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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归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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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沉走出上书房。他今日不当值,正想着出宫去给丁珏、丁钰姐弟买些过年的礼物,刚走到宫门外,却被一驾马车拦了下来。
楚沉盯着面前的马车。他对这架马车很熟悉,这是丞相府的马车。
马车下,一个楚沉没见过的小厮掀开帘子,弯着腰对楚沉恭恭敬敬道:“二公子,老爷在车上等着您呢。”
楚沉瞥了一眼车帘后露出来的袍角。楚铎穿着官服,袍服深紫,衣角处隐隐露出金线绣的仙鹤祥云纹。
他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不要在宫门口闹得不大好看,对马车里的楚丞相行了个礼:“丞相大人事忙,下官不便打扰,还是等丞相大人事情少些时,下官再上门拜访。”说完,便要拂袖离去。
楚铎料到了楚沉的举动,在车里叫住他:“我事务虽多,还没忙到脚不沾地。你不过小小一个中郎将,今日又不当值,还有什么事情在身?”
楚沉猛地回头。他自然不会傻到真的编一个借口,因为无论他说什么,楚铎都会驳回去——楚铎一直都是这样,只要是他想要做成的事,无论他表面上对此事多么不在意,最后却一定都会不择手段地做成这件事。
“你身为朝廷官员,数月不曾归家面见父母,就不怕御史台参你一个‘不孝’之罪?”楚铎的声音隔着车厢壁传过来,听起来他十分从容,仿佛只是和一个寻常政敌交谈。
楚沉听了楚铎这话,心下明白,自己这是非去不可了。楚铎拿出白夫人来,算是掐准了楚沉的死穴。楚沉压下心里的怒火,踩着小厮摆好的脚凳上了马车。
楚沉在车中坐定,车厢外传来一声清脆的鞭响,马车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楚铎斜睨着楚沉,平淡道:“终究是长大了,也知道怕别人参你了。”
楚沉最恨楚铎这番好似平淡无常、实则嘲讽非凡的嘴脸。他轻笑一声,并不看楚铎:“下官并不是怕自己的声名受损,只不过是觉得,现今并无什么必要招惹额外的麻烦。毕竟天寒地冻、年关将近,还不知道后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下官,要给自己留些余地,才好应付那些不识趣的玩意儿。”
楚铎没有说话,似乎对楚沉的理由不置可否。他慢条斯理地挑起车窗帘子向外一看,道:“不错,年关将至。年即是关,是关就没有好过的。”
楚沉不知道楚铎在具体暗指什么。他能猜到一点,绝对和殷娘的案子脱不了关系。
车厢内又安静下来,狭小的车厢里只有外面传进来的街市吵闹声、车轮辚辚声。楚沉闲得无聊,掀开车窗帘子的一角向外看,马车正好路过鸿雁客栈。他的目光滞留在鸿雁客栈的大堂中。看起来,今天老板娘的生意还不错。
“给你一句忠告。”楚铎突然在楚沉身后开口,把楚沉稍微好起来的心情又毁了个一干二净。他放下车帘,回身坐好,看着车厢里楚铎的眼睛。楚铎今年已是不惑之年,尚还未到知天命的年纪,眼瞳还未浑浊,里面的光泽却已不再清澈。毕竟他已经不是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了。
“不要在没有把握的时候,把自己的筹码放到别人手里。”楚铎幽幽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楚沉不明所以,只是懒洋洋地惯性嘲讽道:“我是这场局里,最穷的那个赌徒。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掀桌子不玩了。”
