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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猎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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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沉乘着马车一路疾驰到了宋府,小德子已经站在宋府门前,团团转地就在等楚沉回来。一见楚沉跃下马车,小德子便迎上来,二人一同快步向里走。小德子之前被楚沉留在宋府看着场子,现在便一边走一边把事情同楚沉交代清楚:“您刚走,柳大人那边便也审完了。本来没事,但是不知道宋意礼和黎氏怎么了,像是中了邪似的,二人从祠堂发了疯似的冲出来。本来祠堂那边守着的廷尉便不多,一时间没拦住,再加上廷尉们对宋府不如宋意理两人熟悉,便让他们二人冲到了正堂门前。”
这边说着,小德子和楚沉已经走到了正堂门前。楚沉这一路走来,居然没听见任何一声嘈杂之音,巡逻的廷尉们自然是不会议论,就连宋家的下人们也仅仅是在做活的时候有些眉目官司。若非有小德子和廷尉来报,整座宋府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楚沉心里暗自纳罕,迈步进了正堂。正堂当中,宋遥还是好整以暇地坐着,手边还放着那个绘着深山古寺的茶盏。宋意礼站在宋遥面前,神情十分复杂。一个衣着端庄的妇人跌坐在地上,满脸泪痕,正盯着宋遥,眼神中透出几分怨毒来。
宋遥见楚沉来了,笑道:“啊,小楚大人来了。这下好了,快,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快放过我这个戴罪之身吧。”
楚沉绕过在正堂中间一躺一站的宋氏夫妇,走到宋遥身边,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宋遥吩咐下人上茶,楚沉接过茶盏,用茶杯盖子撇开茶沫,眼神一扫堂中几人。小德子站在楚沉身后,见楚沉似乎并不想说话,便清清嗓子道:“各位,此番到底为了何事,在小楚大人面前大可不必忌讳,都说出来吧。”
跌坐在地上的黎氏听了,眼瞳一转从宋遥身上挪开,盯着楚沉,怨毒之色更深。还没等黎氏说话,宋意礼便忙伸手要将她拉起来:“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这般不懂规矩!丢尽了宋家的脸面!”
黎氏本就不是丰腴的身材,她本不想站起来,但是宋意礼毕竟是个男人,她抵不过他的力气,便被拽着踉跄站起来,几乎要跌进宋意礼的怀中。宋意礼是决计不肯在众人面前做出接住妻子这等小儿女情态的,因此只不过是伸手将黎氏扶住,便收回了手。黎氏嗤笑一声,似乎是早就料到了宋意礼的这番做法,也不去纠缠宋意礼,只端正站着,伸手理了理自己的仪容,从袖中掏出手帕来,将面上的泪痕拭尽。堂上宋意礼和黎氏之间隔了几乎有两臂之远,看上去竟是一对怨偶。
黎氏并不给自己的丈夫宋意礼一个眼神,盯着楚沉道:“好,既然有冤的尽可伸冤,我今日便要为我那苦命的阿辽闹上一闹!”黎氏说到这里,喉中冒出几分抑制不住的哭腔,她极快地深吸一口气压住自己的哭腔,不肯在宋遥这个杀子凶手面前露怯,冷硬道:“小楚大人,您是懂《大楚律例》的,以弟杀兄,还是嫡亲的堂兄弟,该当何罪?”
楚沉放下茶盏。他在看到正堂中跌坐在地的黎氏时,便明白了这大概是怎么一回事。楚沉也是深宅大院中长大的,再加上听了宋遥的供述,早就明白这宋家的事情是一笔糊涂账。现下黎氏来问罪,并非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不过是多年积痛一朝爆发,实在无法接受,才闹出了这么一件事。
现在,楚沉也并没有什么做能断家务事的青天大老爷的心思。他明白,黎氏只不过是想要宣泄自己心里的怒气罢了。于是他顺着黎氏的话道:“以弟杀兄,是以卑犯尊;再加上是血脉相接近的堂兄弟,未出五服,罪加一等。原应杖责二百,流放五百里。若是能得到死者父母的原谅,罪减一等。”
黎氏听了,脸上泛出冷笑,看着宋遥,眼中带着居高临下的快意:“我绝不可能原谅你!”
宋遥并不在意黎氏的态度,他始终脸上带笑地旁观者堂上的这场闹剧,似乎他并不是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他听见黎氏这样说,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乎要保持不住他安静的微笑而要转化为难以忍耐的嘲笑:“婶婶难道觉得,我会期待您的原谅吗?”
