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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夜中 ...

  •   明德四年正月十六,郢都内燃起三处大火,民宅焚毁三处,刑部大牢焚毁。

      正月十七,复印开朝。宋府阖府上下被烧死在祠堂,据说是宋遥提前召集宋意礼夫妇到达祠堂,祠堂大门后有一具挣扎逃生状的男尸,祠堂中另有两具焦尸,一男一女,姿态安详。昭府无伤亡,昭梓疯迷,不可再审。刑部大牢中烧伤犯人若干,暂时囚于刑部大牢的殷娘生前被人剥皮,尸体被焚烧。

      正月十八,守卫昭府的廷尉对于受御林军骠骑营中郎将楚沉指使放置无皮动物尸体恐吓昭府众人、点火焚烧昭府之事供认不讳;守卫宋府的廷尉承认听从御林军骠骑营中郎将楚沉指使放火;刑部大牢狱卒称在起火时见过御林军骠骑营中郎将楚沉,被囚于刑部大牢的陆永年对于是否见过楚沉不予回答。

      正月二十一,刑部侍郎柳乾邦上交殷娘、宋遥一案案卷,大理寺少卿杨少唐领明德帝、长公主旨意,以其为首,带领刑部、大理寺共同承办楚沉一案。

      明德四年在过了开始轰轰烈烈的年节之后,再复印开朝时,朝堂上竟然倒了三分之一的世家,显出些冷冷清清来。

      然而朝中诸人都清楚,这冷清不过是一层浮冰,冰面下是人人都明白其汹涌险恶的滔滔江水。

      江水冰冻一冬,现下已经近春,不知何时就会撞破浮冰,将冰面上的人拖入水中。

      二月十三,夜,亥时一刻。刑部大牢中,楚沉身上单穿了一件囚服,正仰面躺在稻草上,双手枕在脑后,闭目养神。他的稻草堆自己调过位置,并不在牢房的角落里,而是在稍微靠近牢门的位置上。

      楚国冬日湿冷,就算是楚沉这样年轻力壮的,也受不住大牢角落里的阴湿。

      男牢的窗户开在牢房墙壁顶端正中,外面熹微的星光月色透进来,在牢房的地面上落下一个浅淡的光斑。刑部大牢的狱卒们还有不到一刻钟就要换班了,楚沉听着外面狱卒们低声地交谈,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沉在牢中自然是重点看管对象,但是狱卒们见他进来的这十几天几乎不怎么说话,也不挑剔饮食,是个省心的,因此也就对他放松了看管。这时候还没到交班的正点,狱卒们见今日无事,便打着哈欠,晃着腰间的钥匙,提前走出了这个阴暗潮湿的地牢。

      反正离接班的人到这里来也就说几句话的功夫,就算是有人要趁此时机越狱,也是不可能的事。

      楚沉的耳中响起狱卒们不一的脚步声,随即便听见了一阵熟悉的脚步。他没有睁开眼睛。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楚沉的牢房前。

      楚沉缓缓坐起来,睁眼看见来人,毫不惊讶,随意又敷衍地行了个礼:“臣楚沉,参见陛下。”

      萧钺披着一身墨狐狐裘,里面身穿月白色常服,站在牢房外看着楚沉:“濯卿请起。”

      楚沉站起身来,道:“陛下此来何事?”

      萧钺看着楚沉,唇边温和的笑容如旧,似乎二人所在不是刑部大牢的牢房,而是含元殿的书房:“濯卿明知故问。”

      楚沉惊讶地掀起眼皮看了萧钺一眼,嘲讽笑道:“陛下可是高估臣了。臣才疏学浅,智虑鄙陋,从来是不明白陛下要做什么,只不过是陛下吩咐臣做什么,便跟着做罢了。”

      萧钺眉头微皱。楚沉转头,看见一个背影酷似施公公模样的人守在男牢的入口处,便明白萧钺是有东西要交代,也就不再说话,等着萧钺自己说明来意。

      萧钺叹口气,从袖中掏出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白玉瓶,递给楚沉:“这是你这些天的成果,辛苦了。”

