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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竹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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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永年,楚沉对他还有过几面之缘。这人并不是世家出身,和楚沉第一次见是在文举和武举放榜之后的琼林宴上。当时楚沉是武榜状元,陆永年是文榜状元。两人分别坐在左右两张桌子边,楚沉身为武状元,看上去却是一脸斯文样;陆永年身为文状元,眉目间倒是颇有几分英豪之气。
若是让人来猜楚沉和陆永年谁是文状元、谁是武状元,不知真相的人恐怕有七八成都会猜错。
而在楚沉成为骁骑营中郎将的这半个月中,常常在明德帝的身边见到这位状元郎。明德帝在下了朝在折子上批上“已阅”之后,会在用完午膳之时专门留半盏茶的时间等陆永年来求见。
陆永年现在是翰林院修撰,这职位说起来是要跟着翰林院大学士一起修史的,但是楚国的大学士们老的老死的死,到了明德朝竟无一人可凭借资历才学担起大学士一职。原本屈平作为帝师,当然是够格的;但是屈家一家子老小都是顽固,不肯平白担了这虚职,谦谦让让地拱手把这职位让了出去。旁人一看,连屈家都不敢担这位子,自然也不敢忝着脸向明德帝毛遂自荐,于是这翰林院只有几个顶着内阁学士的名头吃朝廷俸禄的庸碌之人,剩下的就是明德帝这一朝新选上来的年轻人。
翰林院没有领头羊,修史的事在先帝武安年间又早早被屈平一肩担了去,因此翰林院中的人竟是白白拿着朝廷食禄,闲得陆永年浑身难受。翰林院就在皇宫南墙根下,有一道后门直通皇宫的角门,因此陆永年时常给明德帝上折子,借着明德帝召见的名头天天进宫,把自己一身的闲骨头折腾起来。
陆永年每天在早上接到明德帝的口谕,然后稍微正正仪容,匆匆吃过午饭,便要进宫等明德帝宣召。明德帝用完午膳之后,去梨园听戏之前,就在那半盏茶的时间里召见陆永年。楚沉还记得有一次明德帝召见陆永年的情形。陆永年一身黛青色的圆领袍,快步进了含元殿的书房,干净爽利地一捞袍襟,对着明德帝行礼:“微臣陆永年参见陛下。”
楚沉当时站岗站得百无聊赖,又是午后,脑袋十分昏沉。听到陆永年的声音,睁眼一看,原来是那个像武状元的文状元。
明德帝之前也没有和陆永年多交谈过,见他如此,眼前也不禁一亮:“陆卿请起。陆卿的折子,朕已看过。陆卿觉得,魏家凶案还有蹊跷,应该等黔州之事查清后再一并发落,对否?”
楚沉不知道陆永年还给明德帝上过这种折子。他之前只觉得魏家兄妹的发落也算是合时宜,平息了郢都内沸腾的民议。陆永年的这个看法,他还从未考虑过。
陆永年一捞袍襟站起来,动作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楚沉看着他,心中觉得十分奇怪。
陆永年的举手投足,已经不是“像”武人的程度。他简直就是一个武人。或者说,有些时候如果楚沉不刻意做出一番武人姿态,是做不出和陆永年一样的举止仪态的。
而在楚沉看来,陆永年很可能全身都处于紧绷的状态。如果这不是因为他第一次单独见明德帝而紧张,那这背后也许很能说明几分问题。
“微臣以为,魏家兄妹既然和黔州之事瓜葛颇深,此时处置,颇为不妥。若是日后黔州之事尚需魏家兄妹对质,或是此事另有隐情,如今的处置岂不是平白给之后的事情添了麻烦?”
明德帝听了,也不说话,只是笑着转头看向楚沉:“濯卿,你调查了此案,你觉得现在处置如何?”
楚沉没想到这场对话会波及到自己,,对明德帝行了一礼道:“微臣以为,魏家兄妹一案,魏家事小,黔州事大。若不先处置魏家兄妹,恐怕举国上下民议纷纷。”
明德帝点点头:“不错。不过这应该只是濯卿的第一层意思吧?”
