且将邺城的鲜卑人都移居到长安……此事似乎也以从长计议为宜……”
      苻坚呵呵一笑,打断他的言语道:“景略忧君事国,平日也真是太劳累了些。今日欢宴,且不要提起这些费心思的事吧!况且朕之心意,绝非得了一个区区燕国便可满足的。朕的志向,是要使群雄雌伏,独我大秦一统天下,你也并非不知。倘若杀了燕国皇族,岂不是教天下人说朕残暴不仁,得其一国,便杀其君?日后再欲得他国之时,彼国军民岂不是要拼死抵抗,徒然给自己造了阻碍?如此一来,必又要多伤人命,徒造杀孽——景略爱卿,朕再敬你一杯酒,慰你劳苦功高!这些劳心的事,此刻便请先不要想了吧!朕要你今日不醉无归!”
      王猛无奈,只得再次举杯饮尽。苻坚又笑道:“有功者受赏,景略此番力战得燕,为诸臣中厥功最伟。朕现下便封你为车骑大将军,都督关东六州军事。那打仗没本事偏有本事搜刮钱财的慕容评——朕把他府中所有财物都赐于你。再晋爵清河郡侯……”
      他说至此处,想起什么似的,眼光直向阶下扫来。忽然大笑道:“那女子,你便是清河公主么?……都说清河公主是江北第一美女,好,朕就把你赐给新封的清河郡侯……你二人的封号倒也般配……清河公主,抬起头来,见见你的英雄夫婿!”

      我周身一震。姐姐伏在地上,背心平静,毫无起伏,红锦衣上只见到一头乌发。却是王猛惊慌失措,连连推辞。
      苻坚说得高兴,不理他的言语,兀自数说道:“一个美女太少……景略,你劳碌了这么多年,也该享些福啦。也罢,除清河公主外,朕再赐你美妾五人,另从宫中挑选上等女乐十二人,中等女乐三十八人,让你好生受用些丝竹耳目之娱,你看如何?”
      王猛只是拼命力辞,说到后来,竟然离席下跪。
      “臣深感陛下一片惜臣之心,只是实在不惯!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臣宁可陛下许我闲时清清静静地读书弈棋,便是体恤臣劳累之苦、养息臣山野之性了!请陛下……请陛下千万收回成命,臣不要什么美妾女乐,更不要这公主……”
      苻坚连忙起身绕过龙案,亲自将他扶起。
      “景略快起来!朕答允你便是了。唉……朕本想让你高兴,却弄得你这等不快……你当真是勘破色相呵,好象朕要赐给你的不是美女,倒是夜叉一般!”
      群臣哄笑声中,苻坚自己说着也哈哈大笑起来。继而叹道:“清河公主,你无福了。这样一个英雄的夫婿,你就错过了。虽然如此,朕还是要看看你到底生得何等容貌,竟令天下人如此为你倾倒。”
      他走到姐姐面前,立定了。宽阔的双肩登时遮了酒案上的烛光。如同山峰投下的阴影,将拜伏在地的姐姐笼于其中。
      “清河公主,朕命你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绝了嬉笑之意,刹时低沉而威严。我注视着地上玉石方砖,手心贴着那冰冷,丝丝沁出汗水。
      我没有看到姐姐是否抬头。但是我听到刹那间大殿中嗡嗡不绝的饮食谈笑之声好象被一把雪亮的剪刀一下子拦腰剪断。当头降临的寂静中,只有众人粗细不匀的呼吸。
      我伏在地上。心跳,好似停了。

      不知过了几许时光。苻坚开口,他的嗓子似乎也有些虚飘。
      “清河公主……”他咳了一声,唤道。
      我听到姐姐清冷的声音。
      “陛下,妾身乃亡国之人,我再也不是公主了。请陛下再莫如此称呼,这个尊号,妾身担当不起。”
      苻坚默不作声。然后说道:“你说的也对……燕国亡了,你不再是公主了。”
      “从今以后,你是我大秦的皇妃。朕要封你为妃,宠居椒庭。”
      他的话语就这样从头顶上砸下来。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大殿中一片惊喊,远近汹涌成浪……呵,他们在喊什么?这些秦人……怎么连我的皇兄和姐姐也在如此惊惶地喊叫?仿佛发生了什么事情,尖叫声与听不清内容的怒吼,远近汹涌成浪……成浪……向我扑过来。
      那一瞬间我不能呼吸。意识四散成模糊飞烟,然后在那劈头盖来的人声浪涛中烟灭。那汹汹扑面的浪头啊……怎么,好象,竟真的有水珠溅到我脸上。这不是错觉么?
      滚烫的水珠儿。一头一脸,沿着面颊滑下来,渗入嘴角。腥的,甜的滋味。如此熟悉的味道,仿佛刀割着舌尖……我惊悸地想抬手去拭抹,却发觉双臂被人牢牢执住了,竟挣不脱。谁的手这样用劲,十指陷入肌肉的疼。