楚沉自认为自己和楚家关系浅薄,而楚家不可能用长公主或者皇帝来威胁他。如果楚家能做到这一点,恐怕早就改朝换代了。因此楚沉对楚铎的话也就是左耳进右耳出,并不在意。
楚铎没有说话。他明白自己说的话,很少是楚沉心甘情愿去听的,因此也并不在乎楚沉的态度。父子二人一路无话,不一会儿就到了丞相府门前。
小厮在车厢外放好了脚凳,掀开帘子请车里的人下车。楚铎先下车,楚沉跟着他下来。丞相府的匾额在冬日的冷光中闪着刺芒,楚沉要眯起眼,才能看清楚上面由武安帝御笔亲提的“丞相府”三个字。武安帝的一生毁誉参半,没人能说得清他这一辈子是怎么想的,这几个字也像主人一样,固然是字形庄重,颇有王者风范,但是楚沉总觉得笔画间有几分让人难以琢磨的气息。
就像萧钺那个家伙一样,不愧是父子。
楚沉收回目光,跟着楚铎进了自家府邸。实际上楚沉很少以刚才进府时的仰视视角看丞相府的大门。他从前在夜里出府的时候,如果有师傅带着,那就是走角门;没有师傅带着,他一个人常常翻墙就出去了,基本没走过正门。
而且,他出丞相府,往往从无留恋,也从未回头过看这幅匾额。
楚沉回自己家,自然是熟门熟路。楚铎带着楚沉径直向书房走去。楚沉明白说他不孝只不过是一个借口,于是一言不发地跟着楚铎走进了书房。
楚铎的书房一向不许人任意出入,因此就算是冬天,本该放在屋内随时替换的炭盆也都放在门外,只等楚铎回来之后,听见吩咐了才有小厮把炭盆送进去。书房内泛着一股纸张受了潮的独特气味,尚还未发霉。郢都冬季湿冷,书房内又不是随时点着炭盆,书籍纸张受潮也在所难免。
纸张受潮的气味之中,还混杂着些清淡的梅香。楚铎的书桌上放着一只插了梅花的美人觚①,瓶中红梅白梅各半;书桌旁边,靠窗的座椅中间放了一盆小小的罗汉松盆景,盆内的青苔半死不活,看来楚铎本人并不会照顾青苔。
楚沉看着那盆里的青苔,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如果这盆罗汉松在萧钺书房中养着,恐怕绝不会有今日这般憔悴。
他迅速地在心中把这个念头掐灭。楚铎自顾自地走到书桌后坐下来,看着站在原地的楚沉,并没有让他坐的意思。楚沉也不想坐他的椅子,于是便面无表情地单等着楚铎开口说话。
楚铎看着楚沉,沉默了半晌,道:“上次温琏的案子,你不懂事也就罢了。这回你总该心里放明白些,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楚铎会说这些话,不出楚沉的预料。楚沉盯着楚铎,嘴角带起冷峻的笑意,语气里满是不屑:“蒙父亲关照,儿子从来没忘记过自己的姓名。不过儿子没有父亲这般的心胸,胸中自有沟壑。儿子所念的,只是不敢让这祖宗传下来的姓氏沾了灰尘、遭人嗤笑罢了。”
楚铎在楚沉说话时,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站起身来,往砚台里倒了些水,一只手捞起另一只手的袖子,开始缓慢而有力地磨墨。“遭人嗤笑”四个字一入耳,楚铎抬起眼睑看着楚沉:“遭人嗤笑?”随即他的神色又恢复如常,继续垂下眼睑,看着砚台里逐渐变得乌黑粘稠的墨汁:“现今早已不是‘楚’字能纵横天下的时候了。你还真当自己是楚国的二皇子吗?你睁眼看看,御座上坐的是谁!”楚铎语气中的不满似乎到达了极限。不过就算是如此不满,他的手腕还是不泄一丝力道,稳稳当当地研着墨。
楚沉在心里冷笑一声。楚铎这老狐狸,这几年来恐怕是没有几个人能接得上他的戏,怎么这戏越演越差劲了。
“丞相大人,这话就不必说了。您要是真想谋朝篡位,怎么不在毅后仙逝的时候,改了太后遗诏,把长公主监国改为您自己监国?咱们父子,有什么话还不能直说吗?”
