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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殿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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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到了,起来走吧。”
刑部大牢中,一个狱卒打开了楚沉的牢房,对着躺在稻草堆上的楚沉道。
楚沉从稻草堆上翻身起来,略微掸了掸身上的囚服,他手上的镣铐被他抖得哗哗作响。楚沉将身上的稻草抖落干净,便跟着狱卒向外走去。
刑部大牢外早已备好了囚车。楚沉手脚上都戴着沉重的镣铐,上车颇费了一番功夫。囚车从刑部衙门出来,往皇宫驶去。
早春的阳光尚未染上几分赤金红似的暖意,还是水一般凉浸浸的。囚车辚辚地轧过郢都的街道,周围人许久不见这等囚犯游街的热闹,沿街聚了一路,看着楚沉的模样,纷纷议论起来:
“哟,这是谁啊?这么个年轻的模样,怎么就坐上这东西了?”
“不知道啊。看着样子,也不像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啊。”
“你说,会不会是正月十六的那场火找着纵火的人了?”
“诶,这可不好说!不过如果这人真是那场火的主犯,这倒也不冤!那场火啊,啧啧,真是可怕!要不是当时救火及时,只怕连你我都已经是火中亡魂了!”
楚沉本人不甚在意这些闲言碎语。他仰着头,虚眯着眼看着被多层阴云完全遮盖的天。许久没见过阳光,他居然还有些想念。
囚车迅速地从郢都的闹市中走过。宫门前的御林军显然早已得到了消息,城楼上值守的将领给囚车开了门。囚车就这么扬长地从皇宫的角门中穿过,楚沉的脑海中居然得到了一丝新奇的抚慰。
以这种方式进入皇宫,是他从前从未想过的。
囚车的路线向楚沉暴露了他的目的地——勤政殿。楚沉算了算时辰,这个时候应该尚未散朝,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勤政殿。
他的这个案子,其实从人证上来说,排除不给他作证的萧钺之外,并不难审。尽管在之前的审问中,楚沉能察觉到杨少唐并不怀疑自己所说案发时在城外仙女庙逛庙会的说辞,但是其余人的证词太铁了,光靠楚沉一个人的口供不足以推翻在昭府外见过楚沉的廷尉、在刑部大牢见过楚沉的狱卒、在正月十四就得到楚沉吩咐放火的廷尉等人的供词。
甚至陆永年,他虽然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在刑部大牢中见过的人是楚沉,但是陆永年被提问时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而楚沉其实也一直在疑惑,因为杨少唐其实带他和陆永年对质过。从陆永年当时的古怪神色来看,他判断那个人是不是楚沉的根据显然不只是一张和楚沉肖似的脸,还有他在随后和“楚沉”的交手时从一招一式中得出来的结论。
——在陆永年的心里,理智上他认为那个人是楚沉,但情感上,楚沉在敬县的时候和他几乎是过命的交情,而且陆永年也不认为楚沉能做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情来。
于是陆永年的神色看在杨少唐眼里,就成了对楚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并且还有些不敢置信和不愿直言的意思潜藏在陆永年一言不发的外表之下。
杨少唐审了半辈子的人,自问不会看错一个毛头小子的神情。而楚沉毛骨悚然地发现,他得出的结论和杨少唐几乎一致。
陆永年基于他们之间的友谊,在“袒护”他。陆永年甚至因为在面对杨少唐的讯问时不得不一言不发而感到痛苦。
楚沉那个时候终于在心里敲定了自己琢磨出来的结论:或许今天的这个局面,是有人在很久之前就刻意引导而成。
楚沉想通了这一点,便阻止了自己继续思考。这个局最精彩的部分,对于布局的人而言,显然还没开始。
而今天,最后一场好戏终于要开场了。
狱卒打开囚车,楚沉从车上下来,早有小太监看见他来,一路快跑着跑进勤政殿中传话去了。楚沉安静地站在原地等着,不多时,勤政殿中传来施公公宏亮的喊声:“传楚沉觐见——!”
