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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永年 ...

  •   折腾了大半夜,楚沉和明德帝说完话,没多久就睡着了。他迷蒙之中乱梦依稀,再加上章太医的药中有安眠的成分,一夜昏沉。
      明德帝在楚沉身旁的榻上躺了不过两个时辰,眼神看向暖阁门外。门缝中透进来几缕微弱的月光,每到整点时,打更声也顺着门上映着的扭曲黑影爬进暖阁中来。
      白日里威严壮丽的宫宇,到了夜晚,当辉煌的颜色被掩去,只剩下怪异的轮廓在黑暗中无声尖叫。
      明德帝扭头看了看榻上熟睡的楚沉,暗自叹气。这样的夜于明德帝而言,再寻常不过;于楚沉而言,却是平生少有。
      明德帝不再看楚沉。他抬起自己的手,借着从门缝中透进来的那一点月光打量着自己的手心,不由得轻声嗤笑自己。
      这么一双细皮嫩肉、养尊处优的手,却握着这个国/家至少一半的权力。
      更关键的是,这个国/家已经成为一个民/族借以“顽抗”乃至于复兴的最后一隅。
      明德帝摇头,逼迫自己合上眼皮假寐。虽然知道自己不可能睡着,但假寐确实是养神的利器。
      他养了半晌的神,当暖阁外面点起一只蜡烛时,明德帝睁开眼睛,掀起被子下榻来,轻轻推开暖阁的门。守在暖阁外面的施公公倦意未消,看见明德帝并不惊讶,低声寻常问候一句:“陛下,您醒了。”
      明德帝点点头,示意他把暖阁的门关上,低声道:“朕还是去寝殿洗漱,不要打扰了濯卿休息。”
      宫人们簇拥着明德帝,屏气敛声地离开暖阁。他们即使心里十分想要议论几句暖阁里的这位得宠的大人,也不敢在陛下面前造次。
      然而,宫人们不敢乱说话,朝臣们却不是。甚至可以说,有些朝臣之所以食君之禄,就是为了说几句话来体现自己的价值。
      明德帝下了朝,朝上的提案争论不休,几个朝臣跟到上书房来继续讨论。明德帝听着几位臣子争论,端起茶来抿一口。明德帝盏中的茶若是被旁人看到了,大抵会被嘲笑这人不懂茶的精髓,竟然一味追求茶味的浓,而非品尝茶本身的涩中带甜之味。
      他昨夜几乎一夜没睡,现在精神尚好,但是他不保证自己不会在臣子们的争论声中睡着——他们争论的很多都已经在朝会上说过七八遍了,现在又说一遍,只不过是想要通过重复来说服皇帝。
      这种无聊又重复的说辞,内核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被大臣们用高超的话术包裹成了不同的语句。
      对于萧钺这种极度喜新厌旧的人来说,这种东西甚至连这杯浓茶都抵不过。
      还要再来一杯。
      今日被争来争去的提案,是让陆永年去接殷娘一事。陆永年是朝中新秀,没听说他和什么人走得特别近,楚、萧两派也就对陆永年去做这件事无所谓。但是两派人都想要在正式提审殷娘之前,安插自己人到殷娘身边,引导她说些两派爱听的话。
      殷娘不过一个家奴之女,这么些年虽然在县城里过了些好日子,料想仍是不曾见过高堂酷吏审问的架势,这一惊一吓之下,很容易“口不择言”说出些什么。
      而口不择言说出来的东西,一般都是尚未来得及经过粉饰的好东西。
      两派人马都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在这位殷娘还没亮相的时候,就已经把算盘都打得清清楚楚了。两派人马对陆永年这位初出茅庐的新科进士承办此事毫无意见,都觉得他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真遇上事还是要靠他们安插进去的人来办,于是两派人马开始言称“陆翰林虽然是年轻一辈的翘楚,陛下、殿下钦点的进士,国之栋梁;但是雏凤尚需老凤带领,才能更好地熟悉政事为国效力”云云,心照不宣地争夺起了能和陆永年一起去的人选。