楚沉这话说得嘲讽十足。不知是哪一个字触动了楚铎,浓黑的墨汁被他捏住的墨块撞击得溅出了砚台。楚沉颇为惊讶地挑了挑眉,他甚少见到楚铎这么失态的样子。
对于楚铎来说,这么小小的一滴墨水,足以成为他失态的证据。
毕竟,这位丞相总能在任何一件事情上站在对自己最有利的位置上,扮演着最无可挑剔的角色。这滴墨水,已经是他少有的失误。
楚铎停止磨墨。他放下墨块,站直了身子看着楚沉,突然道:“过来,把纸铺开。”
楚沉皱起眉头,今天的楚铎让他觉得有些怪异。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破自己二十年来的习惯,这老狐狸一定有什么后手等着他。
楚沉谨慎地盯着楚铎,嘴上依然保持着不耐烦的语气:“儿子没用,纸是不会铺的。”
楚铎见楚沉不肯过来,也不强求。他自己把纸铺开,从笔架上拿了一只笔在手里,悬腕于纸上,笔尖却并未移动分毫:“哦?那小楚大人的能耐是什么?”
楚沉正要张口回答,却被楚铎的话堵了回去:“是做一个背叛父母、背叛师父、背叛兄长的小人?”
楚沉皱着眉,看见楚铎在纸上开始画了什么。“还是做一把皇帝手中的刀?像条好狗,被豢养在宫里?”
“还是做个丑角,在家族和皇权之间踩着高跷,来来去去?”
楚铎抬起头来,眼神像是冬月里的霜,凝结在楚沉身上:“你想怎么选?”
楚沉刚要说话,却又被楚铎堵了回去。楚铎摇摇头,低下头继续自己的事:“我奉劝你一句,你不要觉得自己在这世上,真的是孤身一人。好好想,想好了再回答我。”
如果楚沉是十年前的楚沉,那么他可能真的会在这个书房中认认真真地背着手,面壁思过。但是楚沉今年已经及冠,他不再是之前那个只会顺着父母、师父、师兄的话去苦苦思索弦外之音的孩子了。
“不用想了。”楚沉盯着楚铎。楚铎作画的笔触微微一顿,他还是没有抬头。
楚沉并不在意楚铎的反应,毕竟楚铎这么多年。除了演戏吓唬他的时候,多半都像是个木头。对于一个常年得不到父亲肯定的孩子来说,一个一言不发的父亲,恐怕比一个勃然大怒、满口教训的父亲还要恐怖。但是,楚沉已经习惯了楚铎的沉默。他没有理会楚铎,径直说完自己的话:“是,我并非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孙大圣,不是毫无牵挂,也没有通天的本事。但是楚铎,你想清楚了,我的牵挂,难道就和你毫无干系?”
“我的母亲,是你的发妻。你就算对她毫无倾慕,这么多年朝夕相对,难道连一丝顾念也没有吗?我的兄长,是你寄予厚望的嫡长子,是楚国最年轻的将军,是为国征战的军人,于公于私,你难道能亲手送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后辈,一个为国尽忠、在家尽孝的青年才俊,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楚沉本来不打算在楚铎这里展现自己的愤怒。但他说着说着,还是不由得倾注了自己的感情。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楚铎案上摆放着的梅花,继续道:“我的师父,你的谋士,这么多年来辅佐你,为你殚精竭虑,护着你走过多少风波,甚至还替你教育儿子,”楚沉说到这里,不禁冷笑一声,“你难道敢让他深陷囹圄吗?!”
楚铎没有回答,只是在纸上继续画着他的画。楚沉看到他无动于衷,只觉得心寒。他当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白夫人、楚河、曹珏。
冬日里的湿冷再次盖过炭盆的温度袭卷了楚沉的全身。他看着眼前这个在供着梅花的案上伏案作画的男人,只觉得这个“端方君子”,让人齿冷。
“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想必在相爷心里,发妻、子女、下属,都比不上自己心中的宏图伟略。我只是个小小的侍卫,甘愿被人当狗,怎么能理解相爷的鸿鹄之志呢?”楚沉自嘲地笑着,他对楚铎一拱手,转身向书房的门走去:“相爷,以后若非年节,咱们还是无须再见了。”
楚铎看着楚沉走出书房,就在他要迈出书房的前一刻,他出声叫住了楚沉:“你知道最近前线,已经雪大如席了吗?”