      “大胆白虏,竟敢暴起伤人,谋刺圣上!来人,将他拖出去斩了!”
      那暴喝之声是王猛的,登时压住了骚乱声浪。听了但觉太阳穴处如针扎般地一疼。一滴红,缓缓由额角滑落,迷住了我的眼睛。用力睁眼。透过鲜红的雾霭,我看到眼前是满面惊怒的大秦天王苻坚,他捂住了右臂,指缝中有红色的流汩汩溢出。黄袍半染的他在我眼前红雾里看来遥远荡漾,似别界的神魔。
      身后有人在我腿上一踹。他们按着我的脖颈,压我匍匐于地。腥气刺鼻。
      满地的鲜血。有人正在将两个重伤的秦军卫士抬往一旁。一人伤在胸腹,一人伤在腰胁,瞧来伤势皆是不轻。两人昏迷不醒,身上的血流兀自一路淋漓。
      错愕间只见皇兄爬过一地血污,扯住了苻坚的袍角连连叩首:“陛下,他是罪臣的幼弟慕容冲,今年……今年才十二岁……他年纪小不懂事,冲撞了陛下……都是罪臣教导无方,他才十二岁……求陛下法外开恩饶他一死吧!求陛下……”
      “岂有此理!这等公然的谋逆刺主,也能饶吗?白虏狼子野心,十恶不赦,快快拖出去杀了!”王猛皱起眉头向殿外挥手。
      “陛下开恩!他才十二岁……陛下开恩哪——”
      遍地血污滑腻。有人架着两臂将我向外拖去,一步一滑,膝下拖出两条长长血印。又有人用力掰开我的手指,方才惊觉不知何时腰间刀已出鞘,刀柄紧紧握在我手中,刀刃尚有余血湿痕。
      ……难道……是我杀了那两个秦军卫士,是我……刺伤了苻坚……
      “陛下开恩,饶我兄弟一死吧!陛下金口答允了不伤慕容氏族人性命,您是真龙之贵,莫与小孩子一般见识——妾身也替他叩首了!”
      我紧攥五指,那人无法夺去我掌中刀,只是愈加卖力将我拖向殿外去。忽听得姐姐的声音,我猛然抬头。
      端庄高贵的清河公主匍匐在苻坚脚下,以额头碰触他的履尖。
      我身上的雪貂裘早已滚满了殷殷血迹。我心头的血,要怎样,怎样流得出来。

      “且住!”
      苻坚推开了正替他包裹臂上伤口的宫女,将我的姐姐轻轻扶起。众臣纷纷围拢,恳请皇上保重龙体,速去养息为是。
      “这点皮肉之伤,算得什么!你们当朕是江南晋室那没用的皇帝吗?”苻坚绕过众人走来,臂上血流不止,竟然还在大笑,且行且道:“若是被这样一个小孩子伤了一下便要躺倒养息,还想纵横中原吗?……不过这孩子却也当真厉害,多少年从来没人伤得了朕,今日竟被他一击成功了,嗯?朕瞧着他慕容家这一辈的人物,也只有他还有三分祖宗的血气!慕容冲,你当真十二岁吗?你刺了朕的右臂,还伤了朕的两名卫士,你了不起啊!”
      最后一句话是向我而说。他站在我面前了。
      在这样屈辱的时刻。我的双手被反压在背后,颈后被一只大手重重按低,唯有刀柄,像最后一根脊骨坚硬地在我掌中。
      我拼命挣扎着抬起头来。鼻子底下满地的血色,我看到一双天子无忧履踏定在眼前。他的黄袍一角,高高飘摇。