黎氏气得脸色铁青,伸手指着宋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她突然转身去搬正堂上的椅子,在盛怒之下居然也能把那不轻的椅子举过头顶,当即便要将那椅子向宋遥扔去。刚才在黎氏为自己的儿子伸冤时一言不发的宋意礼,这时候倒是反应神速,立马上前抓住了妻子的手,整个人拦在黎氏面前,怒吼道:“够了!你闹够了没有!?一家人自己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黎氏被宋意礼捏住了手腕,手一松,举着的椅子便落在宋意礼身后。宋遥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还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
宋府的椅子很结实,被这么一砸倒也没缺了椅子腿。黎氏盯着自己的丈夫,一双本来应该显得温婉的杏眼中全是怒得发狂的红血丝:“成何体统?我倒要问问,你也是阿辽的父亲,你的儿子死了,被人害死了!现在杀人凶手就坐在你身后,你不去手刃了他,却在这里拦着我!是谁不成体统!是谁荒唐!是谁疯了!?你这疯子,你这成体统的疯子!!”
宋意礼几乎被黎氏骂得愣在原地。黎氏说完,神色发狠,居然从宋意礼的手中生生挣出了自己的手腕。不过令楚沉意外的是,黎氏没有继续拿起椅子来砸宋遥,只是定定地盯了宋遥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她依旧没有给自己的丈夫一个眼神。楚沉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黎氏刚刚才整理好的仪容在刚才的冲突中又乱了,一缕半白的头发从她鬓间散乱在肩背上。如果没有这缕散开的头发,从背影看,她还是那个宋府中端庄持重的二太太。
宋遥见黎氏走了,嘴角泛起难以抑制的笑容来。他越笑越快意,笑到最后竟然直不起腰。只是笑已经不能表达他的情绪,他甚至开始拍起掌来:“不愧是婶婶!婶婶真乃豪杰也!”
宋意礼站在正堂中,不知所措地看着宋遥,好似一个在傀儡戏完结之后被人遗忘在台上的傀儡,颇有几分滑稽。
楚沉沉默地坐在堂上。他明白自己不需要做任何举动,宋遥不会让这种场面继续太久。
他虽然已经不打算做从前那个遵国法、守孝悌的宋遥,但是半生为官,他骨子里□□的本能还在。
宋遥终于笑完了。他端起茶盏,往喉咙里灌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才对宋意礼道:“您是成体统的,您太成体统了!不过您这样成体统的人,怎么也会和自己的妻子商议,杀了自己的亲哥哥呢?”
宋遥说这话时,嗓音略低,从中透出几分在这二十年中尚未风干的恨意来。宋意礼脸上的表情终于变得慌乱起来,他似乎在自己家的正堂上一瞬间便不明白该如何动作,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侄儿。
宋意礼徒劳地张了张嘴,似乎要自己分辨,但他刚要说话,似乎就被一只无形的手捂住了嘴,张口结舌,终究是没能说出任何一句话来。
他额头上浸满了汗水。宋遥也不再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他。宋意礼终于在宋遥玩味的目光下败下阵来,转身狼狈地走了,出正堂的时候被门槛绊倒,爬起来时又踩到了自己的袖子,又摔了一跤,直从正堂的台阶上滚了下去。
宋意礼的脸上擦破了一点皮。他无意识地用自己的袖子一蹭脸上的伤口,疼得面目扭曲,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祠堂走去。
按理说,宋意礼和宋遥有旧怨,宋意礼如今这番模样,宋遥理应再奉送一番大笑才对。可是宋遥只是安静地看着宋意礼走出正堂。楚沉也没有什么心思再来算宋府的这一笔糊涂账,他转身吩咐小德子:“告诉看守祠堂的廷尉,宋意礼和黎氏二人分开关押。给他们二人送餐食的时候,要让人盯着他们吃完,不许他们私藏任何利器。他们二人的屋子,白日里不许关门,晚上让廷尉进去看着,不能给他们留下任何自残、自尽的机会。”
小德子细细听了,领命而去。宋遥听了楚沉的吩咐,认同地点点头。黎氏这么多年的心魔一瞬爆发,如今她闹也闹了,而宋遥这次明显不可能有逃脱的机会,总要被处以极刑。
黎氏的心魔已了,而宋意礼受此大辱,二人都有可能会自尽。但是楚沉要他们活着在这个案子尘埃落定的时候以这副活躯证明自己证词的可靠性,要他们活着接受他们该受的刑罚。
死是最容易的,活着受罪才是人间苦处。
楚沉站起来,对宋遥道:“既已无事,我这就走了。”
宋遥站起来送他。这时候,楚沉才发现宋遥的脸上透出疲惫。他收起了他脸上几乎从不消失的笑容,对楚沉道:“抱歉了,让你见了这些腌臜事。”
楚沉的嘴角微微一翘,对宋遥道:“这些事在我们这样的人里,见得还算少吗?”
宋遥稍稍一默,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送楚沉出去。
此时已是下午,冬日的阳光照彻正堂。如果不明其中事情的人来看,宋遥送楚沉似乎只是一个官场上的前辈送与自己交好的后辈出去。
楚沉沉默地走出正堂,宋遥站在正堂的门槛内,对他笑笑。楚沉叹了口气,问小德子道:“柳侍郎在何处?”