楚沉沉吟道:“不错。魏家兄妹不处置,朝中可能和黔州之事有瓜葛的人就不安心。甚至于可能会有借魏家兄妹在郢都之事张冠李戴到千里之外的黔州之事上。”
“濯卿果然是国之栋梁。”明德帝颇为得意,看向陆永年:“陆卿公义,一心想为黔州的二十三个枉死之人查清冤情,此心可敬。”
陆永年恍然大悟,脸上显出真诚的感激之色:“陛下深谋远虑,微臣不及。不过为何魏家兄妹不会是黔州之事真正的凶手?”
明德帝伸出手指,拨弄着悬在笔架上的毛笔尖,道:“朕比那魏文韬大不了几岁,朕都不能坐镇郢都,在千里之外的黔州悄无声息地让二十三个人死于非命。那魏文韬是什么惊才绝艳之人,难道就凭他那背得半生不熟的几句圣人言?”
楚沉站在明德帝身后,看着身着龙袍的年轻帝王的背影。笔架上的那只笔被明德帝玩弄于指尖之上,在笔架上滴溜溜地乱转。明德帝冠冕上的玉旒微微晃动,发出隐晦的撞击声。
那天明德帝穿的是一身银白色龙袍。墨色的丝线在他背后绣出一条须爪张扬的龙,浑身云雾掩映,仿佛下一刻就要腾空而上。
那是楚沉第一次感觉到明德帝不是一个真正的草包。
他极有可能是一条潜龙。
陆永年先是一笑,又露出几分忧虑来:“自然不会。如今朝中像魏文韬一样的世家子弟不知凡几,微臣为陛下所忧。”
继明德帝之后,陆永年的直白也让楚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陆永年说这话时,脸上的真诚几乎浓得能滴下水来,楚沉寻不出他故意说这话讨好明德帝的半分端倪。
而后面几次明德帝召见陆永年的时候,楚沉也都在场。在他看来,陆永年几乎不擅长掩饰自己的任何反应。
楚沉觉得诧异。在楚国的朝廷之上,除了屈平,恐怕陆永年是唯一的不掩饰自己真实反应的人。
屈平不掩饰自己的反应,是因为他遵守君子之道,不说不实之言。陆永年的不掩饰,更多的像是一种一直被呵护得完完整整、从总角的童稚时光保留到现在的纯真,没有屈平的那份古板,多了几分率性。
楚沉十分疑惑,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这样的一个十分心思都露在人前的文状元来,还是一个举手投足都带着武人风度的文状元。
不过楚沉并没有机会表达自己的疑惑。在书房中的其余三人,在听到明德帝说出“陆永年”三个字时,脸上都露出疑惑的神色。屈平最先说话:“陛下若是想在年轻一辈中选出可堪一用者,陆翰林自是其中佼佼。但兹事体大,恐怕尚需朝中老练者参与引导。”
明德帝的嗓子完全咳哑了。他深吸几口气,勉强对屈平道:“不过是去一个小小县城押送女囚,在大理寺找些老吏跟着去也就是了,何必总要有年长者包办庇护?太傅,若是朕一直都在您的教导下处理国事,何时才能成为一个不负皇考期待的帝王?”
明德帝低吟一般说完这句话,实在支持不住,从施公公手里接过帕子,一只手将帕子按在自己面上,手背上青筋毕现,竟然生生止住了下一阵咳嗽。屈平听出了明德帝的弦外之音,端端正正地在书桌前跪下来,动作缓慢而坚定地对明德帝行大礼:“陛下圣明。”
“圣明”仿佛是屈平对明德帝的认可,既是对他派陆永年去接殷娘的认可,也是对他作为一个帝王的认可,其中似乎还包含着屈平不屑剖白的心迹。
圣君明主,不疑己师。
屈平对自己的教学成果很有信心。
屈平都说服不了明德帝,白森和谢石也不想多费唇舌,只得跟着屈平一起行了礼退出来。楚沉也告退。他退出书房之前,看着书桌后又开始咳嗽的明德帝,想起白天在仙女庙的事情,心中浮现出一个主意。
楚沉迈出书房,冷不丁地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人搀起来:“楚大人,您是回暖阁吗?”
