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古言
现言
纯爱
衍生
无CP+
百合
完结
分类
排行
全本
包月
免费
中短篇
APP
反馈
书名
作者
高级搜索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5、宋府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①
刑部衙门甫一开门,便有一个小太监拿着圣旨开始宣旨。刑部的官员们有些奇怪,但也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礼仪周全地跪下接旨。
然而听了半天,原来这圣旨只是给柳郎中,让他去协助楚沉办案。柳郎中是沉浮官场多年的人精,又兼受自己寒门出身之累,本就比旁人多了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原本这样的任命要么走丞相府发来的公文,要么是宫里的大太监来传旨意,从没见过这样的小太监来传旨的——虽然从服色上来看,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太监并非宫内的无名之辈,但是宫里和官场一样,若无背景,都是要熬资历的地方。因此柳郎中更加觉得这道旨意不寻常。
来传旨的是小德子。现在楚沉身边的一应事务几乎都要经小德子的手,而楚沉作为朝中大臣,本来是配不上用皇室专用的宦官伺候的,但是谁都知道萧钺对楚沉的倚重,而楚沉本人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大错,几件事情都办得还算漂亮,因此朝中大臣们也无暇在此等小事上置喙。
小德子跟着楚沉进出官府,服色太低了不好看,于是施公公便请萧钺给小德子升了职。小德子这才感受到自己这几个月的如履薄冰算是值当,此时和朝廷五品的郎中说话也丝毫不怵:“柳大人,您接了旨就往宋府去吧。”
柳郎中有些不习惯一个年轻的小太监这么和自己说话,他脸色非常微妙地一僵,很快又被温和的神色代替:“替陛下效命,勤勉些是应该的。不过可否容我先整理些人手用具,再去宋府?”
宋遥一家,除了现在在黔州的宋远,目前都被廷尉府派人软禁在宋府,平日里宋府的仆从出门采买食物用具,都得由廷尉府的人看着。尚未正式定罪,也没有收监一说,因此现在如果要审问宋府的人,还要去宋府走一趟。
小德子看着柳郎中,笑道:“柳大人,小楚大人已经先在宋府候着,东西和人,一应都备好了,现在宋府,可就差您了。”
柳郎中听了,暗中把一口尚未松脱的牙咬紧。他也不含糊,既然听小德子这么说,当即便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直接去宋府吧。”
另一边,楚沉正坐在宋府的正堂里,和宋遥喝着茶。
楚沉今天一早就到了宋府,给宋府的人念了圣旨,便被宋遥带着家人迎进来,当作贵客好好供着。楚沉还是第一次见到除了宋遥宋远之外的其他宋家人。在楚沉的对面,坐着一个满面皱纹的中年人。这人满面都是干枯虬结的皱纹,如果只看脸,恐怕会有人将他认作七八十岁的老翁;但是偏偏须发未白,只是微微有些发灰,倒是透漏出他的真实年纪来。
这应该就是宋遥的叔父,宋意礼了。
宋遥让人上了茶,三人分主客坐定。宋遥对楚沉介绍道:“小楚大人,这是我的二叔。”
身为侄子不好直呼叔叔的全名,不过宋意礼并非那等不识趣的,自己便站起来,对楚沉微微一揖:“草民宋意礼,见过小楚大人。”
楚沉手里捧着一盏普洱茶,正用杯盖瞥着茶沫。他爱喝普洱的消息不知从哪里传得满郢都都是,现在他能喝到别的茶的机会反而屈指可数。
