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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入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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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沉感觉自己好像飘荡在冰冷的河流里,他没有力气去违抗河流中湍急的水流,只能随着波浪游荡。当他察觉到自己四肢的麻木时,楚沉才明白过来,似乎自己已经失去意识很久了。
随着意识的回归,楚沉周身渐渐泛起细微而刺痛的麻痒,像是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细小的钢针在试探地戳刺着他的全身,有时只是玩弄似的一触即走,有时却又深深地扎进皮肉中。但楚沉什么都做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意识到自己在被这样的伤痛折磨。
楚沉保持这样的状态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也很薄弱,并不足以让他能够计算自己昏迷的时间。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渐渐能够听到周围的声音,然而也听不真切,如同在雾中观镜中花,那声音穿过浓雾,却还与楚沉隔着镜子。楚沉恍惚间听到白夫人在哭,有几个声音似乎在和郎中商量用药。之后楚沉便又陷入了一片空白的昏迷中,等他再次恢复意识时,他躺在床上,茫然地看着帐子顶上的麒麟纹样,耳边一个声音响起:“......还迷糊呢?你母亲刚走。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楚沉艰难地转动眼球去看是谁在说话。曹珏戴着青玉面具坐在楚沉床头,面具背后的一双眼睛中满是血丝,显然也是一刻不离地守在楚沉身边,等他醒来。
楚沉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尝试了两三次才成功。他嗓音沙哑道:“师父。”
曹珏对他点点头,从一边的桌上拿起一碗梨汤,舀起一勺吹得温度正好,送到楚沉唇边。楚沉躺在床上,只得微微伸长脖子去够。然而仅仅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楚沉的全身却瞬间被刺骨的疼痛袭卷。楚沉不禁发出一声闷哼,他皱起眉头将曹珏喂给他的梨汤喝完,曹珏便道:“你小子,总算是醒了。你再不醒,恐怕夫人就要去近瘦寺中拉一百单八个秃驴来在府里天天诵经做法事了。”
楚沉有些懵,曹珏又喂了他几口梨汤,他才有力气问:“我昏迷了多少天?”
曹珏转身叫进一个小厮来,让他去看厨房的鱼糜粥熬好了没有。曹珏听闻,道:“今日是三月十五,你自己算算。”
楚沉沉默了半晌,不可思议道:“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曹珏点点头。小厮将刚熬好的鱼糜粥端进来,曹珏命他将粥碗放在桌上,和小厮一起将楚沉缓缓地从床上扶起来靠在软枕上。曹珏和小厮的动作自然是极缓极轻的,楚沉却疼得龇牙咧嘴,只觉一股难以忍受的疼痛再次如同飓风般将他的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肉和骨骼完全扭曲。他靠在床头坐好,浑身上下已经疼出了一身虚汗,倒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曹珏纵然不算是个温厚体贴的师父,见了楚沉这幅模样也不得不摇头叹气道:“你还有得疼呢。明日我再看看能不能给你用些麻痹的药物,也免得你这样一天三遍地换衣服。”
楚沉说不出话来,他皱着眉头,脸色苍白地等待疼痛的浪潮渐渐平息。曹珏也不再说话,沉默地把一碗鱼糜粥喂给楚沉。楚沉本就刚醒,更兼这鱼糜粥口味极其清淡,一碗粥进肚,仅有果腹之感,半点滋味也没尝出来。
曹珏给刚喂完粥,房外便有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楚沉看见自己的母亲白夫人急切又小心地推门进来,还没等她靠近楚沉,只一见楚沉清醒地靠在床头,白夫人的眼圈就已经红了。她几乎是扑到楚沉的床边,曹珏让出位置给白夫人坐,白夫人顾不上和曹珏客气,满面泪痕地抚摸着楚沉的脸颊,嘴角却压不住地上扬。
白夫人身后跟着的大丫鬟安画也眼中蓄泪,但是她不能任由白夫人这么伤心下去,忙道:“二少爷醒了,是天大的喜事,夫人您怎么还伤心起来了!”说着便给白夫人递上了手帕。
白夫人急忙接过帕子,将脸上的泪痕揩尽,笑道:“你说的是!沉儿,你现在好些了吗?感觉怎么样?想吃什么?”