原来是小全子。楚沉看着小全子扶着他的手,对小全子道:“不错。一会儿你去太医院看看章太医在不在,在的话找他多要些伤药,也省得每次都劳烦太医。”
小全子答应下来。楚沉被扶着回到暖阁。他身上的伤没有一处不疼,疼到现在,楚沉甚至有些习惯。
他坐在床·榻上,吩咐小全子让人把洗漱的东西送进来,又催促小全子快去太医院。小全子一走,楚沉洗漱完,又吩咐服侍的宫女太监没有吩咐不得打扰,自己装作支持不住的模样,当着最后一个走出暖阁的宫女的面吹灭了床头的蜡烛。
此时不过是黎明,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楚沉在床上躺着,静静听着暖阁外的宫人的脚步声。暖阁的门被推开了一条小缝,小全子探头探脑地看了几眼,发现楚沉睡着了,正要关门时,楚沉一翻身面对着门,装作被吵醒,语气不悦道:“小全子?进来。”
小全子恹恹地低头进来,暗自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听小安子的劝,非要过来看一眼。小全子走向烛台,要把蜡烛点上。他才刚向着烛台迈出一步,就感觉自己的喉咙处有一处冰凉的尖刺正贴着自己的皮肤,顿时汗毛倒竖。他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语气,问道:“楚大人有什么吩咐?”
楚沉暗自向旁边挪了一步,避开门缝外透进来的光。他凑近小全子耳边道:“把你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躺倒床上去。”
如果小全子能够忽略自己脖颈间的尖刺,这句话似乎还能听出几分旖旎之意。但是小全子很清楚楚沉不是在和他调情——如果刚才小全子再往前走一步,他不仅会获得一段被鲜血覆盖的脖颈,还能发现烛台消失了。
烛台上用来固定蜡烛的尖刺,正抵在他的喉间。
现在已经是黎明时分,那场大雨还在下。今早如果明德帝上朝,必然会接到一些官员对于河流堤坝稳固性的担忧。大雨盖过了室内的一切声音。从被推开的那条门缝里,楚沉能闻到微弱而潮湿的泥土气息。
小全子努力控制着不住颤抖的身体,按照楚沉所说,在原地把自己的太监外袍脱下来,然后安静而迅速地向床榻走去。他躺进被窝,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贵人的被褥,就被楚沉点了哑穴和睡穴,当即便躺在床上十分乖巧地睡了过去。
楚沉把烛台的尖刺从小全子喉间移开。他伸手在小全子的手掌上狠狠地掐了几下,几乎要把小全子掐出血来。床榻上的小全子呼吸均匀,纹丝不动。楚沉放下心来,先把门关好,把烛台放回原位,摸黑从地上拿起小全子的外袍,脱下自己的衣服换上小太监的服装,低着头出了暖阁。
楚沉之前已经和其他宫人们强调过,自己不希望被暖阁之外的声音搅扰,因此暖阁外只有几个困得如同小鸡啄米一样点头的小太监,并没有旁人。楚沉一开始还担心小全子的衣服自己穿上会显得滑稽,没想到小全子和楚沉的身量其实差不多,只比楚沉略矮一些,平日里小全子天天伺候人,倒看不出来身高到底如何。
小全子这件外袍的下摆已经被雨水浸透了。楚沉低着头,快步从暖阁外面的回廊走出来,沿着回廊走向一个月亮门。
几片凉浸浸的下摆又一次被水浸湿,沉甸甸地贴在楚沉的靴子上。月亮门后面是御花园的一角,楚沉借着假山的遮蔽,从嶙峋的怪石后面寻找能遮住自己影子的阴影,伏低身子向着御花园另一边的宫殿潜行。
御花园另一边隐在雨幕之后的宫殿,就是婉宸宫。
皇宫之中,向来是越靠近皇帝寝殿的位置越尊贵。婉宸宫算是离含元殿近的宫室之一。楚沉爬上了假山后面的树,借着狂风袭卷树干、枝叶疯狂摇晃的时候,从自己脚下的树上一跃跳到了一座亭子的顶上。
郢都地处南方,冬日里不是所有的树都会落叶。离亭子顶最近的另一棵树,恰好是一株松树。楚沉在树梢上凌空一点,轻身落到被松树层层华盖一般的枝桠遮蔽了几乎所有光线的角落里。而在松树的后面,是婉宸宫的一道偏门,当年留给婉宸宫小厨房的人走的。
楚沉身上的衣服这么一折腾,已经完全被浇得从里到外湿得彻底。太监的衣服用料极易吸水,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浑身的伤口在这般冰冷的重压下再次齐声委屈地嚎叫起来。楚沉感觉自己额头上的冷汗混合着雨水一层接一层地冒出来。他伸手折了一支松枝,张嘴死死咬住。剧烈的疼痛差点让楚沉咬到自己的肉,松枝的清香从他鼻尖直冲脑门,楚沉灵台勉强一清,吸气翻身一跃,进了婉宸宫。
