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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病容 ...

  •   楚沉被从暗道口吹进来的风分了心神,他盯着眼前的皮影,将手中的烛台放在地上,动作麻利地把地上的几个箱子关好,放回原处。
      黎明已经快要过去了,天色即将大亮。
      楚沉举起烛台,走到台阶口,回头看了一眼这间诡异的暗室。烟·枪还挂在壁上,冷眼看着楚沉离开。
      从立柜中出来,楚沉重新启动木质青鸾头的机关,立柜底部的木板复原如初。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花圃中浓重而潮湿的泥土气息透过那扇螺钿檀木门席卷而来。浅淡的星光被门窗上的雕花格子筛了一遍,落到室内,只剩下一片混乱而稀疏的白点。楚沉把手中的烛台放回原位,吹灭晃动的烛火,把嘴里的松枝扔在御花园的花丛里,从原路返回到含元殿的暖阁里去了。
      含元殿中已经有了些微的人声。寝殿和书房的门都开着,有宫人在洒扫。楚沉估摸着明德帝已经上朝去了,安下心来。皇帝身边总有太多的人围绕,人多眼杂,要是被人发现他是个冒牌货就不好了。
      楚沉眼观鼻鼻观心,学着平常看见的小太监的模样,快步走向暖阁。他找准时机,趁暖阁门前没有人经过时悄悄推门进去。暖阁内还是他走时的样子。楚沉靠近床边,见小全子还在床上熟睡,稍微放下心来。
      他解了小全子的穴位。小全子从梦中悠悠醒转,迷蒙中睁开眼,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见是楚沉,顿时想起了自己是怎么睡到这张床上的,当即坐起身来,慌忙下床站在楚沉面前,不知所措。楚沉觉得有些好笑,低声对小全子道:“好了,不用紧张。穿上你的衣服,赶快出去让你师傅见一面。”
      小全子本来就怕楚沉,听见“师傅”二字,更想起来自己今日已经误了班,慌乱之中手脚麻利了不知多少倍。二人换完衣服,楚沉叮嘱小全子:“要是施公公问起,你就说我昨夜让你去太医院的时候淋了雨着了凉,早上实在起不来,误了班。躺了一夜现在好多了,马上就过来给施公公赔罪。明白吗?”
      不用楚沉说,小全子也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说辞,和楚沉编的差不多。小全子慌忙道:“明白了。大人,奴才这就走了。”说完便慌慌张张地出了暖阁。
      楚沉在床上躺下。他几乎是一夜没睡,现在一沾枕头就看见周公在向自己招手,美滋滋地合眼做梦去了。
      “大人?大人?楚大人!”
      楚沉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朦胧中感觉有人在叫自己。他睁开眼,发现是小全子。楚沉十分疑惑:“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辰时四刻了。”小全子一边回答楚沉,一边把他扶起来,服侍他穿衣洗漱。
      楚沉十分不习惯,意识还不是很清醒,被小全子扯得手忙脚乱:“不是还没下早朝吗?”
      “回楚大人的话,下官奉长公主懿旨,请楚大人到府上一叙。”小全子还没来得及回答,暖阁外就有一个女人朗声替小全子回答了楚沉的问题。
      小全子帮楚沉插上玉冠上的簪子,对楚沉道:“殿下身边的远芳姑姑来了,要请大人去殿下那里。”
      楚沉听见“长公主”三字,已经清醒了大半。他能暂时换得长公主的支持,本就靠的是谢泉查他身世的疑点,还承诺长公主要查出真相。上次长公主没能从他这里获得更多的信息,更兼要警告他不准背叛,在公主府中让他试了那千丝百索的阵。这次多半是长公主的耐心告罄,要来向他索要楚沉自己给自己设下的谜题答案了。
      楚沉心里一阵苦笑。他现在对“谢泉”这个身份有了更多的猜想,但是对于谢泉为什么要查他的身世,仍然是半分头绪也无。
      不过,长公主为何如此着急地要知道这背后的真相?