楚沉愧疚地看着母亲:“孩儿不孝,让母亲伤心了。”
白夫人听了这话更加刺心,她想将楚沉揽入自己怀中,却顾及着楚沉浑身上下的鞭伤,只好自己按捺住情绪,用手帕将眼角的泪拭尽,这时候才如梦初醒般想起来旁边还站着一个曹珏,忙起身对曹珏行礼道:“多谢曹先生日夜看护沉儿!”
曹珏忙道:“夫人这说的是什么话!沉儿是夫人爱子,也是在下的徒弟,做师父的哪有不疼徒弟的道理!”
话是这么说,白夫人作为母亲对于曹珏对楚沉的照顾还是十分感激。她除了对两个儿子平时黏腻些,对他人倒是十分爽利的,此时也不说什么空话,只对曹珏又行一礼。曹珏忙侧过身表示不敢领受,白夫人也不计较,对曹珏道:“本来先生看护沉儿已经劳累,应该早些歇息才是。但我来的时候遇上了丞相身边的楚松,他忙得不可开交,要去送公文,托我叫您去书房中。实在是多事之时,先生您多担待。”
曹珏听了这话,摆摆手道:“在下既然承蒙丞相青眼,这些事自然是分内之事,夫人不必如此客气。在下这就去了。”
白夫人点点头,曹珏行了一礼便离开了楚沉的房间。这时候一个小厮捧着药碗进来,安画接过来,捧在手里吹了吹,自己先试了试温度,这才递给白夫人。白夫人尚不放心,又重新试了试温度,这才喂给楚沉。
楚沉安静地一勺一勺将药喝完。他刚才吃鱼糜粥尝不出味道,现在喝这药,整条舌头都苦得发麻。楚沉心中暗笑,原来自己味觉还在。
喝完了药,白夫人便和安画一起扶楚沉躺下。白夫人又吩咐安画重新拿一套中衣来,楚沉看着白夫人吩咐丫鬟,突然开口道:“母亲,怎么没有杏脯?”
白夫人听了一愣才反应过来,笑道:“你这小子!都伤成这样了还嫌药苦!曹先生说了,你这伤须好好养着,日后才不至于落下残疾。杏脯这东西,也就是平时有个小病小痛才拿来哄哄你,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念着它!好生躺着罢。”
杏脯中的杏子倒是于楚沉的伤无碍,但是上面的糖霜却是不成的。楚沉知道这些,不过是为了讨母亲欢心,这才故意一问。白夫人眉间愁绪果然疏散许多,笑道:“你呀,安心养着罢。”这时安画拿了中衣过来,白夫人唤进小厮来,吩咐他们给楚沉换衣服,真是千叮咛万嘱咐,楚沉足足又在床上躺了半盏茶的时间,白夫人才吩咐完了,带着丫鬟出去,给楚沉带上了门。
其实就算白夫人不叮嘱,小厮们也不至于把楚沉如何。虽然这次楚沉受刑楚铎看似不甚关心,然而府上这一个月来不说是郢都的名医,太医都借着白夫人不适的名义来了七八回,更别说给楚沉配药花了不下几百两银子,这些虽然是白夫人和曹珏一力操持,但是若无楚铎的默许,也不能成事。丞相府中的下人们何等敏锐,再愚钝的人都明白二少爷这一病算是受了前二十年都没受过的待遇,更聪明些的丫鬟小厮,有的仗着自己的容貌姣美,有的仗着自己溜须拍马一流,已经在暗戳戳地往楚沉身边蹭了。然而白夫人忙归忙,倒也没忘了这一茬。至今楚沉身边丫鬟一个也无,只有之前就在楚沉院中伺候的小厮王勇和这次白夫人从小厮中挑出的一个忠厚之人,名唤秦效的,二人贴身伺候楚沉。白日里若是白夫人或者曹珏在,便是白夫人、曹珏身边的下人们和王勇、秦效二人一起端茶倒水,其余的闲杂人等一个也近不了楚沉的身,白白让各怀心思的各色人等耗尽了心机。
楚沉自是不知道这些暗潮汹涌,他现在另有心事。王勇和秦效进来,小心伺候着楚沉将汗湿透了的中衣换下来,楚沉这才有机会亲眼在清醒时看到自己身上的伤。饶是他不算是身娇肉贵的世家公子,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他身上从前在长公主府中受的伤已经痊愈,只剩下一身浅浅的褐色疤痕,纵横在皮肉上;这次新受的鞭伤,一道道有二指宽,长得有一只手臂这么长,短的不过手掌长度,横七竖八地分布在楚沉的身体上。伤口已经结痂,一眼看去简直就像是楚沉身上缠满了暗红色的毒蛇,再加上之前还未褪尽的伤痕,又仿佛楚沉身上生出了一堆沾满干涸血痕的荆棘。
楚沉的眼皮被自己身上的伤惊得一跳。怪不得他现在还一动就疼。楚沉的身体重新被雪白的中衣覆盖,他看着给他系上衣带的秦效,道:“辛苦了。你叫什么名字?”