      萧钺昨夜一夜没睡,显然不是白白发呆。他早就料到大臣们会如此默契地争夺名额,也早就准备好了后手。
      陆永年被单独抛出来,一开始就是一个诱饵,毕竟他年轻没经验这一点实在是太过明显。萧钺亲自把这个争夺剩余名额的机会送到满朝文武面前,这些人也不负他所望,不论是为国还是为私,立刻开始争论起来。
      而萧钺的后手,就是楚沉。
      不得不说,有时候连萧钺都羡慕楚沉的身份。楚沉从血缘上、履历上来说,萧、楚两派都沾过,这个人选大致来说,是不应该再有争议的。
      不过楚派的人在这位楚二公子弱冠之前几乎从未听说过他,也能猜出这位二公子恐怕和楚丞相并无多深的父子情分。更兼楚二公子做廷尉监时查出的案子,直接导致了钦差去黔州继续彻查,几乎是把一把铡刀横在他们脖子上,更加确定这位楚公子虽然姓楚,但并非同道中人。
      于是楚派的官员纷纷反对。而楚派的官员反对,那么萧派的官员就知道这位楚公子身上必然有楚派忌惮的东西,当即就和楚派铆上了,开始“十分赞同”萧钺的决定。
      萧钺看着书房内几个大臣吵得唾沫横飞,努力维持着自己脸上的微笑,让自己看起来一直对他们的争论保持着兴趣。在众人之中,一直不说话的除了萧钺,还有楚丞相和陆永年。
      陆永年的官阶本来并不足以使他能够进入上书房议事,但是这件事多多少少也和他有关系,因此萧钺命他来此,也没有人多说什么。
      萧钺放下茶盏,施公公重新换了一盏水温刚刚好的浓茶。瓷器和紫檀木的碰撞声响起,说话说得口干舌燥的大臣们突然想起自己的目的是为了说服皇帝而非说服对方,纷纷闭了嘴,端起茶盏润润嗓子,等着皇帝说完再战三百回合。
      明德帝面带笑容看向书房里坐着的众位大臣:“众位卿家,朕已经明了众位的看法。不过知子莫若父,楚濯卿是否适合办这趟差,还是要听听丞相的意见。”
      楚丞相被明德帝当众点名,倒也并不窘迫。他从容地站起来对明德帝一拱手,颇为无奈的一笑:“陛下,臣已经年老,犬子又年轻,多少有些不服臣的管教。”他回过身来对其他大臣一揖:“承蒙各位厚爱,犬子虽然有几分才干,但毕竟还是少年人,之前因为破获了京城奇案已经受到陛下和殿下的破格提拔,如今要让他再因为之前积攒的声望而去承办此案,恐怕年轻人会沉不住气,也让百姓非议陛下满朝文武偏重一人。”
      “满朝文武偏重一人”本身当然是不可能引起百姓“非议”的,会因为这件事想多想深的只有朝堂中站的这些臣子们。很快就有臣子站出来道:“丞相大人说得不错,臣听闻小楚大人现在已经不回府邸,在宫中居住数日。就算陛下爱重小楚大人,也该考虑考虑其余朝中老臣,更有资历,也更期盼能为国效力啊。”
      明德帝眯眼看去,说这话的臣子无意间透出来的一股子酸味,这人是刑部的一个主事,出身寒门,被几次升迁都被楚丞相特意关照过,如今才能坐到这个位子上。宋远为了避嫌告病不出,刑部现今能办实事的就是这位主事了,也是因此他才能进到这上书房来。
      明德帝还没开口,一直一言不发的陆永年突然开口道:“柳大人已经知天命,半生蹉跎也不过是个五品官,自然一张嘴就是一股子酸气。陛下为什么启用年轻人,难道今日堂上各位大人不知?”陆永年说这话时,面上带着谁也挑不出错来的笑容,落在柳大人眼里近乎嘲讽。陆永年对明德帝深深一揖,继续道:“若是柳大人年轻时也像楚大人这般年少有为,恐怕也不会到了如今这把年纪还只是个处理案牍的劳形之人了。”
      这番话把柳大人说得一口气上不来,他满是青筋的手皮肉松垮,捂在胸前,几欲昏厥。陆永年好似没看见,对明德帝道:“陛下,微臣与小楚大人确实年轻,但如果不给年轻人机会历练,到了柳大人这个年纪也只会说空话而已。陛下之政,难道要永远依靠一群年轻时畏手畏脚、年老后只说空话之徒吗?!”
