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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北人 ...

  •   萧钺睡着的时候很规矩。他身上的怪病使得他面色苍白,窗外的雪光映在窗户纸上,又映在萧钺的脸上,把他眼下的乌青照得清清楚楚。
      楚沉盯着他的脸看。突然,萧钺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皮下方的眼球也开始急速转动,好像是在做噩梦。
      楚沉伸出手指,点在萧钺的眉心,轻轻地揉着。过了一会儿,萧钺的梦境似乎结束了,脸上的神色又平静下来。楚沉也有些困倦,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黒沉一觉,楚沉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人,只有几丝十分浅淡的龙涎香气味。这次祭天跟在他身边服侍的还是小德子,站在床边,见楚沉醒了,欲言又止道:“大人,您醒了?”
      窗外雪光刺眼,楚沉伸手遮着眼前过于刺白的光,一边翻身坐起:“什么时辰了?”
      “已经辰时一刻了。”小德子一边说,一边吩咐人抬水进来。
      楚沉顿时一惊:“辰时一刻?!不是让你寅时四刻就叫我的吗?”
      今日白天是楚沉带着骠骑营值守,骠骑营的集合时间是卯时,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了。
      自从楚沉成了骠骑营中郎将之后,他就没正常当过多少值。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好好当值的机会,还是在祭天期间,他不想出什么乱子。
      小德子利落地服侍楚沉洗漱,楚沉抢过他手上的帕子,自己胡乱擦了几把脸。小德子又让人把早膳端上来,楚沉也是匆匆吃了几口,便催着小德子给他穿上甲胄。
      小德子见楚沉如此着急,忍着笑道:“大人,您不用着急。陛下走的时候吩咐了,您什么时候到御前,什么时候值守就行,不必着急。”
      “......那现在御前是什么人在值守?”楚沉隐隐感觉小德子的语气有些奇怪,但是他不知道哪里奇怪。
      “还是洛明大人。洛明大人带着骠骑营的人在值守呢。”小德子的手指十分灵活,帮楚沉系好了甲胄的带子。
      “麻烦洛兄了。我不能让洛兄白白值守,还是快些过去好。”
      小德子听楚沉这样说,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一眼,眼中的神色楚沉看不太明白。小德子飞速地低下头去,说道:“大人还担心这个?陛下英明神武,不会想不到这一点,肯定早就替大人周全好了。”
      语气中有七分艳羡、三分调侃,楚沉听完终于明白了,小德子语气中的不对劲,原来是把他看成了妖妃一类的人物。
      楚沉顿时轻笑出声。小德子不明所以,抬头看着刚刚进入状态的“妖妃”:“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你闲着没事少想些有的没的,多琢磨琢磨有用的东西。”楚沉抓起桌上的佩剑,向外走去。
      小德子看着楚沉走出去的背影,觉得很委屈。这明明就是陛下和小楚大人自己做下的事,还要旁人不议论?