秦效平时老实巴交,在被放到楚沉身边之前常常遭人欺负,他也不计较,渐渐的府上的人也不好意思再欺负他,有些心眼坏的要拿他洗刷时,也有人愿意帮秦效,他这才在快四十岁时混到了二进院子里伺候。这次楚沉受伤,楚沉平时不在丞相府住,他院子里只有一个伺候房子的王勇,白夫人见王勇还算勤谨,便留了他在楚沉身边。楚沉还需要一个小厮伺候,一开始丞相府中众人摸不清楚铎的态度,极会体贴人又有人脉体面的不敢轻易站出来,倒让人缘不错的秦效被推了出来。白夫人也来不及分辨,只得将人留下仔细考察。如今过了一个月,秦效在白夫人手下得了几次夸奖,算是站稳了脚跟。因此他一边和王勇扶楚沉重新躺下一边道:“回二少爷的话,小的秦效。”
楚沉疼得额角青筋暴起,好悬没再把衣服湿透了。王勇把楚沉的被角掖好,问道:“二少爷,您想喝些什么?”
楚沉叹了口气,道:“我现在也吃不出什么味道,你看看厨房不拘有些什么,拿来就是了。”
王勇点点头,秦效就要跟着他出去。楚沉叫住秦效:“你留下。”秦效不知道楚沉要做什么,只好站在房门边将门关好道:“二少爷,您吩咐。”
楚沉把秦效叫道近前。他看着秦效温驯的神色,轻声道:“现下已经三月,庄子上的事也该歇了,怎么母亲还是这样忙?”
秦效不知道楚沉为什么单独问他这话,只是被楚沉的声音感染,也轻声道:“夫人不是为了庄子上的事情忙,少爷您睡了一个月,不知道就在二月尾三月初的时候,咱们大少爷在边境上和燕贼打了一架,之后就失踪了。现在边境不太平,丞相一向事多,夫人也忙着让人去寻大少爷,再加上您的事,闲不下来也是有的。”
楚沉听到“失踪”二字,脑中轰然一响,浑身上下的伤口一齐疼起来,他也不知道了。等他再回过神来,房中连灯都灭了,只有树枝月影映在门窗上,床头靠着一个人,已经睡着了,应该是王勇或者秦效中的一个。很快他就知道了守在他床边的是王勇,因为他门外传来白夫人的声音。白夫人正压低了声音责骂秦效:“早就嘱咐过你,不要把河儿的消息告诉沉儿。我统共就这么两个孩子,难道都叫你们这起子人弄坏了不成!”
秦效的影子一瞬间便消失在了门上,楚沉听见他给白夫人磕头:“太太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小的就是再有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存了让二少爷不安的心!小的一时疏忽,再也不敢了!”
屋外的动静把靠在楚沉床头的王勇惊醒了。他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向外看了看,又转身看楚沉的情况,被楚沉睁着的眼睛吓了一跳,忙道:“您醒了?”