楚沉被两个狱卒跟在身后,缓慢地戴着镣铐走上勤政殿一级一级、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台阶。两个狱卒也不催促他。楚沉自己估计大概走了有两盏茶的时间,他终于走到了勤政殿的门槛前。楚沉迈步踏入勤政殿,镣铐在他行礼间发出金铁碰撞的声音:“臣楚沉,参见陛下。”
勤政殿的地板很凉。还没等他从地上直起身子,立马就有一个楚沉不认识的声音居高临下道:“大胆!你如今已是戴罪之身,还敢自称‘臣’!”
“无妨。既然尚未定罪,濯卿这般自称,也不算是坏了规矩。”那人还没说完,楚沉就听见从大殿的最高处传来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是萧钺。“起来吧。”
有皇帝发话,一开始呵斥楚沉的官员自讨没趣,只好悻悻地闭了嘴。楚沉在地上谢了恩,手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站起来,锁链相撞的声音回荡在勤政殿中,仿佛殿内空无一人,只有镣铐相击的声音和空气中的尘埃在回荡、飞舞。
楚沉看清楚了殿中的情形。萧钺和长公主坐在勤政殿最上首自不必说,二人下手第一个就是楚丞相,楚丞相后面却是大理寺卿杨少唐、刑部侍郎柳乾邦和御史台的赵和三人,六部尚书倒是还要靠后站。楚沉一看此等站位,便明白今日是要在这勤政殿上做他这个案子的最终审了。
平时审讯楚沉的多是杨少唐和柳乾邦,两个人中又以杨少唐为主。柳乾邦虽然暂时总领刑部事务,但是不论是职级还是资历官声都没有杨少唐好,何况杨少唐又是萧钺和长公主一齐指定的主审之人,柳乾邦也不好多插手。赵和楚沉是完全没见过,不过看来赵和在往黔州走了一趟时候在御史台中的地位大大提升,也许自己这一案的卷宗证据就是由赵和负责整理、审查、保管的。
杨少唐看着站在勤政殿大门入口处的楚沉,声音冷得像是从冬日河中捞出来的沉铁:“楚沉,正月十四日,你在何处?”
“正月十四日,我在家整理药材,一整天没有外出。”楚沉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七八遍。
杨少唐点头:“你家小厮已经作证,说你确实没有外出。但是有守卫宋府和昭府的廷尉都说在正月十四看见你去昭府、宋府巡查,你作何解释?”
楚沉知道杨少唐是如何确定丞相府的小厮说得不是谎话,不过他和丞相府中人一向无甚交情,也不在意,只回答杨少唐提出的问题:“我无法解释。这应该由他们来解释才对,不是吗?”楚沉站在从勤政殿殿门照进来的阳光里,他漆黑的影子被阳光长长地投在了勤政殿中,好像一把沉默的利剑,将这庄严华丽的大殿劈开了一道口子。
杨少唐点点头,转头看向萧钺:“臣请陛下允准,将钱深、李大熊等人带上殿来。”
“准。”萧钺似乎体力有些不支,回答杨少唐的时候,眼睑有些惫懒地耷拉着,掩盖着看向楚沉的目光。
长公主坐在萧钺身旁,一言不发。
没过多久,钱深、李大熊等等十几个廷尉便被带上殿来,黑压压站了一片。他们行完礼之后,楚沉站在他们身后,听着他们说在正月十四的时候分别在昭府、宋府见到了自己,自己秘密吩咐他们在正月十六晚间戌时差三刻时放火之事。楚沉对这等说辞也已经听了好些遍,第一次听到这等说辞时候的震惊早已消退。在他们陈述完之后,杨少唐又对楚沉道:“针对钱深、李大熊的说法,你有何要辩?”
楚沉叹了口气,眉头微皱:“那人不是我。”
杨少唐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追加一句:“证据?”
楚沉几乎要被问笑了:“我要如何证明一件自己没做过的事?证据不是有吗?是杨大人你亲自带人在刑部大牢用鞭子、烙铁、老虎凳审出来的,可是你们信吗?”