      楚沉从长公主的态度中品出几分值得玩味的隐秘来。似乎自己还不是完全的无所依凭。
      楚沉被小全子打扮好。小全子退后看了看,对自己的成果十分满意,打开了暖阁的门。楚沉深吸一口气,对着门外的女官客气行礼:“劳烦姑姑久等。”
      门外的女官并不是楚沉上次见过的晴翠,而是和晴翠同一品级的远芳。晴翠和远芳虽然都是长公主的左膀右臂,但是常常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晴翠,远芳则要神秘得多,没有几个人能够说清楚远芳到底在长公主府上管些什么。
      楚沉并没有见过远芳,他见这位女官和晴翠的穿戴品阶相同,大致猜出了远芳的身份。远芳笑道:“楚大人言重了。此时来访,确实失礼,但殿下有要事和大人相商,还请大人见谅。”
      不管长公主本人如何跋扈,晴翠和远芳这两个人的行事,总是表面上还保持着无可挑剔的礼节。楚沉自然没有什么不见谅的余地,但还是要和远芳客气一下:“既然有要事,不如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虽然楚沉现在是在明德帝的地盘上,似乎就这么一走了之,对明德帝不太尊重,但是楚沉不想在明德帝和长公主之间两边不做人,不想在长公主的心腹面前表现得依仗明德帝的庇护而不遵公主懿旨,于是十分直白地答应了远芳的要求。
      总之吵不吵架是明德帝和长公主之间的事,与他这个小喽啰无关。
      远芳对楚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楚沉走出暖阁,看了暖阁中的小全子一眼。小全子和平常一样,低眉俯首,安安静静,像是一个懂事而沉默的普通内侍。
      远芳带着楚沉从含元殿的正门出来,一架长公主府的马车停在含元殿门前。远芳示意楚沉上车,楚沉刚刚坐稳,车帘再一次被掀开,远芳也坐了进来。
      马车缓缓地开始向前移动。楚沉上次去长公主府时,也是和晴翠共乘一辆马车去的。但不知是不是楚沉的错觉,远芳好像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楚沉。楚沉几次盯着远芳的眼神,又都被对方回以正大光明的微笑。楚沉被这么打量了几次,实在忍不住,问道:“姑姑在看什么?”
      远芳对楚沉歉疚地欠了欠身:“大人见谅。下官只是见大人身上的衣服有些眼熟,不由得多看几眼,不是有意冒犯大人。”
      楚沉一愣,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看不出个所以然。他笑道:“在下眼拙,不认得这些衣料。姑姑看出了什么?”
      远芳摇摇头:“皇家气派,这些衣料不算什么。下官只是觉得,大人身上的衣服像是宫里今年给陛下新做的冬衣。下官有幸和殿下进宫时见过一次。”
      楚沉听完,察觉出远芳话里的意思,只得干笑道:“姑姑好眼力。”
      “大人谬赞。”远芳似乎也不是多话的人,二人简单交谈完之后,马车里只剩下车轮在宫道上驶过的声响。
      楚沉记得自己的身量比明德帝略矮些,但是自己现在穿着这身衣服居然没觉得有不合身的地方。也就是说,这应该是明德帝的手笔。
      楚沉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意识到自己已经逐渐习惯了在明德帝身边的日子——习惯了周围所有人对自己的恭敬,不再会对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华服美食多看一眼。
      这不是一个从小被教导以蛊术、武功、、机关术、阴谋的人应该有的心态。
      楚沉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这样的改变是不是正确的。
      毕竟在这个郢都里,表面上人人都是天天纸醉金迷的谦谦君子,去青·楼搂姑娘腰之前都要说声“冒犯”。
      实则谁都知道,被一张张漂亮体面的皮囊包裹久了,里面的秽物难免会发酵。
      漏出来的时候会更恶毒、更恶心。
      楚沉不愿意让自己失去警惕性。失去警惕,也许某一天他就会被不知道从哪具皮囊里流出来的脓液给恶心死。
      长公主府离皇宫并不远,没有多久,马车就停了下来。远芳先下了车,扶着楚沉下来。楚沉站在长公主府门口,看着上面先皇御笔亲书的几个大字,忽然觉得头有些晕。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远芳在一旁看见了,上前问道:“楚大人怎么了?”