“柳侍郎应该还在祠堂。”
楚沉点点头,让小德子在前面带路,往祠堂去了。
楚沉到的时候,柳侍郎正坐在祠堂中喝茶。二人见过礼,楚沉见他对于宋意礼和黎氏如何处置不发一言,便明白这是他在宦海沉浮中早就习惯的事:不对自己的上司的决定发表看法。
楚沉和柳侍郎都默契地没有谈论刚才在正堂发生的闹剧。楚沉坐在柳侍郎对面,道:“此案除了宋府,还牵扯到昭府。这事要解决宜快不宜慢,现下就去昭府,是最好的选择。”
柳侍郎如楚沉所料没有反对:“小楚大人说得是。既如此,那就吩咐人去备车。”
站在楚沉身后的小德子听了,立即便转身出去吩咐备车。不一会儿,楚沉和柳侍郎便乘着马车到了昭府。
昭府大门紧闭,门外有廷尉把守,见有两辆马车向昭府驶来,早早便有人迎上前来拦住车驾:“昭府奉陛下、长公主殿下命,暂时封闭,闲杂人等不得进入。来者何人?”
楚沉坐在车内,小德子掀开车帘,楚沉将自己的印信从腰间解下来递给小德子。小德子拿给那廷尉,廷尉仔细端详之后,将楚沉的印信双手奉还:“原来是小楚大人,失敬。开门!”
最后一句是对守门的廷尉说的。楚沉从马车内下来,看着那个来核实他们身份的廷尉,伸手接过他手里自己的印信,点头道:“你们守得很好。你们上峰是谁?”
廷尉恭敬道:“小楚大人谬赞。下官是苏廷尉史手下的人。”
苏廷尉史,就是和钱深同级的苏和昭。在楚沉的那个小院中发生了温琏暴毙的凶案时,苏和昭还带人来帮着控制了现场,楚沉还有些印象。只不过苏和昭在楚沉做廷尉时相交并不多,因此楚沉并不了解其为官为人,现下一见昭府门前把守森严,便不由得想起刚才闹得天翻地覆的宋府,心下稍稍安心,在昭府恐怕并不会出现像宋府那样的混乱情形。
昭家是楚派,柳侍郎也依附楚家。而楚沉这个姓楚的反而是最不待见楚家的人。柳侍郎被带到昭府来,也是因为楚沉不想最后他辛苦审讯出来的供词因为无人见证,而被人指摘为并非公正状态下审理出来的供词,所以将柳侍郎带来,姑且做个见证。
柳侍郎也明白其中的关窍,因此他从上马车到现在不发一言,只跟着楚沉就是了。昭府的大门被廷尉缓缓打开,昭府中安静无声,似乎正在等待来人。
楚沉和柳侍郎迈步进去,里头有一个廷尉向楚沉行礼:“小楚大人,您要见昭大人还是昭翰林?”
昭家目前是工部尚书昭梓当家,其子昭阳与楚河年纪相仿,和楚河、楚沉同一年中了榜,只不过昭阳考的是文举,名次虽然不算很高,但也能留在翰林院中等待擢用。现在昭府受疑,全家老少都被软禁在昭府中,只有昭尚书和昭翰林的官职未改,还算是给昭家留了几分体面。
楚沉略微沉吟,道:“先见昭中明吧。”
昭阳字中明。上来问楚沉的廷尉略微一愣,似乎并不十分理解楚沉的举动。倒是柳侍郎明白楚沉的心思,在心里暗自点头。
昭梓为官多年,若非提前握有绝对的证据,对昭梓进行审问几乎是无效的。然而昭阳和昭梓乃是父子,先审问昭阳,昭梓就会担心昭阳说出的话对自己乃至家族不利,等到审问昭梓时,主动权就会向楚沉这边偏移。
廷尉领命,这就要带着楚沉和柳侍郎去昭阳的屋子。楚沉抬手,示意他等等,问道:“昭府中可有四面临水的亭子?”
廷尉脚步一停:“昭府花园中有一个湖心亭,三面临水,只有一条廊桥可以通向亭中。”
“那就劳烦你将昭中明请到亭中去,我们在那里等他。”楚沉看向另一个廷尉,那廷尉会意,便带着他们走向昭府后院的湖心亭。
冬日冷风猎猎,湖面上更甚。楚沉身后跟着柳侍郎,二人带着一个刀笔吏,一行人走在湖面的廊桥上。湖面尚未封冻,但是湖水中混合着细碎的冰渣,看上去并不像风和日丽时的透彻明盈,反而像是一面被刮花了的镜子,模模糊糊找照不出人影。
湖心亭因为冬日寒冷,几乎已经一个月无人来过。亭中有一石桌,桌边围着四个石凳,亭子从栏杆到桌椅都蒙了一层灰。
楚沉想起宋府虽然被软禁,但是内部尚还是井井有条的样子,再加上这一路上过来似乎并未见昭府有下人活动,不由得有些奇怪:“软禁昭府并非遣散昭府的下人,这里怎么无人打理?”