楚沉听见宋意礼向他行礼,放下茶杯笑道:“宋大人既是我的兄长一辈,对您我也要叫一声‘叔父’才是,哪有叔父给侄儿行礼的?快快起来。”嘴上说着“快请起”,楚沉手上却毫无动作。他又拿起了茶盏,抿了一口温度正好的普洱。
宋意礼身上有举人的功名,因此见了官可以不跪。但是他生来就是宋家的二少爷,等宋意理死了,又当过一段时间的宋家家主,后来就算是宋遥当家,也把他当叔叔好生敬着,哪受过向小辈行礼的委屈。不过宋意礼虽然心里对楚沉大大不满,但是也明白形势比人强。现在的宋家,早就今非昔比,更别说自己面前的这个毛头小子是皇帝偏爱的人,他身后还有丞相府,就算丞相府对他的态度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但是也没人敢冒着得罪丞相府的风险碰楚沉的霉头。
宋意礼十分自得地起身,笑道:“小楚大人年轻有为,我怎敢忝着脸自称是您的叔叔。”
这话一出,楚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类似的奉承他已经听得没有五车也有四车了,再听到宋意礼这样的话,楚沉已经懒得回应,宋遥只好出来打圆场:“小楚大人最是识得礼数的,叔叔年长,小楚大人应当叫一声‘叔叔’;但是二叔,小楚大人是朝廷官员,咱们不能忘了臣子的本分。”
宋意礼一愣,心里暗自火起,念着不能在外人面前给宋遥脸色看,只好按捺下来,笑道:“不错,是我老糊涂了,小楚大人莫见怪。”
楚沉此时放下茶盏,嘴角扬起一个锋利的笑容:“哪有?宋叔愿意叫我一声‘侄儿’,那是宋叔替我全了小辈的礼数。不过,一会儿还有旁的大人要来,宋叔您可要记好了,那位大人可不是我,他是十分不讲情面的,宋叔可别一时嘴快说错了话。”
宋意礼此时无话可说,只得唯唯而已。
说曹操曹操到,这三人说话间,宋府的大门一开,一个服色鲜明的小太监领着一个刑部的郎中模样的人在宋府门前下了轿。内官的实际职级比朝官低半等,但是在服色上却毫不含糊。因此即使小德子的实际职级没有柳郎中高,但是二人走在一起,柳郎中一身五品青袍,小德子却是从四品的绯袍②,看得不明就里的宋家仆从们一个个都觉得新奇。
这堂堂正正的刑部郎中,居然服色还比不上一个小太监?
柳郎中自然是明白地感受到了宋家人的视线,也明白其中的含义。不过他从进入官场的第一天就常常受到这样的视线笼罩,多年来早已习惯了。
不过习惯,并不意味着会接受。比如楚沉今早的这一招,实在是给了这位柳郎中一个下马威。
不得不说,柳郎中在官场里混得这些年没白混,这确实是楚沉的目的。楚沉是想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抓在自己手里,才从一开始就对柳郎中没什么好脸色。
柳郎中跟在小德子身后,脸上带着得体的笑。他在朝中这么些年,什么手段没见过?下马威就下马威,他姑且吃了这次暗亏。他很快就会让楚沉明白,把所有事情都抓在手里,并非是一件好事。
这边厢小德子带着人到了宋府的正堂。柳郎中见到端坐的宋遥,不由得有些尴尬。论官职,宋遥现在还是正四品的刑部侍郎,按理说柳郎中是要向他行礼的;但是由于众所周知而又不可明言的原因,宋遥此刻相当于待审之人,柳郎中却是清清白白。这礼行与不行,正在两难之间。
柳郎中并没有展现出太多的纠结,他如常行了礼,宋遥也如常受了。如此做法让人无可指摘。楚沉等柳郎中行完礼之后,自己站起身来和柳郎中见了晚辈礼,倒让柳郎中一时之间不好接话:“柳大人,晚辈年轻,做事莽撞了些,今日擅自前来,还请柳大人莫要见怪。”
柳郎中不料楚沉会是如此谦卑的姿态,一时之间倒对他一大早给自己的下马威不好说什么,只得僵着脸笑道:“小楚大人哪里的话!你我同朝为官,为陛下、殿下效忠,当然是怎么方便办差怎么来。小楚大人如此行事,正是对朝廷的一片忠心啊!”