      楚沉放下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觉得伤口疼了。他对远芳摇摇头:“没事,姑姑请带路吧。”
      远芳没有多话,带着楚沉往公主府里走。远芳把楚沉带到了一座与湖心的汇英楼隔着湖面遥遥相望的高塔中。这座高塔风格与其他建筑迥异,八角形的建筑在湖畔耸立,飞檐做得十分克制,七层飞檐下每一层都挂着八个铜铃。塔身砖砌而成,外面有精美的泥塑装饰,用无数千奇百怪的人物、怪物演绎出一个个对于楚国人而言并不熟悉的佛门故事。
      这座高塔是当年公主府的主人还是毅后时,由毅后亲自请了滇州的高僧设计而成。不过从没听说毅后、长公主笃信释·教,不知道毅后建这座塔的缘由。
      远芳把楚沉送到塔门前,示意楚沉自己进去。这座塔看上去十分高大,其实内部空间并不宽敞。每一层塔最显眼的都是中间供奉的不同佛像,并没有给上塔叩拜的人留下太多的空间。
      楚沉沿着窄小的木楼梯向上走,一路绕塔盘旋而上。不得不说,塔内供奉的每一座塑像,都做得栩栩如生,既有神灵的冷漠疏离,又有对人间的怜悯,就连楚沉这样不懂雕塑的,也会在看到这些雕塑的第一眼心生敬畏。
      他走到第四层,看见长公主身着一身杏黄长裙,站在点了香烛的佛前。每一层塔上的塑像都塑得极其高,长公主已经算是女子中身量高挑的,她高髻凤冠,在佛前被衬得纤细低矮。
      长公主听见楚沉的脚步声,转头看他:“来了?”
      “臣参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楚沉对长公主行礼。
      “起来吧。”长公主转回头去,盯着佛像那被低垂眼睑遮蔽了一半的眼睛:“佛塔简陋,只得委屈你站着了。”
      长公主显然不常来这座塔,塔上连一个跪拜的蒲团都没有。楚沉在长公主身后道:“殿下说笑了。殿下是君是主,殿下站着,臣岂有跪坐的余地?”
      长公主听了楚沉的回答,转过身来看着他道:“不错,说得好。要是朝会上的人都能像你这么想,本宫也就能省下不少心力。”
      楚沉略微把眼神向长公主脸上扫了扫,见她眼下有浓重的青黑之色,道:“殿下为国事操心,臣定当竭尽全力为殿下分忧。”
      “分忧”二字,提醒了长公主召见楚沉的目的。长公主走到砖砌的墙边,略微倚靠着墙,重新看向塔中心那高耸的佛像,道:“你带着陛下去了仙女庙,有什么发现?”
      楚沉想起自己在皇宫内得到仙女庙消息的情景,故作惊奇道:“臣以为殿下已经知道臣会发现什么。”
      长公主笑起来,十分满意:“不错,本宫果然没看错你。皇帝呢?他如何反应?”
      当时楚沉得到仙女庙的消息是小全子向他暗中传递的。如果说有谁能在皇帝身边埋藏细作,满朝上下不超过一手之数。而通过明德帝在仙女庙的反应来看,显然让小全子给楚沉传递消息之人的目的,很可能是为了给楚沉提供调查思路,兼顾着让明德帝感到不适。
      “陛下看见仙女娘娘的塑像之时,似乎十分震惊,还和守庙的道士吵了起来。道士坚称仙女娘娘是真人,盛赞仙女娘娘救苦救难;陛下却一直想否认仙女娘娘的存在。”楚沉一边回忆一边说道。
      长公主唇角微弯。她和明德帝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弟,只是听到这样的描述,她就已经能想象出明德帝的表情。长公主笑得连凌厉的凤眼看起来都柔和了许多:“还有呢?你不是又去了婉宸宫一次吗?”