      楚沉接过来,打开玉瓶的塞子,向里面看去。刑部大牢的光线都只靠墙上的火把,萧钺挡在楚沉面前,几乎遮住了所有的亮光。楚沉向里面看了一眼,只在微弱的月光下看见玉瓶中闪过极其细微的金属光泽。

      他塞上塞子,把玉瓶递回萧钺手中:“陛下言重了。陛下吩咐,臣自当勉力完成。不过,陛下手下想必还有不少高人名士,此等小事,虽不难做,但也不必让臣这等戴罪之身知晓。陛下,难道相比起和别的高人在含元殿中谈论此事,还是您更喜欢在刑部大牢中和臣讨论这些事吗?”

      楚沉玩味地看着萧钺。萧钺看着楚沉,没有回答。他微微叹了口气,将玉瓶再次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里。

      楚沉一愣,随即便被萧钺抓住了手腕。萧钺的神情有些扭曲,他将手心里的东西一把按在了楚沉的手腕上。楚沉只觉腕口一阵极其轻微的痛痒,他的血管似乎钻进了什么东西,一只虫子似的轮廓在他手臂的皮肤上突起,极快地顺着他的手臂不知爬到哪里去了。

      “你疯了!”楚沉极为震惊,他抓过萧钺的手,萧钺的手臂皮肤上也有一个相似的虫子状的突起在迅速游走,但是这个突起看起来比楚沉身体里的要更大些。萧钺明显比楚沉痛苦得多,他疼得几乎站不直腰,过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才抬起头,面孔苍白地看着楚沉:“濯卿,朕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楚沉又急又气,抓着萧钺的手不由得用上了力气,把萧钺手心里的伤口挤压得渗出血来:“萧隽和!如果你早说你要用‘丝网’做这种事,我死也不会帮你亲手做出这对‘丝网’来!”

      萧钺对他露出一个歉疚的笑,楚沉更加气不打一出来,攥着萧钺的手上又加大了力气:“萧钺!你就是仗着我见不得你这幅自己作践自己的模样,才来我跟前这么恶心我!”

      平辈之间一般只称字,不叫名。若是叫名,其实是一种不太恭敬的称呼方法。然而楚沉和萧钺论年龄是平辈,若论君臣却隔着尊卑,这已经可以算是大不敬了。

      “丝网”是一种蛊,做法并不难,作用也很简单,被种下丝网的双方之中,一方若死,另一方也会即刻死亡。但也不是中了“丝网”的任何一方死亡另一方都会随之死去,“丝网”分子母虫,母虫体型更小,母虫所在的宿主一死,子虫所在的宿主必死;然而子虫所在的宿主死亡,母虫所在的宿主却不会受到任何损失。刚才萧钺给楚沉种的是母虫,子虫被他种进自己的身体中去了。

      而这对“丝网”,是楚沉亲手所制。

      在楚沉被关入刑部大牢的这十几天里,每天都会有人在给他送午饭的时候把制作“丝网”的材料带进来,晚上送晚饭的时候又把东西拿走。楚沉不是从来人口中得知是谁要自己这么做,而是在牢狱中不被审问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躺着琢磨出来的。如果楚铎,他手下擅长此道的人数不胜数,恐怕不需要自己来做这种事;况且自己现在落到这般田地,和楚铎恐怕脱不了干系。如果是楚铎所为,那把他先送进狱中,再让他在狱中制作“丝网”,未免有些多此一举了;但是如果是萧钺......