      这番话可谓是掷地有声,一时间就连萧派的吏部尚书白森、户部尚书谢石都不知道如何回答。屈平不紧不慢地站出来道:“陆翰林莽撞了,理应向柳大人赔罪才是。”
      明德帝也被陆永年的话说得一愣,随即便笑起来:“太傅说得不错。不过绵英是否应该赔罪,还是等绵英和濯卿从敬县回来再说吧。毕竟为人臣者,为国尽忠才是第一等要事。若是为了一己私怨阻挠国事,恐怕不是人臣之务。”
      绵英是陆永年的字。柳大人听了明德帝这话,如芒在背。剩下的人知道,明德帝这是已经决定了,若要说还要争取换掉楚沉的希望,恐怕只能去长公主面前再费一番唇舌了。
      几位大臣站起身来,要向萧钺告辞。还没等他们行礼,上书房外就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微臣长公主府远芳请见。”
      明德帝微微一挑眉,示意各位大臣坐下:“诸卿且先安坐,不如先听听皇姐有什么吩咐。”
      大臣们依言坐下,小太监给远芳开了门。远芳走进上书房,见到各位大臣都在,猜到他们应该也在争论楚沉之事,微微一笑,行完礼后对明德帝道:“微臣奉长公主之命而来,殿下赏赐小楚大人一件羽纱鹤氅,近日天寒,恐要落雪,给小楚大人抵御雨雪。”
      明德帝笑道:“皇姐一向是体贴人的。朕会告诉濯卿,等他身子好些就去皇姐府上谢恩。”
      远芳笑道:“殿下特地嘱咐了,小楚大人的身体要紧,若是实在勉强,就不必谢恩了,没得折腾一趟,再折腾出病来,把殿下的好意折腾没了。微臣职责已尽,公主府中殿下还在等微臣回话,微臣告退。”说完,不等明德帝准许,恭敬地退出了上书房。
      房内众人都明白,长公主也对楚沉和陆永年一起去接殷娘没有异议。
      柳大人在心内不甘地长叹一声,和其他人一起行了礼出了上书房。他走的时候狠狠剜了陆永年一眼,陆永年当没看到,气得柳大人牙根痒痒。
      柳大人跟在楚丞相身后,壮起胆子上前和这个这辈子担任过的最低官职都比他担任过的最高职位的丞相说话:“丞相大人,咱们真的就让小楚大人去吗?小楚大人......”
      “会不会秉公执法”几个字还没说出口,楚铎转过头来看着柳大人,柳大人胆怯地闭上嘴看着楚铎。楚铎淡淡道:“‘秉公执法’?柳大人所说的‘秉公执法’,指的是什么?”
      柳大人没料到楚铎会有这么一问,一时间愣在当场。楚铎摇头,拍拍柳大人的肩膀:“柳大人,福兮祸兮所依,祸兮福之所福。”说完就走了,留下一头雾水的柳大人站在原地。

      楚沉睁眼,看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太监站在床前。他用手撑起身子坐起来,小太监忙上前来扶他。楚沉靠在床头,问小太监:“你是施公公的徒弟?”
      小太监热络道:“回小楚大人的话,奴才是施公公新收的徒弟,叫小德子。您渴了吗?奴才给您倒水喝。”说着就转身倒了一杯水捧给楚沉。
      楚沉接过来抿了一口,稍微润了润嗓子,把茶杯递给小德子:“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巳时二刻了。”小德子一边回答,一边叫外面的宫女拿洗漱的水进来。楚沉被他搀扶着下了床,小德子拿起衣服示意楚沉伸手。楚沉还是不习惯,小德子手脚麻利地帮他系好外袍,楚沉轻咳一声道:“我还没到断了手脚的地步,你不必这样。”
      小德子一听,惊得跪了下来:“小楚大人!奴才就是来伺候您的,要是伺候的不好,您直说;可千万别不让奴才伺候啊!施公公会打断奴才的腿的!”