楚沉听了这话,微微向后偏头。他没有回答,还是走出了书房。
楚沉站在院中。书房中明明没有几个炭盆,却还是让他觉得喘不过气。他抬头看着天空,已是午后,冬日里白昼苦短,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天黑了。
天上满是泛着乌青的云,十分厚实地填满了楚沉目力所及的天空。楚沉叹了口气,好像真的又要下雪了。
他转头,从院子低矮的围墙上看到了不远处白夫人的院子。白夫人的院中一向不喜欢花草,只种乔木。现而今大多树木枯叶落尽,只剩下几株雪松枝叶挺立,对着阴沉的天空,竟有几分邀雪来的豪气。
楚沉不由得露出笑容。他确实不孝,许久没来看白夫人了。
他走出楚铎的院子,朝着白夫人的院子走去。至于那一点对于天气的担心,则被他完全抛之脑后了。
白夫人正坐在廊下,看院子里的下人们修剪树木的枝条。冬日阴冷,白夫人披了一件墨狐裘,手里捧着手炉。隔着一层满江红的妆花缎手炉套,一双手保养得宜,至少在手上看不出岁月的流逝对她的摧残。
门外有下人匆匆跑进院子里,还没进门就大喊道:“太太!太太!”
白夫人身边的安雀,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挽着出嫁女的发髻,从屋里出来呵斥道:“忙什么!没见太太好不容易有时间在院子里散散心吗!没规矩的东西!”
那小丫鬟被安雀一呵斥,慌忙地跑到白夫人面前跪下:“太太!二公子回来了!”
白夫人一听,眼神一亮,笑道:“沉儿回来了!安雀!去厨房看看有没有沉儿爱吃的点心,拿些过来!来人,把茶换成普洱!还愣着干什么呀!快去!”
白夫人这一通吩咐,院子里的下人们顿时忙碌起来。白夫人本想问那报信的小丫鬟楚沉到哪儿了,转念一想,不如自己出去看看,于是便起身,急急迈步走到门前。
楚沉还没进院子,就看见白夫人等在门外。白夫人一身玄色墨狐裘,狐裘下面是一身鼠背灰星月交辉衫子,下面穿着琥珀黄回字纹裙,头上金银俱无,只有几支玉钗珠簪点缀,耳下颊畔一对白玉耳珰,白玉珠子背后有小巧的金丝凤盘旋其上,手里捧着手炉,手炉套子是暗色的满江红妆花缎子做的。整个人雍容而不张扬,神采奕奕。
楚沉看到白夫人,心下不知为何,松了口气。他快步走到院子门前的台阶下,对着台阶上的母亲行大礼:“母亲,孩儿不孝,没能常常来看望母亲,孩儿在此向您谢罪。”
白夫人从台阶上下来,一边扶起楚沉一边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平时那么忙,顾好自己就好了!快快快,快起来,让我看看。”白夫人和丫鬟一起把楚沉扶起来,白夫人仔细端详楚沉的脸,眼中已经泛起了泪光:“我的儿!怎么不过几月不见,你就瘦了这么多!”
楚沉不是在意自己样貌的人,况且就算日日揽镜自观,以楚沉那微弱的洞察力,他恐怕也很难发现什么变化。楚沉勉强笑道:“娘,您说的哪里话!我就算是瘦了,也还是可以一拳打倒一面墙!”
楚沉对空打了几拳,给白夫人展现自己毫无损伤。
白夫人用手帕按按眼角,眼中还是带泪,脸上却终于露出笑容。她拉着楚沉进院子,道:“你总是这副脾气,有什么难受的,从来不和亲近的人说。现在还好,要是以后有了媳妇,不知道要让你媳妇怎么体贴你这个话多的闷葫芦!”
楚沉听到“媳妇”二字,心中不知是什么感受,他只能打哈哈略过这个问题,在白夫人身后问道:“娘,今晚吃什么?我午饭没吃,现在快饿死了。”
白夫人拉着楚沉到屋里坐下,听他说饿,忙道:“放心,都是你爱吃的。一会儿点心就来了,安雀已经去拿了,稍微忍忍,啊?”