楚沉点点头,道:“你去和母亲说,是我要问秦效的,让她不要责怪秦效。”
王勇答应了,又问道:“您困不困?还睡吗?”
楚沉摇摇头。他已经睡得太多了。楚沉道:“点一支蜡烛吧。”
王勇依言,屋内亮起一团颤动的烛光。白夫人见里面灯亮了,顿时对秦效道:“你先起来,别在这儿扰了沉儿的清净。”说完便轻轻推门进来,见楚沉已经醒了,愧疚地来到楚沉床前,细细端详着他的脸色道:“沉儿,还疼吗?”
楚沉这时候才感觉出自己身上到处被纱布绑着,想是之前伤口有些裂开的重新上了药。他摇摇头,扯出一个微笑道:“母亲不要担心。您别怪秦效,是我要问他的。大哥失踪是大事,就算我不问,迟早也会知道。”
白夫人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她只是见不得楚沉痛苦的模样。白夫人叹口气,想着秦效如今算是楚沉的人,也就看在楚沉的面子上道:“这次他有你的面子,我暂且饶他一回。下次再犯,就是数罪并罚了。”
楚沉笑道:“母亲宽厚,他必定感母亲恩德,不敢再犯了。”楚沉见秦效还站在门边,不由得为秦效的木讷叹气。他对秦效道:“我说的是也不是?你还敢不敢再犯了?”
秦效这才反应过来,忙顺着楚沉的话头又给白夫人磕了几次头,口中连连保证不敢再犯。白夫人见秦效真是一个实心人,也不好再和他计较,只道:“罢了,你也还算尽心,且记着这次,若有下次,决不轻饶。起来吧,别大半夜的搅扰得不安宁。”
秦效谢了白夫人的恩德,默默地垂手侍立在一旁。楚沉见事情了了,对白夫人道:“母亲不要太过担心,我好歹是个身强体壮的,不至于受不了这点东西。夜深了,母亲劳累一天,还请早些休息吧。”
白夫人听了这话,咬牙切齿道:“身强体壮?莫说你,我看就算是一头铜牛也受不住这三百鞭!楚铎这个老东西,我说让他拿银票给行刑的,不知道他拿了没有!”
楚沉没料到白夫人和楚铎之间还有这么一遭。不过白夫人说不知道楚铎拿没拿,显然也就是一说。白夫人总理丞相府的账目,对楚铎贿赂与否清楚得很。以她的性子,就算是楚铎没拿,她也要拿出几百两银子给行刑人。楚沉见母亲这样,倒是觉得新奇:“母亲想想,就算是再轻的鞭子也有三百下,我这样也不足为怪。母亲,您别操心了,快去睡吧。”
白夫人又给楚沉喂了一回水,这才回房安歇。白夫人刚走不到一刻钟,楚沉就听见房门响。他睁眼一看,原来是曹珏。楚沉在榻上唤一声:“师父。”曹珏听了一愣,重新点起灯来,又凑近看了看楚沉的脸色,点点头道:“总算是好些了。你怎么今晚这么精神?”
楚沉懒得和曹珏说刚才那些事情,只道:“我都睡了一个月了,现在算是睡不着了。”
曹珏见他精神尚可,也就不再追问。他手中提着一个箱子,放在桌上,打开对楚沉道:“正好,你既然不想睡,不如来看看书。”
楚沉顿时皱起一张脸:“唉哟,伤口疼......”
曹珏和楚沉师徒多年,怎么看不出来楚沉这是在装疼?他笑了一声,道:“你别在我跟前装!你现在既然不当官了,就算现在动不了,以后三年难道都闲着?再说了,你伤得虽然重,也就是些皮肉伤,眼睛和脑子还好好的,平日里也没有其他消遣,看些书怎么了?”
楚沉被曹珏的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曹珏见楚沉敢怒不敢言的样子,颇为得意道:“你现在还在病中,为师就不每天查问你的功课了。一天你爱看几页看几页——”
曹珏见楚沉瞳孔中的光又明亮起来,猜到了楚沉的心思,故意拖长了声音道:“但是——不能不看。”楚沉瞬间便垂下眼睑,曹珏见他这幅委屈的模样,重新轻咳一声,清清嗓子道:“看不了的,让你身边的小厮念给你听。”于是曹珏便见楚沉的神色又高兴起来,再次正色道:“书是要看到心里去的,你别用教人认字的借口推脱,明白吗?”
