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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生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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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县县城外的驿站里。
时值晌午,杨少唐、赵和、白皓、宋远等人带着一众随从在驿站中用餐。驿站简陋,大厅里连一张能够围坐七八个人的大圆桌都没有,一行人只得在三张方桌旁边分主宾坐下。
杨少唐和赵和算是钦差队伍的领头人,和安县县令、李华坐在一桌。安县县丞代表东道主,和白皓、宋远坐在另一桌。杨少唐的两个幕僚和几个品级较高的衙役坐第三桌。
安县县丞人虽然在白皓这桌,心却在李华那边。他当然知道李华去处理的那件事大有蹊跷,他看着驿站桌子上还算丰盛的饭菜,强颜欢笑,和白皓两人推杯换盏。
宋远不太会喝酒,说了两句场面话之后就闷头吃菜。白皓一边和县丞喝着酒,一边看着面对着一盘清炒鹿肉愁眉不展的县丞,笑道:“县丞大人、县令大人盛情,我等才能一尝这安县的佳肴。这盘清炒鹿肉尤为独特,应该是安县的名吃吧?”
县丞分司安县守备之事,从前是李华父亲李光为部队中的一个百夫长,性格却不似寻常武夫那般直率,颇有些狐狸似的圆滑,多年前在一场战役中犯了事被赶出了西康军,沉寂多年,等当年的是风头一过,凭借着自己的一些人脉,谋了县丞这么个芝麻大小的官。今年是他再次踏入官场的第一年。
这位县丞常年糊弄的都是行伍出身的大老粗,再加上多年远离这个一举一动都要小心的名利场,心事轻易地被白皓看穿。他忙笑着掩饰:“白翰林言重了。钦差大人们驾到,这些都是我们应尽的地主之谊。”县丞顿了顿,用筷子指着自己面前的清炒鹿肉挤出一丝笑容:“白翰林说的不错,这确实是我们安县的名吃。今天的这些菜都是林大人安排的,若是能合各位的口,那就不算辜负林大人的一番苦心了。”
白皓看出来他有心事,但是无意刺探,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二人说完这些,又喝起了酒。宋远跟着二人举起茶杯。县丞说着祝酒词,神思飘到了他还在军中的时候。
唉,喝酒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说着祝酒词的县丞心不在焉地说完,三人正打算举杯饮尽,县丞就听见从自己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郑叔叔,别来无恙。您不过才从西康军里出来七八年,怎么就连一帮聚众作乱的山野村夫都收拾不了呢?”
郑县丞喉头一紧。他站起身来,心里战战兢兢,表面上一团和气地对李华行礼道:“李校尉过奖了。下官年迈,当年在李节度使的手下就不堪大用,如今更是不行了。”
林县令盯着郑县丞弯腰的身影,眼神有一瞬变得有些阴冷。李华知道郑县丞是想提醒他,好歹看在郑县丞从前也是李光为的部下的面子上,不要捅出这件事。
李华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还没等他开口继续说下去,便听他对面的杨少唐道:“李校尉来此地,不知是有什么公务在身?”
李华出现在这里,按照安县县令一开始的说法,是来执行公务的。杨少唐等人并没有多问,因为朝廷最忌讳文官武将沆瀣一气。但是李华居然把这件事自己捅出来了,也许就说明这件事并不只是“村民拒缴赋税军方出面平叛”这么简单。
赵和见杨少唐站起来向李华那边走去,几乎没什么犹豫也跟着站起来,对杨少唐道:“杨大人,先坐下来吃菜吧,再不吃这菜都要凉了,别浪费了林大人的一番心意。”
虽然赵和有长公主作为靠山,但是为了少惹口舌,赵和一路上从没有利用长公主为自己争取过半点特权。杨少唐原本以为赵和是只会讨女人欢心的油头粉面小纨绔,没想到一路上条件艰苦,赵和却连一声苦都没叫过,杨少唐对他的印象好了不少,他说的话也能听进去几分。
杨少唐知道赵和的想法。作为长公主府里出来的人,赵和不希望跟着杨少唐掺和到旁的事中去。杨少唐对赵和道:“赵御史也是一路劳顿,你先坐下吃吧。”
话虽如此,杨少唐是在座的当中品阶最高者,他一站起来,哪里还有人敢自顾自地坐下吃。赵和只得尴尬地站在杨少唐后面,安县县令忙不迭地站起来,笑道:“大人们都累了,有什么事不如先吃完饭再说?”