      祭天的典礼冗长而枯燥,当萧钺带着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从天坛回来时,一连下了几天雪的山路上已经被提前清理过,只有漫山遍野的亮白和时不时响起的树枝被压断的声音,混合着雪后独有的凛冽空气,宣告着帝国已经进入了深冬之中。
      楚沉和洛明一人一头,带着队伍走在萧钺的御驾前后。洛明带着骁骑营走在前面,楚沉带着骠骑营走在后面。前面是洛明打头,后面是楚沉压阵。
      御林军的兵士们披坚执锐,骑着从西域经吐蕃贩过来的良马,沉默而整齐地走在路上。楚沉的视线越过兵士们手里拿着的如林的兵器,落在层层人海之后的萧钺的马车上。帝王出行,按理说为了安全,应该做些疑车之类的举动。但是萧钺此次出行是为了祭天,且离京城不远,要是在此被刺,那恐怕楚国早就失去了和北燕并立的资格了。
      长公主的车驾在萧钺前面。楚沉头一次觉得原来自己和萧钺离得这么远。
      楚沉暗自腾出几根手指,比划了一下自己和萧钺的距离。嗯,也不算远。毕竟在自己的手中,也不过只有三寸罢了。
      他骑在马上,暗中深吸了一口气。山间大雪,总会显出平时不常注意的松柏清气,混合着雪的气味一齐涌入楚沉的肺。郢都近在眼前了,那座雄伟的城门上的角楼飞檐,映入楚沉的眼帘。
      寒风刮过,飞檐下吊着的风铃疯狂转动起来。楚沉又深吸了一口气。要是进了郢都,可就没这么干净的空气了。

      “什么?”楚沉站在上书房中,十分惊讶地看着楚丞相。
      这并不是楚沉转了性,和楚丞相父慈子孝了,而是楚丞相掐着时间,在萧钺一回宫便把殷娘的案子递到了上书房的案头,上书点明了陆永年不能继续查殷娘的案子。
      本来,楚沉和陆永年虽然对殷娘奉密旨已经先行审过,但是在朝中其他官员眼中,殷娘一事当然还是要下大理寺、刑部,再加上一个廷尉府,在三司的眼皮子底下走一遭,才能有他们的好戏演。但是此事被祭天一事一隔,后续该由谁来审理此案的廷议就被搁置。为免夜长梦多,此时不仅是楚派想要迅速在朝堂封印之前确定人选,萧派也是一样。因此萧钺才刚回到含元殿,大臣们的折子就像雪片一般飞到了他的案头上。
      楚丞相看着楚沉惊讶的神色,先说了一句:“不得御前失仪。”然后才叹口气,缓缓对萧钺行了一礼,道:“陛下,此事千真万确,陆永年的住所已经有人盯住,臣已将他所有的罪行都列在奏折之中,请您龙目。陛下,陆永年实乃北人陆家嫡系次子,陆梧恭。”
      萧钺打开楚丞相的折子,匆匆扫了几眼,面上不见怒色,只是合上奏折,抬起头对楚丞相道:“这件事,您问过皇姐的意思吗?”
      楚丞相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已经是千年的狐狸成精,立马便明白了萧钺想借着这个借口拖延:“陛下!此事证据确凿,陆梧恭虽是汉人,但陆家投靠燕人多年,其心难以保证还是一颗汉人的心啊!更何况陆家在北人治下,极尽恭顺谄媚之能,才能苟活至今。当年国破之时,但凡有血性的汉家子弟,不是殉国,便是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渡江到我楚国来,再谋复兴。陆家人此番秘密潜入我国,其心思难保忠纯。臣斗胆,请陛下即刻发诏,将陆梧恭投入天牢待审!”
      说完,楚丞相便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磕在上书房的波斯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楚沉皱皱眉。他当然不觉得陆永年千辛万苦到这里来,放着他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日子不过,是为了在这楚国的文武百官眼皮子底下演一出鬼魅化形的聊斋——简单来说,如果陆永年真的有这个心思,那么他完全可以在殷家庄的时候趁乱借村民的手将楚沉至少捅成重伤,然后再把屎盆子扣在随便哪一个萧派官员头上。楚沉的身份和他目前在朝中的地位,决定了萧、楚两派的矛盾大多要借楚沉来遮掩,如果楚沉出事,那么两派也就撕破脸了,楚国再无宁日。
      当然了,并不是陆永年没有这么做,他就完全没有北燕细作的嫌疑。只不过在楚沉心里,他是北燕细作的可能已经非常低了。
      然而,面对楚丞相的步步紧逼,萧钺不为所动。他从书桌之后站起身,走到楚丞相面前,亲自弯腰扶起他,笑道:“陆永年乃是本朝第一榜探花,既是朕的钦点,也是皇姐的决定。既然现在他的身份有疑,自然应该把折子送皇姐过目。楚丞相,你先起来。”
      楚丞相被萧钺一手扶起,萧钺拉着他的手,道:“楚丞相一片拳拳之心,朕怎会不知。但是国有国法,现下刑部、大理寺各有大员无法参与京中事务,眼下又有殷娘一事,陆永年之事不如等杨少唐从黔州回来,再做定夺。”
      楚沉在一边看得有些想笑。这两只狐狸演得戏码,从某个角度来说,比猴戏好看多了。
      黔州山高路远,险阻万分,杨少唐应该已经到了黔州。但是温琏等人所检举之事事关重大,就算杨少唐一行人是钦差,并且新锐、老臣兼有之,但是对付地头蛇,恐怕也要费好一番功夫;更兼这个案子事发久远,能留下多少痕迹尚还另说。等杨少唐回来,恐怕要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了。
      楚丞相也明白萧钺拖延时间的目的,但是他没有进一步逼迫萧钺当场下令将陆永年下狱。他点点头,似乎十分赞同萧钺的看法,又开口道:“既然如此,陆梧恭不便再担任朝职,陛下打算如何?”