楚沉心里已经有了计较,知道曹珏这是提前给他偷懒找好了借口。虽然不能用教人认字的借口推脱不看,但是这样让别人念,自然一天也“看”不了多少。他笑道:“是,师父如此嘱咐,徒儿不敢违背。”
曹珏当然知道自己的徒弟在打什么算盘,也没明着点出来,终究是顾及着楚沉这一身的伤,心里也就默许了楚沉偷懒。他点点头,道:“你最好是这样。行了,为师也累了,这就回去了。”
楚沉在榻上目送曹珏出去,秦效在曹珏身后把门关上。王勇凑近来问楚沉道:“灭灯吗?”
楚沉摇摇头。他的目光落在秦效身上,又看看王勇。二人摸不着头脑,楚沉躺在榻上,眯着眼睛看着二人道:“今天你们也看见了,我虽不当这个家,在母亲面前说话也还算有用。我不管你们二人之前都认谁为主子,终究在这丞相府中,若说我是狐假虎威,借着母亲的势,处置你们两个也还是能自己做主的。之后我问你们什么,你们就答什么,收起你们那些不得见人的心思,若是有,也最好不要让我发觉。明白吗?”
秦效和王勇听完楚沉这番话,秦效呆愣地看着楚沉,道:“明白了。”王勇低着头,楚沉看不清他的神色,也跟着秦效道:“明白了。”
楚沉冷哼一声:“你们最好是真的明白了。行了,你们也累了,去休息吧。”
王勇和秦效二人便慢慢退了出去。王勇见楚沉微微垂下眼睑,便将灯吹灭了。房门一开一合,屋内只剩下楚沉一个人。
楚沉躺在床上,看着门上映出来的院中树枝的影子。烟黑色的影子横陈在白色的纸上,影子的边缘还带着些浅淡的灰蓝色轮廓。院中无风,倒让盯着影子看的人无端地总觉得这些影子应该在缓慢而不可察觉地移动,但是又得不到实际的印证,看久了,便开始疑神疑鬼起来。然而世上并不是所有的疑心生的都是疑鬼,更多的时候,疑心确实能分辨出暗鬼,只是当事人对自己的疑心不愿认定,也就不愿承认暗鬼存在罢了。
他白天时骤然听闻兄长楚河失踪,失了分寸,现下夜深人静,无人搅扰,他脑海中将这几个月以来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地想起来,后背平白地出了一身冷汗,随即便又无奈地冷笑起来。
早在他承办殷娘一案时,楚铎便警告过他,也许他承受不住办理此案的代价。之前他不懂,现在知道了楚河失踪的消息,心里不得不将这件事和楚铎的威胁联系起来。行刑人的三百铁鞭没有将他打死在刑架上,楚河的一则消息却足以让他伤口崩裂,再遭一回疼痛刺骨的罪。
楚铎不愧是在朝堂上浸·淫·多年的老狐狸,他知道这三百鞭有白夫人在,不可能打死楚沉;他也明白楚沉未必爱惜此身,便将楚河失踪的消息传到了楚沉这里。
楚沉之前觉得楚铎的威胁不过是一句空话,是因为楚沉就算和楚铎有再多的不和,终究也是一家人,楚沉在乎的人,白夫人、楚河、曹珏,同样也是楚铎的妻子、儿子、智囊,楚沉不信楚铎能够狠得下心来做出伤害他们的事。现在楚沉明白了,也许楚铎这样的人早就将自己所有的筹码都放在了赌·桌之上——他手里、心里,从来都只有筹码而已。
楚沉闭上眼睛,想起他一个月前在勤政殿见到的、长公主最后拿出来的那张人皮面具。不论这张面具是不是真的,它都提示了楚沉之前忽略的一点:郢都中确实有人可以做出第二个楚沉。
且不说长公主手里的人皮面具如何得来,就在楚沉眼皮子底下,便有一个易容的高手,那就是楚沉的大师兄,赵照先。
