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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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溶洞顶部漏下来的天光,从白昼的惨白变为微弱的星光,李华沉默着坐在大石台上,听着面前的男人满含悲愤地向自己说完了他们沦落到在溶洞中居住的原因。溶洞中一开始还有被绑住的居民一些私语声,随着男人的叙述,到了末尾,只剩下深渊之中的水流声轻柔地拂过每个人的耳畔,好像在安抚洞中的人。
李华听完,一言不发,吩咐看守男人的兵士道:“李闲,你去告诉外面的几个百夫长,放饭。拿些干粮进来。多拿些,发给这里的所有人。”
男人听到李华要给洞里的居民发干粮,怀疑地盯着李华。李华没有理会,一旁的百夫长上来一脚把男人踹倒:“看什么!校尉是体恤你们,才给你们吃军粮!”
李华挥手让百夫长退下:“我让你动了吗?”
百夫长有些惊惧地回头看向李华。他听得出李华有些生气,忙低头退下。李华转身朝洞中看守居民的兵士们道:“给他们松绑。”
兵士们面面相觑,但还是给居民们解开绳子。百夫长本想劝李华,这么做恐怕不妥。但是想到自己刚才不过是对那男人说了句重话,就被校尉呵斥,嘴角嚅动了几下,还是没有说出口。
在洞中看守居民的还有另一位百夫长。这位百夫长站在大石台的对面,对李华道:“校尉,我们不是被安县县丞叫来,平息叛乱的吗?”
李华中了武探花之后,因为他之前就在父亲西康节度使之下有军职,便回军中继续任职。他身上武探花的功名倒也不是什么用都没有,至少能让他在战场上少杀百来个人就能得到下一次升官的机会——虽然李华本人不介意多杀几个燕人,但是李华的父亲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自然还是希望儿子少上几次前线,丢掉性命的可能性就会少几分。
而李华带领的自然也不是李家的私兵,而是朝廷的队伍。之所以一个小小的安县县城能够请的来李华,是因为安县县城在之前就给朝廷递了折子,说是安县附近有一伙村民胆大包天,竟然敢在安县附近的雁门山上自立为王,不交赋税,安县县丞多次派人围剿,纷纷败在了这伙刁民的手下,请朝廷派人镇压。
安县县丞给朝廷上书的时候是今年十月,朝中头一件要事就是秋审,接下来秀才上书案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封折子竟然直到十一月才批下来。朝廷不知真假,圣旨下到西康节度使府上,指明让李华来办这件事。
西康节度使李光为,拿着圣旨对李华道:“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李华对父亲行礼:“末将明白。”
楚国地处南方,朝廷上的明争暗斗从来没断过,但是朝野上下都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朝廷内斗归内斗,但是前线的事不能和内斗混在一起,因此前线的几大节度使虽然出身于不同的派别,却从未互相使过绊子。他们深知,滔滔的长江天堑对面,才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文官不问战事,武将不涉朝政。李光为知道李华的性子,生怕李华发现这背后有些他见不得、容不下的东西,让李华成了打破这一规则的出头鸟。
现在这个百夫长提出的这个问题,也是在提醒李华,这件事他在其中,应该只是把杀人的刀。
大石台上,李华站起身来,转过脸面对着溶洞内部,看着溶洞中的居民和兵士。听了百夫长这么问,李华身后刚刚松绑的男人悄悄地活动着自己有些僵硬的手脚,眼睛死死盯着李华的背影,眼神中透出一丝疯狂。
他等着李华的回应,将身体默默地向李华的方向移动。
这个洞到底有多深,他不清楚。他只知道,他们第一次进洞的时候,原来住在他隔壁的铁牛不小心失脚掉了下去,足足有一刻钟才听见他落水。
李华身边的百夫长的眼神并没有落到这个男人的身上。李华冷厉道:“此处何人叛乱?”
溶洞对面的百夫长有些懵:“不、不就是……”
他还没说完,李华厉声打断他:“叛乱是十恶不赦之罪,九族当诛,理应有大理寺、刑部和一州刺史的批文,方可执行。批文在何处?”