给楚沉一行人带路的廷尉闻言,转身回话:“小楚大人有所不知,昭府中的下人本就不多,现下昭府中除了昭大人、昭翰林、昭夫人、昭府的两位小姐以及几个昭大人的侍妾以外,就只有跟着昭大人的一个师爷并三个老仆,三个老仆又极老,主人家可怜,不叫他们怎么做事,平日里一应杂事都是昭夫人带着女眷亲自动手,这亭子冬日里本就无人来,加上昭府中事务又多,昭夫人自然也就顾不上了。”
楚沉十分惊讶。他自己就长在楚家这等楚国第一等的大世家里,刚才又从宋府出来,他对于世家的印象都是无论贫富如何,总还要有几个仆役出来撑撑场面,却不曾想到昭家如此特立独行,完全是世家中的异类。
廷尉见楚沉如此惊讶,了然一笑道:“小楚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楚沉回过神来,道:“你去看看厨房有没有茶,有的话提一壶来,没有的话现烧一壶罢。”
那廷尉领命而去。楚沉对衣衫向来不在意,即使是石凳蒙灰,他也面不改色地坐了。柳侍郎掏出帕子细细擦了,又换了干净的一面在桌上擦了擦。刀笔吏用袖子抹了抹凳子和桌面,三人坐定,等着昭阳来。
不一会儿,三人就见一个面色苍白、披着狐裘的弱冠青年从廊桥上走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廷尉,将青年送到亭中后,便行礼离开了。
这青年楚沉看面相有些面熟,心中明白这便是昭阳了,他们之前在玉楼春见过。于是楚沉率先站起来,对昭阳行了平辈礼:“昭中明,许久不见。”
楚沉一站起来,坐在石桌边上的其余二人也要站起来。三人隔着石桌,石桌的这头只有一个昭阳。昭阳看着行礼的楚沉,并不向他还平辈礼,而是对他行了下属见上司的礼,口中道:“下官昭阳见过小楚大人。”
楚沉听见昭阳这话,明白他是不接自己这茬,也不意外,站直了身子道:“中明不必如此,过来坐吧。”
昭阳也直起身子,看着站在石桌那边俨然主人模样的三人,心里只觉得荒唐和憋屈,又不好发作,只得气鼓鼓地走过来坐到了石桌边。
楚沉见昭阳如此,倒是信了廷尉所说昭家人口简单的话。昭阳这幅什么都摆在脸上的性子,绝不会是在像宋府和丞相府那样人口复杂的深宅大院中历练出来的。
昭阳甫一落座,楚沉便笑道:“昭府一向以机关术在世家中著称,今日拜访,果然和别家不同。”
昭阳没料到楚沉会说这个,脸上出现了一瞬的愣怔,很快便恢复了那副冷漠的表情,淡淡道:“比起和人打交道,昭家从来都更善于和榫卯机关打交道。小楚大人,你能这么快爬到这个位置,想必比我更懂得如何摆弄人心。我不值得你用那些五花八门的技巧窥探,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楚沉听完昭阳的话,脸上浮现出笑容,抚掌道:“不愧是昭中明,足够聪明。既然如此,我就直接问了。你们家的‘千机蛊’,如何能确认是谁所下?”
昭阳听完楚沉的问题,又是一愣。他看着楚沉,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他脑中用来处理此案的机关如何运作,道:“我说了,不要对我旁敲侧击。”
这时候廊桥上传来脚步声。楚沉转头一看,原来是廷尉提着一壶茶过来了。楚沉便不再说话,等廷尉把茶壶放在石桌上,转身走下廊桥,楚沉才拿起摆在石桌中心的茶杯,向里面倒了七分满,晃了晃杯子,又将杯子里的水倒入另外几个杯子里,涮出四个杯子来,然后走到亭子的栏杆边,顺着栏杆走了一圈,将最后一个茶杯中的水倒入湖中。漂浮着冰渣的湖水上,融化出一道浅浅的水痕。
楚沉做完这一切,回到石桌边,给四个杯子都倒好茶,示意其余人随意取用。昭阳不客气地捧了一盏茶在手心里,看来他的身子并不十分强健。
楚沉坐在昭阳对面,认真地看着他:“这不是旁敲侧击。中明,你并不蠢,应当明白这是非常关键的一个问题。不过这本是昭家的机密,你若是说错了,也无法求证。但是很多事情一旦从根本上就错了,会导致在后来的许多细节中都对不上,就像榫卯一样。这道理你不会不明白,所以,我劝你还是尽量说实话的好。”
楚沉这一番话说完,昭阳的脸上显现出几分不得宣泄的怒意。楚沉并不为他的这个表情所动,只是保持着自己的表情看着他。
昭阳和他对视了一阵,咬咬牙,似乎是终于决定了,面色不好看地开口道:“你说得不错。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和家父没有关系。”
楚沉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昭阳这是要说了。他微微换了一个姿势,身体远离了昭阳一些,冷冷道:“二十年前中明不过才是刚开蒙的孩子,如何能确定令尊一定无辜?你只要把你所知道的事情说出来,真假自有我们来查明。”