楚沉自然唯有点头。只有在白夫人这里,他不用带着任何担心地坦露自己的任何情绪。
白夫人和楚沉几月未见,白夫人有千百个问题要问楚沉,话到嘴边却只能一个一个问,可算是没把这位善于主持中馈的夫人急个半死。她在心中筛选了一下,还是先问了楚沉这次去敬县的事。
楚沉不可能和白夫人说出全部实情,不然恐怕他今天马上就要被好几个大夫包围诊脉了。楚沉挑重点说了,白夫人还是听得心惊肉跳:“还好是有惊无险,我的儿,你能平安回来,就是娘平时求的神佛庇佑了。”
楚沉正吃着点心,听白夫人这么说,不由得有些好笑:“那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呢?”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白夫人听了,脸色大变,一连“呸”了好几声,才对楚沉道:“你就不能盼着自己点好!你肯定能逢凶化吉!如果是神佛无用,娘就拆了那个近瘦寺!肯定是那群和尚把香火钱都揣进自己腰包里了!佛祖才没收到!”
楚沉看得十分想笑,白夫人无奈地瞪他一眼,伸出手在他脸颊上拧了一把:“你呀,就喜欢逗娘玩儿,是吧?”
楚沉借势装出一眼眶子的眼泪,对白夫人可怜兮兮道:“娘,你手劲儿好大。”
白夫人无可奈何,只好由得楚沉去了。
院子里的下人们剪完了枝条,把剪下来的枝条抱给白夫人看,看白夫人要不要择些松枝插瓶。白夫人挑了几枝,正准备让人把其他的都当柴火烧了,却听楚沉道:“等等。”
白夫人十分惊讶地看着楚沉。楚沉似乎没发现白夫人的目光,他指着一堆松枝中的一根道:“娘,我觉得这枝也挺好的,把它也留下来吧。”
白夫人看楚沉的眼神像是见到了什么珍禽异兽,就连下人也忍不住偷偷抬头瞥向楚沉,感觉自家二公子可能是吃错了药了。楚沉见众人的反应奇怪,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起来,看着众人,有些奇怪地反问道:“怎么了?”
白夫人嘴角抿起笑容。她指着被楚沉选中的那根松枝道:“既然少爷喜欢,那就把这枝也留下吧。”
下人们对视一眼,道:“是。”
于是一根十分健壮的、宛如大号弹弓的松枝,就被留在了正堂的地上。
楚沉指着这枝松枝,邀功似地对白夫人道:“娘,这根松枝长得多好啊,拿去当柴火烧了岂不可惜?”
白夫人笑而不语,没有回答楚沉的问题。她盯着楚沉,道:“你最近是不是交了些新朋友?”
楚沉没明白这个问题和松枝的联系,但还是老实回答道:“是啊,陆永年陆兄,就是和我一起去敬县的。”
白夫人一边拨着手炉里的灰,一边看着楚沉笑道:“这位陆大人,也擅长园艺吗?”
楚沉愣了一下:“我确实有擅长园艺的朋友,但是......”
白夫人看楚沉“但是”了半天没有下文,贴心地问道:“怎么?和这位朋友吵架了?”
楚沉的脑海中闪过他和萧钺在天坛偏殿中的画面,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张口结舌道:“没、没有。”
白夫人颇有兴致地盯着楚沉。按照她对楚沉的了解,这其中定有玄机。
但是楚沉已经长大了,白夫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旁敲侧击道:“若是和友人起了争执,不要冲动,好好想想到底是谁的错。如果是自己的错,低个头,认个错,也就过去了。犯不着因为一次争执就失去了一个朋友呀。”
楚沉被白夫人说得唯有点头。安雀重新带着人上来,向白夫人道:“太太,晚饭已经备好了,随时可用,您什么时候用饭?”