男人的手已经快要碰到李华的后背,听到李华这么一说,愣在当场。他听不太懂李华在说的什么“批文”,他只是从百夫长和李华的争执中敏锐地感受到,或许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糟。
“没有批文。”百夫长对李华的用心猜到了几分,明白李华需要自己配合演完这一出戏,于是又道:“但是陛下有旨……”
“本校尉接到的旨意是让我‘处理’此事。本校尉如何处理,难道还用你来多话?!”李华的语气越发严厉,百夫长配合地道:“末将不敢,任凭校尉吩咐。”
李华身后的男人收回手,坐回原地。他抬头看穹顶漏下来的星光,闭上眼睛,强行按捺下因为亲友横死而积攒的怨恨,心中浮现出一丝愧疚。
虎子、小栓、土猪、黄牙……这次,老曾我要对不住你们了。
李华在溶洞里的这段时间,杨少唐一行人在驿站吃过饭又继续赶路,渐渐接近李华所在的安县城郊。而楚沉在这段时间里,本来该继续他巡夜上班、日夜颠倒的生活,但是邱俊扬找到他,要和他换班。
邱俊扬在楚沉点完跟他巡夜的人之后拦住了他,一张脸上既有洋洋喜气又有几分不好意思,让楚沉十分奇怪:“邱监?今日是有什么事吗?”
邱俊扬白天巡街,晚上会留在廷尉府处理一些公文。但是他除了在楚沉第一天来廷尉府的时候来主动找过楚沉之外,其余时候很少出现在楚沉面前。
邱俊扬咳了一声:“楚监,我来是想请你帮个忙。”
“哦?在下能帮上邱监的忙?邱监要我帮什么忙,尽管说。”楚沉十分感兴趣。
“楚监可还记得犬子?”邱俊扬并没有等楚沉回忆起和邱青云打过的交道,继续说道:“犬子不成器,已经弱冠了,却一事无成。我和拙荆想着,给他找个贤内助,好好帮扶,也算是先成个家再谈立业的事。”
“邱监一片慈父之心,令人动容。”楚沉客气了一句。他想起邱青云是谁了,就是他在玉楼春送一众世家子弟离京时和楚河打起来的那个纨绔。
“拙荆已有人选,我们两家也都乐意,过几天马上就是犬子的大婚之日了。犬子成家,我不可能不在场,但是公私难两全,到了那天,还请楚监替一替我白日的班。”邱俊扬说到这里,怕楚沉不答应,连忙追加一句:“楚监不用担心,晚上的班楚监不必再守,由我来即可。”
楚沉听见邱青云要成亲了,愣了一下。他的印象中邱青云还是那个爱出风头的纨绔子弟,完全想象不出他成亲之后的样子。更兼自己和邱青云年纪相仿,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好,只得露出祝福的微笑:“这是喜事,在下岂有不答应的。邱监白日劳累,若是晚上不过来,提前和钱史说一声,钱史带着人巡街也是一样。”
邱俊扬笑道:“楚监肯体谅,那是最好不过了。”
楚沉摆摆手,笑道:“邱监独子成婚,当然应该回去好好庆贺,好好喝一口新人敬的茶。”
于是楚沉和邱俊扬就换了班。楚沉白天巡完街,见集市上有一个猎人模样的人,面前的地上倒着一只被草绳捆了双腿的山鸡。山鸡的翅膀下面流着血,还在挣扎。楚沉想到谢泉这几天高热已退,风寒也好得差不多了,算是大病初愈,很适合买只山鸡给他补补,于是便走上前去询价。
猎人见楚沉上前,上下打量一番,便知楚沉非富即贵,决心好好敲他一竹竿。楚沉指着地上的山鸡道:“这鸡怎么卖?”
“一百二十文一斤。”猎人回答时神情并不十分热切,不甚在意楚沉的询价。
“嚯!这么贵!”楚沉倒是不知道猎人决心坑骗自己,他之前在鸿雁客栈看过夜场,有时也和老板娘聊几句,知道寻常的鸡也就三百文一只,而一只鸡怎么也要有个三斤,算下来也就一百文左右。这一百二十文一斤实在是有些贵。
楚沉摇了摇头,见前面还有卖鸡的,抬脚便要走。猎人暗道一声不好,今天这只山鸡有些瘦,很难卖出一个好价钱。他这里好几个时辰无人问津,好不容易有一个来问的,还被自己的报价吓走了。他一边骂自己贪心,一边对着楚沉的背影叫道:“你要不要!你要就一百文给你!”
楚沉此时已经走到了一个鸡笼面前。这个摊子是卖乡下的家养鸡的,楚沉蹲在鸡笼旁边,一手捂住鼻子,尽量避开鸡笼中鸡屎的臭味,一边伸手去摸笼中鸡的翅膀。鸡笼旁边的小贩见他好像要买,热情地道:“公子您看看这只!这只您要是要的话,六十文一斤,您拿走吧!”
楚沉实在受不了了。他被家鸡的味道这么一熏,觉得还是山鸡好。但是山鸡的报价也太贵了。他故作满意地点点头:“这只不错!”