      楚沉心道果然,长公主急着叫他来是因为知道了他再探婉宸宫的事情。不过他已经在去婉宸宫之前给小全子点了哑穴和睡穴,除非小全子身上也有不浅的功夫能够自行冲开穴道,否则这消息显然不是仅靠一个被困在暖阁里的小全子就能传出去的。
      长公主在宫里的细作,不只小全子一个。
      “臣在婉宸宫内发现了一个暗室,里面放着......”楚沉故意停顿了一下,装作不好说的模样:“烟枪,还有一些婴儿的衣服鞋袜、鸟音筒、糖人和皮影。”
      楚沉还想继续描述这些东西的细节,长公主抬手示意他不用继续说了:“好了,现在你应该明白本宫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到底想告诉皇帝什么了吧?”
      楚沉当然已经猜到了,但他还是装作不可置信的模样,喉结滚动了半天,犹豫道:“娴后,是当年的‘仙女娘娘’?”
      长公主不知道为什么,几乎要大笑起来。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表情,对楚沉连连点头:“很好!很好!你不愧是舅舅看中的人,悟性极佳。本宫记得,你一开始找本宫的时候,说可以拿你的身世换本宫的庇护,现在你已经得了本宫的帮助,你的身世还是一团乱麻,你要怎么还本宫的恩情呢?”
      楚沉听了,不由得想骂死之前那个与虎谋皮的自己。这件交易中,长公主和他拥有的资源相差太多了,这完全不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楚沉知道自己被长公主算计了,明白长公主一定早就想好了后手,干脆直接跪下来道:“臣自不量力,但凭殿下差遣。”
      长公主伸出手来,虚扶了他一把,漫不经心道:“起来,别在佛前跪本宫。要跪先跪神·明,本宫可不敢越过了神·明去。”长公主看着楚沉站起来,继续道:“看来你是个明白人。这样吧,你查不出为什么会有人调查你的身世,而且这个人还和皇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本宫不妨给你些提示。”长公主看着楚沉,凤眼中透着和塔中心的佛像眼中一样的怜悯:“你还记得皇帝的生辰是哪一天吗?”
      皇帝的生辰,这种说法十分陌生,因为这个日子一般被叫做“万寿节”。先帝武安帝在时,只要不是大灾大疫之年,万寿节都是全国庆贺的大节。明德帝登基不过三年,为着给先帝、毅后、娴后守孝,从没隆重庆贺过,每年到了万寿节不过是给亲贵大臣赏些东西,明德帝吩咐御膳房煮一碗长寿面而已。
      不过即使明德帝没有庆贺过自己的生日,也不会有人忘记他的生辰。楚沉想到明德帝的生辰,突然又有了昨夜在婉宸宫内的暗室中的感觉:“万寿节是在每年的十一月二十四。”
      长公主点点头:“不错。本宫再告诉你一件事。十八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三,本宫跟着母后在婉宸宫,照料白夫人和白贵妃生产。”
      楚沉惊讶地抬起头。他不会想到,原来十八年前长公主居然在现场,亲历了他所要查的东西。
      长公主说起自己的母亲毅后,神色中浮现出怀念:“本宫当年不过才七岁,正是贪玩的年纪。母后不敢把我单独放在殿里,干脆就把我带在身边。”正当楚沉以为长公主要陷入回忆中时,长公主的眼神一凝,脸上的怀念消散殆尽,之前把楚沉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神情又一次出现:“本宫可以告诉你的是,白夫人和白贵妃差不多同时有孕,二人同样在十一月二十三这天发动。白夫人到了深夜生下一个男婴,而白贵妃一直到十一月二十四才生产完毕。”长公主所说的“白贵妃”,也就是后来被追封为“娴后”的明德帝生母。
      长公主的眼神定在楚沉身上:“不过产房血腥,本宫并没有真正地进去,只是在婉宸宫里过了一夜。本宫曾经在夜里,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有人说贵妃的胎,有不祥之兆。”
      长公主作为明德帝的姐姐,说起明德帝出生时的谣言,脸上都是不置可否的神色。而楚沉却从长公主的眼神中品出一丝慎重。如果这个消息在长公主心里仅仅是谣言,那么长公主不可能把这件事在这个场合如此郑重地告诉他。
      “不祥之兆”四个字在楚沉心头转了几圈,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猜想浮现出来。他咽了口唾沫,向长公主问道:“难道是......”