楚沉微微笑了笑,对柳郎中道:“柳大人心胸宽广,晚辈佩服。”说罢便拍了拍手,两个师爷模样的人走到正堂上,楚沉指着他们对柳郎中道:“这二位便是我请来的刀笔吏。柳大人来得匆忙,刑部衙门中年下事务繁忙,不好再为了此事分拨人手。正好廷尉府中上有人手空闲,我就借了廷尉府两个人来帮忙。二位,和柳大人见礼,让柳大人选要谁去记录供词。”
柳郎中听见“廷尉府”三个字,心下对楚沉的手段恨得牙根痒痒。他知道楚沉是从廷尉府入仕,自然也就揣测这两个刀笔吏和楚沉的关系非同小可,心中暗自打定了主意,以后这个案子凡是自己审出来的口供,自己都要仔细一一核对了之后再归档,绝不可被楚沉的人“误记”了去,颠倒黑白。
其实楚沉对这两个刀笔吏也不熟。廷尉府中部门众多,楚沉当时的主管方向并不是口供的记录,别说和这两个刀笔吏不熟,楚沉除了廷尉府中和自己共事过的五六个人外,其余的都可以说不熟。但是这话说出去是没人信的,楚沉也不介意柳郎中这么揣测自己。他只是想让柳郎中知道,这件案子的主导人是谁。
楚沉心里对这个案子的结局已经有了八九分的设想。这个案子并不难,结局甚至可以说从宋遥被软禁在府中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宋遥甚至没有得到上书申辩的机会,即使他现在还是正四品的朝廷官员。
楚沉现在唯一感到为难的是,如果宋遥说出来的话和这个暗中注定的走向不一样,他自己要如何处理。
他很清楚现在自己的权力,都是来源于萧钺。
如果楚沉拿着可能成真的“事实”,同萧钺帮宋遥伸冤,萧钺会怎么办?
楚沉有些害怕。
他害怕的并不是如果这个设想成真,萧钺会对他如何;而是害怕他真的发现这件二十年前的旧事背后另有隐情,并非想萧钺想要认定的那样,善恶分明,一切的尘埃落定只需要走一个过场。
楚沉下意识相信萧钺。他下意识地认为萧钺不是一个会构陷忠良的人。
平心而论,目前的萧钺没有展现出任何一点令楚沉不安的气质,哪怕他本应是世上最有权势、最能够用权势掩盖自己的不堪的人之一。
楚沉暗中害怕,怕自己无意间戳破了自己的幻梦,最后发现原来权势的背后,真的是不堪入目的模糊血肉、糜烂良知。
因此,他很怕有人在这个案子中插手,插进一些他不愿见的假象。
柳郎中看着面前的两个刀笔吏,又看看楚沉,见他没有介绍的意思,便随意指了一个道:“麻烦先生与我共同审理此案。”
被柳郎中选中的刀笔吏姓张,已经做了几乎半辈子的刀笔吏,笔下的供词记录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倒是从没人喊过冤。张先生对柳郎中行了一礼,剩下的一个刀笔吏便站到楚沉身边,这就算是分好了人手。
楚沉见状,对宋遥笑道:“皇命在身,不由得来得仓促。宋兄还未用早饭吧?不如我们一起用了,也好早些完了这事。”
宋遥并没有一丝局促。他端起一盏茶,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将茶盏放到桌面上,抬眼对楚沉笑道:“小楚大人说的是。寒舍餐食简陋,还望各位海涵。”
柳郎中忙和宋遥又寒暄了几句。宋府的下人们沉默着鱼贯而入,布置好了早饭,几个人一起用饭。
楚沉吃着吃着,突然抬头问道:“听闻府上应该还有一位黎夫人,现在何处?”
宋意礼忙道:“拙荆在后院,大人要见她?”
楚沉摇摇头,他只是单纯地问一句而已:“无事。一会儿还要劳烦柳大人,问讯宋二叔和黎夫人就交给你了。”
经历了之前的那些事,柳郎中对楚沉的态度并不意外。他放下饭碗,对楚沉拱手道:“是。”
宋意礼看得眉头微皱。在他看来,柳郎中比楚沉年长,而且是刑部正儿八经的官员,比楚沉这个担着皇命而无实职的人要尊贵些,怎可让尊者向卑者行礼?