猎人生怕楚沉不买他的山鸡。万一他卖不出去,回家又要被娘子骂。他咬咬牙,对楚沉道:“七十!七十文一斤!”
楚沉本来已经提着那只“咕咕嗒!咕咕嗒!”叫着挣扎的鸡,要递给小贩称重了,一听猎人那边的报价,当即把鸡放回鸡笼,对小贩道:“不好意思,我觉得那边的也不错。”
小贩有些傻眼,看着楚沉又回到猎人面前,以七十文一斤的价格买下了那只山鸡,再看看自己鸡笼里的家鸡,无奈地叹了口气。
楚沉提着鸡,感觉自己捡了便宜,一路十分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来到谢泉的院子门前。守门的小厮已经习惯了楚沉手里会带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回来——多半是吃食,习以为常地接过楚沉手里的山鸡,送到厨房去加菜。
谢泉已经好了大半,被龙景明获准可以出来晒晒太阳。他披着玄狐裘,拿着一把修剪树枝用的剪刀,站在苍翠的松树旁边,正聚精会神地给松树修枝。
楚沉走到他身边,闻见他身上的中药味,促狭地笑道:“慕野兄,你这一生病,都快被药腌入味儿了。”
谢泉剪下一根松枝,一手持剪刀一手拿着松枝,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无奈笑笑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也没有办法。”
谢泉这么一说,楚沉想起他这病的起因可能和他带自己去看日出受了风有关,神色上便黯淡了几分,不再说话。谢泉观察到他的表情,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站在外面又受了寒,笑道:“别担心,龙大夫说了,我这次的病虽然蹊跷,但是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吹点风没什么问题,不要总把我当不能见风的娇小姐。”
楚沉听了这话,注意力从他生病的原因上转移,凑近他的脸仔细看。谢泉比楚沉高些,楚沉凑近了,谢泉便微微向后仰着头,把刚剪下来的松枝抵在二人鼻尖之间,笑道:“濯卿这是做什么?”
“你这幅相貌,要真是个女子,恐怕提亲的媒人已经把你家的门槛踏破了。”楚沉拨开挡在自己脸前的松枝,眼神戏谑地盯着谢泉:“谢小姐,要什么样的人,才能把你三书六礼地娶回家?”
谢泉微微一愣,脸上露出几分笑意,眼眸清澈中带着将计就计的狡黠。他清了清嗓子,故意学他所见过的那些勾栏瓦肆里的姑娘说话:“啊,奴家哪里知道这些。”说完这句话,谢泉咬住一根松针,故作女儿家谈婚论嫁时的羞涩:“婚嫁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奴家不过任凭安排罢了。”
楚沉被谢泉的反应吓了一跳,红着脸退开,转过头咳嗽了几声:“……我被松针戳到了。”说完楚沉顺势转身跑回屋子,一边走一边道:“我帮你配的那些驱虫的药呢?怎么不见你用?是不是不好用?”
谢泉看着手里的松枝,难以自抑地笑出声来。他用松枝在空中画了几个圈,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的笑意,转身进屋,边走边道:“哦,不是。现在寒冬腊月的,虫子少。驱虫要到春天才有虫可驱。”
谢泉进屋来,见楚沉翻找了一番,找出他之前配的驱虫药,正要往外面走,想试试驱虫药的作用,听见谢泉这么说,楚沉只好拿着驱虫药再回来,把它们放回原处,讪讪道:“原来如此。”
谢泉看着楚沉的窘况,又想到了刚才楚沉的样子,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楚沉猜到他在笑什么,有些恼怒,明知故问道:“慕野兄,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谢泉终于笑够了,他止住笑,站在楚沉面前,故作认真地道:“楚监这样好的相貌,巡街的时候难道没有被什么花啊、果子啊打过吗?”
“嗯?什么花?”楚沉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谢泉看着楚沉懵懂的模样,又想笑了。他按捺住自己的嘴角,仔细解释道:“姑娘们看见自己心仪的郎君,就会用花、果子、首饰之类的砸他,引起男子的注意。怎么,楚监难道不知道吗?”
楚沉当然知道这个,只是刚才谢泉问的问题前半部分是说他相貌好,后半部分就联系到了花、果子,楚沉并不是精于调·情一道的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谢泉说得如此明白,楚沉也知道他在开自己的玩笑,于是决定顺着这个话头胡说下去。楚沉故作得意道:“当然,我刚开始巡街的时候,巡一晚上街,能收到不少花呢。”
小厮们开始在二人旁边摆上吃饭的几案、席子。谢泉这里吃饭并没有固定的房间,都是二人愿意在哪里吃就在哪里摆上东西。要不是寒冬腊月,外面太冷,想必二人在院子里吃饭也是可能的。
谢泉见楚沉一副“实话实说”的模样,心里暗笑,要把楚沉的这个小小谎言逼出破绽来:“哦?那些姑娘们还真有眼光。濯卿都受了些什么花?”