      楚沉一愣,他还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转念一想明白是下面的人怕被施公公骂,笑道:“我看施公公也不是这等不疼徒弟的人。再说了,伺候得尽不尽心,自然是我说了算。我说你伺候得好,那就是伺候得好。但要是我觉得你太多事,那可算不上伺候得好。”
      宫女们布置好洗漱的东西,楚沉自己动手洗漱干净,回头一看小德子还跪在地上,装作刚回过神来,惊讶道:“还跪着干什么?我刚才没让你跪,去看看早上的药熬好了没有,再把纱布、药膏去太医院领回来,早上该换药了。”
      小德子垂着手,恭敬地站起来,对楚沉应了声“是”,便退出暖阁去太医院了。
      来往的宫人们见楚沉这般行事,原本心中的轻视之意已经消散无踪。不用楚沉吩咐,一个宫女提了食盒过来,布置好早膳,楚沉道:“辛苦了,你们先下去吧。”宫女们低头退下。
      楚沉一边吃着清粥小菜,一边心下暗自盘算。看明德帝的样子,大概自己以后住在宫里的时候还有很多。他不能再像之前对待小全子一样对待身边人了。
      他确实不习惯身边围着一群人服侍,而且一群人服侍也给了别人监视他的机会。
      身边人一多,楚沉总觉得自己陷入了旁人织好的网中,人人的眼睛都像是这张网里的丝线,勒在楚沉的脖颈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楚沉吃完早膳,叫宫女进来收拾。没过多久,小德子便挎着一个木盒回来了,他见到楚沉,细声细气地行礼:“小楚大人,您要的东西到了。”
      “嗯,你放在桌子上,把药拿出去煎了,换药我自己来。”楚沉对他点点头。小德子一脸欲言又止,抬头看看楚沉的脸色,又把“奴才帮您上药”这句话咽了下去,按照楚沉所说的做了。
      小德子出去之后,帮楚沉把门带上了。楚沉慢吞吞地解开才穿好的衣服。章太医确实是神医,昨晚有大半的伤口都裂开了,只过了一个晚上,这些伤口便重新合拢,不过离完全痊愈还有一段时间。
      楚沉站在一面穿衣镜面前。这镜子是楚国的工匠仿照多年前波斯进贡的镜子所制,不仅比寻常镜子大得多,还十分清晰,能把人照得纤毫毕现。楚沉把身上的纱布揭开,为了防止扯到伤口,他动作轻缓,皱着眉头,认认真真地先把之前敷的药膏擦去,然后再换上新的药膏和纱布。
      一个人换药确实不轻松。等楚沉换完,出了一身大汗。他现在算是终于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道口子了。有些口子的位置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小德子守在暖阁门前,心里十分不安。师傅让他来伺候楚沉,特意告诉他,他虽然伺候的人变了,但是楚沉是陛下的臣子,他的主子自然也是陛下,陛下问什么,小德子都要答得出来。但是看现在这情形,小德子心里怕得直打鼓。小全子的下场他不是不知道,施公公可能是无意的,安排小德子住了小全子的房间。施公公的徒弟,住的房子自然是好的,但是宫里那么多供宫人奴婢住的屋子,施公公偏偏就安排给了小德子这一间,小德子是个聪明的,他不得不多想。
      正想着,小德子听到一阵细微而连绵的脚步声。这声音小德子很熟悉,是陛下来了。他忙跪下行礼:“奴才参见陛下。”
      明德帝穿着明黄色常服,在暖阁门前站定,看见小德子在门外,问道:“怎么,濯卿还没起吗?”
      小德子跪在地上,努力抑制住自己的颤抖:“回陛下,小楚大人在换药,不许奴才们进去侍候。”
      明德帝看着小德子,没有说话。施公公上前一甩拂尘,拂尘的尾部甩在小德子脸上,留下几道红痕:“偷懒的奴才!小楚大人伤得那么重,怎么能让他一个人换药!你们偷懒,还找出个托词来!”
      还没等施公公有下一步的动作,暖阁的门开了,楚沉衣着整齐,对明德帝行礼:“还望陛下宽恕小德子,是臣不让他们侍候的。”
      明德帝笑着阻止了楚沉下跪行礼的动作,上前几步托住他的手臂:“既然如此,那就暂且不追究了。濯卿身体恢复得如何?”
      楚沉顺着明德帝的力道站起身来,笑道:“章太医妙手,臣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明德帝把楚沉扶到桌边坐下,活像扶着一尊被打碎之后刚刚粘好的瓷制塑像。明德帝坐在楚沉对面,道:“濯卿的身体要紧,万万不可逞强。施伯,还是叫章太医来再看看。”
      施公公应声而去。楚沉从明德帝的态度中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之前明德帝对他虽然也是如此无微不至,但是似乎没有今天这么急切地想要知道他的伤情到底如何。
      楚沉决定问个清楚:“陛下日理万机,微臣身体这点小事,陛下就不必挂在心上了。”
      明德帝的脸上闪过一抹愧疚之色,他开口道:“濯卿受的这身伤,多半也是因朕而起,朕怎能不关心?不过,朕还有一不情之请......”