楚沉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这本来就是他的目的,他并不觉得如何冒犯了柳郎中。柳郎中心下反倒暗自惊讶,虽说他在刚才楚沉给他分人手的时候就预料到恐怕楚沉不会事事都和他一起做,但是直接让他单独审讯宋意礼夫妇,还是出乎柳郎中的意料之外。
他在刑部坐过太多年的冷板凳了。才刚进刑部的时候,他就只是一个没资历没背景的愣头青,地位连熟练的刀笔吏都不如。
说实话,其实柳郎中是在宋遥主持刑部事务之后才升迁到如今的地位。如果今日他要审讯的不是宋府的人,他还是会对宋府保持着感激。但是不巧,天有不测风云,今日宋府落到他手里,就只能成为他往上爬的垫脚石。
只不过这块垫脚石,形状精美,质地温润,实属上乘。
柳郎中觉得楚沉这人办事不干不净,居然还给了他自由发挥的机会。那么他自然要好好办差,不能辜负了楚沉的期望。
楚沉全然不知柳郎中有这么丰富的想法。一干人吃完了饭,柳郎中便和宋意礼出去了。正堂大门一关,隆冬清晨冷淡的金色阳光被宋府乌沉的木门夹断,正堂内,宋遥叹了口气,站起身,摸到一旁桌上的蜡烛,用火折子点了,再一一点亮正堂中的每一个灯笼。
灯笼透白的外壳被黄色的烛光照亮,漂浮在正堂乌黑的木质器具之间。正堂门外的阳光透过门上的纸照进来,苍白的光和正堂内的烛光混合在一起,仿佛一片不阴不阳的混沌世界。
堂内只有楚沉、宋遥和刀笔吏。楚沉叹了口气,站起来道:“茶水、笔墨,宋兄都准备好了吧?”
宋遥把火折子放到桌子上,脸上带着他一贯的温和微笑:“是的,都备好了。”
楚沉示意他还是回到主位坐下。从楚沉发现宋遥居然准备了火折子来点灯的时候,他就猜到宋遥也许已经准备好了一切用于审讯的东西。
毕竟宋遥是一个出色的刑部侍郎。
宋遥坐回主位,转头看着楚沉,手掌盖在桌子上的茶盏上。现在,正堂中的气氛编的微妙起来。宋遥,一个娴于审讯的高手,和楚沉一个刚刚接触审讯没多久的新人坐在一起,二人的地位却和他们各自的经验完全相反。
楚沉的视线落到宋遥手中的杯子上。这是一个很少见的茶盏。
寻常茶盏,若是白瓷胎上有些彩画,若非青花,便是粉彩一类,但是这个茶盏,白瓷胎上却是一水的橘黄色线条,以细致的工笔在白瓷胎上描绘了一幅深山古庙的形象。
松柏森森的深山中,隐约可见一角屋檐。山路上别无活物,只有一个光着脑袋的僧人,手持念珠,似乎正是从深山中走来。
这幅画罕见地令楚沉有些不安。这样的题材在茶盏上也并非少见,但是一般而言,这样的画,不会只有僧人一个活物。为了表现深山古刹的清净,几乎这样的画作中都会再画几只仙鹤一类的动物,甚至是画一只对着古庙顶礼膜拜的老虎,以表现古刹佛光照彻天地、令大虫这等凶兽都不由得跪拜敬服之意。
但是楚沉于书画一道实在是有限,他只是觉得这画中有些不对劲,但是不能确定这是不是自己少见多怪,只好暂且把视线从茶盏上移开,对宋遥道:“那么,就请宋兄,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楚沉没有问宋遥多余的问题。对着宋遥问那些问题,楚沉可以说是班门弄斧。
一旁的刀笔吏也做好了准备,笔尖蘸满了墨汁,悬在干净的纸上。
宋遥又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眼睛微眯,似乎在追忆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武安二年,我祖父去世了。也是在这么一个欲雪不雪的天气,我不安地躲在祖父的床帷后面,眼见耳闻,俱是悲色、悲声。”
宋遥的眼神移到了与正堂相接的偏房中。那里是宋家历代家主起居之处。宋遥的叙述很平和、全面,几乎不像是这些事情的当事人,而像是一个旁观者。
楚沉发现了这一点,他没有打断宋遥,而是任由宋遥继续说下去。
如果这是宋遥这个审讯高手故意留下的破绽,那么他一定会留下漏洞。而让漏洞显现的方法,就是延长被审讯者的叙述。