白夫人看着如同饿死鬼投胎的楚沉,笑道:“就现在吧。”
安雀点点头,示意丫鬟们把饭菜端上来。一时间七八个丫鬟鱼贯而入,手里一人捧着一盘菜肴。楚沉在宫里呆惯了,也不是没见过珍馐美馔,只是当他看清这些菜都是他爱吃的东西时,心里还是不由得发酸发软。
白夫人和楚沉都不喜欢在吃饭时说话。母子二人安静地用完了这顿饭,下人们收拾了桌子。白夫人慈爱地看着楚沉,道:“你今晚不如就在府上住下,你从前的屋子已经收拾出来了。”
楚沉看着白夫人,犹豫道:“最近恐怕陛下又有新差事要交代,若是我留在这里,半夜宣旨,只怕会打扰母亲。”
圣旨虽然只是下给楚沉一个人的,但是需要丞相府全体跪接。楚沉并不希望白夫人参与到这些事情中来,甚至连圣旨的内容也不想让白夫人了解。
楚沉不得不承认,虽然楚铎的威胁云淡风轻,但是如果楚铎真的丧心病狂要对自己的妻儿下手,楚沉现在无法保护无论是白夫人还是楚河中的任何一个。
他的力量还不够。
白夫人的神色一黯,很快,她就让自己的脸上又带上了笑:“你说的是,是娘思虑不周。你还是早些回去,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你把事情做好了,娘也为你高兴。”
楚沉看着白夫人温柔的神情,想起长公主和自己说过的话、自己在丞相府上原来的账本上看到的奇怪之处,心下一点点地发疼。他避开白夫人的眼神,对白夫人道:“娘,我想和你说些体己话。”
白夫人一愣。她示意下人们都下去。安雀带着下人们离开正堂,最后走的时候还把门带上了。
白夫人转头看着楚沉,示意他可以说了。楚沉看着白夫人的眉眼,听见自己艰涩地道:“娘,如果我不是你的孩子,你会怎么办?”
白夫人莫名其妙。她对楚沉道:“沉儿,你到娘这里来。”
楚沉站起身来走到白夫人面前。为了能更好地和白夫人对话,他沉默地跪在了地上,仰头看着白夫人。
白夫人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颊,认真而坚定地看着楚沉:“沉儿,你怎么会不是我的孩子?我看着你,从这么大,”白夫人伸出手,比划了大概一截小臂的长度,“一直长到现在,”白夫人伸手抚摸着楚沉的后脑勺,“你第一次哭、第一次笑、第一次吃奶被呛着、第一次叫我‘娘’......”白夫人说着,眼中泛着盈盈的光。烛火闪动在她的眸中,仿佛这世上最温柔的星光:“后来你求学,一次次被那些人诬蔑,但是又怎么都不肯放弃,甚至还去找账房先生教你认字。娘都记得呢。”
随着白夫人的细数,楚沉尚且浅薄而简短的前半生也在楚沉心头飞速闪过。他低下头,忍住自己声音中的哭腔,低声道:“娘,我明白了。”
白夫人点点头。她其实不明白楚沉为什么要问她这个问题,但是她明白的是她应该给楚沉坚定走下去的力量。
白夫人弯腰把楚沉扶起来,抬头看着他:“沉儿,娘不常在你身边,你要学会自己保重。不光是身体,你有什么过不去的,可以和几个朋友说说。”白夫人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对楚沉道:“依娘看,你那个陆兄和会园艺的朋友就很不错,你有什么话,不要憋在心里把自己憋坏了,好不好?”
“好,娘,我答应你。”楚沉点点头。
白夫人终于笑道:“好了,都几岁的人了,让人看到了像什么样子。小楚大人,带着你的这节松枝回去吧,啊?”