      楚沉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他半是愤恨半是疑惑地看向萧钺,或许自己脸上还带着些许怨恨,但是楚沉不想再掩盖自己的看法了。

      他现在觉得,自己不过是萧钺面前的一颗棋子,而且还是颗琉璃棋子,一眼萧钺就能把自己的五脏六腑从头到脚数个遍。

      楚沉厌倦了和萧钺这些人费尽心机地互相猜测。

      萧钺见楚沉这么看着他,心里刺痛,混合着他本来就尚未痊愈的病,一时倒分不清是他的心在痛还是心脏在痛。他笑道:“濯卿,不错,朕就是想着,”萧钺胸中气血翻涌,他别过头咳了两声,继续转过头看着楚沉,“你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看朕不顾念自己的身子。此事过后,朕自知无法取信于你,便想了这么个笨法子。濯卿,”萧钺用自己被楚沉攥在手心里的手反手抓住楚沉的手,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你信了我罢。”

      楚沉眼里闪过一丝厌恶。他甩开萧钺的手,冷冷道:“陛下请自重。臣不过天地间一芥子、一蝼蚁,陛下若有什么吩咐,难道还敢不照做吗?陛下且留着力气,去把这戏演给更懂戏的大小狐狸们去看,岂不是比给我这个毫不知趣的人看强·上百倍?”

      萧钺听楚沉这么说,一开口想说些什么,便被剧烈的咳嗽堵了回去。他不得不转过身背对着楚沉,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掩住嘴唇,咳了好一会儿,咳到楚沉心中不得不开始担心他的病情,才双颊赤红地转过来,努力地呼吸压制住喉头还要咳嗽的痒意,终于道:“濯卿,你要如何才能信我?”

      楚沉靠在牢房的墙上,在晦暗的月光下盯着萧钺虚弱的病容看了很久,终于叹口气,对自己充满了失望:“罢了!陛下真是好手段,算准了我不忍见你这幅模样。陛下大可直说,这番功夫,做出来恐怕不只是为了我一句‘相信’吧?”

      萧钺一愣,苦笑道:“濯卿还是这么敏锐。”

      楚沉没有说话,抱着手臂看着他,眼神落在他握着手帕的手上时,忍不住停了一瞬。

      刚才他的手心出血了。

      楚沉只容许自己的眼神在他的手上停一瞬,随即便又看向萧钺。萧钺道:“若非为了濯卿之后的安危,朕也不会出此下策。”萧钺顿了一下,看向楚沉,似乎是要向他郑重地道一次歉:“濯卿,你愿意帮朕刺探丞相那边的消息吗?”

      楚沉一愣,冷笑道:“不错,不错!果然,我现在身陷囹圄,不过这等困境不值得陛下拿自己的性命来交换。陛下,您何必以命换命?”楚沉凑近萧钺的眉眼,讽刺道:“是不是您手下的人对您这个‘英明’的决定誓死不从,甚至您担心他们给我使绊子,您不得已只好拿自己的命来换取他们的服从?”

      萧钺没有回答楚沉,他转过头,避开楚沉的视线:“只要你答应,朕自会找人助你,不必担心。”

      楚沉没有得到回答,他也不再追问,站直了身子,嘴上不屑道:“陛下以性命换来的机会,我哪有不珍惜的道理?我当然要去,就算没有您,我也要去楚铎那个老东西的身边,探探他的斤两了。”

      萧钺早就料到楚沉不会拒绝自己,他唯一需要向楚沉展示的,是他和楚沉合作的诚意。托“丝网”的福,他的诚意楚沉见到了。

      “陛下,您的诚意,在我这里只能算五成。”萧钺的脸被狐裘的帽兜隐没在阴影里,楚沉看着他的脸,突然开口道:“还有五成,须得陛下亲自解惑。”

      萧钺又咳了两声,示意楚沉说出来。

      “您是不是从昭府出现无皮的动物尸体的时候,就明白这背后是楚铎那个老鬼在掌舵了?”楚沉盯着萧钺。

      萧钺摇摇头:“那时候朕只觉得是皇姐另有安排,但是皇姐似乎也不明白此事。后来一切正常,直到正月十六......”萧钺疲惫地闭了闭眼,道:“我们从一开始就已经慢了。”

