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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拜别 ...

  •   在楚沉没有去廷尉府点卯的那天黄昏,吏部尚书白森处理完衙门里的公务,坐车回府,在门口马车刚刚停稳,就听见街上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勒马声:“吁——”
      同白森坐一辆车的幕僚公孙先生掀开帘子一看,马上下来一个身着青袍的青年,走过来在车前行礼:“儿子见过父亲。”
      青袍是翰林院的官服,这人正是白皓。白森一言不发,公孙先生先下车来,扶着白森下来。白森站稳,才抬起眼皮看了白皓一眼,道:“起来。”
      白皓沉默地站起来,跟着父亲进家门。
      白府上下看见这对父子回来,仆役们都十分恭敬地问好。梅夫人站在正堂,带着端庄持重的笑容等待丈夫儿子回来。白皓见了母亲,先向母亲行礼问好,梅夫人让嬷嬷把白皓扶起来,梅夫人再向白森行礼,顺便上前把丈夫身上披的披风解下来,递给上前收拾衣服的丫鬟。正堂旁边的偏厅已经摆好了饭菜,白森看见桌上有自己爱吃的雪衣红沙①,知道这是妻子为自己费心做的,心情顿觉好了一大半,他回头瞪着白皓道:“你母亲今日为了这顿饭颇费功夫,我暂且不和你计较你擅自上书这回事,等吃完饭,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梅夫人不知发生何事,但是从丈夫的话里也能猜出一二,笑道:“什么事都不如吃饭要紧。来来,都坐下。”梅夫人上前拉开椅子,白森坐下,梅夫人坐在他旁边,白皓战战兢兢地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梅夫人给他夹了一筷子鸡髓笋:“多吃些,这几日在衙门里都累瘦了。”
      白皓忙站起来把碗递过去接住鸡髓笋。梅夫人皱眉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讲礼了。吃饭就吃饭,还这么多虚头巴脑的东西。”
      梅夫人这话看似是在说白皓,实际是在说白森。白森夹了一颗雪衣红沙放到自己碗里,轻咳一声道:“你的两只耳朵是摆设?还站着干什么?没听见你母亲让你坐下安生吃饭?!”
      白皓半点怨言都不敢有,低头乖乖认错,安静地坐下吃饭。雪衣红沙是用红豆沙攒成的球裹上打成泡沫状的蛋清,再下锅油炸而成的一道菜。白森咬了一口浑圆的雪白色丸子,外皮酥脆,满是油香,里面的红豆沙甜而不腻,吃得白森心里一片祥和。
      这才是日子啊,有夫人体贴。
      如果没有这个闹心的儿子就更好了。
      不多久,三人用饭毕,梅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们领着小丫鬟们上来把杯盘碟子都收走,嬷嬷们上来倒了茶,小丫头在一旁捧着痰盂,一家三口用茶漱口毕,茶盏被收走,第二次上来的才是用来喝的茶。②
      白森低头,揭开茶杯盖,发现是前几天大夫建议他喝的菊花茶。前几天那个大夫上门给白家一家三口按例诊脉,说白森有些上火,但不严重,建议平时多喝些菊花茶去去火。
      爱好甜食的白森闻见菊花那股清苦的气味都觉得受不了,更别说喝了。他转头问梅夫人:“夫人,今日有别的茶吗?”