楚沉收拾好表情,笑道:“娘,天色不早了,孩儿先走了,您早些休息。”
白夫人点点头,叫进下人来,把之前楚沉选的那根松枝递给他。楚沉吩咐人备马。白夫人一直送他到丞相府门口,看着他上了马,微微有一刻愣怔。
楚沉在想,他现在似乎,只有皇宫还能回去了。
于是楚沉一勒缰绳,向着皇宫的方向奔驰而去。白夫人站在丞相府门口昏黄的灯光里,看着楚沉的背影。
她的小儿子,终于也成为朝廷栋梁了。
楚沉一路风驰电掣,从丞相府飞奔到皇宫宫城正门。御林军的士兵执戟交叉拦住楚沉,楚沉勒马,骏马扬起前蹄长嘶。楚沉身上被白夫人亲手系好的大氅在冷风中被吹得鼓胀飞扬,楚沉从腰间拎出一个令牌,黑色的令牌上用金漆写了六个字:“骠骑营中郎将”。
令牌上的金光在昏暗的城墙下一闪而过。城墙上站着一个身着甲胄的将军模样的人,有一个兵士跑上来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他没有说话,对那个兵士一挥手。兵士会意,跑下楼去,大声喊道:“放行!”
拦住楚沉的兵士利落地把长戟分开。楚沉再次一甩马鞭,冲过缓缓洞开的宫门。飞扬的乌梅紫大氅在空中飘动,隐约可见大氅上落下的点点细雪。
下雪了。
细雪落在楚沉眉间,微弱的冷意很快便被少年人的体温蒸发。他一路骑到含元殿前。风急雪骤,从他进宫门到含元殿,细雪已经变成有茶叶大小的雪片了。
楚沉一到,立马便有小太监上来打伞,围着他拍掉身上的雪。楚沉一边对此毫不意外,一边却惊觉自己已经对此完全习惯了,不由得心下暗笑,自己终究还是被萧钺这点并不高明的小心思笼络了。
楚沉往含元殿里走,问身边的小太监:“陛下现在何处?”
小太监追着他,手里拿着一件新的氅衣。楚沉原来穿的那件已经沾了些雪,有些湿冷,需要换一件。楚沉并不体谅小太监一边拿着东西一边还要追着自己跑的辛苦,没有听见小太监的回答,只好再问一遍:“陛下现在在上书房吗?”
楚沉走得快,已经走到了上书房门口。上书房门口站着施公公。楚沉和施公公互相见了礼,施公公笑道:“小楚大人来了?陛下正在上书房里等着您呢。”
“多谢。”施公公为楚沉打开了门,楚沉迈步进去,看见萧钺正伏案批阅奏折。灯光如昼,萧钺披散着头发,肩上搭着一件明黄色的外袍。上书房中炭盆烧得很暖和,把萧钺有些苍白的脸色烧得有些泛红。
上书房的门在楚沉背后关上。萧钺像是才注意到有人进来,抬头一看是楚沉,抬手掩住口鼻,按捺住一声咳嗽,才道:“你来了。”
楚沉对着萧钺行礼:“臣楚沉,参见陛下。陛下龙体今日如何?”
楚沉刚刚从雪中回来,头发上沾了些雪,此时尽数化去,沾湿了他的眉睫,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鲜明。萧钺看着楚沉眼睛里闪动的灯火中夹杂着自己的影子,不由得笑道:“濯卿与朕也算心有灵犀了。朕这里让你和柳六方主理殷娘一案的旨意才拟好,你就到了。”
楚沉听了,点头道:“最好能在过年前把殷娘的口供敲实,这样过年后一切自见分晓。”
萧钺拿起桌上的一卷明黄旨意,站起来走到楚沉面前。楚沉忙做好跪接圣旨的准备,却被萧钺一手扶着站了起来。楚沉不解,萧钺把圣旨塞进他手里,看着他笑道:“濯卿,只有我们两个人,就无需顾及那些虚礼了。从现在起,你可以调动郢都内大理寺、刑部、廷尉府一切人员,替朕查清此案。濯卿,朕等你的好消息。”
楚沉看着萧钺,他的一只手被萧钺的手覆盖住。萧钺的手掌,即使热得冒汗,手心处还是有些微微的凉意。
萧钺见楚沉不说话,微微皱眉道:“怎么了?”