      长公主看着楚沉震惊的眼神,明白他理解了自己的暗示,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间,示意楚沉沉默。楚沉顿时觉得荒诞无比。他不自主地看向身后高大伟岸的雕塑,佛端坐在莲花之上,眼眸半垂,手指拈花,无比慈悲地看向人间。
      无论在哪里,妇人只要平安产子,都是添丁添福之事,很难用“不祥”来描述。“不祥”二字更多的是用来描述产下的孩子,而不是妇人平安生产这件事本身。
      所以如果一个产妇的生产被描述为“不祥”,可能的情形就被缩小了。比如如果妇人产下的孩子有异样,那孩子会被描述为“不祥”。不过在楚国皇室,这种“异样”包括妇人产下的是双生子。
      楚国王室自从大梁立国之初即被分封为楚王。从大梁立国一直到张楚帝时被燕人所灭,凡三百余年。这三百年间,大梁和楚国的王室皇族们积攒了数不清的禁忌,但是楚国王室的“双生子”禁忌,是从初代楚王跟着大梁开国皇帝打江山时就流传下来的。
      大梁的开国皇帝一开始不过是个草民,家里经营酿酒生意,和县里各路爱酒的豪杰都有交情,后来受封初代楚王的也是大梁开国皇帝的兄弟之一。当年他们尚未起事时,有一个术士路过酒馆,口渴无钱,大梁开国皇帝见他可怜,便舀了一碗酒与他喝。正巧初代楚王也在,术士便为他们二人看相作为酒钱。也许这个术士只是随口说的一句话,却被永久地记载在了史书上:“二位君子都有星君庇佑,日后必然贵不可言。只有一处不好,爱武者若育双生子,必然家宅不宁,不利家主。”
      当然史书上所写并不是这样的大白话。楚沉读书的时候对史书的了解只能算是稀松平常,这术士说的这事还是他当作志怪故事才记下来的。
      楚沉当年把术士的这句话当作志怪故事来记的时候,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这句接近志怪故事的话会如此重要。楚沉看着低眉善目的佛像,头一次觉得如果冥冥中却有命运存在,那么命运实在一条令人背脊发凉的毒蛇。
      甚至可以说是附骨之疽。所有的人力仿佛都只是被这条毒蛇之尾所拨弄的草芥,没有人能够预料到什么时候自己会尝到命运的恶毒。
      而在楚国三百年的历史中,第三代楚王在他壮年时得到了一对双生子。第三代楚王将这对双生子一个当作储君、一个当作宰辅来培养,最后的第四代楚王,是当年作为宰辅培养的孩子。
      当然,在第四代楚王上位后,不会再有人提起他曾经是双生子之一了。
      从此之后,“双生子”在史书上出现的时间极其短暂。甚至可能有一些尚未来得及在史书上出现,可能就被抹除了。
      而当年明德帝出生时,先帝武安帝正在边境御驾亲征。毅后作为楚国王室成员,了解的“双生子”要比旁人多得多。如果当年的娴后真的生下了一对双生子,那么按照当年术士所说“家宅不宁、不利家主”,就算毅后对于“家宅不宁”的说法嗤之以鼻,“不利家主”这四个字是毅后不可能忽略的。
      武安帝如果在前线有个三长两短,恐怕不仅仅是这八个字能说得清楚后果的。
      因此,如果娴后当时生下的真的是一对双生子,那么恐怕这对双生子之一难以存活。
      楚沉又想到长公主对于万寿节的暗示,心里骤然升起另一个猜想。楚沉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如果长公主想要暗示他的消息仅仅是双生子的可能性,那么这个可能性和楚沉的身世其实没有很深的联系。但是如果和他的这个最新猜想联系起来,那么长公主所说的“关于他的身世”的消息,就可以说得通了。
      楚沉努力抑制住自己心里的惊惧。他对着长公主深深一揖:“殿下是否对陛下的生辰,有疑虑?”
