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琼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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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末，已是殿春之尾。阳光中的金色渐渐多了，已经不是初春时的浅金色，看上去就比初春的阳光重些，晒在身上也热起来了。杨花逐聚成团，雪一样在街道上横冲直撞，尚在空中扬扬不知向何处去的，已经是少数。大多数的花已经谢去，粉色的红色的白色的花瓣，混杂在一起，风一撩就身段轻盈地四处飞扬，扑到人脸上时候才能发现，有些早已干枯，有些还很鲜嫩。只有白泡桐开在酒肆火红的旗帜旁边，一簇簇地在酒肆深色的黑木支柱栏杆外点出暮春的斑驳。
郢都的中心，是楚国的王宫。楚国在百年前大梁立国时自诩蛮夷，大梁立国后派得力的将领把楚国打到只剩下一个郢都，楚国终于捏着鼻子低头做了大梁的诸侯。相比于大梁中原的主流审美——以金碧辉煌为庄丽——而言，楚国更偏好于黛瓦白墙，就连王宫的顶上也铺的是青灰色的瓦片，乍一看还以为不过是富庶人家大些的庄子，其实仔细看，那每一片瓦上都有精雕细琢的神兽吉祥图案。这样的心思，可不是富贵人家花得起的。
今日皇帝宴请文举和武举中了举的英才，在御花园摆宴。东边的是文举，请了进士及第者：状元、榜眼、探花。武举本没有这样的规矩，只是今年武举算是楚国二十多年来重新开的第一次武举，格外隆重些，在文举的西边开了一桌，也只请了算是进士及第的武举前三。
花园里两张桌子，一共六个人。御花园自然是极大的，就在摆宴的空地旁边，桃花林开的芳菲零落；在摆宴之处的另一边，牡丹斜斜倚在叶上。楚国不爱魏紫，独喜姚黄。层叠的花瓣遮掩着花蕊，娇嫩的鹅黄色在日光下泛着几分透明，一团团被簇拥在浓绿的枝叶中，不负花中之王的盛名。文举状元是陆永年，榜眼是刑部侍郎宋遥之弟宋远，探花是吏部侍郎白渊景之子白皓。陆永年是寒门出身，出生在江北，是汉中人。幼时跟着父母逃难到了南边，父亲是个私塾先生，不久前去世了。母亲更是在他幼时逃难之时就途中染病离世，如今陆永年是独身一个，早就被有待嫁女儿的各家看上了。
现在距离放榜已经有数日，不知道这位陆状元是怎么想的。
楚沉坐在一朵姚黄旁边，身上是那天在家里庆祝楚河得中榜眼的时候穿的衣服，被身后姚黄的娇嫩颜色一衬，更显得他眸子里像是含着令人沉醉的春风，透出几分玩世不恭。楚河身上也是一身蜀锦衣服，但是是一身墨蓝色，用浅一分的丝线绣了云纹。玉冠束发，眉峰整齐，比楚沉多了几分沉稳，也是翩翩少年。
武探花是西康节度使之子李华。李华的母亲体弱多病，为了不让孩子打扰爱妻养病，李将军从小将李华接到军营里养大。说来好笑，三个武举进士，却只有李华真正见过军营里是什么样，楚河楚沉两个，虽然不是花拳绣腿，但是和李华的资历相比，反倒是相形见绌。
李华相貌随母，细细看来是十分温柔的面容。长眉下面一双温润的眼睛，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好一个少年郎。只是李华长年身在军营，肤色黝黑，神色中不免带些军人的冷淡。要是不仔细看，很容易被他的一身气势吓倒。
文举进士三人有说有笑。也是，只要有白皓在场，冷场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白皓笑道：“陆兄满腹经纶，胸有沟壑，我等佩服。只是不知陆兄师从何人？”
宫人捧上茶来。今日之宴，乃是仿照古时天子宴请新科进士的琼林宴所制，因此从茶到菜，无一不精致。青瓷的茶碗，杯身和杯盖上弥漫着冰裂纹，好像被人打碎的琉璃。清亮的茶汤在青瓷盏中微微摇晃，茶香氤氲，让人还没入口，就觉得心旷神怡。