杨少唐听了这话,尚未发作,便又有人要开口呵斥楚沉。还没等那人开口,坐在上首的长公主一声轻咳,道:“既是三司同本宫、陛下亲自审问,闲杂人等便少插嘴。”
一言毕,要开口的官员便只好闭上嘴。杨少唐向长公主施了一礼,长公主伸手示意他起来,杨少唐接着对殿上的一干廷尉道:“好,劳烦各位。”廷尉们便明白没自己的事了,纷纷行礼退出了勤政殿。
“请陆翰林。”杨少唐面无表情地道。一旁的小太监忙匆匆从殿上跑到了殿外,不一会儿便将陆永年领了进来。
陆永年是七品翰林,本来就没有上朝的资格,就算进了勤政殿,也只能和楚沉一样站在门口。楚沉和陆永年并排站着。楚沉转头去观察陆永年,之前他和陆永年在刑部大牢中对质,牢中光线昏暗,虽然能勉强看清陆永年的神色,但是许多细节不能详察。然而乍一看却让楚沉吃了一惊,陆永年和他不过一个多月不见,却憔悴了许多,若不是陆永年一向注重仪表,刮胡子刮得勤,如今他这幅模样,倒像是个四十余岁被世事拖累得憔悴的病人了。
陆永年行了礼,杨少唐道:“说说正月十六那天你在牢中的经历。”
陆永年不去看楚沉,只道:“正月十六,大概是酉时,那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刚吃完晚饭,就闻见一股潮气被烘干似的焦糊味。狱卒来收拾餐盘,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是女牢中不知怎的走了水,火势不大,不用在意。然而不到一刻钟,牢中燥热难耐,狱卒们将轻刑犯放出来,让他们拿着水桶救火。这时候我的牢房也被打开了,狱卒十分慌张地告诉我,女牢中有个疯子,有功夫在身,手里还拿着一剑,正在牢中行凶,要我下去帮忙。我便抽了狱卒腰间的钢刀,狱卒帮我解开镣铐,我冲到女牢中,看到女牢中有一间牢房的木栅栏上,绷着一张人皮。”
陆永年也不是第一次说这些,他在说到“人皮”的时候,显然已经陷入一种叙述过多次的麻木之中。他说到这里,勤政殿中许多人都暗自倒吸了一口气。他们虽然已经知道此案的一些细节,但是亲自听到亲历者说出来终归还是和在纸面上、听其余人讲述不同,更兼亲历者麻木的状态,似乎更为这种恐怖的场面增添了一丝冰冷而麻痹的惊悚。
然而殿中的人听到这里,吸完了凉气,便等着陆永年继续说下去,哪知等了快半盏茶的时间,陆永年却一言不发。杨少唐显然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事,熟练地催促道:“后来呢?”
“后来之事......”陆永年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道:“我手持钢刀,走到那个牢房前,在那张被紧紧绷在木栅栏上的人皮后,看见了一个男人。他手里拿着剑,牢房中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尸体上的筋脉还在跳动。牢中满是鲜血。那人见到我,一剑劈开牢房的木栅栏,我举刀还击。我们一路从女牢打到男牢。”陆永年说到这里,颇为疲惫地垂下眼睑:“在男牢的时候,他趁我不注意,寻了个破绽将我踹倒,还将我身后的一个狱卒从左胸到右肋劈了一剑。之后此人便扬长而去,我忙着找人救治狱卒,也没来得及追上他。”
此时已经有人听出了陆永年话语中存在的问题,但碍于萧钺和长公主坐镇,不敢言语。楚沉在勤政殿门口看他们彼此之间眉来眼去,倒是觉得有几分趣味,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杨少唐道:“既然交了手,陆翰林一定也已经看清了那人的容貌。那人容貌如何?”