二进婉宸宫,楚沉已经能够分辨出婉宸宫的大致构造。他从东偏殿的窗户翻了进去。上次他来,主要是在婉宸宫的西偏殿找了一番,没什么发现。东偏殿看起来更像是婉宸宫主人当年的书房,靠近院子的地方围了一个小凉棚,外面用篱笆圈了一小块地出来。地里的植物还有人在照顾,即使主人已经仙逝多年,也没让这一小块花圃落得个荒草丛生的下场。
花圃和东偏殿之间用一扇雕花葡萄瓜蔓纹样的螺钿檀木门隔开。楚沉迎着风雨,用力推开门,蹲下身来仔细分辨花圃中的花。其中能入药的芍药、牡丹他认得出来,其余的奇珍异种他就完全不认得。风雨实在太大,才开门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楚沉的身上又里里外外湿了个透。他赶忙关上门,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甩掉,靠近门边的一个烛台,又从荷包里掏出燧石,把烛台上挂满了蜡泪的蜡烛拿在手里,铜制烛台的边沿摩·擦燧石打出火花,点燃了蜡烛。
楚沉端着烛台,打量着这座陌生中透着熟悉的偏殿。花圃的对面,是一个极高的立柜,几乎有两人高,顶部和黑暗中的横梁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花圃的左边墙上,是一整面墙的书。书架和花圃对面的立柜一样高,书架下面是一张书桌,上面摆设着文房四宝。书桌旁边摆着一把梯子,是用来拿上面的东西的。花圃右边,东偏殿和正殿相接的地方,没有柜子、架子、屏风一类东西做隔档,只有流水泻地般的帐幔。这些帐幔时不时会被从门窗中透进来的风掀得动起来,似乎是在暗夜中不甘被遗忘的鬼魅。
两面高得有些奇怪的柜子像是耸立的巨人,居高临下地盯着楚沉这个沉默的来客。一般居室中的立柜和架子,高度不会超过一人半,再高的话,拿上面的东西就要用梯子或者高凳,十分不便。
在楚沉看来,这样异常的布局往往意味着这间屋子里有暗室。异常高的架子、柜子,通常用无数重复的阁子和物品来掩盖机关所在之处。
楚沉想到这里,一阵狂风从外面席卷而来。楚沉站在门边,被从门缝里溜进来的细而锋利的风吹得凄神寒骨,浑身上下的伤口更疼了,让他不得不把嘴里的松枝咬得更紧些。
楚沉打量着那一整面墙的书,决定先把对面的立柜排除了。立柜和书架的高度虽然相差无几,但是立柜要比书架窄得多。如果是楚沉要在这间偏殿中设计一个暗门,那么无疑是把暗门设计在书架背后的墙上更难以被找到。
楚沉走向立柜,烛火被他走动带起的气流吹得晃晃悠悠,兢兢业业地演绎着“风中残烛”四个字。他先伸出手在柜门上仔细摸索了一通,没发现有什么一开即死的机关,于是便打开立柜,看看这么高的柜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檀木柜子的门被打开,里面幽深的空间被烛火昏黄的光晕浸润,柜子里的东西被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展现在楚沉眼前,让他觉得匪夷所思。
两人高的立柜里,从最上面到楚沉的头顶以上一个小臂的距离,是三层隔板,上面密密麻麻地放着样式各异的锦盒。而从最下方到楚沉头顶一个小臂的距离处,挂着几十件用料讲究、做工精美的女子衣裙。
这些衣裙被昏黄的烛火照亮了一部分,更多、更深的细节隐在黑暗中。它们飘飘摇摇地挂在衣柜里,像是一只只从衣柜深处飘出来的鬼魂,在光晕里静静地看着楚沉。
楚沉转头看了看一旁几乎顶到房梁的书架,又转头看着面前的衣服。这些东西应该出现在西偏殿,也就是婉宸宫的寝殿,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楚沉举着烛台,伸手去拨弄眼前的衣服。他要先确认这些衣服中间没有互相连接的丝线,不至于在之后更大程度的翻扯中牵动机关。他翻完一遍,确认这些衣服之间没有这种歹毒的设计,一边暗自松了口气,一边又觉得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其实如果此时不是楚沉一个人来,或者是换一个不懂机关术但是对衣料略有些了解的人来,很轻易就能看出这些衣服的问题。这些衣服的颜色和纹样,并不符合一个已经三十余岁的高位妃嫔的贵重和体面。
这些衣服以浅色居多,浅色中又是温柔缱绻的妃色一类居多。纹样也是,更多的绣在袖口领口,裙幅上满绣了细密的各色花样,完全是一派少女衣装。