杨少唐回头看了那肥头大耳的林县令一眼,没理他,转头问李华:“李校尉若是不方便,就当是本官多嘴,不说也罢。”
李华听到这话,眼皮狠狠地跳了几下。他李华就算是军方的人,办的还是朝廷中事。杨少唐都问到这个地步了,若还是“不方便”,说出去李华办的是什么事就不好听了。
李华当即笑道:“杨大人此言差矣。我等都是朝廷命官,食君之俸,办的自然也是朝廷之事,没什么不可说的。”李华瞥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郑县丞,后者的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李华道:“安县附近有一伙刁民拒缴赋税,郑县丞上书朝廷,请朝廷下旨派人来清剿。我等便是来此清剿乱民,才能和钦差大人碰上一面。”
杨少唐敏锐地捕捉到李华话里的重点,眉头微皱:“清剿乱民?这伙乱民有多少人?怎么朝廷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若是真的有村民作乱,郢都的达官贵人们就算再聋再哑,也不可能一无所知。
李华见杨少唐上钩,笑道:“我是一介武夫,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朝廷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而已。”
“几位大人,先坐下聊吧,大人们辛苦,站了这么久都累了吧?”
林县令谄媚地笑着,过来试图拉杨少唐入座。杨少唐一把甩开他的手,冷笑道:“本官同李校尉说话,有你插话的地方吗?!”
赵和忙上来打圆场,对林县令道:“林大人不必介怀,杨大人这几天日夜兼程,着实是劳累,脾气暴躁些也是人之常情。”
白皓和宋远看着这几人,默默地站在桌子旁。宋远浑不在意,他吃得有些撑,站一站就权当消食了。白皓的左手隐在袖子中,缓缓地转着核桃,面上并无什么神色,脑海里却对杨少唐想要插手这件事并不赞同。
他的立场和赵和相似,这件事并不是他们原本要管的事。办得好也不见得能有多少自己的功劳,办得不好却要惹一身骂名。明智的人都会选择明哲保身。
这也是一开始在李华提出要和这几个钦差一起吃饭时林县令没有推辞的原因。林县令自己就能把这个道理想明白,他觉得比他更聪明的钦差大人们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林县令见杨少唐坚持要问,还不死心,要上前继续劝他。刚上前一步,林县令的袖子就被拉住了。他低头一看,郑县丞收回手,缓缓对他摇头。
林县令看着郑县丞的脸,简直想骂娘。这件事本来就是这个县丞的分内之事,现在他是个草包,剿不了这么几个人,硬和他说要让朝廷派人来帮着剿。现在好了,朝廷来的人一个一个都喜欢管闲事,现在闹不好要东窗事发。一旦事发,他连同整个安县县衙内的人搞不好都要人头落地。
林县令像刚才杨少唐甩开他的袖子一样甩开郑县丞的手,企图上去继续劝说。不曾想他刚刚把郑县丞的手甩开,就听李华道:“杨大人稍安勿躁,我处理的并不是什么大事,若是大人想知道原委,不如跟着我进山里,听听那档乱民如何说?”
李华觉得杨少唐可能不会跟自己进山,于是还预备了一句话。他正准备把腹稿上的“若是大人不去,岂不是要被谣言混淆视听”说出来,却听见杨少唐道:“李校尉说得不错。不如,就现在?”
李华颇有些错愕地看着杨少唐。杨少唐道:“钦差本是代长公主殿下、陛下巡视四海,这点小事,倒也还管得。”
林县令听了杨少唐的话,不由得向后一退。他肥硕的身躯碰倒了一把椅子,木头椅子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惊得大堂内所有人都看向了林县令。
林县令的油汗从额头上向下淌。郑县丞看他这幅模样,心中好笑,伸手拉了他一把:“林大人当心。”
林县令用袖子揩干净自己脑门上的汗,对着众人笑道:“上了年纪,行动确实该当心些。各位见笑了。”
同一时间,在郢都丞相府的祠堂里,楚沉看着一层层表面映着晃动烛火的牌位,默默地把自己跪在地上并拢的双膝挪开一点。这是他从小跪祠堂跪出来的经验,这样能够跪得省力些。
祠堂里颇有几分阴冷,即使是白天,也点着蜡烛。象征着楚家地位的锦幡挂在祠堂的廊柱间,被冬日里的风吹得像是徘徊在此不甘离去的游魂。
今日是十一月二十三,楚沉的生辰,正好也是他休沐的日子,省下了楚沉请假的功夫——丞相府里,白夫人每年都会在这一天办个家宴,为楚沉庆生。
楚沉自己的原则是,能不着家就不着家,但还是免不了总要回去。这一天他若是不回去,他可能就永远回不去了——以后他上门,白夫人都会把他赶出来。
于是楚沉在辰时二刻就到了丞相府。楚铎也休沐在家,也许是看在白夫人的面子上,一家三口安安静静地吃完了午饭。然后不出楚沉所料,楚铎在当着白夫人的面,没有什么好脸色地对楚沉道:“魏文韬和魏念薇两个人的刑罚刑部已经拟好了。魏文韬流放一千里,魏念薇充为官奴。”
楚沉一愣,知道楚铎要对自己没有按照他的吩咐把那两张写了“黔州学政舞弊”的条子从证物中拿出来发表意见。他嘲讽地一笑:“原来楚国还能有这么大的地界,还能流放一千里啊。”
白夫人上前,拉住楚铎的袖子。楚铎回头,和白夫人对视。白夫人摇摇头,眼神中甚至透出一股哀求的意味。
楚沉看得火大,上前去拉开白夫人的手,笑道:“娘,没事,如今我也算是朝廷命官,丞相总不会知法犯法,擅杀朝廷命官吧?”