陆永年沉默地看着杨少唐。杨少唐并不意外,他又道:“带刑部大牢狱卒王明。”
王明很快便被人用担架抬了进来,放在楚沉的身后。这个王明就是正月十六那天被那个人从左胸劈到右肋的倒霉狱卒。如今他神智尚算清醒,杨少唐和他寒暄了几句,突然道:“将王明抬上前来。”
小太监们照办,把王明抬到了楚沉面前。
王明本来不解其意,但是当他在看到楚沉的脸的时候,发出了一声不像人类的尖利惨叫,让殿上所有人都心神一震。
而楚沉则迷惑地看着他。他是第一次见王明,而王明看见他这张脸,却像是见了鬼一样,开始在担架上挣扎着要爬出勤政殿。他身边的两个小太监手忙脚乱地按住王明,好歹是没让这勤政殿上出一个爬着出去的人,但是因为王明挣扎得太厉害,很快身上的衣服便渗出了血迹,居然将伤口都挣扎得裂开了。
楚沉一开始也认为王明是在诬蔑自己,然而当他看到王明身上渗出的血迹时,眼中瞳仁骤缩。他自己就是各种皮肉伤的常客,知道伤口裂开的痛楚。
这绝不是演戏能演出来的程度。
楚沉抬眼向王明看去。王明又一声怪叫,在担架上蜷缩着将自己的后背面向楚沉,一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
这时所有的事情已经不言自明了。杨少唐命人将王明抬下去好生医治,殿中的人才如梦初醒。他们刚才被王明的反应惊得愣怔,此时明白过来,看向楚沉的眼神,难以掩饰其中的恐惧和厌恶,冰冷黏腻地粘在楚沉身上。
说实话,楚沉不喜欢这么被人看着。他甚至很想真的像那些人所想象的那样,把他们的眼睛一对对地抠出来。毕竟他们的眼睛就算留在他们身上,也不好使,不如抠出来给他做练蛊的原料。
但是楚沉明白,如果他真这么做了,他这辈子都不会有沉冤得雪的时候。
他不介意做怪物,但是他对于旁人为他谋算来的“怪物”名号,深恶痛绝。
杨少唐再次看向楚沉:“楚沉,你还有何要辩?”
楚沉也再次抬起视线,他看着杨少唐,随即又看向了坐在上首的萧钺。他沉默了一瞬,道:“那人,不是我。”
这次就算有萧钺和长公主坐镇,勤政殿中也再也保持不了安静了。在楚沉说出“不是我”三个字的刹那,勤政殿中的官员们便都开始议论起来,没过多久,就有人出列道:“此案证据确凿,此等凶行世所罕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彰天理啊!”
“陛下!陛下切不可为了顾及此獠年轻,就对他网开一面啊!”
“长公主殿下、陛下,此人不过第一次行凶就敢如此猖狂,天子脚下、刑部牢中,居然敢如此......不诛杀此人,何以正国法!”
在一片喧哗中,楚沉沉默地看着坐在高位的萧钺。
其实萧钺从一开始就没有为楚沉说过一句话,但凡他站出来说一句,楚沉正月十六那天自从申时一刻之后都和他在一起,杨少唐也不会敢将这个不能从案犯口中撬出一丝破绽的案子就这么拿上来。
然而楚沉从一开始萧钺没有表态,就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孤立无援。
萧钺不只是萧钺,他还是明德帝。萧钺有自己的立场,他的立场有时候会和楚沉的立场重合,有时候不会。
显然,这次萧钺不打算和楚沉站在一起。
楚沉看着冕旒下萧钺苍白的面庞,无声地垂下头去,似乎是在为了萧钺的冷漠而伤怀。
如果是曾经的谢泉,会不会说,他在正月十六那天晚上,和楚沉在仙女庙庙会上,见过郢都的万家灯火呢?
楚丞相在萧钺下方注意着楚沉的神色,嘴角轻抿,不知在想什么。
突然,勤政殿最上首传来“啪啪”两声清脆的掌击声。殿中的人声落下来,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在刚才拍掌的长公主身上。
“众位卿家,稍安勿躁。”长公主放下手,缓缓道:“正因此案案情重大,所以才不能冤了一个人半分。杨大人,”长公主看向杨少唐,杨少唐被突然点名,忙应了一声,“你可还有其余证据?”
杨少唐听见长公主这么问,心下隐隐泛起不安。他缓缓道:“有一把刑部大牢失火后在大牢围墙后找到的沾了血的剑。”
长公主坐在上首,点点头,笑道:“本宫料你也无其余物证。”说罢,长公主便对身边的晴翠道:“拿上来罢。”
晴翠应声,迅速地出了勤政殿,从等在殿前的远芳手里接过了托盘。托盘中放着一块近似人的肤色的东西,软趴趴地摊在托盘正中。晴翠端着托盘,从百官队列中缓慢地走过,让殿中的人都能看个清楚。自然,楚沉也看清了托盘中的东西。
楚沉在看清那东西的时候,瞪大了眼睛。
他随即便抬头直视坐在最上方的长公主,长公主的脸上带着端方的笑容,似乎和平时的任何一次朝会没什么不同。
托盘正中,是一张边缘被火燎得焦黑的人/皮面/具。
楚沉在看到这东西的一瞬间便明白了长公主想要做什么,他甚至对于自己的猜测“此事由楚铎主导”,也有了佐证的方法。
晴翠端着这张人/皮面具走到杨少唐面前,杨少唐看清盘内的物件后,也瞬间就明白了长公主想要做什么。
长公主看着因为重新出现的证据而再次沸腾起来的百官,道:“众位,这是本宫派人在那天救火的御林军中寻访时,找到的东西。”
长公主一张口,百官就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他们可太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长公主说到这里,示意远芳将等在殿外的御林军带上来。很快,一个身着御林军甲胄的士兵进到勤政殿中,行完礼之后恭敬地站着。长公主道:“秦贲,本宫问你,这东西你是从何处得来?”