      楚沉点点头,这和他这几天自己琢磨的结论相差无几。他看着萧钺,突然露出一个带有几分恶意的笑容:“陛下,既然您要与我合作,那么以后这些消息,您可不要说得这么晚,省得误了大事。”楚沉刻意地道:“臣是休蛊之体,‘丝网’的母虫没准哪天就死在我体内了,那陛下您的性命可就难保了。”

      休蛊之体自古以来也没几个,楚沉自己能感觉到丝网的母虫此时尚在自己体内沉睡,但是他不能保证哪天一起来,自己的休蛊之体就已经把丝网的母虫当点心化了。

      萧钺笑道:“这是自然。朕对于濯卿,以后不会再有欺瞒。”

      楚沉对萧钺的这话也不过一哂。他重新躺回稻草堆上,道:“陛下,夜深了,您不好在这里安歇吧?”

      萧钺点头:“朕这就走了。”他说完,迈步走了没两步,还是回到楚沉的牢房门前道:“明日的三司会审,你不必担心。”

      楚沉没有回答他,闭着眼睛躺在稻草堆上,一动不动。萧钺叹了口气,不小心又牵动了肺部,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一边咳着一边向牢房外走,施公公忙过来搀扶他。直到萧钺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楚沉才睁开眼睛,眼神复杂地看着从窗子透进来的月光。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多么缠绵的词句,倒成了这蛊的名字了。

      不知何时外面开始下雪,细碎的雪粒被风催得躲进大牢中来,落在刑部大牢的地上,支持不住几个呼吸,便成了一点小小的水渍。楚沉移开目光,将脸面向完全漆黑的大牢深处。

      于此同时,长公主府。

      长公主正坐在公主府的一处偏院正房中。这处偏院平时是给长公主府的下人们住的,莫说是长公主,就是此时暂代赵和管家的晴翠,也少来此处。长公主坐在正堂上,她身边站着提着灯的远芳。长公主面前跪着两个宫女模样的人。

      堂中灯火通明,远芳手里提着的灯是给长公主来这里照亮用的。本来此时不该有此等景象,然而满院寂然,似乎除了外面的风雪声,整座偏院就只有这四个人是活物。

      长公主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对面前的一个宫女道:“鸣鸢,你做得很好,起来吧。”

      被叫做“鸣鸢”的宫女默不作声地站起来。仔细看去,这“鸣鸢”的面容竟然和温琏案的凶手之一魏念薇一模一样。

      魏念薇在温琏案后被发落为官奴,充入官宦人家服役。就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居然会到长公主府上。到了长公主府上,她就被远芳挑走,改名换姓,现下是长公主府上的李鸣鸢。

      不过魏念薇知道自己是没有什么冤要鸣的。她叫这个名字,只不过是因为她的搭档叫做鸣鸾。在平时无事的时候,鸣鸢和鸣鸾是长公主府中的侍女。侍女们都愿意同和自己交好的姐妹分享一个相似的名字,鸣鸢和鸣鸾看似也是如此,其实她们只不过是一对随时等待着长公主启用的兵器。

      不管是一对搭档还是兵器,和姐妹一样分享一个相似的名字,也并非什么怪事。

      “谢殿下夸赞。”鸣鸢在堂上向着长公主,深深伏在地上。鸣鸾跪在她身边,一言不发。

      “起来吧,本宫有话要问你。”长公主知道自己的问题几乎没有可能从鸣鸢这里得到答案,但还是问道:“你见没见过最后杀了殷娘的人?”