昭阳被这么一噎,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面色越发不好看了。他没说话,只是拉起自己的袖子,露出自己的一截小臂给三人看:“这就是‘千机蛊’。”
三人看了他的小臂,面面相觑,不明白昭阳的意思。昭阳的小臂和旁人唯一不同的一点是,在他的小臂内侧,有呈北斗七星状排列的七个黑痣,每个痣如同蚁头大小,旁人要看清楚有些费劲。
楚沉一直是三人中负责发言的那个,于是他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昭阳把袖子放下来整理好,看着三人:“‘千机蛊’其实不是蛊,而是一种机括,一种将下蛊人和中蛊人连接起来的机括。你们在林家家主身体里发现的千机蛊,实际上只是将昭家人和林家家主连接起来的部件,就像是木头之间要有榫卯连接一样,你们看见的仅仅是千机蛊中的部件而已。”
昭阳说起自家绝学,语气中不由得带着一份自豪。楚沉是学蛊的,他暗自把千机蛊和其他蛊比较了一下,觉得其实原理都很相似,只是其余蛊用来连接下蛊人和中蛊人的物一般是毒蛇毒虫或者药物、炮制过的器件一类。
不过千机蛊中昭阳所说的那个“部件”,确实也可以算是一种炮制过的器件。不过楚沉没有就这个问题和昭阳争论。
昭阳继续道:“而千机蛊的下蛊人小臂上,一定会有这样的一个图案。这图案是用来标记千机蛊是否发作的。”
楚沉这时候觉察出一些问题:“千机蛊发作的时候,如果没有这些痣来标记,下蛊人自己感觉不到吗?”
昭阳对他一摆手,示意他不要插话:“我们之所以认为千机蛊不是蛊,就是因为千机蛊和寻常的蛊不同。寻常的蛊发作之后,多多少少都会对下蛊人本人有影响。但是千机蛊却不同,千机蛊发作之后,无论中蛊人是会死、会伤还是会疯会傻,都对下蛊人没有任何影响,除了下蛊人手臂上的这个七星图案中的星斗会消失一个之外,下蛊人无法感知到中蛊人身上的蛊发作。”
楚沉又在心里对昭阳的话作出了带有保留意见的评价。寻常的蛊确实多少都会对下蛊人有影响,但是许多隐秘的蛊都不会对下蛊人造成什么能够感知到的影响。比如先前温琏所中的碧玉蛊,就不会对下蛊之人有什么影响——毕竟传闻这蛊的发明者是要用自己来颠覆敌国的祸国妖妃,妖妃自己给自己下的蛊,如果这蛊对自己有除了蛊本身的作用之外的其余影响,那么恐怕还没等妖妃复仇,她自己就不得不抛下自己的复仇大计仙去了。
不过这些昭阳都不必知道。而楚沉只需要等他继续说下去即可。
昭阳见三人都在仔细听他描述,不由得也认真起来:“下蛊人在自己身上的痣消失后,便可以及时赶到中蛊人身边。如果千机蛊的效果是令人身死,那么我们就可以利用这个机制将千机蛊导致的死亡处理得尽量看起来自然一些。而如果是其他效果,比如令中蛊人生病,那么下蛊人无须处理中蛊人,因为一般千机蛊上设置的病情都不是十分猛烈的病,人食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但是这时候下蛊人往往要开始做另一件事,掩盖由中蛊人泄露的秘密所引发的余波。”
这番话听得柳侍郎和刀笔吏云里雾里,倒是楚沉联想到林家家主的死状以及殷娘一案的案情,明白几分。还没等楚沉点破,昭阳便道:“这是因为千机蛊并非只为置人于死地而做,千机蛊更常见的用途是用来检测一个本应保守秘密的人是否始终遵守诺言。因此,一旦千机蛊发作,不管中蛊人是生是死,他所保守的那个秘密一定已经泄露了。”
昭阳说到这里,看着柳侍郎和刀笔吏不解的神色,嗤笑一声,并不打算进一步解释,只是端着茶杯抿了几口茶。楚沉略微思索,将昭阳所说的和殷娘一案联系起来,一边对柳侍郎和刀笔吏解释,一边向昭阳求证:“所以,本来在林家家主身上的千机蛊发作之后,昭大人应该找人去处理此事,但是由于当时林家家主一事已经惊动了当地的县令,而县城偏远,昭大人没来得及处理此事,林家家主之死便被上奏至朝廷。县城中并非昭家势力所囊括之地,再加上林家在县城中树大根深,当年知道内情之人,经过二十年,恐怕也所剩无几,就算还有几个活在世上,恐怕也压不住林家上下百十口人对于自家家主突然暴毙的愤怒和疑惑。因此,林家家主暴毙一事只要当地的县令接手,就意味着昭家已经无计可施了。”
楚沉说完,看着昭阳的表情。昭阳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并不回答,脸色却苍白得不成样子。楚沉见他这幅模样,便知道自己说的大致不错,要不然以昭阳有错必纠的性子,不可能不说话。
他不说话只是因为在楚沉的推测中,他的父亲是那个始作俑者。
楚沉见自己的推测没错,便继续道:“昭家当年就没想到会有意外发生吗?还有,为什么千机蛊的......‘部件’上,会有下蛊人自己的标记?”