白皓和宋远也接过茶。白皓先喝了一口，笑道：“好茶！这恐怕是去年上好的明前龙井。圣上待我等，真是十分爱重了。”
陆永年也抿了一口茶，微微一笑：“晓墨兄，圣上垂怜，给我们的都是好东西。但这不是明前茶，是雨前茶。在宫中精心保存，不容易喝出区别。”
宋远和白皓对视一眼。旁边的三个武举人，李华眼观鼻鼻观心地喝茶，形状柔和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波澜。楚河闻言一顿，没说什么，继续喝茶。楚沉转头看白皓的反应，心中了然。
白皓出身楚国第一流的贵族，说是簪缨世家都不为过，怎么会喝不出明前茶和雨前茶的区别？白皓这样说，分明是怀疑这位状元郎的出身。若是真如这位状元郎所说，他出身于贫寒人家，怎会识得这样清楚？
楚河放下茶盏，默默将自己的手放在楚沉的肩上。楚沉收回目光，转头看楚河。楚河向他摇摇头。
楚沉低头，想了想就把这件事丢开了。白家在前朝出了一个贵妃，就是当今圣上的生母，只可惜用情至深随着先帝去了。毫无疑问白家是站在圣上这边的。而宋家从先帝执政开始，就没有明确的表态，这其实就已经是一种信号了——不向新君表忠心，那就是忠于旧主。
既然两边话事人的弟弟、儿子都不知道这位陆永年是什么来头，他一个在丞相府里昼伏夜出的幺子有什么资格好奇？还是且待后来吧。
楚河看见楚沉先蹙眉又放松的表情，心里叹了口气。他这次中了武举，多半是要外放到边境去。朝中就剩一个天天和父亲对着干的弟弟，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
还没等楚河想完这个问题，他们身旁的姚黄枝叶开始晃动。宫人们一个个从花圃中间的小路中鱼贯而出来到这片空地上，眨眼间两张桌子上就摆满了珍馐美食。饶是在席的六个人都是见过世面的，看清桌上的菜后也不由得赞叹一声天家富贵。开水白菜是自然有的。狮子头不知是怎么做的，光让人闻着就流口水。六个人的吞咽声悄然响起，楚沉特别留意了一下，连李华的喉结都动了一下。陆永年凑近了，鼻子尖都快碰到狮子头了，闭上眼睛，仔仔细细地嗅了一番，眼睛再睁开时，满是惊讶。
白皓忙凑上去问：“陆兄，里面是放了什么秘方不成？”
陆永年刚想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捂住自己的嘴：“是有秘方，但是在下不知是什么。想必是宫中御厨的独门绝技。”
白皓颇为遗憾地坐回来：“在下还盼着陆兄闻出秘方，自己回家告诉家里的厨子，自己悄悄做了吃呢。”
白皓刚说完话，陆永年还没回答，旁边的武举人们还在看戏，就听花圃外有个年轻的声音笑道：“白卿应该吃过吧，过年时候宫中赐宴，朕记得白卿府上赐得就是这道狮子头啊。怎么，白卿没吃到吗？”
说话间，说话的人已经来到了空地里。最后一道菜跟着这人一起到了桌上，可是这次没有人有心思先观察菜肴，纷纷起身下跪：“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年轻又温和的声音从众人头顶传来：“免礼！众卿坐吧。”
楚沉站起来，看见不知何时文武举进士的桌子中间已经搭好了一张紫檀木的小桌，配着一把小椅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正席之外的乐人之流的席位。一个弱冠之年的男子身着龙袍站在紫檀木的小椅子前，道：“众卿快坐！来品品这最后一道菜是什么！”
众人依言坐了。楚沉向桌上多出的那个盘子中看去。那盘子里躺着的，不过是一只寻常卤鸡。李华看了一眼就不再看了，继续半低着眼睑端坐着，姿势一点也挑不出错，只是脸上还是很冷淡。楚河从始至终都没有看那卤鸡一眼。陆永年也很规矩，和旁边的白皓、宋远乖乖坐着，好像刚才那个死命嗅狮子头的人不是他。
楚沉当然是四处乱看了。他对卤鸡不太感兴趣。他忍住困意，心道龙井还是太淡了，这才喝了没多久就又犯困，害的他只能靠多动来保持清醒。他只想应付完这样的场面回去睡觉。