楚沉不懂这些,他最常接触的女子时白夫人,他只能通过自己的直觉品出这些衣服有问题,却不能明确地意识到这些衣服的问题到底在哪里。他暂且把这个问题放到一边。现在他手里只有这一个烛台可以照明,里面又都是易燃的衣物,烛台进不得这柜子。立柜中有横贯立柜的木棍,木棍上每间隔大概一拳的距离,就有一对雕成青鸾头的木棍向左右两边延伸。衣服挂在木棍上,下裙被系在木棍上。楚沉把烛台放在立柜外,自己钻进立柜中,先向边角里摸去。摸了一圈,没有任何一块木头有松动的痕迹。楚沉不觉得奇怪,这里如果有机关,好歹也是曾经独宠多年的白太后所设,不可能这么容易被人发现。
楚沉在一堆衣物中穿行。衣柜的材质是檀木,本就有檀木的香气;衣柜中为了保持衣服完好,又放了许多樟脑丸,味道十分清新醒神,冲得楚沉几乎已经闻不见自己嘴里咬着的松枝的清香了。
他摸到另一边,又仔仔细细摸了一遍边角,还是一无所获。楚沉迟疑着,敲了敲立柜后面的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楚沉不死心,又在衣服中穿行了一遍,把立柜后面的那块木板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敲了个遍,除了发现这柜子不适合做琴做筝之外,别无所获。
楚沉纳闷,如果机关不在后面,难不成在上面?如果是这样,那么白太后每次开启机关就要搬梯子,这样的动静难免不会被人发现,还如何掩人耳目呢?
楚沉蹲下身来。他随手在立柜的底板上敲了敲,声音中透出几分他所期待的响亮来。楚沉为之一振,从衣服里钻出去,拿了放在地上的烛台,一边注意着不让烛火燎到衣服,一边仔细端详挂着衣服的青鸾头木棍。果然不出他所料,立柜最边上的一根青鸾头木棍仔细看来,身上雕刻的翎羽花纹要比其余的青鸾头磨损得更严重些。
楚沉把手中的烛台先放在地上。他把烛台吹灭,伸手覆上那冰凉的木质青鸾头。暗门在立柜底部,他推测暗门开启时会给没有预料到的人一个下马威。
木质青鸾头有些松动。楚沉试着把它向下掰,一声机扩声响起,立柜底部的木板猛然向下开启,隐约露出一条青石板台阶来。
立柜下露出的洞口,慢慢悠悠地向外吐露着凉意。楚沉把地上的烛台先放到洞里的台阶上,然后弯着腰掀开头顶的衣服,钻进洞口,重新拿起烛台,一步一步地往下走。
洞中空气十分浑浊,好在烛台尚且能够燃烧,想来不至于有瘴气之毒。青石台阶能够容纳两个人并排走,台阶有些高,如果是个女子走下台阶,想必应该是提着裙角小心翼翼的模样。
楚沉一边走一边数,大概走了十余级台阶,眼前终于出现了平地。台阶之下,是一个十分宽敞的暗室,面积和地上的东偏殿差不多大。楚沉举着烛台左右看了看,又一次像看到上面的东偏殿异常高大的书架和立柜时感到震惊。
只不过这次震惊他的不再是家具的高大了。楚沉看见的,是一面墙的各式各样的烟·枪,和另一面墙上嵌着的各式各样的木匣。
楚沉快步朝着挂满了烟枪的那面墙走去。烟·膏这东西,一开始进入楚国是由波斯商人经过北方的大梁带来的。一开始人们觉得这玩意儿不过是个消遣,后来渐渐觉出这东西的恶毒来,大梁皇室和楚王在百年前就联手销毁了一大批,还牵连了许多世家,真真是杀的血流成河,从此后连药铺都没有这东西的踪迹了——凡是贩卖烟·膏者,本人凌迟,三族以内车裂,其余九族之人男子流放,女子充奴。这般严刑峻法之下,烟·膏总算是在九州以内绝了根。
楚沉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皇宫之中、殿底之下看见这挂满了一墙的烟枪。
这些烟枪做得很精致,象牙烟枪和玳瑁烟枪在他手里这一点烛火的照耀下泛着诱人的莹润光泽,镶金镂银的烟枪即使在这么昏暗的光线下,也显示出令人炫目的华光。甚至还有青瓷的,纯净的天青色烟枪在墙上被单独挂在一边,好像是一个误入了魔窟的仙女。
楚沉把嘴里的松枝吐出来,拿在另一只手上。直到他把松枝拿出来,他才察觉到自己的唇角被松枝上坚硬的木茬划破了一个口子。他不甚在意地舔了舔自己的伤口,凑近墙面的烟枪细细嗅去。
他想确定这些烟枪是否被真正使用过。
贴着一整墙的烟枪闻了一遍,楚沉没有闻到任何异味。楚沉稍稍放心,但是更加疑惑起来。
他重新叼起松枝,看着这些精致华美的烟枪,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这些烟枪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其主人喜欢这些材质和做工?