那么如果长公主手里的面具并不真是被那御林军从火场中捡出来的,则长公主手下也有可以□□的人;而如此一来,也许萧钺手下也有能够□□的人。萧钺是皇帝,虽然世家之臣不甚买他的账,但是能够□□的人并非都被这样的世家控制,而这样的工匠本身不过是求财之人偏多,萧钺如果用心寻访自然也会有这样的工匠在手。
所以,郢都中能够□□的人,其实至少有三方势力。
但是,陆永年告诉过楚沉,当天他在刑部大牢中见到的那人,与人打斗时的功法和他很像。
那么就可以首先排除长公主了。
楚沉虽然在校场上和御林军中的士兵切磋过,但是次数很少,就算是长公主的人见过楚沉和御林军切磋,也不能够仅凭这几次切磋就能把楚沉的身法模仿个八九不离十。而陆永年在敬县和楚沉一同经历过生死,他对于楚沉的身法的了解其实比曾经只和楚沉切磋过一次的御林军要更深,因此如果长公主要让人模仿楚沉杀人放火,其实她手里能够利用的东西远远不够。
剩下的,赵照先和萧钺。萧钺身边的能人异士肯定不止楚沉所见的那些,但是如果是萧钺做这些事,他的动机是什么?
同样的,赵照先作为楚沉的师兄,他和楚沉的关系不仅仅是同在一个师门下这么简单。楚沉的武功是曹珏所授,但是大多数时候曹珏都没有时间陪楚沉练功,陪楚沉练功的恰好就是赵照先。
而且,赵照先也是曹珏得力的手下,只要赵照先在郢都,他必然会陪在曹珏身边。而楚沉因为查案有好几个月不住在丞相府,而他回丞相府寥寥几次,也没见过赵照先。
但这并不意味着赵照先不在郢都。相反,赵照先为曹珏做事多年,他处理的事不乏不宜广知的,很多时候就连曹珏也不知道赵照先到底在哪里。
但是,要让楚沉设想赵照先用人皮面具陷害自己,等同于让他相信曹珏吩咐赵照先这么做,而曹珏在楚铎手下做事,那么很有可能是楚铎和曹珏一起计划好的。
然而,楚沉可以相信楚铎冷漠无情,他却不能相信曹珏也像楚铎一样。
楚铎做事的动机楚沉向来不了解,也不愿了解。但是现在楚铎只将自己身边的人视为筹码,任何人都会被他放进他手下的罗网之中,楚沉却不得不去探查楚铎的动机,以求能够比他更快地破坏他的计划。
还有,曹珏明知他伤势未愈,精·力不济,为什么有一定要他看哪些书?
楚沉看向曹珏放在桌上的书,眸中被门外透进来的朦胧月光一渗,却更显得幽深阴晦。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汉水。
汉水河面上已经开始解冻,不时有大如车盖的冰块随着水流撞上浅滩水面上突出的礁石。汉水奔涌,冷月照在水面上,本该显出温柔的波光,一缕缕地随着水流闪动,却像是沉沙折戟锋刃上反出的寒光了。
这汉水中,若说折戟断剑,乃至于残·枪破刀,却是不少,更兼甲胄头盔、断肢骷髅,等等等等,现在是应有尽有了。这里前不久才打过一场硬仗,汉水便是主战场,月下奔涌的河中,仔细嗅来,或许还能闻到未散尽的血腥味。
汉水从一座城池和一片丘陵之中穿行而过。城池便是楚河驻守的汉中镇,而对面的丘陵,在汉水以北不属于燕人之前,总是有人从山中来,带着新收的粮食、精致的藤具、鲜艳的布匹等等货物,挑着担子,乘一次五钱的筏子,到汉中镇,兜售一空之后再买了柴米油盐回去。当然,那时候的汉中并非“镇”,一个不需要驻军的地方,是不会被叫做“镇”的。
而现在,汉中镇在月下沉默地望着对面的丘陵。丘陵中一片寂静,连虫鸣鸟声俱无,偶或有一声不知名的野兽嚎叫刺破天空,再次安静之后,却无端地让人感到寂寥起来。
不过假使有人愿意在这丘陵中仔细寻访,真有可能寻出一个桃花源来。