在冗长的叙述中,很难有人会特意顾及自己之前说的几百句话和自己现在说的这些话中所形成的矛盾。
甚至有人会为了让自己的叙述听起来更加地合情理,会刻意地削减叙述的逻辑。
不过,太缺乏逻辑和太符合逻辑,都是审讯中常见的漏洞。
太缺乏逻辑,往往代表着被审讯者想要以情动人;太符合逻辑,往往意味着被审讯者可能已经排演过多遍。
这些都不是楚沉想要的。他想要这位审讯高手自己沉浸在自己的供词中,将他的漏洞无意间向楚沉展现。
宋遥继续道:“祖父临终前,拉着先父的手,眼中泌出些泪来,看着我父亲,一言不发。父亲满面泪痕,将祖父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上,似乎在承诺什么。”
从宋遥对自己的父亲的称呼来看,他确实开始放松了。
宋意理当时继任宋家家主的位置,毫无悬念。宋意理本就是嫡长子,更兼惊才绝艳,在宋老爷子病重之前,宋老爷子就有心培养他,由他继任家主理所应当。因此宋意理对于父亲的去世应该是真切的悲痛,毕竟他们之间没有父子夺权的庸俗矛盾。
宋遥的叙述虽然已经开始放松,但还是十分全面,楚沉听着,几近有身临其境之感。
年幼的宋遥被父亲伸手拉过站在祖父床前。宋老爷子几乎是用尽全力抬起头,平时从未伺候过人的宋意理手忙脚乱地往他身后垫软枕,扶起宋老爷子的身子。宋老爷子坐起来,不知道对着哪里,脸上微露笑容,之后扶着宋老爷字的宋意理觉得不对劲,伸手在他鼻子下面试了试,颤抖着收回手,转头叫一旁候着的大夫上前来。大夫心知肚明。但还是伸出手指搭在了宋老爷子已经不那么温暖的手腕上,半晌后对着宋意理摇摇头,低声道:“宋大人,已经驾鹤西去了。”
宋意理愣在床前,顿时宋府上下爆发出一片哭声。下人们对宋老爷子的情况多有揣测,早就等着时辰发出这一声痛哭。宋意理呆愣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再转回头来看宋遥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
到目前为止,似乎宋遥的叙述和本案没有什么关联。然而楚沉却在想,他知道这事和殷娘一案没有联系,宋遥会不知道吗?
宋遥是出于什么目的,向他叙述这些呢?
宋意理呆愣了片刻,便被盈盈弱质的夫人李氏叫人扶回屋里歇息了。那时候李氏刚刚生产完,一朝成了宋家的当家太太,自然是当仁不让地主持宋老爷子的丧礼。黎氏作为妯娌,也时常帮衬着。宋意理和宋意礼两兄弟在灵前举哀,做弟弟的宋意礼还常常安慰做兄长的宋意礼。宋老爷子的丧仪一切妥帖,来往吊唁的人一边暗中赞叹李氏治家好手段,一边赞叹宋家两兄弟纯孝,兄友弟恭。
不过,外人能看到的东西也就只有这些了。真正的暗流,从宋老爷子去世便开始涌动。
宋意理虽然资质超群,且是嫡长子,但是他一心都扑在治学和政务上,对治家毫无见解;李氏虽然有心,但是无力,许多事常常要宋意礼和黎氏帮衬着。久而久之,宋家的仆役们竟然有些“不知宋意理,只知宋意礼”。
原本一切都还在水面之下。宋意礼和黎氏虽然已经掌握了大半个宋府,终究还是不敢在宋意理和李氏面前做得太出格。而宋遥小小年纪,敏锐地感觉到似乎家中的气氛有些不太对劲,但是有赖李氏对于孩子的保护以及赵二一家人的效力,宋遥尚还能保持自己大少爷的从容。
但是很快,这表面上的体面也保持不住了。
宋意理有一天从衙门里回来,直奔宋意礼一家住的小院。李氏这些天痼疾复发,他通常都是一下朝便回房陪伴李氏,连宋遥的功课都问得少了。宋意理的异常举动立马引起了仆役们的注意,下人们远远看着宋意理向这边来了,立马便有人跑去小院中通报宋意礼。于是等到宋意理走进宋意礼一家的正房时,本该和宋意礼同桌吃饭的黎氏早就避了出去,正堂中只有一个端坐的宋意礼在等待兄长。
宋意理一迈进门,看见弟弟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从容地站起来就要行礼。他伸手止住弟弟的动作,开门见山道:“是不是你让人给你写的荐书?”