      萧钺盯着楚丞相,半晌才无奈道:“传朕旨意,陆永年敬县一行,伤势甚重,朕心痛惜,着令在府休养半年。不必告诉皇姐了,这就去陆永年府上宣旨吧。”
      最后一句话是对施公公说的。施公公点头,从一旁的翰林手中接过拟好的圣旨,对上书房中的众人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去。
      “陛下英明。”楚丞相对萧钺深深一揖。
      萧钺看着楚丞相,笑道:“朕不过是天地间一庸才,全靠众卿家全力辅佐,才能够勉强保住家国罢了。”
      他说得十分自然,但是楚沉却从他眉眼间看到了几分嘲弄之意。楚丞相自然不能让话头就这么沉下去,又说了几句劝慰奉承的话,最后萧钺听得有些烦,便让他跪安了。
      楚丞相一走,萧钺便让楚沉坐下,自己以手支额,似乎有些不舒服:“濯卿,你觉得此事应该如何处置?”
      楚沉看着他皱起的眉头,心不在焉地答道:“陛下英明。”
      “朕不想这么英明!濯卿,连你也不能和朕说句实话了吗?”萧钺十分疲倦,太阳穴的青筋跳动得厉害。
      楚沉听了这话,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萧钺身边,道:“臣这里自然是有实话可以对陛下说,但是陛下也要先回答臣的问题。”
      萧钺抬起头来看着楚沉,不明白他又弄什么新花样,只得道:“说吧。”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冰冷,补上一句语气温和的话:“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楚沉看着萧钺的眼眸,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白中的红血丝,问道:“陛下今日的药吃了没有?”
      萧钺微微一愣,终于轻松地笑了出来:“濯卿就想问这个?朕用这个问题的答案换你的回答,你不觉得太轻易了些?”
      “臣心中自有考量。陛下,您究竟有没有按时服药?”楚沉不依不饶。
      萧钺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楚沉笑:“朕真是怕了你们父子俩了。一个个的,不打破朕这个砂锅问到底,就不罢休。好,朕回答你,吃了,是施伯亲眼看着吃的。每一口药都喝了,没有倒掉、也没有偷懒不喝。不仅喝了药,还吃了梅子蜜饯。酸甜的,朕觉得还不错,一会儿记得让人给你拿点回去。”
      楚沉满意地点点头:“好,陛下这么听话,那臣就说几句真心话给您听。陆兄被诬陷,根源还是殷娘之事。因此,殷娘一事完结,陆兄之难自然开解。只不过眼前的当务之急,是陆兄已经不可能再和臣一起继续审理殷娘一案,陛下准备让谁和臣一起共事?”
      萧钺已经很久没有被人用“听话”评价过,心里有些奇异,但是他确实没有时间细细琢磨楚沉说这话的用意,只顺着楚沉的话往下说:“杨少唐不在郢都,宋远不能插手。杨少唐这些年洁身自好,在刑部这么多年也没有深交的心腹,都只不过是寻常上下级。宋远的心腹虽然有,但是连宋远都自身难保,他手下的那些人就更不能用了,那群老东西可不瞎。”萧钺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抬眼看着楚沉,竟有几分愧疚:“看来,只有刑部的那个柳六方能和你一起办这件案子了。”
      楚沉被萧钺眼中的愧疚看得一愣,话中却没顾得上这点:“柳六方?上次被陆兄在上书房痛骂的那个人?”