只不过这个桃源远不是文章中所写,由先民为了避祸而建——建造这里的人不是先民,是否以避祸为由,看洞壁上挂着的刀枪剑戟,显然答案是否定的。
仔细看去,这里的刀枪剑戟都被兽皮包裹,此处建在地下,又临近汉水,为了让兵器不生锈,人们不得不用兽皮把它们包裹起来。而灯油是紧俏东西,毕竟地下采光不好,这里的人本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出身,原先在地上时也没几户人家舍得夜里点灯;然而却有一处洞中,深夜还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洞中的土榻上,一堆兽皮之下掩盖着一床棉被,棉被下是一个浑身散发着血腥味的年轻人。
年轻人的土榻边,有两个人打着地铺。一个头上裹着头巾,是汉水北侧丘陵内的人原本的习俗;一个身上披着有几处凹陷的盔甲,甲上还有不少血迹没有擦净,散发着冷铁的锈味和血污的腥味。
不过没人对这洞中糟糕的味道有微词。年轻人脸色并不好看,但从他的眼神来看,精神尚可。
这个年轻人,就是失踪的楚河。
楚河勉强用自己没有受伤的右手撑起自己的上半身,靠在床头。他眉头紧皱,额头满是冷汗,下唇被自己咬得发青,忍耐着浑身的疼痛。等疼痛终于平复下去,楚河低声叫道:“张春。”
躺在土榻边的那个穿甲的人迷迷糊糊醒来,发现楚河正叫他,忙轻轻地爬起来道:“少爷,您要什么?”
楚河看着张春背光的脸。洞中油灯昏暗,张春又背着光,他的神色细节之处看不清。楚河垂下眼睑,道:“去把我的剑拿来。”
楚河用的最顺手的是长·枪,但是自从他被怀疑和北燕有勾结以来,李华便顶替了他的职务。他在汉中镇剩下的事情也就是配着剑操练新兵,故而在前不久燕人突袭他带着在城外操练的一队新兵时,楚河随身带着的也只有一把剑。
张春不知道楚河要做什么,楚河抬眼看他。在军中的这段时间,楚河早已不是那个只会些花拳绣腿的少爷,他身上不知何时浸透了一股见过血的兵器一般的悍意。张春被楚河这么一看,知道自家少爷是不会更改命令的,于是便沉默着跨过地上还在熟睡的人,出去外面一个用作大厅的洞中,将一把挂在洞壁上的剑拿了下来,回到楚河身边,将剑递给楚河。
楚河接过剑。这把剑是寻常的兵器,并非什么神兵。本来在遭遇那伙燕人之前便已经有些缺口,一场大战之后,更是断得只剩下半截。楚河拔出剑,“铮”地一声响回荡在洞壁中,似乎是这把剑饮血未够,在向主人委屈地哀鸣。
张春不明白楚河要做什么。他刚张开嘴,脸上的表情便从疑惑成了不可思议。他呆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那里插着一把短剑。
张春似乎还要为自己申辩,却再无力气。他跪倒在楚河的土榻边,滚烫的血液先是滴落,随着楚河拔出断剑,如同泉水般喷涌而出,染红了地上的铺盖。
地上睡着的另一个人,已经察觉到异样。他伸手揉开惺忪的睡眼,一睁眼却见到自己面前跪着一具尸体,当即吓得要跳起来。
而就在此时,一只手扶在了他的肩上,将他按了回去:“诶,别这么激动,有话好好说嘛。”
楚河用自己身上盖的兽皮擦净了断剑上的血。他靠在土榻上,看着洞口处出现的男人,冷冷道:“不错,有些话是该说清楚,赵先生。”
站在楚河洞口处,正笑着看向楚河的,就是楚沉在郢都想要找来对质而不得的大师兄,赵照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