被兄长质问的宋意礼并不在意,他的语气甚至有些懒散:“不错。哥哥,你难道不盼着宋家在我们这一代出两个朝中大员吗?”
宋意理极好的涵养,几乎要被自己的亲弟弟破坏殆尽。他气不打一处来,花了极大的力气控制好自己的表情:“朝中大员?你想得简单!你知不知道,我们宋家现在是风头正盛,但是登高易跌重,宋家有我一个在朝中就已经足够。你不涉朝政,宋家若是有个好歹,在你这里还有退路!”
宋意理略微缓口气,还没等宋意礼说话,又继续道:“况且,如果你要入仕,大可和我直说,何必私下里和吏部的人交接!吏部的人,多多少少都受白家恩惠,你知道他们背后有多少不能见人的心肠!”
宋意理是进士,考中之后自然分到翰林院,然后便等着吏部分配官职历练,不多几年便能升官;宋意礼是举人,就只能在翰林院中混个名头,然后熬资历坐冷板凳。如果和吏部的人私交好,也许会在中举十数年后得到一个七品芝麻官。
不过吏部的人还是看在宋家的面子上,给了宋意礼一个户部的六品员外郎。户部和吏部一样,几成谢家、白家的自家后院。在宋意理看来,这个官位不过是白让宋意礼高兴一场。
但是这个官位对于宋意礼来说却完全不同。他认为这是他自己得来的东西,被兄长这么抢白一顿,清俊儒雅的脸上激动得一片通红:“哥哥,你这是自己得了做官的好处了,便不想让我也尝一尝这好处?我知道,你从小便样样比世人好,自然不把我这等蠢物放在眼里。但是可惜,这朝廷不是你一个人开的,谁能做官、谁不能做官,并不是凭刑部宋大人你一句话可以说了算的!”
宋意礼把一腔话说完,心里感觉畅快极了。他心想,宋意理不过是凭借着天才的名头、父亲的抬举才走到今天,一个连治家都治不好的傻子,怎么配成为带着宋家继续走下去的人?
宋意理看着弟弟,心里只觉得他不可理喻。世家子弟由于常年受教于名师,在科举一途上,除了实在无心科举的,考成进士并不难——进士并不是只有前三甲。
然而宋意理看着宋意礼从小读书,他不可谓不努力,有些时候甚至比宋意理还要勤奋,但是最后却只落得个举人,进士考了两次,实在是考不上了。
在宋意理看来,弟弟勤奋有余而天赋不足。而自己在外撑起宋家的门楣,弟弟在内打理好宋家上下,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而弟弟的这一举动,不仅是对朝政的不了解,还是对他这个兄长的不信任。不然何以弟弟想要入仕,都不和他商量一番呢?