      长公主沉默地看着楚沉,没有否认。楚沉继续试探:“殿下是否对臣的生辰,也有疑虑?”
      长公主依旧没有回答楚沉。楚沉明白了她的意思,后退一步,后腰抵在了供奉着香炉的桌案上:“原来,殿下肯这么花心思陪臣游戏一场,是因为这个?”
      长公主似乎有些疲倦。她从楚沉身上移开视线:“如果本宫不得不与皇帝最终走到那一步,你很重要。”
      楚沉也觉得十分劳累。这几个时辰他所接受到的信息,对他的冲击太大了。他神色中有些木然,僵硬地对长公主笑道:“既然殿下如此看重臣,臣岂能不知恩图报?殿下希望臣利用白太后之事接近陛下,臣自会如殿下所愿。”
      虽然楚沉自问和明德帝长得并不相像,但是他明白,能够从小改变婴儿容貌的方法实在太多了。
      长公主垂眸看着青砖砌的地,淡淡道:“你明白就好。行了,本宫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你回去吧。”
      楚沉潦草地对长公主行了礼,转身迈向这座砖塔阴暗的木质楼梯。就在他要下楼的那一刻,长公主突然道:“叫我一声‘阿姐’吧。”
      楚沉回头,长公主站在砖塔唯一的窗边,冬日里惨白的光柱打在她脸上,凤冠高髻、妆容凌厉的女人,脸上居然露出些愧疚和不忍。
      “阿姐。”楚沉无所谓,他是从来没有姐姐的。他只有母亲和兄长。
      长公主在听到他的这一声“阿姐”后,神色恢复了平日里的淡漠冷傲。她点点下巴,吩咐楚沉:“走罢。”
      楚沉没有行礼,转身走下了楼梯。当他迈出这座砖塔时,他被冬日云销雨霁之后的亮而惨白的阳光照得眯起眼来。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在塔上吸进去的香火气从肺里呼出来。塔内只有长公主在的那一层点着香烛,也许是因为每一层塔只有一扇窗户的缘故,楚沉总觉得这香火气十分浑浊。
      夜里下雨留下的清新气息已经在太阳的曝晒下所剩无几。远芳迎上前来,没有说话,只是对楚沉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楚沉跟着她出了公主府,坐在马车上被送回了含元殿。
      马车停在含元殿前,立马就有小太监迎上前来。在看到下来的人是楚沉时,小太监如蒙大赦,忙一边上前来扶着楚沉,一边对身边的同伴道:“快去禀告施公公,楚大人回来了!”
      楚沉从含元殿宫人的异常严肃沉默中察觉出不对劲。他从马车上下来,脚下没踩稳脚凳,差点腿一软摔下来。最先迎上来的小太监十分乖觉,搀着楚沉往含元殿走去。楚沉一进含元殿的正殿,就看见明德帝端坐在殿上,用帕子捂着嘴轻轻地咳嗽。章太医正在给明德帝诊脉。楚沉给明德帝行了礼:“臣参见陛下。”
      明德帝抬起头来,看见楚沉,病弱的脸上带着意外的惊喜:“濯卿!皇姐放你回来了?”
      楚沉跪在地上,垂头答道:“长公主殿下只是关心臣的身体,了解清楚之后就把臣送回来了。”
      他还没说完,明德帝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明德帝示意施公公把楚沉拉起来,章太医在一旁诊完脉,把脉枕收进药箱里,对明德帝的反应十分不满:“陛下的病要静心养,才能养好。还请陛下为了龙体着想。”
      章太医嘴上数落着明德帝,手上却还是给明德帝递了茶盏。明德帝接过来,抿了几口,勉强平复了气息,对章太医道:“朕知道了。”
      章太医似乎对明德帝十分无奈,他不再多说什么,正要告退,却被施公公拦住:“章大人留步!”
      明德帝和章太医都觉得奇怪。明德帝看着施公公:“何事?”
      施公公对明德帝行了一礼:“陛下,奴才觉得,楚大人好像有些不对劲。”
      章太医闻言,一把拉过楚沉的手腕,还没开始把脉,神色就一凛。楚沉不知道怎么回事,疲惫地笑道:“怎么了?”