      楚沉心里冷笑一声,萧钺说的不错,他这身伤,其实是长公主为了告诫他不要忘了自己最开始是和谁结的盟而受的,确实可以算是为了萧钺受的伤。萧钺这么说,其实是想告诉楚沉,他已经猜到了楚沉和长公主的联系。
      猜到了楚沉和长公主的联系,还肯这样优遇,如果楚沉是个心软之人,恐怕已经感激不已,要为明德帝肝胆涂地了。
      不过经历了这么多,楚沉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长公主和明德帝之间的位置,只是一枚骑墙的棋子,因此他抛开心里的那点怨怼,脸上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陛下说笑了。臣是陛下之臣,有什么能为陛下做的,陛下尽管吩咐。”
      明德帝看着楚沉的表情,楚沉也在看明德帝的神色。明德帝见过楚沉只是楚沉的神色,楚沉也见过藏在萧钺皮下的“谢泉”的表情,二人都知道对方不过是演给对面的“皇帝”“骁骑营中郎将”看,一时间都觉得索然无味。
      暖阁里没人说话,顿时显得冷清了下来。这时,施公公带着章太医来了,对明德帝道:“陛下,章太医到了。”
      明德帝转身,看着章太医道:“您先给濯卿看看。”章太医行了一礼,站起来给楚沉诊脉。明德帝接过施公公奉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楚沉盯着章太医的脸色,章太医凝神诊脉,刚把手指从楚沉的手腕上挪开,便听见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楚沉和章太医都被吓了一跳,原来是明德帝不知怎的,突然开始咳嗽起来。章太医忙和施公公一起给明德帝顺气,明德帝从施公公手里接过帕子,捂着嘴好一通猛咳。楚沉在一旁看着,觉得奇怪。他记得萧钺之前确实受了风寒,但是那时候距离现在已经快三个月了。
      风寒不是什么大病,更何况萧钺身边圣手无数,怎么会连这区区风寒都治得拖拖拉拉?
      好容易明德帝止住了咳嗽。他把掩住口鼻的帕子拿开一看。立马就被施公公劈手夺去。施公公转身对其余宫人道:“陛下要清静清静,人太多了,你们都出去吧。”宫人们鱼贯而出,施公公还把暖阁的门关上了。
      楚沉见施公公如此作为,再看章太医凝重的神色,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他站起身来道:“陛下龙体有恙,臣再次多有不便,先行告退。”他刚抬起手要行礼,手臂上就搭上了一只毫无力气的手:“濯卿坐下。”
      楚沉抬头,看见明德帝因为刚刚的剧烈咳嗽满是酡红的脸。明德帝看着他,眼神中透出几分如释重负,动作却不容置疑,手上使出能使的力气压着楚沉的手臂,示意他留下。
      这几分力气对于现在的萧钺来说已经算是全部,但是楚沉感受到的力度,只需要他轻轻一甩就能甩开。楚沉还是顺着萧钺的意思坐下了,看着章太医面色凝重地开口:“陛下要爱惜自己的身子,每天夜里至少睡四个时辰。有可能的话,中午也睡一个时辰为佳。饮食上要清淡,穿衣不要贪图轻薄,最近天气越发冷了,大可多叫宫中的人做几件狐裘,狐裘多加一层棉絮,不能再着凉了。”
      章太医说一句,施公公点一次头。章太医说完,施公公拿了纸笔过来给他写药方。章太医一向沉默寡言,对病人向来是叮嘱到位、作死不管的态度,现在对明德帝说了这么大一段话,无须细问就知道明德帝的病势不甚乐观。
      楚沉见状,越发狐疑起来。如果现在的这场景是萧钺特意串通好了人演给他看的,那么萧钺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告诉他,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好让楚沉来刺杀自己,最后来个瓮中捉鳖?