然而宋意理却又是一个骄傲的人,他之所以看起来不善治家,也多半是出于这个原因。这诸多盘根错节的理由,他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他盯着弟弟,只觉得弟弟的念头匪夷所思。宋意理在黄昏昏暗的暮色中,被初初亮起的烛光照亮了半边脸,另外半边脸隐在黑暗中:“守圆,阿圆,你不要让我失望。”
“守圆”是宋意礼的字。宋意理对弟弟说完这话,便转身出门去了。然而他绝不会想到,“阿圆”这两个字,居然会引发宋意礼的另一番揣测。
其实,宋意礼和兄长,并非一母所生。
在宋意礼出生之前,宋意理和作为他母亲的宋家正室夫人,一直是宋老爷子洁身自好、清正专情的证明。
然而到宋意礼的母亲怀着孕找上门来的时候,这个假象破碎了。
宋意礼的母亲是宋老爷子出去应酬的时候酒醉所遇。也许是那天的月色太过朦胧,一向清正自持的宋老爷子自己亲手证明了自己之前的虚伪。
宋老爷子恨宋意礼的母亲不顾自己的面子,非要找上门来。却没想过,一个怀了孕的风尘女子,是怎么顶着老鸨和龟公的毒打,才能保住自己和腹中的孩子,活着走到他面前。
宋家的正室夫人伸手接过妾室茶的时候,轻叹了一声。她面前身形单薄、唯有肚子大得不成比例的女子身体微微一颤,连头都不敢抬。
宋意礼的母亲在生下他不久之后就去世了。没有任何人害她,任何人见到临生产的她时,都会为这个面色苍白的产妇捏一把汗。
并非是正室夫人苛待妾室。其实她在怀孕期间过得很不错,甚至可以算是她一生中最舒坦的日子,但也许是之前的生命中,这样的滋养太少,这个女人始终像是风中的一捧草,随时都可能被风吹散。
因此,她去世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人惊讶,还有许多人在提到她的时候会偷偷抹眼泪。实在是个可怜人啊。
只有宋老爷子为这个女人的去世感到松了一口气。不过是个女人,就算她生下了孩子,这个孩子以后也是养在他正室妻子的名下。等过几年,没有人会记得他曾经也是纳过妾的人。
其实像他这样的世家子弟,纳妾很常见。只不过宋老爷子一生碌碌,旁人三十岁就能坐到的位子,他偏要多花十年。这十年里,没有官位可以炫耀,他只好用些旁人不会在意的小事来证明自己并不比他人差劲。
而宋意礼,虽然是挂在嫡母名下抚养,但是总归不是正儿八经的嫡子。而宋意理的母亲,对于这个孩子也不剩多少怜悯,只派了仆役好生照料,自己平时并不过问宋意礼的起居。
宋意礼身边从小照顾的是一个和他的亲生母亲在短短十个月内就结下友谊的婢女。这个婢女把宋意礼当亲生孩子照顾,曾经偷偷告诉过他,他的母亲在他没出生之前给他起过一个乳名,叫做阿原。
宋意礼并不能确认是哪个“原”字,因为告诉他此事的婢女不会写字。但是当他多年之后被父亲以“守圆”二字作为字冠称时,他真切地以为是父亲对母亲的最后一丝怀念。
不过这点存疑,毕竟宋老爷子对这位妾室的怀念能被外人所感的,似乎只有宋意礼所坚持的这一点。
于是在兄长叫出“阿圆”两个字时,宋意礼理所当然地认为兄长是要借自己的出身敲打自己。
宋意礼一身反骨,而让他循规蹈矩的“守圆”两个字作为他的字,简直就像是个笑话。
宋遥说到这里,正堂外有人高声道:“小楚大人,柳郎中有事要禀。”
楚沉皱眉盯着宋遥,高声道:“进来说话。”
过来禀告的廷尉对楚沉行了一礼:“柳郎中说,宋意礼说出了当年和赵二一起串通谋害宋意理的事情,请小楚大人调殷娘的口供来核对,或者去刑部大牢找殷娘对峙。”
楚沉一惊,他看着面前的廷尉,想到宋遥这边还没问出这件事来,最好还是等宋遥说了之后,三方一起对峙好些,于是便道:“先去刑部调口供。”
廷尉领命而去。楚沉看着宋遥,宋遥又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笑道:“柳郎中技巧娴熟,和我预料得差不多。”
楚沉的眉头皱起,冷不丁地道:“顺序很重要吗?”
宋遥没听清似地问:“什么?”
“顺序,我和柳郎中谁先问出这件事的顺序。”楚沉重复了一遍,盯着宋遥的脸,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宋遥一愣,摇摇头笑道:“顺序?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不过对于这件事而言,区别应该只是我说宋意礼是凶手,而宋意礼早就为自己找好了借口罢了。”
楚沉这时才意识到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问题。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宋遥:“宋兄,你一直都知道这件事?”
宋遥对着从敞开的门照进来的光线,似乎是晒太阳晒得暖和了的猫一般眯了眯眼,将手中的茶盏放到桌上,笑道:“是啊,怎么了?”
①有说法称这里的断句应该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未考证,存疑。
②这里的官服颜色参考了明代的文官官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5章 宋府
下一章
上一章
回目录
加入书签
看书评
回收藏
首页
[灌溉营养液]
昵称: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你的月石:
0
块 消耗
2
块月石
【月石说明】
内容: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