楚沉见小厮们已经开始上菜了,一撩袍角,坐在几案边。谢泉见状,也规规矩矩地坐在他对面。谢泉的这个问题,楚沉早有答案。他像模像样地掰着手指,在谢泉面前晃悠:“桃花、杏花、牡丹、芙蓉……还有好些,我记不得了。”
谢泉听见楚沉说的这些话,身子微微向前倾,笑道:“楚监上任时已是五月,何处而来的桃花、杏花?”
楚沉不甘示弱,立即答道:“绢纱堆的桃花,玛瑙雕的杏花耳坠。”
“牡丹又是何种品种?”
“三拳大的‘赵粉’。”
“芙蓉是生在水里的还是生在土里的?”
“当然是水里的。”
“有哪家姑娘会随身带朵水芙蓉?”
楚沉一时忘了自己想好的词,愣了一下道:“我如何得知?那姑娘扔给我的,确实是朵水芙蓉。”
二人说完,对视一眼,都知道对方是在胡说八道,纷纷笑起来。这时菜已经齐了,楚沉问道:“龙大夫呢?”
龙景明这几天都住在谢泉这里,和谢泉、楚沉二人一起吃饭。小厮道:“回楚少爷,我家公子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龙大夫今天下午开了三服药,嘱咐少爷吃完,已经告辞走了。”
楚沉点点头。诊金这种事无需他过问,谢泉手下的人肯定已经处理好了。
二人沉默下来,静静地吃着饭。谢泉看出几案上的那道山鸡汤是新菜,知道又是楚沉带的东西,特意多吃了些。山鸡虽然瘦,但是炖出来肉很筋道,汤也鲜美,谢泉不由得又夹了些肉。
楚沉见他爱吃,心下暗自得意,特意避开那道山鸡汤,去吃别的菜。不多时,二人吃完,小厮上来收走碗碟,二人漱口收拾停当,谢泉起身回自己的屋子,楚沉也站起来跟着他。
谢泉想起了什么,走到屋子门前时,转过身来,脸上有些尴尬:“濯卿,我真的不需要喝完药吃蜜饯。”
谢泉这几天天天喝药,楚沉只要不去廷尉府,基本都会看着谢泉喝药。前几天楚沉巡完夜回来,正好赶上谢泉醒得早,二人一同用了早饭。吃完早饭,谢泉喝药,药碗还没放下,楚沉就递给他一个东西,硬生生按着他的手塞到了他的嘴里。谢泉不明所以,等到苦得发麻的舌尖被甜得发腻的甜味淹没的时候,他的表情十分扭曲,差点没把楚沉给他的那颗蜜饯吐出来。
楚沉作为一个嗜甜如命之人,实在不能理解谢泉对于蜜饯的排斥。而对于谢泉来说,苦药和蜜饯都是令他失去味觉的东西。
楚沉想起自己从东市花了自己小半个月的俸禄买的蜜饯,感叹好东西明珠蒙尘:“好吧,但是我跟你去你的房间,可不是为了给你喂蜜饯的。”
谢泉松了一口气,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多谢濯卿饶命。”
楚沉冷哼一声:“那可是东市最有名的蜜饯!慕野兄不会欣赏,不如拿给我来细细品味。”
谢泉求之不得,当即便把放在床头的蜜饯递给楚沉:“我实在是无福消受。”
楚沉接过蜜饯,一次往嘴里扔了三四颗,看得谢泉眉头紧皱。谢泉的房间里不仅有床,还有一张书桌,书桌旁有两把椅子,书桌后是一个书架,上面放满了各种各样的……话本子。
没错,话本子。楚沉第一次翻上面的书,是在一次看着谢泉喝完睡着后,他闲着无聊随便拿了一本一翻。他原本以为自己会翻到什么“吾日三省吾身”“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再不济也该是“清扬婉兮”之类的东西,没想到翻开看到的是“王娇娘同申生拉着手,泣道:‘妾身不能履约,还望公子,另觅良缘……’”
楚沉虽然学的不是孔孟,但也着实没看过这等风月艳文。他第一次看这些东西,吓得把书一合,差点扇到自己而的鼻子。
之后他趁谢泉睡着,把书架上的书翻了个遍,发现全是这种话本子。楚沉当时看着躺在床·上的谢泉,不由得感叹,不愧是走遍花丛的浪荡子。
谢泉坐在书桌后,一脸正经地从书架上拿出他昨天新买的话本子继续看。之前楚沉经常过来看谢泉,而谢泉很多时候都在睡觉,楚沉便在书桌上一边做自己的事一边等他醒——楚沉巡夜,他清醒的时候谢泉多半不清晰,但是有时候谢泉也会恰好醒过来,楚沉就在一旁做自己的事,等谢泉醒过来的时候就能看到他。
楚沉熟门熟路地拉过书桌旁的另一把椅子,拿起书桌上的一块帕子。他把帕子打开,里面包着一只死去的蝉。这只蝉保存的非常完好,连一根毫毛都没掉,烛火照在它的翅膀上,映出五彩的眩光。
谢泉看到这只蝉,也已经见怪不怪了。楚沉习蛊,占据了他的半成精力,导致他到现在的爱好都与蛊有关。楚沉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昆虫,或者是,是喜欢处理各式各样的昆虫尸体,把它们做成可供观赏的样本。
谢泉本人对于虫子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他看着楚沉从书架下面拿出一个竹节做的瓶子,楚沉把瓶子打开,谢泉凑过去看,发现里面是一种类似于清漆的东西。
谢泉问道:“这只蝉也是濯卿巡街的时候发现的?”