      萧钺听楚沉的描述,觉得有趣:“你怎么知道?陆永年告诉你的?”
      “是。柳大人......确实是目前为数不多的能够参与查案的人了。”楚沉看着萧钺桌上的奏折封皮,一想到之后自己要再在刑部、大理寺走一遭,脑仁也开始隐隐作痛,马上就想走:“陛下,臣尚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
      萧钺叫住行礼的楚沉:“你和朕说说,陆永年这一路上都和你说了什么?”
      楚沉不明所以地看着萧钺,他总觉得萧钺这么问,似乎有些旁的意图在其中。他回忆了一下,道:“也没什么,只是些和同僚相处的琐事罢了。”
      陆永年虽然早就暗示了楚沉自己的身份,但是楚沉还没傻到自己说出自己早已知道陆永年身份的事来。只不过这话一说,楚沉自己心里反而不好受,好似他有意要瞒着萧钺一样。
      ......好吧,确实是他有意瞒着萧钺,但是他觉得萧钺可能不会往他想的方向想。
      萧钺完全没料到陆永年一开始就没想遮掩自己的身份,几乎是半暗示半明示地和楚沉和盘托出。但是这并不是因为陆永年对楚沉有什么旁的看法,只不过是因为陆永年觉得楚沉尚还算是一个可交的朋友,不习惯对朋友隐瞒自己的事情罢了。
      然而楚沉和萧钺并没有陆永年这等光风霁月的心胸。萧钺盯着楚沉看,看得楚沉有些发毛:“只有这些?没有旁的什么话?比如,像朕这样关心你的身体?”
      “......”楚沉有些玩味地看着萧钺,笑道:“陛下日理万机,怎么还有心思关心臣的这些小事?”
      萧钺目不转睛地看着楚沉,也笑道:“濯卿不是也有公务缠身?怎么还有心思关心朕的这些心思?”
      楚沉有些好笑:“臣关心这些?臣不过是被陛下逼问的可怜人罢了。陛下,好生顾着自己的身子,别想这些小事了。朝堂上那么多人,等着您发话呢。”
      楚沉说完,便行礼退了出去。萧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嘴角逸出一丝笑容。
      雪亮的天光透进上书房中来,年轻的帝王被这光刺得眼睛有些发疼。他低下头,看着桌上的折子,叹了口气,终于重新翻开一本继续批阅起来。

      此时此刻,陆永年府上。
      陆永年正在院子里,追着郑材,在一片雪地中随手抓起一把雪,在手中团了一团,下一刻便将雪球脱手而出。雪球呼啸着砸在郑材的后脑勺上,砸得郑材“嗷”地叫了一声。郑材已经要跑到院墙根儿下了,他回头一看,陆永年越来越近,他咬咬牙,弯下腰手疾眼快地在抓起一把雪的同时捡起一根树枝包在雪中,握成一团向陆永年扔了过去。
      陆永年在电光火石间只看见那雪球中似乎有些异物,在雪球要砸到脸上的瞬间凭借身体的本能反应躲了过去,总算是没有被迎面砸中,但是额角处还是被树枝刮了一道口子,当即鲜血便淌了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陆永年只觉得额角上一凉,然后就有滚烫的液体涌出,当下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停下脚步,默默地捡起那个包了树枝的雪球。雪球砸在地上,一半的雪已经散开,只留下一小团雪还粘在尖端染血的树枝上。
      郑材一回头,看见陆永年满脸是血的模样,吓了一跳。他并没有料到那根小小的树枝就偏巧刮开了陆永年的额角,他更没有料到陆永年居然躲不开这个雪球。
      ——毕竟在他看来,带着他和郑妈妈杀出重围的陆永年,不可能连这么拙劣的偷袭都躲不过去。
      郑妈妈听见动静,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衣从屋里冲出来,看见陆永年半张脸都是血,也吓了一跳。她转过身急急地骂了郑材两句,然后火急火燎地扶着陆永年进屋,一边走一边问:“陆大人,您家里有金疮药吗?有的话还算好,没有的话咱们现在也出不去,那可就难办了!”