      章太医冷哼一声,示意楚沉安静。楚沉乖乖地闭了嘴,等着章太医的结论。不一会儿,章太医收回手指,语气中几乎全是责备的意味:“楚大人,你高烧烧成这样,难道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楚沉十分惊讶,他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发烧了,只是觉得自己很累。明德帝神色一变,赶紧对施公公道:“快把濯卿扶到暖阁里休息,等章大人开了药,速速叫人煎了给濯卿服下。”
      施公公依言而行。章太医正在伏案写今天的第二份药方,听见明德帝还在操心楚沉的事,冷冷道:“陛下就算生病也是圣明的,还知道和臣子一起生病,连熬药的事都可以一处做,省下不少功夫。”
      看来章太医是被气得不轻。明德帝讪讪笑道:“您说的是。”
      章太医无语,写完药方,嘱咐好小太监如何煎药后,立马离开了这个没有人注重自己身体健康的地方。
      施公公扶着楚沉往暖阁里走,明德帝跟着楚沉,一直送他回到暖阁中去,看着他被服侍着躺在床上,才坐在床边对楚沉道:“濯卿,你好好养病,余下的杂念就先放下吧。”
      楚沉之前想象过,当他弄清楚了“谢泉”和明德帝之间的事情之后,他会如何面对明德帝。他想象过无数种情形,胜券在握的、老友重逢的、棋逢对手的,唯独没有想象过自己疲累到难以有一丝波澜的情形。
      就算是长公主对他说的这一切都是算计好的阴谋,他也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有心力继续查下去。
      楚沉躺在床上。他现在疲惫得只能勉强睁着眼睛,看向明德帝,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明德帝被他眼神里的木然倦意看得一惊,又微微咳嗽起来。他赶忙站起身偏过头,怕病气过给了楚沉。
      渐渐地,楚沉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黒沉一觉,等楚沉再睁眼时,他一偏头看见自己的帷帐外隐约设着一个床榻,上面还躺着人。
      楚沉十分意外。他睡了这一觉,自觉已经好多了,似乎自己的病势尚未到需要有人随时陪护的地步。他掀开帷帐,下了床走到那榻边,仔细一看,原来是明德帝躺在榻上,也正睡着。
      楚沉看到明德帝,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往后退了一步,情不自禁地低低叹了口气。
      他的气还没叹完,明德帝在榻上就翻了个身。楚沉怀疑他在装睡,故意道:“陛下做戏的功夫,这次怎么赶不上从前了?”
      明德帝背对着楚沉。明黄色的寝衣在烛火的照耀下仿佛有水波在上面流动。楚沉不信他已经入睡,继续颇为伤感道:“陛下和殿下,都是好手段,把我骗来这里做你们姐弟的之间的棋子,何苦呢?要斗就光明正大地斗,还有谁敢说你们手足相残吗?”
      说完这话,楚沉便觉体力不支。他转身要回床上去,刚一转身肩膀上就搭了一只手:“濯卿这话何意?朕如果骗过你,也是不得已。”
      楚沉只是暂时退了烧,体力尚且没有恢复,更别提病情。他感觉一阵怒火直冲脑门,头又开始有些晕,伸手去拂明德帝搭在肩上的手。他体力不支,这个动作做起来更像是要去牵明德帝的手。
      明德帝知道楚沉不想再和他说话,然而自己还有些话要解释,捉住楚沉的手正要开口,却被楚沉抢了先:“陛下自然是有苦衷的。如果没有苦衷,自然不用遮蔽容貌、改换姓名,编造一个身份,做一掷千金的冤大头来接近我这个不受宠的幺子。”
      他这话说得虽然有气无力,其中的怨怼不言自明。楚沉又一次尝试甩开明德帝的手,未果,明德帝急急道:“濯卿!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不能理解我的苦衷?”
      楚沉听见这话,不由得冷笑起来:“陛下,这世上有苦衷的人太多了,我没有功夫一个个的都去理解。您有苦衷,我就没有吗?况且,我以为我的苦衷一开始就摆在陛下您的眼前,您如果真的明白,此刻恐怕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质问我!”