昭阳摇摇头:“我们昭家并不是什么手眼通天的大世家。何况林家在这二十年间举动颇多,我们不可能干预林家的每一个举动。这次的事情若不是那位殷娘的丈夫在敬县作奸犯科,殷娘跑回安县以求林家庇护,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
楚沉点点头,确实,就算昭家是手段惊人的家族,也不可能料到一个小小的黄吉瑜能够掀起这么大的风浪。
说到这里,楚沉又想起一件事:“千机蛊是要中蛊人做出某个特定的举动,导致秘密泄露才会发作,对吗?”
昭阳点点头。楚沉看着昭阳的表情,道:“那么中蛊人会知道自己做出什么举动才能导致秘密泄露吗?”
昭阳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楚沉:“怎么可能知道!如果中蛊人知道了,那就会有规避这种举动的办法。千机蛊也就失去了它的作用了。”
“那么,林家家主是在对殷娘吹嘘自己受昭家庇护时不小心说出了和他所知道的赵仁之事有关的东西,所以触发了千机蛊,故而暴毙,是也不是?”楚沉再一次说出了他的推测。昭阳还是没有回答他。这并不出乎楚沉的预料。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之前的问题:“为什么千机蛊上会有昭家人的标记?还有,千机蛊的发作机理是什么?你说我们看见的东西只是一个部件,那么这个‘部件’是怎么进到中蛊人的身体中去的?”
昭阳看着楚沉,脸色越发苍白。他不愿意把自己的父亲看做是一个杀人凶手,但是他不得不承认,楚沉的推测很有道理,因为他确实在林家家主的死讯传到郢都之前的几天发现过母亲在为父亲整理行囊,似乎父亲要出一趟远门。
昭阳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只把精力集中在楚沉的问题上:“与其说是千机蛊上有昭家人的标记,不如说昭家人的标记本就是为了千机蛊而生的。千机蛊发作起来的作用是什么,和下蛊人有关。千机蛊上的标记,实际上代表着它发作起来之后的效果。而每个昭家人在一开始学习机括时,实际上最先学习的就是千机蛊。因此,”昭阳说到这里,古怪地笑了一下,“其实每个昭家人一开始设计自己的标记,就是在构思一种能够使得泄露了自己的秘密的人吃到教训的方法。”
昭阳的笑容过于怪异,以致于在座的其余三人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寒。楚沉很快就镇定下来,因为千机蛊的机括虽然小,但是并不像真正的蛊那样能够做到无形无色、无味无觉地使人中招。这毕竟是一个硬物而非柔软之物。
昭阳脸上浮现出嘲弄之色:“别担心,要种下千机蛊,中蛊人必然是知道的。千机蛊要从中蛊人的手腕处开一个口子,然后将机括塞进去。这肯定是能被人发现的,因此千机蛊的中蛊人一般都是知道自己被人中了千机蛊。”他瞥了楚沉一眼:“千机蛊本来就是考验人能否信守诺言的小玩意儿,让中蛊人知道自己需要信守诺言是必要的。”
听昭阳说完,柳侍郎和刀笔吏放松下来。他们既不了解机括,也不了解蛊,因此实在是怕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就中了昭阳的招。而此时三人也隐隐明白了为什么昭府上下人如此之少的原因。昭府上类似千机蛊的东西应该还有很多,这些都是昭家的不传之秘,若非是自己家里世代用老了的人,不可能得到主人的信任留在昭府上。
楚沉喝掉自己茶杯里的茶,对昭阳道:“中明,多谢你。你说的这些话对我们很有帮助。”
昭阳听了这话,脸上闪过一瞬的懊悔。不过他很快就掩盖了过去,缓缓站起来,对楚沉道:“既然如此,我可以走了吗?”