      可是萧钺知道楚沉会下蛊,如果楚沉真的动手了,除非萧钺身边人有足够的把握确定萧钺的健康,否则这个计策简直就是把萧钺的性命送到楚沉的手里。
      还有一种可能,萧钺现在的样子,确实不是假的。
      楚沉偏向后一种猜测,只是他越发觉得迷茫,萧钺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盯着萧钺,萧钺看向他的眼神里,竟然多了几分干净柔软的笑意。
      像是那个已经消失在世上的谢慕野的笑意。
      楚沉的心里一团乱麻,不知道萧钺唱的是哪一出。
      章太医写完方子,明德帝表情轻松,问道:“濯卿的身体如何?”
      “只要不再淋雨,不再长达三四个时辰久坐,伤口不会再开裂,不出十天即可痊愈。”章太医又恢复了平时的冷漠模样。
      明德帝不问自己的身体,施公公是忍不住一定要问的:“章大人,陛下的身体......”
      章太医皱起眉:“死不了。”
      明德帝听了这三个字,颇为高兴:“那就好。”
      施公公可一点儿也不高兴:“章大人!您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陛下的身体自然是无恙为好,怎么一个‘死不了’就能糊弄过去呢!”
      章太医的脸上头一次出现几分惭愧之色:“施公公,以我如今的医术,确实只能保住陛下的性命无虞。”
      这句话一出,连楚沉都变了脸色,施公公更是手里的拂尘都在抖。这屋子里四个人,唯独明德帝十分轻松地站起身来,带着几乎算是愉悦的表情对着章太医姿势郑重地深深一揖:“那就劳烦您,保朕十年性命。”
      章太医静静地站着受了这一礼:“陛下有此言,臣必当竭尽毕生所学。”
      施公公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章大人!您倒是给个准话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这病从几个月前开始,到现在都没好呢?”
      章太医坐在凳子上,捻着胡子道:“陛下的病一开始是风寒,还有些发热,烧退了之后,有些咳疾未愈,也属平常;但是这咳疾原本应该在五副药后就见好转,不知为何,陛下却随时都会犯,尤其在劳累、受凉之后。从脉象上看,也不像肺炎,也不是痨病,但却有损害五脏之势......”章太医沉默了,施公公听得满眼含泪,追问道:“那您有没有办法,缓解陛下病痛?”
      明德帝抬手,示意施公公不必再问:“施伯,不用问了。章大人既说能保朕十年,那必然一天都不会少。十年之后,我也应该再无留恋了。”
      施公公低头抹去从皱纹丛生的眼角溢出的泪,低声道:“陛下,十年健康与十年病痛,怎么会一样!更别说,陛下还年轻,本该还有数十年的日子......”
      施公公越说,声音越低。楚沉从一开始萧钺求章太医保他十年的时候,就有些恍惚。现在看到施公公暗自流泪,心下迟钝地隐隐酸痛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被眼前的这一幕打动,意识到萧钺只不过是一个和他同龄的年轻人,为一个年青人受病痛折磨而感到惋惜,还是为这个人曾经承载过另一个他以朋友对待的“人”,而他本人却即将消逝而感到酸涩。
      如果萧钺一死,谢泉恐怕就真真正正地消失在这世上了。
      楚沉从桌边站起来,拉过萧钺的手腕,细细为他诊脉。章太医有些惊讶,施公公听见响动,也忙收了眼泪,用衣袖在脸上胡乱一抹,盯着楚沉的动作。楚沉仔细地感受着萧钺血管中血液的鼓动,半晌后收回手指。
      施公公半含期待地问:“小楚大人,您觉得怎么样?”
      章太医之前并不知道楚沉学过一些医术,即使知道,他也不觉得楚沉能够胜过自己。不过他现在面对明德帝的症状,束手无策,他也愿意听一听楚沉的见解,难说会有他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楚沉看着施公公期待的眼神,再转头看见章太医的神色,摇摇头:“没有被下蛊的痕迹。”
      蛊术和医道,两家算是表亲,互相都有相通之处。章太医于医道上造诣颇深,如果萧钺被下了蛊,他自然是能够看出来。但是他从几个月前到现在,都没有提过下蛊的事,说明这种可能早就被章太医排除了。
      施公公倒退半步。如果楚沉说的是“有下蛊的痕迹”,恐怕他还要高兴些,起码代表着有了治疗的方向。章太医虽然早就知道萧钺没有被人下蛊,但还是对楚沉的判断十分感兴趣:“小楚大人怎么会知道......”