      鸣鸢直起身子,听见这个问题,觉得奇怪:“奴婢奉娘娘之命扮做殷娘模样,向朝廷提供证词。之后和真正的殷娘对换,就再没进过刑部大牢,没有见到最后杀了殷娘的人。”

      这些事情都是长公主提前安排好的,长公主自己当然不可能忘记。长公主听了,和自己意料中的答案一样,不由得叹息一声:“本宫也知道,你不可能见过那人,否则安有命在?现在看来,本宫布的这个局恐怕有人黄雀在后,本宫居然成了无知无觉的螳螂了。”

      鸣鸢和鸣鸾不敢说话,远芳也沉默不语。长公主的眼神落在鸣鸾身上,她突然笑道:“早知如此,当时不如让你去扮殷娘,最后也不必换回来,只怕你面对那凶手还有一战之力,也好为本宫探听探听舅舅的虚实。”

      鸣鸾的性格相比鸣鸢要冷漠得多,她淡淡道:“属下下次愿为殿下效命。”

      长公主听了,摆摆手道:“罢了,本宫要你们的性命何用?有你们的忠心倒也罢了。好了,记得明天找远芳领赏,你们好好歇息吧。”说完,便站起身来走了。

      鸣鸢鸣鸾恭敬地送长公主出去。远芳走在长公主身前,她手里那盏纸糊的宫灯,在逐渐密集的风雪中闪烁。长公主走在湖面的廊桥上,回想着这个自己亲手布的局。

      一开始李华接到安县县丞的求援,请他帮忙平定“山匪”,确实不是长公主预料中的事。只不过此事就算再小,李华作为赴边军官,也要向朝廷上报,免得误了赴任的时间。于是长公主第一次接触到了此事的缘起。

      自从楚国和燕国隔江对峙,连年征兵,赋税也从没减过,民间小股山匪时有为患,不足为惧。当杨少唐带着一行人到安县接手这个案子之后,长公主也没有对这个案子产生浓厚的兴趣。她真正对这个案子多加注意,是赵和从安县给她写信说,殷娘带着孩子到敬县去的时候。

      那时候赵和还没有意识到此案会引起这么大的风波。长公主看到“敬县”二字,太阳穴一跳,倒想起一件往事来。

      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就在宋遥宋远的父亲宋意理死亡之后,宋意理的妻子为了彻查丈夫的死因报了官,刑部拿住了几个人审问,其中就有一个叫赵仁的,是宋意理的贴身侍从兼宋府当时的管家。本来武安帝当时是要好好审问一番拉拢宋家,但是被当时还是工部侍郎的昭梓反对,其余几个世家不明就里,索性隔岸观火。武安帝拿不准主意,只好等刑部初审出结果再做定论。没想到刑部确实从赵仁嘴里审不出什么来,武安帝只好放了人,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这件事突然浮上长公主的心头,一是因为敬县是林家本家所在,至少林家也算是出过一个状元,此事尚未过去百年,更何况还有林家还曾有皇帝亲临的荣耀,虽然是皇帝亲临参加林家状元林如琅的丧仪,但也足以让长公主印象深刻了。二是因为,长公主现下对于各世家家主的心性如何,所知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垂髫小儿了。昭梓为人虽不至刻薄,但也从未听说他对哪位同僚、前辈后辈格外崇敬偏爱,平日里更是不干己事不开口,整个工部在他这样的长官的带领下,在六部之中可谓是默默无闻闷声做事。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在二十年前为了一个不相熟的下人开口呢?

      于是长公主便让远芳去敬县盯着,没想到一盯便盯出了一件二十年前的大案。

      长公主当时在郢都,接到远芳的书信后,便做了一个决定。二十年前的大案,自然要真相大白;而在此之外,长公主还想利用这个机会,打压朝中的楚派力量。

      工部,一个看起来没有吏部、刑部、户部、兵部、礼部重要的部门,却在这个战乱频发的年代成了朝堂中无声的压舱石。什么地方要修水利、什么地方要修要塞、水利要修多少要塞要修多高,都是由工部说了算。水利利农,农税首当其冲就要先充给军需,要塞就更不必说了。因此,昭家看似是世家中最低调的,但其实因为执掌工部,昭家人同地方上的小豪强,譬如敬县林家,联系却是世家中最深的。