秦贲道:“回殿下,这是微臣在正月十六那天奉命去刑部大牢救火时,在刑部大牢门口所拣。”
“既如此,你可知此物是作何用处?”长公主似乎不甚在意秦贲的答案,提问时有几分漫不经心。
“微臣愚钝,不知此物是什么。”秦贲回答得并不迟疑。
“你明明在刑部大牢火场拣到此物,为何不上交?”长公主此问一语中的,勤政殿中的官员,包括杨少唐和楚沉,都在等秦贲的答案。
秦贲听了长公主的问话,颇有些不好意思:“微臣本来也想上交,但是听说此案已经有定论,这一个小小物件不一定能有什么作用,也就没将此物交给刑部。而且,而且微臣的住处实在是有些凌乱,就是那天殿下派人来寻访有无那天在火场捡拾到东西之时,微臣也是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的此物。”
秦贲的回答让殿中的人都有些始料未及。将秦贲带上来的远芳道:“启禀殿下,臣可以作证。”
当众承认自己房间很凌乱,秦贲显然很尴尬,更尴尬的是还被旁人证实了。众人见秦贲的反应,也觉得他不像是有心机故意隐藏证物的人,对这张人/皮面具的可信度又增加了几分。
长公主让秦贲退下,随即又转头对萧钺道:“本宫想向陛下借一个人。”
萧钺点点头:“皇姐要借谁?”
长公主吩咐远芳:“将刚才传令的那个小太监带过来。”
传令的小太监在勤政殿外,远芳带着人没多久就回到了勤政殿上。长公主道:“东西都已经备好了,远芳,开始吧。”
晴翠带着宫女端着一排器具,从勤政殿后出来。殿中百官看着这阵仗,心中更加好奇。有机敏的已经猜出了长公主要做什么,暗自和不懂的同僚示意,注意这个被长公主点名的小太监。
这个小太监的脸型,和楚沉很像。
远芳点点头,拉过战战兢兢的小太监,拿起晴翠准备的器具,一一在他脸上施展起来。众人屏气凝神地等了一刻钟,远芳就对长公主行了一礼道:“殿下请看。”
随着远芳这一句话出口,殿中众人都伸长了脖颈要看小太监的脸。远芳带着小太监在勤政殿上走了一圈,凡是看过的人,都陷入了更大的疑惑之中:
“这么说来,有可能不是楚沉做的?”
“这、这邪物怎得如此逼真!不可能!”
“嘶,殿下此举,何意啊......”
陆永年在看到小太监那张和楚沉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时,终于如释重负。他不明显地踉跄了一下,随后便以更加痛惜的眼神看向了楚沉。
楚沉是清白的。陆永年这么认为,他对于楚沉被诬陷的事实更加愤怒了。
而楚沉则面色苍白地看着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太监从自己眼前走过。他一直以来的猜想已经被验证了一半以上。
他的父亲,真的有可能是这件事的幕后黑手。
甚至他的师父。
楚铎如何无情都无所谓,楚沉真正难以接受的,是自己的师父也有可能参与其中。
楚沉缓慢地闭上了眼睛。身边有人在为他的清白得到证明而欢欣雀跃,然而楚沉却只觉得自己陷入了更广阔的绝望之中。
“杨大人,现下既有这人皮面具作证,恐怕这案子不好定吧。”长公主端坐殿上,向杨少唐道。
杨少唐盯着戴上人/皮面具的小太监,对长公主施礼:“殿下,臣斗胆多问一句,您如何能保证这面具真是正月十六那日从刑部大牢火场中得来?”