      “出不去”并非指陆府的门被封了,而是指不知陆府周围的人中了什么邪,凡是陆府的人上门买东西,一律都会被拒绝。就连给郑妈妈、陆永年看病的大夫,都是陆永年让郑材去郢都的另一边找的,并且还付了双倍的诊金,才有大夫来陆府诊治。
      郑妈妈年纪大了,一唠叨起来便没完没了。陆永年后知后觉地感觉到额角一片火辣辣的疼,他打断郑妈妈:“有药,就在那边的螺钿柜子的第三层抽屉里。”
      郑妈妈扶陆永年坐下,立马便走向陆永年说的那个柜子,去找药。郑材跟在郑妈妈、陆永年二人后面,一脸心虚地看着陆永年。陆永年疼得龇牙咧嘴,一边看着郑材的样子生气,一边无奈地想着自己真是娇贵了,这么一点伤都不习惯。
      郑材不敢到陆永年跟前去,只站在陆永年三步远的地方。陆永年不看他的时候,他就看陆永年生没生气,可惜只能看出陆永年确实觉得很疼;陆永年看他的时候,他就飞速低下头,陆永年也只能看到郑材的发顶。
      郑妈妈找到了金疮药和纱布,忙又去打了一盆水过来。时间仓促,没来得及烧热水,只能蘸了冷水先给陆永年擦洗伤口。陆永年被冰冷的帕子冻得一哆嗦,随即想起来郑妈妈也有伤在身,便要伸手接过她手中的帕子:“妈妈,您不用担心,一点小伤而已,我自己来吧。”
      郑妈妈拗不过陆永年,只好看着陆永年借着水盆,仔细擦洗了自己的伤口,又不甚生疏地给自己包好了纱布。陆永年伤在额头,纱布包好之后头上便多了一圈白布条,看起来颇不吉利。
      陆永年本是英挺的长相,但是被这纱布上隐隐透出的嫣红血色一衬,倒显出几分与他性子完全不合的可怜来。郑妈妈看了,心疼不已,转头看到自己的孙子正站在陆永年面前,手足无措,活像走错了山洞的猴子,便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郑材的鼻子骂道:“你这没爹娘的小伢!怎么下手这么没轻重!玩个雪都能把陆大人弄伤了!陆大人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就是记不住!你看看,你现在这么做的,是对待救命恩人该有的样子吗?!”
      郑妈妈越说越气,见郑材还没有动作,怒上心头,上去便要压着郑材的肩头往下跪:“还不快给恩人磕头赔罪!”
      郑妈妈伤还没好,况且再怎么生气,郑材才是她的亲孙子,因此用的力气也不甚大。郑材更是正在一身蛮力无处使的时候,硬生生地站直了身子,杵在原地,像一根直立的烧火棍子,脸上黑红一片,一双眼睛像是盛了天地间的一片雪光,倔强地盯着陆永年。
      陆永年当然觉得郑材活该,但是他并不喜欢有人时不时就给他下跪。他站起身来,一只手捂着伤处,一只手拉过郑材,对郑妈妈道:“您别生气。孩子还小,不懂事,我既然现在是他的大哥,而令郎又不幸仙逝,这长兄如父,教育这孩子我也应该出一份力。您先去厨房看看之前炖的汤怎么样了,我和他慢慢地说。”
      郑妈妈一听陆永年拿了主意,便撒开手,向着厨房去了。常年的仆役生涯使得郑妈妈根本闲不下来,虽然有伤在身,但是当时她的伤已经被楚沉处理过,回到郢都之后陆永年又请了大夫来给她医治,现在距离从敬县到郢都已经过了半个月,郑妈妈素恃身强体壮,也渐渐开始帮衬着陆永年做些家务。
      郑妈妈和郑材二人,因为殷娘案还没有正式开始审理,他们本来也不是犯人,而郢都也不是敬县那等法外之地,因此他们并没有被抓到大牢之中,而是跟着陆永年一起住在陆永年府里。府里常年只有他一个人。这个院子并不大,只有两进。之所以要分两进,并不是这个院子大到可以让两进院子都住人的地步,而是因为外面那一进有一个马圈。陆永年养了一头健壮的骡子在外进院子中。