“陛下的手,怎么还是凉?今日的药都按时喝了吗?是不是我的血用完了?”楚沉用自己的手背蹭着萧钺的手心。萧钺被蹭得有些痒,只好收回手,将手背到身后道:“是,都按时喝了,小楚大人不必担心。朕要是不喝药,就要被小楚大人问责,哪里敢不喝。”
楚沉几乎被萧钺逗笑了:“陛下,你这么说,臣心下不安啊。”
“濯卿是该不安。”萧钺换了一副严肃神色。盯着楚沉。楚沉不明白,萧钺笑道:“头发都湿了,还来急着见朕?濯卿自己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又怎么能说服朕爱惜自己的身体呢?”
楚沉哑口无言。萧钺见他不说话,便叫小太监进来给他换下大氅,又多拿了个炭盆在他面前烤着,直烤得楚沉浑身冒汗。
楚沉直觉这是萧钺故意的,不由多看了萧钺几眼。萧钺在批阅奏折,突然老神在在地道:“濯卿,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楚沉笑道:“陛下明察。”不过说完这四个字,楚沉就换了一副神色,对萧钺道:“你老实告诉我,我的血是不是用完了?”
刚才楚沉问萧钺,萧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萧钺从奏折对后面抬起头来,看着楚沉,叹了口气道:“濯卿,没有你的血,也是可以的......”
楚沉打断了他的话:“可以吗?我怎么见你还是有些咳嗽?”
萧钺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看着楚沉。
楚沉有些怕萧钺的这个神情。萧钺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愧疚,几分求饶,在烛火的映照下,几乎要从他的眼眶中满溢出来。
他明白萧钺在向他祈求什么。萧钺不愿意再用他的血入药,他在祈求他不要再逼自己伤害他。
楚沉站起来,走到萧钺的书桌边。萧钺的书桌旁有一株兰花,冬日里怕冷的兰花在这间被炭火烘得过于温暖的房间里,依然保持着勃勃生机。
兰花需要时常修剪,因此盆中的土里插着一把竹剪刀。楚沉拔出盆中的竹剪刀,掏出手帕将上面的泥土擦干净,吩咐门外的小太监拿一个瓶子过来,萧钺几乎瞬间就明白了楚沉想要做什么,他伸手去夺楚沉手里的剪刀:“濯卿!不可!”
楚沉轻松地闪过了萧钺夺剪刀的手。他看着萧钺道:“陛下,您想清楚了。臣当着您的面,只会放这么多血。要是臣私下里去太医院放血,臣可就不能保证到底放多少了。”
这话当然不是说太医会逼迫楚沉放血。以楚沉如今的地位,太医们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这么做。楚沉的意思是,他当着萧钺的面放血,还能有所节制;要是由着楚沉自己的性子来,肯定比萧钺看到的放得多。
萧钺沉默了。他看着小太监捧上来一个小瓶子,楚沉在自己的左手心上划了一道口子,新的伤口几乎和旧伤重合。熟悉的血·腥味再一次充盈在萧钺的鼻尖。
萧钺艰难地闭了闭眼。他吩咐小太监去拿伤药和纱布来。不一会儿,东西拿来了,楚沉自顾自地要自己包扎,萧钺开口道:“濯卿,你别动。”
楚沉这才听出,萧钺的声音中满是疲惫。他转头去看萧钺的表情,却见萧钺的脸上和他的声音中一样,只有深深的疲惫。
萧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笨拙地给楚沉包扎好伤口,然后抬眼看向楚沉,疑惑而又疲惫地问:“濯卿,为什么每一次朕都会伤害你?”
疑惑和疲惫,在萧钺的眸子里混合成一种安静的悲伤。楚沉直视这双眼睛,对萧钺行了臣子的大礼。
他跪在地上,对萧钺道:“陛下,能为陛下效忠,臣甘之如饴。”
萧钺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是扶他起来,抬头看着楚沉,低声道:“朕现在能给你的,不过权势。好好用这封圣旨,濯卿。你要记得,既然是朕之鹰犬,不能把自己搞得太狼狈,明白吗?”
楚沉握着圣旨,对萧钺道:“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