长公主似乎早就料到了杨少唐会这么问。她施施然道:“若杨大人不信,不如把秦贲带回去审一审,如何?”
杨少唐不是不能审问秦贲,只是他现在若要审问秦贲,难免就要延期结案,但是从萧钺的态度来看,显然不想让此案拖延太久。因此杨少唐没有接长公主的话,他微微抬头看向萧钺的方向。
萧钺尚未开口,殿中就有官员出列道:“启奏陛下,这人皮面具的出现固然意味着此案并非楚沉所为的可能,但是杨大人提供的证据如此充分,难道凭着一张来历不明的人皮面具,就要放过一个大奸大恶之人吗?陛下!若是楚沉真为此案元凶,就这么轻轻放过,以后国法如何服众?”
这官员说得斩钉截铁,手中持着笏板,几乎要一躬及地,言辞十分恳切,连楚沉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凶徒了。
在朝会上久久沉默的萧钺终于开口道:“国法之威严,不仅在乎将真正罪有应得之人绳之以法,还在于为遭受冤屈者洗雪污名、还其清白。此案,”萧钺顿了一下,他的眼神似乎穿过了勤政殿上站立的百官,直直落在殿前的楚沉身上,“火烧京城,擅闯刑部大牢,虐杀无辜,实属本朝以来第一骇人听闻之大案,实应速查速结,以安民心。然而现今扑朔迷离,虽不能确定真凶,但此案苦主尚需结论,故不可轻易放过疑犯。”萧钺说到这里,楚沉抬起头来,隔着勤政殿上的百官,一众文禽武兽,同萧钺对视。
二人的眼瞳中,都看不出有几分光亮。
“楚沉,楚濯卿。”
萧钺在勤政殿上最高的宝座上道。
楚沉手脚上的镣铐再次因为他的动作而发出声响:“臣接旨。”
“按大楚律例,无故虐杀无辜者,处车裂;于里坊纵火者,处杖刑三百,流放一千里。然今汝罪有疑,酌减一等,鞭刑三百;念汝曾探查疑案有功,减去流放;既然罪行有疑,无须偿命,否则之后若查明真凶,那真凶岂有两条命来抵?但楚沉嫌疑仍在,故而领受鞭刑之后,即刻免去其所有官职,三年内不得再度启用。”
鞭刑三百,已经是极重的肉刑,很多人甚至在遭受鞭刑时,还没到三百,就已经死在了刑台之上。然而殿中除了陆永年之外,却无人觉得此种刑罚太重。陆永年听完萧钺的处置,脸色大变,忙出列道:“陛下!既然是疑罪,何须处以如此重刑!”
但是陆永年的声音被满殿文武山呼万岁的声音淹没,几乎只有楚沉听到了他在说什么——萧钺宣布完自己的决定,便起身从龙椅上走了下来,看样子是要离开勤政殿。
楚沉拉住陆永年,示意他不必为自己求情。楚沉跪在地上,在萧钺走过他身边时,对着头戴冠冕、身着龙袍的帝王深深一拜:“臣楚沉,谢主隆恩。”
萧钺的脚步微微一顿,然而很快也就恢复了常态。他缓步走出了勤政殿,就像从前每一个散朝的早晨。
午后,重华宫正殿。
长公主面前的宫人打起帘子,让长公主进去。长公主进到重华宫中,见已经换成常服的萧钺正坐在窗边的榻上,手中拿着一本书在看。他身旁的案上摆着一盘棋。长公主走到棋盘的另一边,笑道:“在看什么?棋谱吗?若是一会儿被我杀得丢盔卸甲,可不要怪棋谱写得不好。”
萧钺放下手中的书,长公主看清了书的封面,原来是《韩非子》。萧钺看着棋盘,苦笑道:“皇姐惯会取笑朕。朕今日没有下棋的兴致。”
“哦?那这棋盘摆着做甚?”长公主又恢复了惯常的漫不经心。她伸出手去拨弄棋盒中的棋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朕若不以对弈之名邀请皇姐,皇姐会来吗?”萧钺看向长公主,盯着她玩弄棋子的手,一双眸子中清清楚楚地映出黑白两色的棋子,反倒让人更想猜出这双眼睛里除了简单的物像之外,还包含着的更复杂、更难以言说的情绪。
长公主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便停下了拨弄棋子的动作。长公主盯着萧钺,嘴角似笑非笑:“从前不能,以后可以。”
萧钺听了这话,嘴角也露出一个笑容:“既然如此,以后还要请皇姐赏光了。”
“既然陛下盛情,本宫岂有推却之理。对了,”长公主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将自己腰上系的荷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把不过一半手掌大小的刻刀来,放在了棋盘之上。
萧钺见到这把刀,十分惊讶:“这是皇姐及笄时,父皇为皇姐找人定制的刻刀。皇姐怎么贴身带着?”