      他话还没说完,楚沉就从他放在桌子上的药箱里翻出一根银针,刺破了自己的食指,将一滴红豆似的血液滴在萧钺的茶盏中,递给萧钺:“陛下若信我,便请满饮此杯。”
      施公公见状大惊,忙上来要把楚沉手里的杯子接过来,先给章太医看看。萧钺神色温柔地看着楚沉,抬手止住施公公的动作,伸手接过茶盏,一仰脖喝干了里面的东西。
      明德帝放下茶盏,章太医上前来给明德帝诊脉,眼神中流露出惊异之色。施公公看着章太医的脸色,满脸欣喜道:“章大人,怎么样?”
      章太医松开明德帝的手腕,对施公公道:“陛下病痛可以暂缓。”施公公欣喜非常,却也和章太医一样疑惑地看向楚沉。章太医心中隐隐有个答案:“莫非,小楚大人您......”
      楚沉摇摇手:“偏方而已。”
      休蛊之体的血液,理论上是不能够直接解蛊的,要不然休蛊之体也不会如此稀少——有一个休蛊之体在,什么蛊都能用他的血来解,那岂不是每家每户都要备一个休蛊之体以防不测——但是从休蛊之体的形成理论上来说,休蛊之体的血液确实有可能可以暂时压制某些蛊。
      休蛊之体,从武安朝那位苌麾将军的记载来看,形成方法之一是取两岁以内的乳儿,在其吃食中混入不同的蛊,直到他再也不会呈现出中蛊的症状为止。
      这个过程,苌麾没有写需要多长时间。实际上,就连楚沉自己也不清楚。
      楚沉自从记事以来,就已经是休蛊之体了。
      章太医没有继续问下去。如果楚沉真如他猜想是休蛊之体,那么这必然是一个秘密。而他在宫中任职多年,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不要多管闲事。
      施公公听了章太医的诊断,十分高兴,看向楚沉的眼神几乎像是在看再世华佗,看得楚沉身上一阵发毛。萧钺看着三个人,笑道:“好了好了,朕不是还活着吗?还没到死的那一天,都别担心了。”
      施公公听不得“死”字:“呸、呸、呸!陛下,这话可不能乱说!”
      “行了,既然朕还有命在,也就都把眼泪鼻涕收一收,还有满坑满谷的事情等着朕呢。”明德帝示意施公公把东西拿出来,施公公忙收回擦眼泪的手,从袖中拿出一卷明黄色的丝帛来:“楚沉接旨——”
      楚沉一惊,不知道萧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要跪下接旨时,明德帝伸手拦住他:“濯卿刚才有献血之功,坐着接旨吧。”
      楚沉只好坐在椅子上,听完了施公公念的旨意。原来是派他和翰林陆永年一起去敬县接殷娘。
      “臣谢主隆恩。”楚沉还是跪下谢了恩,明德帝亲自弯腰把他扶起来,示意他继续坐着。
      明德帝看着楚沉,突然对施公公道:“传朕口谕,楚沉、陆永年敬县一行,规制比照钦差,虽无节钺,见楚沉如见朕。”
      施公公应“是”,转身出去传谕旨。章太医知道自己应该走了,于是告退离开。楚沉按照礼仪又要谢恩,又一次被明德帝拦住。
      “濯卿,你能不能不要认为谢泉已经死了?”萧钺,也就是明德帝,看着楚沉,神色恳切。
      楚沉的神色冷下来:“陛下说得对,‘谢泉’不是已经死了,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明德帝叹了口气,放开了抓着楚沉的手:“我会努力让你明白,‘谢泉’一直都在。”
      楚沉不想再听这些话。他站起来,对明德帝规规矩矩地行了臣子该行的礼,道:“陛下累了,臣伤势未愈,不日又要出发去敬县,也需休养,臣告退。”
      明德帝没有阻止他离开。萧钺的眼神看着楚沉走向暖阁的门,就在楚沉推开暖阁的门,要迈步跨出去的那一刻,萧钺叫住了他:“你这几天好好休息,行李朕会让人收拾。对了,今年宫里新做了一件鹤氅,是莲青羽纱的,不知道路上会不会下雪,你走的时候朕让人给你带上。”
      楚沉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些事明德帝吩咐给施公公去做就好,没有必要特地告诉他。不过楚沉还是谢了恩,走出了暖阁。
      只有萧钺知道,长公主送来的那件羽纱鹤氅,是一件茜素红的鹤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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