白夫人忙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少说两句!”
“夫人不是还有府里的事要忙吗?”楚铎出声,虽然很温和,但也表明了态度。
“最近虽然忙,但也还没忙到这一点空都抽不出来的地步。”白夫人看向楚铎,目光明亮坚定。
“娘,没事,丞相有事要嘱咐我。您到了年下,乡下的庄子都要上来交租,您一定累了,先去歇息吧。”楚沉笑着对白夫人道。白夫人看着楚沉,长叹一声,握了握他的手,转身走了。
楚沉和楚铎不合,是丞相府里人尽皆知的事。楚铎并不避人,当着众多奴婢的面,对楚沉道:“跪下!”
楚沉掀起眼皮看了楚铎一眼,一掀袍角跪在正堂之上。楚铎站在他面前,道:“你这个不肖子孙!楚家培养你十余载,现在要你回报家族,只不过是把两张纸条从证物中拿出来,又有何难!你就是这么回报楚家的?!”
楚沉听了,几乎冷笑出声:“十余载?敢问丞相,到底是多少年?”
楚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微微一愣之后更加愤怒:“回答我的问题!”
楚沉摇着头,脸上露出自嘲的笑容。他站起来,直视着楚铎的眼睛道:“丞相,你是不是忘了,你不仅是楚家的族长,还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的语气很冷静,仿佛是在和人闲谈今天的天气,听上去并无半分怨怒,只有楚沉自己能感觉到,怨怒好像一捧冰冷的鬼火,烧得他自己的胸口隐隐作痛。
楚沉说完这话,没有给楚铎回答的间隙,连珠炮似地继续说下去:“您当然不会忘,因为我和大哥都只不过是您用来保证楚家地位不会动摇的棋子。大哥对您有孺慕之情,我可没有。当然,您对我更谈不上什么……”楚沉说到这里,突然想不出还有什么词能够形容他和楚铎之间的这种关系。他一手叉腰,一手扶额,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父子之情。所以,您当然不会记得您的幼子被楚家‘培养’了多少年,您也不会关心您的幼子如果按照您的指示去做了,那会是多么拙劣的掩饰,又会给您的幼子带来多大的风险。”楚沉始终不愿意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这段话中。事实上,如果不了解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仅从楚沉面带微笑、语气冷静的表面上来看,旁人或许以为这只不过是两个相识的忘年交在争执。
“十九年。”楚沉满含嘲讽的笑意看着楚铎,楚铎突然开口说了这么三个字。楚沉一愣,随即咧开嘴大笑起来。楚沉看着楚铎那副随时都眉头微皱、好像整个天下的烦心事都要他来操心的样子,不由得笑得更夸张了。他笑得直不起腰,只好退到一边的太师椅上坐下,又笑了足足半刻钟,才喘着气道:“大人,您不会在我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想那个问题吧?您觉得我真的还在意这个答案吗?”
楚铎也走到正堂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下来,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眉宇间透漏出几分疲惫:“那你想要什么?”
楚沉挑挑眉:“大人智多近妖,哪里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不如我们先说另一个问题吧。”
楚沉端起茶杯,撇开浮沫。茶杯里是他爱喝的普洱茶,楚沉仔细地嗅了嗅茶香,点点头,看着殷红的茶汤,抿了一口。做完这一套繁琐的品茶动作,他才把茶盏放到一旁的几案上,对楚铎道:“大人让我把那两张纸条拿走,应该有两个打算。第一个打算,如果我的动作没有被发现,那么后面的一系列事情都不会发生,就不会有钦差去查黔州的那些事。如此也算是给长公主省心,您好拿着这件事去邀功,对不对?”