长公主将这把刀推到萧钺面前,黑白两色的棋子被刀身挤得纷纷掉落。长公主和萧钺都毫不在意,没人去管散落了一榻的棋子。
“我一开始是因为喜欢这把刀,后来,自从父皇驾崩之后,也总要随身带些锋利之物,才算是心安。”长公主的神情渐渐冷下来,她的眼神有一瞬的恍惚,似乎是在怀念当年那个接到及笄礼物时单纯地为收到合心意的礼物而欢欣的自己。然而这一瞬恍惚很快就消散了,她的目光从刀上移到萧钺的脸上:“本宫身在此位,手中能握住的,不是刀,就是棋子。”
萧钺抬起眼睑,黑得没有一丝光亮的瞳仁直视着长公主。他努力地深呼吸,忍耐住自己想要咳嗽的冲动:“皇姐是想说,您如此,朕亦如此。”
长公主将按在刀上的手收回来。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萧钺。
萧钺迎着长公主的目光,突然笑道:“也是,连朕和皇姐都不过是两颗重要的棋子而已,其余的,又有多么重要呢?”
萧钺的笑意越来越深,最后竟然近乎痉挛地一边咳嗽一边大笑起来。长公主吓了一跳,忙去扶住萧钺,另外立马叫宫人:“快去请太医!”
宫女们见状不好,忙腿脚麻利地跑去太医院了。长公主拍着萧钺的背,萧钺被咳嗽和大笑折磨得双眼泛泪。一旁的香炉中焚着香,氤氲朦胧的烟气从他眼前升起,袅袅娜娜得仿佛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萧钺仿佛看见一个手中拿着书死活背不下来的孩子,站在烟雾中。他也许是背得乏了,从书上一抬眸,看见了坐在榻上的萧钺。
孩子的眼眸中溢出了不可逼视的厌恶。
萧钺笑得更讽刺了。当然,当然。幼时的自己怎么会喜欢现在的自己呢?
毕竟他连自己唯一一个真心想要结交的朋友都保护不了。
他也只是一颗棋子而已。
太医很快来了。章太医给萧钺切了脉,随后表情严肃地写了方子,命小太监立马煎了药给萧钺服下。随后章太医转过身来,对萧钺道:“陛下龙体经不起大喜大悲,还请陛下保重。”说完,章太医就走了。
长公主从小也是在宫中长大的,她明白章太医一向对于病人都是诊脉、开药,不会多说什么。然而一旦章太医多嘱咐,那情况就不容乐观了。长公主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她责备地看着萧钺,不发一言。
萧钺等着宫人们给他煎药,见长公主这般看着他,反而笑道:“皇姐无须担心,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
长公主不买萧钺的账,冷笑道:“既然你自己清楚,就别折腾自己。你不是还心有所牵吗?本宫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你最好留着自己的性命,等到能开诚布公的时候,该道歉道歉,该怎样怎样。别到了最后,你那心头肉连报复的对象都找不到了,那你的罪过才是万死难赎。”
萧钺听了长公主这话,微微一愣:“皇姐怎么知道......”
长公主冷哼一声:“本宫好歹是你姐姐,看着你长大,怎么会不明白你心里那点子事?得了,本宫也还有事,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说完,长公主起身就走了。
萧钺看着长公主的背影,垂下眼睑,伸手拿过长公主留下的刻刀,把玩起来。他看着这把镶嵌了各色宝石的刻刀,喃喃自语道:“......四百三十二。”
端着药进来的施公公刚好听见他这句话,问道:“陛下有什么吩咐?”
萧钺回过神来,对施公公露出一个笑容:“哦,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