“不错。”楚沉巡街时不仅看街,也会看街道旁的树。他拿过一支笔,小心翼翼地用笔尖挑着这只蝉,把它浸泡到竹节瓶里。谢泉看楚沉处理蝉,看得津津有味。蝉在里面泡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楚沉再次用毛笔把它挑出来,等它身上的液体全部流进竹节瓶里之后,又把它泡了进去。楚沉想到巡街的事,突然道:“邱俊扬的儿子要结婚了。”
谢泉听他这么说,愣了一下。他问道:“廷尉府邱大人的儿子?”
“是他。”楚沉点点头,看着竹节瓶里的蝉。瓶子里的液体十分清澈,蝉被泡进去之后,每一个细节都好像被放大了一般,连腿上的细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和我年纪差不多,却已经要成家了。”
谢泉看着楚沉脸上有些茫然的神色,试探地问道:“濯卿是怕,令堂不会特别费心挑选丞相府未来的二少奶奶吗?”
这个问题出乎楚沉的意料。他一边把液体里的蝉再次捞出来沥干,一边笑着看向谢泉:“这倒不是。毕竟是丞相府的二少奶奶,就算楚铎再不喜欢我,还要顾着他自己的几分薄面。”他把蝉再一次浸泡进液体中,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谢泉道:“我是觉得,邱少爷着实有些可怜,竟然对一个就要和自己携手度过一生的人毫无所知。”
烛火倒映在楚沉的眸子中,橘红色的火光闪烁,把他深褐色的眸子映得半边透出琥珀色的光彩。这样的色彩就像是一池静水中泛起的涟漪,于增加动感并无益处,反而只是更显示出楚沉此刻的迷茫。
谢泉手里拿着一本话本子,他把这本话本子在手心里敲了敲:“世上不多得是这样的夫妻吗?”
楚沉收回视线,目光在他手里的话本子上停留了一瞬,又把注意力聚集在蝉的身上。他把液体里的蝉第三次捞出,这一次沥干后不再放进去,而是用两只毛笔夹起它,放到烛火火焰的尖端,微微烘烤。楚沉看着烛火上的蝉,道:“也许就是这样,才会有这么多人喜欢看你手里的这些痴男怨女的话本子吧。”
谢泉把手里的话本子翻得“哗哗”响,笑道:“不错。不过,‘至亲至疏夫妻’,即便是一辈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夫妇间也不见得能互相了解。许多夫妇还不如对方的朋友对对方的了解多。”
楚沉把蝉翻了一面继续烤:“不错。‘倾盖如故,白首如新’。这样的事在世上多得很。”
谢泉走到楚沉旁边,看着蝉身上的液体被渐渐烤干,在蝉的身体表面形成一层清亮的壳,道:“濯卿与我,算不算得上是倾盖如故?”
楚沉转头看了谢泉一眼,谢泉的半边脸因为靠近烛火,显得有些发红。楚沉笑道:“当然不算,毕竟我现在还没有完全了解慕野兄。”
蝉身体上的液体被彻底烤干,楚沉把它从烛火上移开,仔细地看有没有哪一处被他不甚弄坏了。
看了一圈,这只蝉没有任何一处损坏。楚沉很满意,把它放进书桌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锦盒里,转头对谢泉道:“要是人人都像这只蝉一样,能让人一眼看透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