皇帝笑着倒了一杯酒，先敬天地为楚国降下如此英才，然后才举杯敬六人。六人喝了，都等着皇帝的下一句话。白皓心里知道，一般这样的场合，皇帝最有可能会说的就是勉励他们为官清廉、忧国忧民之类的话，但是皇帝一开口，他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皇帝说：“来来来，众卿先坐，快吃这最后一道上的卤鸡。这可是朕亲自给御膳房的夏公公出的主意，教他做成这样的。你们快尝尝，怎么样？”
楚沉倒是不觉得奇怪。陛下和这道卤鸡一起到，还不能说明这道菜的特殊吗？楚河和李华也是略感意外，但是没说什么。白皓十分惊讶，转头看宋远，也从宋远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讶神色。
皇帝说的话，金口玉言，无法违背。众人纷纷伸出筷子，夹了一块卤鸡，开始品尝这卤鸡哪里不一样。
楚沉吃了一口鸡肉。第一口觉得没什么特别，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殊的话，也许是肉质十分软糯。第二口吃进嘴里，楚沉一边咀嚼一边看着被自己咬出来的缺口，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这鸡皮，长得怎么那么像他那天晚上顺回家里的黄米窝头最外面的那一层皮啊？
楚沉心里有了猜测，继续吃下去，果然自己所料不错，这根本不是卤鸡，而是用七八种其他材料拼凑出来的“卤鸡”。鸡皮是黄米的，鸡肉是豆腐和糯米混杂在一起打成浆重新做的，鸡骨头是藕雕的，这几样东西一起下卤汤，最后成了这“卤鸡”。
皇帝看着六人变化的表情，得意一笑：“怎么样？朕的想法有趣吧？这么吃是不是又好吃，又有意思？”
众人自然道“是”。皇帝又对宋远道：“宋卿，你可知道这‘卤鸡’都用了什么材料？”
宋远一拱手：“臣只吃出了鸡肉是豆腐所做，鸡骨头是藕段所雕，其余的……恕臣愚钝，实在是没猜出来。”
楚沉看了宋远一眼，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装傻。皇帝心情不错，书生气的清秀脸庞上带着微笑：“宋卿没吃出来，那李卿呢？”
李华似乎并不想回答这问题，一拱手，满脸冷淡：“臣愚钝，不知。”
皇帝感觉到李华似乎对“卤鸡”不是很感兴趣，于是转而问陆永年：“陆卿呢？陆卿吃出来其他材料了吗？”
陆永年颇为为难道：“回陛下，臣只吃出鸡肉中还有糯米，其余就不知道了。”
皇帝的表情变了变，叹了口气道：“看来众卿对这道菜不是很喜欢啊。来人！换了吧！”
“陛下三思！”“陛下请等一下！”
白皓和陆永年突然一起出声，各自把对方吓了一跳。白皓和陆永年对视一眼，白皓对陆永年做了个“请”的动作。陆永年也不和白皓客气，上前跪地道：“陛下，这道‘卤鸡’心思奇巧，相比要做成是耗费了不少心血。若这样浪费，着实可惜。”
白皓也上前道：“陆兄说的不错。陛下，眼下虽说国朝安稳，但是奢靡之风不可从此开啊！”
皇帝微笑看着他们，把跪在地上的两个人看得心里发毛，才听见皇帝“噗嗤”一声笑出来：“二位卿家都是才中了进士的少年英才，怎么说话如此老气！不过就是你们舍不得这道菜罢了，直说不就完了。”
皇帝又道：“不换这道菜也可以。但是，你们要说出这道菜的其他材料，朕才能让你们继续吃。不然，你们都吃不出个所以然来，那还有什么吃的必要呢？”
白皓是去了的谥为娴后的白氏贵妃的侄子，年岁上比皇帝大些，可以说是皇帝的表兄。白皓也是仗着这一点，才敢在第一次见皇帝时出来劝谏。而陆永年，说是仗着状元的身份直谏，也并无不可。只是他在朝中毫无助力，难道不怕自己以后被迎合皇帝的小人利用这次的直谏在皇帝面前做他的文章吗？
楚沉的这些心思刚在肚子里打了个转，就听皇帝说一定要说出这‘卤鸡’的其他材料，才不换菜。楚沉并不想在皇帝面前出风头，他想，这里头陆永年的履历有问题，总不会别人的履历也有问题吧？
果然，这次的沉默没有持续多久，李华一身冷气地开了口：“回陛下，这‘卤鸡’里，应该还有黄米掺了糯米，做成鸡皮。”