      白皓看着自己茶盏里的君山银针,知道母亲又给父亲单独换茶了,表面上低头喝茶,实际上耳朵竖得跟受惊的兔子一样。只听见梅夫人劝道:“大夫让你喝点菊花茶有什么不好?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耍小孩子脾气。知道你不爱喝这个,为了身体,你也忍忍。谁还没有个不称心的时候呢。”
      白皓听了梅夫人对白森说的这话,在心里为自己感到委屈。
      确实人人都有不称心的时候,但是在这个家里,他白皓不称心的时候最多。
      果然,不出白皓所料,白森可怜兮兮地喝完了菊花茶,梅夫人不知从哪里端来一盘蜜饯,用帕子垫着拈起一颗蜜浸过的梅子递给白森,白森忙不迭地接过,塞进嘴里吃了,一旁的丫鬟捧过装果皮的甜白釉碟子,白森把果核吐在里面,笑道:“还是夫人了解我。”
      满屋子丫鬟嬷嬷见怪不怪。白皓叹气,梅夫人给他递了一个眼色,白皓感激地点点头。
      看样子白森的怒气已经被梅夫人哄得散了一半,那么白皓一会儿就不会被白森教训得太惨。
      现在饭也吃了,和夫人也腻歪过了,白森想起自己今晚最重要的事情,板起脸对白皓道:“臭小子,跟我到书房来!”
      白皓任命般垂着头,乖乖跟着白森去到书房。梅夫人看着父子俩的背影叹了口气。
      这父子俩,一个是她的枕边人,一个是她的亲生子,怎么从十多年前开始就谁也不待见谁呢?
      白森总觉得白皓太能折腾,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白皓总觉得白森太不能折腾,天天上朝就跟那驮碑的赑屃一样,甚至一次朝会从开始到结束能一动不动。
      父子二人都觉得对方匪夷所思。
      白森进了书房,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看着白皓低眉顺眼地进来,把书房门关上。白森看他这个蔫儿坏的样子就来气:“说说,你为什么不提前和我商量就上书和陛下说秀才命案的事?”
      白皓站在离书桌大概六尺远的地方,恭恭敬敬地低头道:“为人臣者为国事上书,儿子以为并无不妥。”
      白森看着白皓这幅样子,更生气了:“还‘并无不妥’!你说说,你这事做得,有妥的地方吗?你知道这事后面会有多深的水吗?”
      “儿子以为,既然儿子是翰林,身为言官,对朝廷之事发表自己的看法,正是在其位谋其政。”白皓料到白森的反应,继续低着头答话,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白晓墨!你出息了是吧!别拿你糊弄陛下的那些话来糊弄我!”白森气得火冒三丈:“这事表面上是查学政,你动脑子想想,一个小小学政,若无其他依仗怎么干得出来这等事!这事搞不好就是牵扯到封疆大吏的事,到时候朝野震动,你一个小小翰林担得起吗?!”
      白森越说越激动,甚至用自己肥厚的手掌拍起了桌子,把这张黄花梨木的桌子拍得都快散架了。
      白皓抬起头来,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语气:“父亲还是少动怒,小心自己手疼。您说得这些,儿子都想过了。就是因为如此,儿子才要去。”
      白森气得拿桌上的镇纸指着白皓,差点没把镇纸扔出去——没扔出去的原因是,这镇纸是梅夫人的大哥从老家带来的。
      他从桌后的椅子上站起来,在桌子前面徘徊,咬牙切齿道:“来,你说说你不得不趟这趟浑水的原因。”
      白皓吸了一口气,把自己提前想好的说辞一字一句说出来:“如今朝堂,陛下虽有陛下之名却无陛下之实,长公主手握毅后遗诏,身后还有一群楚国老臣支持,反观陛下,手里虽然握着朝廷的命脉户部,但这都是先帝留给陛下的东西,陛下登基三年并无任何动作收回皇权……”
      白森从白皓的话中听出一些令他恐惧的东西,他大声打断了白皓的话,转头看着白皓怒骂道:“孽障!‘三年无改于父之道’③,陛下是纯孝之人,此等举动正为天下人之表率!你懂什么!长公主是手握遗诏,奉命监国,但也仅此而已,难道你们还想把长公主推到不忠不孝之地!”