      他对这头骡子十分体贴,每天晚上不管再累,都要起来给骡子添夜草。骡子的饲料根据四季甚至天气的不同,都会随之变化。郑材第一次了解到陆永年是怎给骡子配饲料的时候,头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之前活得还不如一头骡子。
      内进的院子只有三间主屋,东西厢房各两间。东厢房不住人,分别是厨房和柴房;西厢房是陆永年留的客房(虽然到现在他还没有邀请过谁来府上住过),现在刚好够郑妈妈和郑材二人住。
      郑材被陆永年拉着,走到了书桌前。陆永年的三间正房里,靠东的一间是书房,中间是正堂,西边是他自己的卧房。郑材看着桌上的书,眼中猛地闪过一抹光。
      陆永年这几天闲着没事干,有时便会教郑材念念书。陆永年没有任何计划,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就给郑材教什么,也全不管郑材理解了多少。有时也会心血来潮地布置些课业,陆永年甚至会忘记自己布置了什么,但是凡是有课业的时候,郑材都会在他的书房里写完课业再回去睡觉。
      陆永年看见郑材眼中的光,感觉一口闷气堵在胸口。依照他的性子,这样的孩子打一顿就好了,但是郑材如此倔强,打一顿之后,恐怕这孩子下次还会把自己气得半死。想到这里,陆永年只好先压下自己把郑材暴打一顿的冲动,伸出手在他的头顶揉了揉:“前天不是才教你念了这首诗吗?再念来听听。”
      郑材一头雾水,但还是流畅地背出了书上的诗:“《游山西村》。”他背完诗题,停顿了一下,陆永年以为他不记得了,郑材马上接上:“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断句正确,抑扬顿挫,显然郑材是用心学了的。陆永年并没有给郑材留背诵这首诗的课业,现在听到郑材完完整整地背出来,不由得微微一怔,笑道:“臭小子,还挺聪明。不过,你不要以为你能凭你这点小聪明蒙混过关。我问你,你知不知道这首诗里,诗家对农人、村子,是什么情感?”
      这一下把郑材问得有些发懵。他看着陆永年,在肚里搜寻了一会儿之后,艰难开口道:“他、他不喜欢我们。”
      郑材依然觉得自己和土地的联系还在骨子里生长。他自然地把自己代入了农人的角色。
      陆永年并不意外,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陆永年眉头微皱地看着郑材,他知道这个表情最能让郑材害怕:“昨天才讲过,今天就浑忘了?”
      郑材低下头去,避开了陆永年的视线。
      陆永年拿起书,指着第一句里的“腊酒”问:“这是什么意思?”
      “‘腊酒’,意思是农家自己酿的土酒。”郑材抬起眼睑迅速地扫了一下陆永年的手指指着的词。
      “‘鸡豚’呢?”陆永年又问郑材。
      “是鸡和猪的意思。”郑材回答完,他虽然害怕,但还是疑惑地抬起头看着陆永年。他不明白陆永年为什么问他这些问题。
      陆永年有些生气。他把书合上,往桌子上一摔,看着郑材道:“你既然都明白,为什么会觉得诗家会讨厌农家?”
      郑材直勾勾地盯着他,不说话。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满的委屈被窗外的雪光映得几乎要化成泪水落下来。
      陆永年被他这么一望,倒是一点就通地明白了郑材想表达的意思。他对着郑材道:“你是因为觉得,我不喜欢你们,是不是?”