楚沉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先去看另一面墙上的东西。
之前为了检查这些烟枪是否有使用痕迹,楚沉已经走到了暗室底部。另一面墙上,正对着楚沉的是一个乌木箱子。楚沉把乌木箱子先从墙里面抱出来,上面挂着一把十分简单的锁。
锁有不浅的年头了,上面的鎏金已经开始发黑。楚沉随手从松枝上拔下一根松针,插进锁眼里转了几下,锁发出“啪嗒”一声被打开。
乌木箱子被打开,里面是一些给婴儿穿的衣服鞋袜,绣样精致,用料体贴。如果这些东西是在上面的立柜中被发现的,楚沉或许还不会像在这里发现它们这么惊讶。
毕竟以这个又是机关又是暗室的情形来看,这个箱子里的东西不应该如此温情而寻常。
甚至可以说,这个箱子里的温情,在这个阴暗诡异的暗室中,显得更加不可琢磨。
楚沉仔细翻了翻这个箱子里的东西,没有发现其他更值得注意的。他不解其意,把东西原样放回去,锁好箱子嵌回墙里。
他走到另一个箱子前,如法炮制打开之后,不由得愣在当场。一阵微风穿堂而过,楚沉手里的烛火晃动起来。暗室中,烛火被比它本身更加广阔几倍的黑暗包裹,好像在无声地嘶吼。
这个箱子里面,放的是满满的一箱子鸟音筒。
原本鸟音筒只不过是寻常孩童的玩物,楚沉本不应该有什么特别的感受。楚沉的脊背有些发凉。他把这个箱子暂且放在地上,快步走向下一个箱子。
下一个箱子一打开来,楚沉不禁后退了小半步。这个箱子里面,同样满满一箱的东西,是糖人。
糖人终究是不能长久之物,这一箱的糖人,有半箱已经融化变质,发出一股难闻的馊味。剩下的半箱被已经发黑的糖液黏在一起,层层叠叠,晶亮的琥珀色糖块看得人眼花缭乱。
糖人的样式五花八门,从飞禽走兽到神仙佛祖、从名士贤君到名妓淑女,应有尽有。楚沉仔细分辨了一番,发现其中反复出现的是一个头戴四时鲜花编织的花冠的少女形象。
少女由晶亮的糖液点出的眼睛,神采飞扬地看着楚沉。烛火晃动,似乎十分不安。
楚沉把这个箱子合上。他始终觉得那糖人的眼神似乎成了真,黏黏糊糊地落在自己身上。他走向下一个箱子。他已经大概猜出下一个箱子里的东西是什么了。
第四个箱子被打开。楚沉的猜测被验证了,他却丝毫没有猜想正确的兴奋。
他宁愿自己猜错了。
里面是满满一箱子皮影。这次的皮影,再也没有其他角色,只有那个头戴花冠的少女。
仙女庙、婉宸宫......
又是一阵风吹过。楚沉手里的烛火剧烈地摇晃起来。他一惊,转头向暗室口看去。
暗室口是一片纯粹而安静的黑暗,宛如一只母兽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已经落在尘网中不知所措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