      长公主眯起眼睛,决定从自己府上培养的人中选出一个去,代替殷娘。

      代替殷娘,可以直接把昭家与林家之间的事情借假殷娘的口坐实,免得真殷娘出了岔子,比如时隔多年记忆不清,把长公主的这一盘棋弄砸了,那就不好了。

      不过当时她的选择有很多。长公主选了五六个和远芳信中描述的殷娘体貌相近的女子送过去,但是最后被留下的却是来长公主府上最晚的鸣鸢。

      长公主知道鸣鸢的身世。她收到远芳的决定时,愣了一下,在这种事上她一向信任远芳的判断。她想起在鸣鸢刚进长公主府时,她对着这群新来的官婢道:“本宫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们好好侍奉,自有赏赐。也许伺候的合了本宫的心意,本宫不是不可以赏给你们和家人脱籍的恩典。”

      当时鸣鸢眼睛里的光亮得让长公主无法忽视。长公主想了想,嘴角勾起一抹笑,猜到了远芳选择鸣鸢的原因。

      那样渴望让自己和兄长摆脱这种为奴为婢、流放千里生活的小姑娘,确实很好拿捏,也很好塑造。

      鸣鸢需要模仿殷娘,时间有限,且殷娘和鸣鸢两个人之前的经历相差十万八千里,饶是远芳能力突出,也觉得这是一个艰难的任务。但是鸣鸢展现出的天赋和努力却让远芳觉得惊讶,不过短短十几日,鸣鸢就能模仿殷娘模仿得八九分像了。

      其实在林家,殷娘也是个陌生的表小姐,除了她亲生的两个孩子,没有人熟悉她。鸣鸢模仿到这个程度,已经足够了。

      远芳至此给长公主回了信,交代了成果,于是便留下鸣鸢和鸣鸾,二人在敬县互相策应,远芳带着殷娘赶回郢都——既然敬县已经有一个殷娘,那么真殷娘自然不能再出现。

      而本来长公主是打算从真殷娘身上问出些二十年前的事来的,没想到真殷娘却真真正正是个被赵仁保护得干干净净的富家小姐,问了半天,她知道的事情还没有长公主能交代给鸣鸢的多。

      于是,在殷娘被带到郢都审讯基本完毕后,长公主对真殷娘失去了兴趣。她吩咐人把真殷娘打扮成给女牢送饭的嬷嬷,真殷娘和鸣鸾一起去女牢送饭。鸣鸾缠住狱卒闲聊,真殷娘和鸣鸢把衣服换过来。

      本来若无正月十六的那场祸事,真殷娘只需要等结了案被人从刑部大牢中放出来即可。她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却明白自己儿女的性命还在长公主手里,不敢对旁人说什么。谁知正月十六刑部大牢一场大火、一个凶徒,不仅把刑部大牢烧得一股子糊味儿,还让真殷娘皮肉分离、尸骨无存。

      长公主从头捋完自己布的这个局,明白自己是轻敌了。这个案子在郢都办的时间不算久,但已经足够让想动手脚的人动起来。

      远芳走到了长公主的寝殿门前,推门进去。长公主站在寝殿外,向着丞相府的方向看了一眼。

      舅舅,您已经发现本宫不是您的傀儡了吗?

      作为一个摆脱控制未遂的傀儡,长公主这一局输得就算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楚丞相的手段和在朝中的积累远在她之上。远芳见长公主如此神色,还以为她心意有变,上前来低声问道:“殿下,明日检举之事......”

      长公主回过神来,几片晶莹的雪沾在她的鬓角,更显得她眸中的决意胜冰犹坚:“照常。”

      她顿了一下,一边往寝殿中走一边笑道:“再说了,若不检举,怎么能遂了本宫那两个好弟弟的愿呢?”

      远芳关上寝殿的门,从已经湿透的灯笼中拿出那根将灭未灭的蜡烛,低头应道:“是。”

      将熄未熄的蜡烛点燃了长公主寝殿中的灯,又是一团火,重新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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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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