      陆永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在郑材看来,他问这话时眉头皱得死紧,正是他十分不耐烦、十分愤怒的表现。
      因为陆永年带着他们杀出村子时,脸上就是这般表情。
      这个神色曾经在他的梦中给过郑材十足的安全感。郑材曾经在回到陆府的第一个晚上,做了一个噩梦,梦到自己孤立无援地站在手执火把和武器的村人中间。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待一头不服管教、理应被屠宰的猪。
      他在梦中撒腿就跑,但是自己总被追上。不多久,他便觉得自己的手脚上都多了很多口子。他像一只愚蠢的猎物,被疼痛刺激得自以为闷头狂奔,但实际上不过是越跑越慢。
      村人的呼号声、脚步声,农具兵刃的摩擦声,都在一点点接近。郑材甚至能感觉到,火把的光芒越来越亮,自己的身后,好像是一片火海正在灼烧。
      山穷水尽之处,郑材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他抬头咬牙要站起来,却在恍惚间突然看见陆永年深深皱着眉的一张脸从自己眼前闪过。
      郑材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迅速地从梦境中醒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赤着脚走出自己的西厢房。
      月光很亮,很白。他想到了白天陆永年教他念的“疑是地上霜”,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情感。后院传来骡子的咀嚼声,他甚至有些恍惚,下意识地朝着骡子的方向而去。
      然后他就在骡子圈前见到了正在往食槽中倒草料的陆永年。
      月下人和梦中人的样貌别无二致,只是梦中人一脸怒容,月下人神色安宁。
      郑材在看到活生生的陆永年时,心下不知为什么,彻底安定下来。陆永年伸手揉着骡子头顶,郑材的心里又泛起一股他不知道如何形容的情绪。
      原来他也会揉骡子的头。
      陆永年当夜只不过是觉得自己在喂骡子的时候顺便安慰了一个做了噩梦的小孩,他全然没想到郑材心里居然能掀起那么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浪。而现在,他自然也不可能会明白郑材的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
      陆永年抓狂了,这小子明明不是不明白这首诗讲得是什么,只不过是要按照他所揣测的“陆永年”的心意来回答。说到底,是郑材觉得陆永年不喜欢农人罢了。
      “你既然明白,那为什么要觉得我不喜欢农人呢?”陆永年头一次觉得自己在表达上黔驴技穷:“你明不明白,如果那天晚上我不动手,你都不可能现在站在这里和我说话!”
      郑材当然明白。陆永年只觉得自己的怒火无处发泄。他此时不想打郑材,因为现在打郑材毫无意义,他只能随手抓起桌上的东西,一看是镇纸,又悻悻地收回了要把镇纸往地上摔的手。这个镇纸是他从北方带来的,陆永年舍不得。
      “我怕你觉得,农人只会杀人和待客。我......我也是农人,我还没有学会待客......”郑材说到一半,又觉得自己说偏了,急忙又道:“我不是、我不是说我......你要知道,你杀的那些人,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陆永年听了这驴头不对马嘴的一车话,心里琢磨了半天,终于明白了郑材想说的是什么。他终于无奈了,一只手扶着腰,一只手扶着自己的头,来回走了几遍,最终在郑材面前站定:“如果不是那天被逼到绝地,我不会轻易杀人。没有人会愿意杀人,你明白吗?也没有人能随意杀人,”陆永年伸出手,在郑材的头顶揉了揉,“如果我不是有这身官服,那我也是要被凌迟的,就是千刀万剐,你明白吗?”
      郑材被“千刀万剐”这四个字吓得一抖,还是用一双晃动着倔强的光的眼睛看着陆永年问道:“那你穿着官服,就可以随便杀人了吗?”
      “不可以。身着官服之人,肩挑天下之责,身负万民福祉,本是以一己之身为黎民开万世太平之人。奈何山河蒙难,离乱人尚且不如太平狗,覆巢之下,只好以苟全性命为先。”陆永年无奈而自嘲地一笑,直起身子来,道:“罢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谁能知道日后又是什么光景呢。”
      陆永年从郑材面前走过,一面走一面吟:“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他顿了一顿,回头斜斜瞥向郑材,笑道:“你既喜欢念书,便把这几个句子的出处找出来!明日检查!”
      郑材看着被从正堂外照进来的雪光映亮了半张脸的陆永年,那句“肝胆皆冰雪”,生生留在了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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