      王猛上前又欲进言:“陛下,白虏猖狂,切莫一时之仁……”
      “不必说了。”苻坚挥手制止,随即又笑道,“景略,今日就算朕替这孩子向你求个人情。咱们受伤的卫士,找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药,尽心竭力医治!朕的伤却无大碍——”他示意抓住我的人松手,转头对王猛道,“这孩子才十二岁,难道说朕当真要跟他一般见识吗?其实朕心里倒是喜爱他这份胆色,慕容冲,慕容冲……当初朕听说燕国皇帝昏了头让个黄口小儿当大司马,还着实瞧不起他们呢。以今日看来,燕国君臣倒也未必是全无眼光。才干可以慢慢地学,人品骨气却是天生的。凭他这点刚勇,若再过得十年,或者倒可与朕做个好对手呢!慕容冲,你起来,朕不怪罪你。”
      我慢慢站起身来。王猛默不作声,向苻坚施礼退在一旁。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狠狠一剜,如要直通心肺。苻坚这样高大,我站直身子也只齐他的腋下,眼前血染的龙袍,御衣黄褪。但听他问道:“你倒不曾受伤?”
      我咬住嘴唇摇了摇头。
      “娃娃大司马,了不起呵!”他笑道,“跟我回长安好好习学武艺,将来就为我们大秦建功立业吧!——你莫要躲闪,朕不伤你。朕已答允了清河公主饶你这次——不,答允了朕的爱妃……呵呵,以后你也算是朕的至戚……”
      我挥起腰刀向他砍去,刃上余血犹在空中划出弧线。周围众人惊呼又起。左右侍卫纷纷呼喝着抢上。
      ——“退下!没事的。”
      苻坚抬臂迎住了我挥刀的手。五指牢牢握于腕中,他掌中的鲜血蹭在我肌肤之上,滑腻欲脱。我正想挣出,他掌中劲力一收,登时似钢铁直嵌入骨,疼痛难禁。但觉指尖冰凉,气力全失,渐渐攥不牢掌中刀。
      我挤出最后一丝力量握住刀柄,不让它跌落。苻坚低头望定我。
      “慕容冲,朕刚刚饶了你,你又想杀朕?”他慢慢说道,声音中却并无怒意,“你觉得你姐姐嫁与朕为妃辱没了她么?你性子如此暴烈,可未免太过自不量力。十二岁的孩子,朕倒要看看你要强撑到几时才肯向朕低头!”
      我仰起头狠狠地瞪着他。这三十六岁的氐族男子,高傲而威严,沉着脸于上方俯视着我。天子衣冠虽为血染,穿在他身上似乎更显慑人。
      刀在掌中,愈沉愈重。我的手酸了,木了,没了知觉。五指如锢,行尸般囚住就要溜走的最后一脉尊严。
      “氐贼,你杀了我吧。”我大声说。话才出口,又惹得殿上众秦臣纷纷呵斥。
      “朕不杀你。朕答允过的事决不反悔。”他说,“朕只要你认错。”
      满脸的鲜血渐渐变凉。哪些是卫士们的,哪些是他的?交融在一处,滴滴嗒嗒,顺着我的一头红发流落。我想起在进殿之前我与所有燕室男子的冠履都已被他们剥掉。没有金盔了。没有皮靴。没有任何的遮蔽可以稍稍抵挡这蓬首跣足跪称臣虏的羞耻……红的血与红的头发混为一体,那怨毒颜色披散在我两肩,绵绵地蜿蜒。
      又一滴血流到了眼睛上。与这灭国仇人第一次面面相对,竟是在漫目的红色中模糊了他的容颜。我看不见他的脸,隔着血雾,听到他的声音。
      “慕容冲,还不认错?”
      “陛下,是妾身的错。妾身疏于管教,他性子顽劣,一向如此,决非有意对陛下无礼。妾身愿替他认错,任何责罚,请陛下施于妾身!”
      ……我看不到姐姐。满眼……呵满眼只有红色……红色的天,建熙十年这不复存在的年号,鲜红鲜红的流年……
      建熙王朝已经完了。这结局,难道就是这样漫天漫地刺目的红吗?
      ……呛啷一声,宝刀堕地。
      “罪臣年幼无知,冲撞了陛下。请陛下恕臣死罪,臣……再也不敢了!”
      我闭上双眼,向苻坚拜下去。

      暖的,坚实的,是一只手在眉睫上轻拂,继而抹去了我满脸的血污。我睁开眼来,面前是苻坚微微笑意的脸孔。
      “这便是郎似樱珠姐如桃吗?”他转头看看姐姐,又看看我,“果然好一双壁人。你姐弟俩的大名,早就传到朕耳中了。慕容冲,知错认错,朕赦你无罪。”
      “也赦所有鲜卑人无罪!你们,都跟着朕到长安去,做我大秦的子民吧!”
      他的大笑之声回荡在燕国旧时朝堂。

      十二月,苻坚命王猛领冀州牧,镇守邺城。他带领众将,浩浩荡荡,凯旋回都。旧燕皇帝、王公、宫眷、百官及邺城中鲜卑人共四万余户尽数迁至长安。那一年是大秦纪元,建元六年。这一战吞灭整个燕地,秦国共得郡一百五十七个,县一千五百七十九个,户二百四十五万八千多,人口九百九十八万多。

      建元六年十二月。我坐在车中。我的蹑云白,被他们牵着随于车后。我听到它的嘶叫,木无表情。
      我听到一路上,一路上的锣鼓喧天,秦人欢呼庆颂,这流光溢彩的胜利。不去打起车帘,看那车外百条红绸飞舞,漫天金屑颠狂。眉睫之间,张不开的凄迷。
      愿千秋万载,永如今日。上天——佑我大秦!
      震天动地的呼声。这是第三次,慕容氏皇族全体出动,穿过邺城的天街。不。我忘记了,没有皇族。
      这一年邺城的美丽。繁花似锦,渐行渐远。这一回,是真正地离开它了,我生兹长兹的这座城。
      我独自坐在车中。看不到姐姐。清河公主也没有了,她被特别安置着,由秦国的宫女侍候着,准备回到长安,做秦国的妃子。
      车身颠簸。我在那阴暗中合上双眼。不看邺城,不要向它告别。

      谁人来为我吟诵。这一番车遥遥兮马洋洋,千里迢迢兮,西入秦。
      车过邺城东,我听到秦国官兵的赞叹声。但我仍然没有掀起车帘,去看一眼——他们啧啧称羡着的那颗塔顶的定风神珠,传说中,佑护一个国家风调雨顺的佛宝。在蓝天下放出淡紫色的光晕,比世上任何色相更美。
      定风珠不过是个谎言。我不看它,不向它告别。
      这不是结局,我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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