他一只手搭在放着茶盏的几案上,把茶盏盖子拿起来又放下去,乐此不疲:“若是被发现了,便打算让我好好吃一番被调查的苦头,然后再让您的人把我‘救出来’,一是能够说我做事不仔细,二是还能送我一个人情,笼络我帮大人您做事,对不对?”
楚铎看着楚沉,也答非所问:“就算你再如何不愿意为楚家做事,在外人看来,你还是始终都和楚家捆绑在一起。”
楚沉把手里的茶盏盖子砸在茶盏上,茶盏底部出现了一条裂缝,不多时便有殷红的茶汤渗出来。楚沉冷笑一声:“我的立场,不是出身决定,而是我的动作决定。就像白家,当年不是在楚家和萧家之间两头下注,难道他们就会支持楚家吗?”
白家是白夫人的娘家。楚沉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白家当年确实在武安帝登基之后,向宫里送去了他们的二小姐,而大小姐却成了现在的白夫人。
楚铎脸色微变,道:“你还太年轻,就算你想做出自己的一番事业,依靠楚家有什么不好?”
楚沉把手边的茶盏推开,站起身来,对楚铎笑道:“丞相大人恐怕是弄错了,我不是厌恶楚家,而是厌恶你。”楚沉看着楚铎的面色在一瞬间变得铁青,心中的怨怒之气烟消云散,颇有些雾散云开、天朗气清之感。他十分愉悦地道:“要是楚家这一代的领头人不是你,而是旁人,哦,比如我师父,我倒是一点都不抗拒为楚家做些事情。”
楚铎终于难以抑制自己的怒气。他站起来一拍桌子,低声喝道:“胡言乱语!你既认我这个楚家领头人,就给我去祠堂跪着!”
“遵命。”楚沉笑嘻嘻地对楚铎行礼,轻车熟路地来到祠堂,看着自己熟悉的祖先们,笑道:“又是我这个不肖子孙,您老几个都看烦了吧?多担待、多担待。”
于是楚沉就跪在了他从小跪倒大的祠堂正中。中间白夫人让侍女过来送过护膝、蒲团和点心茶水,都被楚沉拒绝了。
楚沉不愿意让白夫人为难。侍女面对这种情况,也是轻车熟路,对楚沉回了礼,便带着东西回去了。
祠堂中并不是没有蒲团,而是楚沉从小跪祠堂就没有跪过蒲团。他第一次跪祠堂的时候,楚铎中间来看过他,看见他跪在蒲团上,一言不发地走了。楚铎走了没多久,便有人来把他膝盖之下的蒲团硬生生地抽走了。
从此之后,楚沉跪祠堂时,只跪地面。
祠堂中的祖先灵位,由下到上,一层比一层数量少,摆放成一座自下而上不断收缩的小山形状。山顶的牌位,是楚家的始祖,第一个被分封到这里的楚王。由于太高,光线已经不能照亮第一个牌位,楚沉只能看见一块黑色的木头,沉默地立在重重锦幡和烛火光影之后,仿佛隔着流逝的光阴,同祠堂中跪着的楚家后人遥遥相对。
楚沉其实并不像他自己对楚铎所说,对楚家的厌恶仅仅来自对楚铎本人的厌恶——拜楚铎所赐,他对于这座宅子、这个家族的所有记忆鲜有安乐之时。楚沉那么说,只不过是念着母亲和大哥终究还是楚家人,自己就算不愿意被楚家掣肘,也要顾念母亲和大哥。
楚沉靠着不停地数祠堂之中的牌位和锦幡来打发时间。祠堂之中常年点着上好的沉香,楚沉很容易便在氤氲的香气中静下心来。楚沉数了大约三百遍祠堂中的东西,他的手臂突然被人温柔地扶起。楚沉猜到是白夫人,安心地把膝盖的痛楚表现在脸上,龇牙咧嘴道:“娘!你轻点!疼!”