      楚沉一气说完,只觉得头晕。明德帝把他扶到床上躺好,沉默地坐在床边看着他。
      楚沉说的话,句句在理。明德帝一开始就知道楚沉的处境,故意接近他,目的也不过是为了把他骗进一个叫做“谢泉”的陷阱中,然后利用“谢泉”这两个字引导他去查自己的身世——当然,也顺便查了明德帝的身世。
      楚沉一旦知道了身世中的暧昧,自然就会产生自己是白贵妃当年那个“消失的双生子之一”的怀疑。
      这样的疑心产生之后,便是长公主和明德帝之间的争夺。
      对于长公主而言,楚沉现在是天子近臣,如果她能够争取到楚沉,无疑是在明德帝身边安插了一枚相当有用的棋子。而且,如果有一天明德帝要把长公主赶尽杀绝,长公主还可以借着楚沉这个“先帝之子”的名头最后放手一搏。
      对于明德帝而言,楚沉虽然不是楚丞相的心腹,但是他尚且还算是楚丞相一派的人。明德帝可以利用楚沉的微妙身份来处理一些双方会争抢名额的事情,比如陆永年将殷娘接到郢都的后续处理。而且把他放在身边,可以对楚丞相随时传递自己的态度,也能感受到楚丞相对自己态度的转变。
      “楚沉”这个丞相不喜欢的丞相之子的身份、疑似先帝之子的身世,足以使他成为这对皇家姐弟的争抢对象。
      这些弯弯绕绕,楚沉明白得了,长公主和明德帝这两个人精自然也早就明白了。
      暖阁内安静下来。只有烛火安静燃烧时发出的“哔啵”声充斥着整个暖阁。明德帝在床边坐着,伸手到楚沉面前晃了晃:“濯卿,你要睡了吗?”
      楚沉双手抱头,微闭着眼:“陛下有话说,臣自然不敢睡。”
      明德帝收回手,低声道:“如果可以,我只想做谢慕野。谢泉,谢慕野,这几个字是我自己选的。萧钺、萧隽和,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被写进皇家玉碟了。”
      “濯卿,不要对我自称‘臣’了。你每一次对我自称‘臣’,我都觉得自己......”明德帝说到一半,不再说下去,盯着楚沉床头跳动的烛火,转过头去用衣袖掩着口鼻,低低地咳嗽起来。
      他咳了一会儿,终于不再咳,转过头来,看见楚沉似乎已经睡了,呢喃道:“罢了,世人苦衷,能形于外者十中无一。我不说了,你好好休息。”
      明德帝重新回到床榻上。他刚刚躺好,就听到楚沉有气无力地问:“小全子呢?”
      “小全子?小全子做事不力,宫规处置了。”明德帝语气平淡。
      楚沉并不觉得有多么悲伤,只是有些茫然。他觉得小全子本来应该能有更远大的前程,虽然他对于宦官的晋升不了解,但是至少不该落得这么一个年纪轻轻就把性命丢在这深宫里的结局。
      “如果可以,我也想和我的第一个朋友好好相处。我想和一个在烈日下的池塘中和我一起捉过蟾蜍的人成为朋友,在不当差的时候能随时上门拜访,他种他的花,我捉我的虫。”楚沉看着床顶的帷帐,不知不觉中声音就低了下去:“旁人都有家,他们回去有父母疼爱、兄姊关心。我的家里,我的母亲要随时担心我和她的夫君会不会起冲突,我的兄长远在边关。我的师傅平时要处理许多琐事,我的师兄帮师傅做事,常年在外。”楚沉说到这里,不想再洗细数下去。他的家庭乏善可陈。
      楚沉翻了个身,背对着明德帝:“你说得对,世上苦衷,能形于外者十中无一。是我太过奢求,烦陛下费心了。”
      明德帝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濯卿,这时候,就不要再叫我‘陛下’了,好吗?”
      楚沉没有回答他。明德帝盯着楚沉的背影,二人之间始终隔着一层帷帐,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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