楚沉点头,也站起来,对昭阳做了个“请”的手势。昭阳几乎是痛恨地盯着楚沉的姿势,一言不发地转身向他来的廊桥走去。
楚沉一行人跟在昭阳身后,有个廷尉守在廊桥的另一端,见他们来了,便上前来问楚沉要将昭阳送到哪里去。楚沉道:“劳烦你和我们一起送中明回屋子里去。”
昭阳额角上的青筋一跳。他实在受不了在自己家被反主为客,但是形势比人强,他就算是地头蛇,也不得不被楚沉所代表的的皇帝和长公主这等强龙强压一头。
廷尉答应了,走在前面带路。昭阳一边走一边发抖,一是因为刚才在湖心亭中实在是冷,他的身子素来不算强健,现下已经冻得发抖;二是因为自己明明才是这个宅子的主人,却要被像押送囚犯一样押送回自己的房间,这种屈辱感让心高气傲的小少爷无法接受,气得发抖。
楚沉多少明白一些昭阳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他无暇关心也无意关心。在他看来,昭阳能够在大世家中养成这喜怒形于色、恃才傲物的性子,实在是一种幸运。
一种楚沉在幼时不敢奢望的幸运。
昭府并没有宋府大,没多久昭阳、楚沉一行人就走到了目的地。此时虽已将近黄昏,但是院中余晖尚在,还有已经点亮的灯笼相照,因此除了在观感上有些昏暗,庭中之物还是能看得清楚。
昭阳本正迈步向自己的屋子走,不知为何突然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不再走了。带路的廷尉也愣在原地。楚沉不知是何缘由,向前一看,不由得也愣在原地。
昭阳一家住在一个院子中。正房五间,中间留出来待客,两边的两间分别打通,是昭大人和昭夫人的寝室。东厢房是昭阳的住所,西厢房是两位昭小姐的住所。昭大人的侍妾们住在偏院中。
此时昭阳一行人正站在院门前。在院门的台阶处,青石板上积着一滩鲜红的血液。
楚沉的眼角一跳,抬头向上看去。院门上写着“清正持身”的匾额上,挂着一只被剥了皮的动物。看大小似乎是兔子一类。动物的尸体没了皮,血肉模糊成一团,实在不好分辨。
楚沉正打算让廷尉把这东西清理干净,脖颈上传来一阵窒息:“你到底要做什么!我们家什么都没做!你到底要干什么!”
楚沉皱眉,伸手抓在昭阳掐在他脖颈上的手上,用力一甩甩开。昭阳被楚沉甩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楚沉扶着自己的脖颈,深吸了几口气。昭阳虽然身体不好,但是刚才愤怒突然爆发的一瞬间的力量还是令楚沉感到气闷。楚沉蹲下身来看着昭阳,道:“这不是我做的。”说完,他吩咐廷尉:“你带人先把这东西拿下来清理了。还有,再看看别的地方还有没有这东西,有的话全都清理干净,把尸体拿到我这里来。”
那廷尉也被吓得一头冷汗,闻言迅速去办事。楚沉一伸手把昭阳架起来,没工夫和他解释,只道:“好了,你进去吧。别和旁人说自己说了什么,明白吗?”
昭阳充满恨意地看着楚沉,咬牙切齿道:“有本事就冲我来!搞这些小动作算什么本事?”
楚沉本来不想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现在不得不没好气地解释:“我做这个干什么?这东西难道能吓得令尊招供吗?”
昭阳显然不信:“你不是会下蛊吗?谁知道你这奸人做些什么不能见人的阴私勾当!”
楚沉无奈,被昭阳所说的“阴私勾当”勾得有些火起,当即忍着气道:“我若仅仅靠你说的‘阴私勾当’便可立身,那真是朝中无人了!现在没你的事了,回去好好歇歇罢!”
这时候一个廷尉经过,脚步匆匆地将手里提着的没了皮的动物尸体扔在楚沉面前,道:“小楚大人,这是第二具,是在昭大人的侍妾们住的偏院门口发现的。”
楚沉看着地上的尸体,心里生出一股厌恶。他对着廷尉点点头,看着他沾了血的手,起了洗刷昭阳的心思:“你送昭少爷回屋。”
那廷尉一愣,倒也没拒绝,对楚沉一行礼,便对昭阳做了个“请”的手势。昭阳今日第二次被这个手势刺激到,刚要发作,眼睛瞟到廷尉手上的鲜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忍气吞声地跟着廷尉进去了。
没多久,楚沉的面前就又多了四具血淋淋的尸体。楚沉吩咐人拿火折子来,一个廷尉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递给楚沉。楚沉打亮火折子,借着火光,蹲下身来,仔细翻看面前的尸体。
这些尸体有兔子,也有鸡鸭,无一例外都被剥了皮。每一具尸体都很新鲜,楚沉伸手去翻看的时候,甚至还能隐约感受到这些动物未散的体温。
楚沉粗略翻看了一阵,站起身来。这时候血液已经开始发褐,楚沉的一只手也沾满了粘稠发褐的血液。余晖完全消失在庭院中,明月尚未升起,整个庭院中只有几盏飘飘荡荡的灯笼和楚沉手中的火折子,在呼啸的寒风中抖动着火焰发出光团。