白夫人听见楚沉这么说,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侍女上前扶着楚沉另一边胳膊,白夫人和侍女架起楚沉。楚沉跪了一下午,膝盖处已经红肿,两腿麻木,要不是他还能看到自己的腿,他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腿已经消失了。楚沉几乎是被白夫人和侍女拖着走。他竭尽全力地控制自己的腿支撑住自己的身体,看的白夫人眼泪直掉,心疼地低声数落:“你这孩子,也不会服个软,就不用遭这个罪了。”
楚沉努力地控制自己的腿向前迈步,动作间牵扯到膝盖,疼得眼冒金星。他尽力做了个笑脸:“娘,没事,我习惯了。”
白夫人不再说话,架着楚沉走出祠堂所在的院子。院子外面是一乘小轿。白夫人把楚沉扶上去坐好,自己跟着上去。侍女示意小厮们起轿。走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轿子落地。白夫人先下去,和侍女一起把楚沉扶下来。楚沉抬头一看,面前的院子挂着黑底绿漆的匾额,上书“隽岚月色”四个字,正是白夫人的院子。
白夫人搀扶着楚沉进屋,命人找出消肿的药膏来,自己亲自给楚沉上药。白夫人低下头去时,楚沉看见她藏匿在发钗下面的几丝白发,心中一阵酸涩。这个小院中的一花一木、一桌一椅在主人的刻意维持下从未变过,而似乎所有消逝的时光都倾注在了白夫人身上。
楚沉拉住白夫人的手,白夫人不解地抬起头看着他。楚沉对她笑道:“娘,我都多大人了,我自己来吧。”
白夫人轻轻挣开他的手,不容置疑道:“你长这么大,哪次跪完祠堂,不是我给你上的药?你自己来,你知道轻重吗?”
这话说得楚沉脸有些红。他咳嗽了一声,对白夫人的侍女道:“还劳烦秋月姐姐,给娘拿个凳子。”
秋月转身去了。白夫人一边给楚沉上药一边阻止:“别拿了,一会儿就完了。”
“是,夫人。”秋月只好回来。白夫人给楚沉上过不知多少次药,动作轻柔娴熟,果然如她自己所言,没过多久便上完了药。白夫人把楚沉的衣服整理好,楚沉撑着床站起来,秋月赶紧上来搀扶。楚沉刚刚站好,从屋子外面进来另一个白夫人的侍女,对白夫人道:“夫人,老爷叫您和二少爷赶紧到正堂去。”
白夫人听到是楚铎的吩咐,有些奇怪:“不是说好了酉时三刻摆饭吗?现在顶多酉时一刻,老爷又是怎么了?”
侍女乖顺地摇摇头:“奴婢不知,宫里好像来人了。”这侍女显然在丞相府做事不久,并不熟悉宫中来人是何等装束。
白夫人和楚沉听完,脸色皆是一变。白夫人和侍女一边一个架起楚沉,二人往正堂赶去。楚沉强忍着腿上的不适,跟着白夫人到了正堂。正堂之上,一个老太监身着深红色官服,正和楚铎面对面坐着聊天。老太监见白夫人和楚沉到了,笑呵呵地站起来,先是向白夫人问了好:“咱家可是好久没见夫人了。夫人近来可好啊?”
白夫人扶着楚沉,勉强回了个礼:“劳烦施公公挂心,妾身一切都好。”
楚沉一听,再看看面前的情形,便明白了这老太监的身份。能让丞相夫妇如此客气的,应该也只有皇帝的贴身太监施公公了。
施公公还是一副和蔼的笑容,对楚沉道:“哟,这想必就是小楚大人了吧?咱家眼拙,没认出来,还望小楚大人见谅。”
施公公虽然只是一个内侍,但是他是皇帝身边的贴心人,把皇帝从小带到大,可以说得上感情深厚。楚国一向不允许宦官干政,而大梁也没有宦官当权的旧例,施公公并不是可以称得上“九千岁”的那种人,但是施公公如此地位,也无人愿意得罪他。
楚沉规规矩矩对施公公行礼:“您言重了。”
施公公侧开身子,半受了这个礼。他瞥了一眼楚沉的膝盖,并没有多说什么,脸上还是那一副笑容:“既然都到了,那咱家就开始宣旨了。”
楚沉长这么大,倒还是第一次接旨。之前的圣旨多是下给楚丞相一个人的,很少有下给楚家一家的,就算有下给楚家一家的,当时除了楚家人,谁都不知道楚家还有楚沉这么一号人,楚沉当然也就不算在旨意会涉及的“楚家人”之中。
楚沉还以为施公公要从袖子里把圣旨掏出来念,没想到施公公清了清嗓子,说得却是:“陛下口谕,边疆军情有变,宣楚丞相、一品诰命夫人白氏、右廷尉监楚沉觐见——”
楚沉听了口谕,心下一紧。寻常边疆军情,就算是丞相府,能够插手的也有限,更遑论是要把他们全家都找过去的军情。难道,是楚河出事了?!
楚沉想到这一点,第一时间便扶住了身边的白夫人。白夫人拍拍他的手,母子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见了彼此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