      白森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白皓脸上。白皓不在乎白森爆发的情绪,甚至还朝白森笑了一下,继续道:“父亲请听儿子说完。长公主最后能到何种地步,儿子现在不知道。但儿子知道,这件事就算陛下不想拿来做文章,也会有像儿子这样的‘冲动鲁莽’之人来做文章。”白皓说到“冲动鲁莽”时,嘲讽地笑了一下:“甚至到时候,这样的人会比父亲所想多得多。”
      白森听了白皓这话,若有所思地盯着白皓,徘徊的脚步停了下来。
      白皓无视了白森的行动,继续说自己的看法:“因为这件事,就算是那二十三个人确实触犯了朝廷法度,死有余辜,但是现在京城的这事一闹,普天之下的百姓都已经把置这二十三个人于死地的学政甚至学政身后的人看做是奸佞之辈,这些人就算没错,至少也要落得个流放琼州的下场。而这只是最轻的结果,最有可能的结果,是不止我等这般轻率之人跟着闹将起来,还有陛下,甚至是长公主,也要下旨彻查此案,不只是把学政拉下马,还有其他盘踞在地方的官员。”
      白皓说完,脸上是镇定自若的微笑,后背的里衣早已被汗水湿透了。
      从小到大,白皓很少有这样直接在父亲的怒吼下陈述自己的观点的机会。白森是梅夫人身边的模范丈夫,但却并不是白皓眼里和蔼的父亲。
      白森更像是一头时时刻刻注视着白皓的狮子,一旦他跃雷池一步,就会扑上来撕咬;有任何人试图伤害白皓,这头狮子也会扑上去把他撕成碎片。
      白森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的儿子,压低声音道:“胡闹!就算严惩学政是大势所趋,也不代表你能随便参与其中!你不仅是朝廷的臣子,你还是我白家的少主!你明白吗?!”
      白皓当然明白。张秉忠自作孽不可活,他一个人倒下,必定拔出萝卜带出泥,白家本就是官宦世家,没有必要掺和到浑水中去,只需要等着大功告成,给这一案中赚得一身功劳的旧臣新贵们分座次就好。
      白家在吏部少说也有近百年,百年来白家在吏部所做的事情,就是在论功行赏之时给识相者多分、给不识相者少分甚至不分。
      识不识相,唯一的判断标准就是愿不愿意和白家交好。
      大多数人是愿意的,毕竟几乎没有人愿意得罪白家。更何况只是交好,并不是结盟,白家做事也一向安分,不会轻易别人抓到把柄。
      白家这个家族,就像一把切割战利品的刀,悬在楚国这座大厦上近百年。
      白皓轻轻一笑,嘴角颇有几分嘲讽:“父亲可还记得,当年和儿子一起考了殿试三甲的人还有谁?”
      白森没料到白皓会这么问,一边训斥他一边想:“你小子就会东扯西扯!”白森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是不是还有个姓陆的小子?”
      白皓笑道:“不错,是陆永年。父亲可知道这陆永年出身哪家?”
      楚国近百年来,每一榜进士中,特别是排名靠前的进士,几乎都是高门大户出来的。白皓这么一问把白森问懵了,他平时忙于公务,对新科进士关心的只有他儿子是第几,其余的无暇多问。
      白皓看着白森充满疑惑的表情,满意地点点头:“父亲不知道就对了。儿子和他朝夕相处,都不能探听出他出身何处,更何况父亲公务繁忙,更不可能知道了。”
      白森听了这话,横了白皓一眼,心说这小子还知道给他爹我台阶下了。白森不明白白皓提陆永年干嘛,问道:“所以呢?”
      “所以,如果不是儿子向陛下上书争取这个机会,这个机会可能就会落在陆永年手里。翰林院里可不止陆永年这么一个没门没姓的,不管是陛下想要借此机会打压长公主,还是长公主想要借此机会把自己队伍里的蠢货收拾掉,在此过程中都不可避免地让办事的人得到好处,这人若是新人,经历此事便是朝中新贵;若是旧人,手中权势更上一层楼……”
      “你别说了。”白森伸出手,止住白皓的话。白皓看着自己父亲的神色变换,知道父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壮着胆子把自己的话说完:“陛下不可能一辈子靠先帝给他留下的老臣,长公主也早晚要摆脱那帮老臣的掣肘,这次若是新人得势,无疑就是我们这等旧人在新朝失去了原有的地位。”
      白森重新在原地踱起步来。白皓看着父亲在自己面前绕来绕去,想到自己话里的漏洞,不由得更加紧张。白森没转几圈,突然停下脚步,眼角泛着十多条纹路的眼睛里散发出精光:“你小子,不过就是想更进一步,是不是?”