昭府在世家中并不算大,几乎每一座院落的门口都被人挂了这样的尸体。楚沉看着堆在自己面前的尸体,吩咐道:“你们再去厨房里找一找,有没有这些东西的皮。”
廷尉们虽然都算是半个军人,但都在郢都当差,见血的时候少之又少,更别提这些尸体形容可怖,已经有人要吐了。廷尉中走出两个反应不那么强烈的,去厨房再探究竟。没过多久,楚沉见远远地见他们手里拿着东西回来了,心下一沉。
等那两个廷尉走近,他们的脸色也十分不好看。众人都朝他们手里看去,果然看见了一堆□□涸的血液粘在一起的乱七八糟的皮毛。
楚沉示意这两个廷尉把皮毛扔在尸体堆上。腥臭冲天,已经有廷尉受不了悄悄到一旁去吐了。楚沉转身,让刀笔吏去叫小德子。
小德子这几天跟楚沉跟得没有从前那么紧,一般楚沉在处理公务时,身边另有旁人伺候,小德子都不会在他身边。这次小德子在楚沉进了昭府之后便没有跟进来,在门房处和守门的廷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半天,突然有一辆宫车停在了昭府门前。还没等廷尉们上前去询问,小德子眼尖,一见这车,便忙不迭地迎上前去掀开车帘,笑道:“师父,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吩咐,您让师兄师弟来说一声就好了。”一边说一边扶着车内的人下车。
能让小德子叫“师父”的自然只有施公公。施公公从车中下来,笑道:“没什么大事,只是陛下想见小楚大人了,这才让我过来问问小楚大人今夜若是忙完了,有空的话回宫去和陛下说说话。”
小德子心下一惊,对楚沉的认识又上了一层楼。施公公是明德帝的贴身侍从,居然被使唤来做这种传人进宫的小事,可见楚沉在明德帝心里的地位确实不低。
或者这个评价可以换成“很高”。
小德子忙道:“您辛苦了,您在这儿先歇歇,徒弟进去说一声就好。”
施公公一甩拂尘,看着小德子似笑非笑道:“你去说?万一小楚大人不来怎么办?还是我去说吧。”
小德子吃了一记暗刺,只好道:“您说的是,是徒弟欠考虑了。您请。”说罢便要带着施公公进去。
谁料这边二人还没迈进昭府的门槛,施公公和小德子便几乎和被楚沉派来叫小德子的刀笔吏装了个满怀。刀笔吏神色慌张,被施公公伸手一扶,忙道:“德公公呢?小楚大人找德公公。”说完,便赶忙弯腰到一旁去吐了。
施公公和小德子对视一眼,觉得十分怪异,便加快了脚步。不到一刻钟,小德子和施公公也站在了那堆尸体和皮毛面前,终于明白了刀笔吏那副模样从何而来。
楚沉没料到施公公会亲自前来,对施公公行礼行了一半被施公公伸手一拦,施公公皱着眉头道:“小楚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楚沉摇摇头:“我不太明白,但是已经有眉目了。施公公,还劳烦你和小德子在这里看着,不要让人轻举妄动。是不是陛下要见我?我马上进宫和陛下商量对策。”
施公公听到“看着”两字时,眸光微动,看向楚沉。楚沉伸手微微一指尸体上的皮毛,施公公会意,点头道:“小楚大人尽可放心,咱家出来刚好手下带了些人,您尽可放心地去。”
楚沉心下稍安。施公公不是喜欢讲排场的人,这次可能是因为怕楚沉不肯跟他走,所以多带了些人撑场面,没想到歪打正着,派上了用场。
施公公叫小德子去把昭府外的那些宫人带进来。小德子领命而去。楚沉迈步就要向昭府外走,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施公公道:“陛下着急见我?”
“不错。”听到施公公的回答,楚沉了然地快步走出昭府,在众目睽睽之下解开了施公公马车上的一匹马,夺过车夫手里的马鞭翻身上马。
他一勒缰绳,马匹抬起半个身子长嘶。楚沉转头看着昭府门前沾了鲜血的门楣,一扬马鞭,向着亮起零星灯光的冬夜中冲去。
马蹄声响彻郢都的街头。楚沉疾驰在寒风中,昭府染血的门楣,在风中摇晃的灯笼,半明半昧的大门,像是一张巨口,默送楚沉离开。
楚沉突然在街上夹紧马腹,勒紧缰绳。马匹被迫停了下来,楚沉骑在马背上回望昭府的大门。这里已经是郢都的闹市,只是此时尚未到最热闹的时候,街上行人不多。
闹市离昭府已经很远,楚沉不可能看到昭府。楚沉结束了徒劳的回望,再次扬起马鞭,策马向着皇宫而去。
这次的事情让楚沉觉得十分不安,比他在殷家庄中被村民围攻时更甚。若要比拟,他此时的感受更像是发现温琏死在他自己的小院中时的感受。
那些鲜血,似乎是一种猎人捕猎设下的诱饵,诱导他这个晕头转向的猎物继续深入。
楚沉不喜欢这样。但是他想让猎人知道,不是所有的猎物都那么柔弱可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