皇帝闻言，笑道：“李卿好见识！来来来，都坐下吃吧。”
众人谢恩坐下。楚沉看了一眼李华。果然是在军中吃过苦的人，这样的黄米在富贵人家轻易不能见到，有些人家甚至连仆役都不吃这个。他也是有一次晚上在曹先生院子里练功，实在是饿，曹先生已经睡了，不好打扰，只好偷偷翻出去在街上一家馒头铺的蒸笼里发现了一个黄米窝头，留下几个铜板权当饭钱。
皇帝在殿试之时就已经考察过文举参加者的学识，在琼林宴上再问一次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问这样的问题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这到底是皇帝一时兴起，还是另有深意？
宴席之后的事情都乏善可陈，不过是往年旧例。但是这点小小的插曲，在一番旧例中那么不同寻常。宴席结束时，已是日薄西山。夕阳的赤金色光辉洒在楚宫青灰色的瓦上，越发显得楚宫古朴起来。众人谢恩出宫，楚河和楚沉自然是一起走的。
楚沉和楚河坐在车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宫里的青石板都是带凿花的缘故，车轮轧着青石板的声音格外清脆些。楚沉掀起帘子看着车外，足有二十丈高的青砖砌成宫城最外面的城墙。道路狭长，他们的车走在宫道上，简直像一只在两座高峰间穿行的蚂蚁。楚沉放下帘子，深吸了一口气，自己又不是家里的正经继承人。日后入朝，大可以放开手脚。
“楚沉，你听我说。”
楚沉正在心里为自己日后的为官之路一片光明感到高兴，没想到楚河突然这么叫他：“嗯？哥，你叫我？”
楚河一般不会直呼楚沉的姓名，只有在要交代正事的时候才会这样。暮春的风带着燥意，吹得刚被楚沉放下的车帘向车里翻飞。车里透进来一丝赤金色的余晖，从楚沉脸上照到车厢底上。楚沉的一小半侧脸在光里，其余部分都隐在紫灰色的暮色中，只有一双眸子隐隐发亮，像是在期待着楚河接下来的话。
楚河看着楚沉的眼睛，在心里叹了口气：“我应该是要被外放到边境去的。你也知道，这些年来虽然……”楚河说到这里，看见楚沉眼睛里的期待渐渐暗下去，顿了顿接着道：“父亲在朝中诸多动作，但是始终没有动边关，就是知道边关局势不是可以因为朝中之利而变动的。如若一变，恐生大事。”楚河说到这里，他看见楚沉眼睛里的光已经完全熄灭了。楚沉转开目光，不愿意再注视楚河。他面朝车厢最黑的一个角落，道：“哥。你别说了，我知道了。”
风停了，车还在往前走，车帘被车本身带起的风微微掀开一点，透进来的一丝光，也已经是日落之后、月初之前晦暗不明的光线，白惨惨的，带着点灰色。楚河还是没有按捺住，凑近楚沉，伸手揽住他的肩膀，一言不发。
边关是大事，楚丞相不敢动，皇帝也不敢动。虽然楚河不可能遵从朝中任何一派为了私利发出的命令，但是他的存在本身就增加了丞相一派的势力。楚河走了，那么剩下的就是楚沉。楚沉作为留在朝中的楚家之子，就是平衡皇帝和楚家权势的砝码——楚沉，要代替楚河成为楚家送给皇帝的质子。
楚河在黑影中，低声在楚沉耳边道：“对不起。”
楚沉笑了一声：“嘿！这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是我哥，我知道你从小就想去沙场上真刀真枪的拼出一身功业，而不是在朝堂上和一群文官斗嘴。你是我哥，如今你要梦想成真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吁——”
丞相府到了。楚河自觉对不起楚沉，自己先下去，扶着楚沉下来。楚沉掀开车帘，看见天边挂着一弯新月，像是天幕被划破了一道口子，兀自闪着寒光。
更何况，质子，只要活着就好。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琼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