      白皓料到白森一定会发现这个漏洞,对着白森行了一礼:“父亲英明。”
      白皓弯腰下去,没有起来。他只能看见白森的鞋尖。白森在他头顶叹了口气,道:“年轻人,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但是,你不要忘了,你不只是一个人,你身后还有白家。”
      白皓抬起头来看着父亲。白森的神色十分郑重:“若不是白家养你,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山坳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地呢④。你想在自己手里把白家带得更上一层楼,可以;但是不要操之过急,把白家近百年来攒下的家业毁在自己手里。”
      白森把白皓扶起来,好像第一次见到白皓那样,上下打量着他,拍着他的肩膀道:“小子,你长大了。记住爹一句话,登高必跌重。”
      白皓看向父亲的眼睛,惊讶地发现原来父亲的头顶只到自己的脖颈处。白皓心里顿时五味杂陈,既有得到父亲认可的喜悦,也有即将走上未知的道路的迷茫和隐隐的害怕。
      白森像是看穿了白皓的心情,又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不过嘛,有我在,不会让你瞻前顾后。”
      白皓感动不已,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头一次在父亲面前不是因为疼痛而湿润。白森不知道有没有看见白皓眼睛里的泪花,又在白皓肩头上拍了几下,比刚才的手劲还大,顿时疼得白皓把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白皓低声道:“父亲,您手劲儿也太大了。”
      白森大笑,拉着白皓出了书房,悄声道:“走,去厨房看看你娘炸的雪衣红沙还有没有。”
      这头梅夫人派来看着书房的动静的嬷嬷才过来和梅夫人说:“夫人,今天可真是奇了。老爷和少爷先是在书房里说了一会儿话,这会子竟然和和气气地一起出来了,没打起来!夫人您就放心吧!”
      梅夫人大喜过望,连连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然而梅夫人的佛还没念够,一起被派去看着书房的小丫鬟急匆匆进来,对梅夫人道:“夫人,老爷和少爷往厨房去了!”
      梅夫人脸上的喜色一变,刚站起身来想说“我就知道没好事”,想到这是丈夫和儿子为数不多的和谐时刻,又坐了下来,叹口气道:“算了,他们爷俩高兴,随他们去吧。”

      同一个黄昏,宋府门前,一驾马车缓缓地停下,马车后面还有小厮牵着一匹马,跟着马车停下。另有人过来,把马牵走,那牵马的小厮忙赶上前去,伸手把马车里的人扶下车来。
      马车上下来两个年轻男子,一个身着红袍,二十出头,面容亲切,正是宋遥;另一个跟着他下来的身着青袍,翰林模样,看上去要比宋遥小五六岁,是和白皓一起上书要求彻查那三个已经死了的秀才举报的学政舞弊案的宋远。
      宋府门前站着一个老管家,一见宋遥、宋远到了,便迎上来,对宋遥禀告今日府中重要之事。宋遥一边往里走一边不发一言,等到了正堂,老管家不再说话,吩咐小厮们把准备好的菜摆上来。宋远看着小厮们把菜一道道摆上桌,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今晚桌上的菜都是宋远喜欢吃的,桌上甚至摆着一道不合时令的银耳莲子羹。
      宋遥和宋远落座,老管家站在桌子一旁,给宋遥、宋远一人夹了一筷子菜。宋遥看着老管家鬓边的白发,叹了口气道:“颜叔,您不容易,今天坐下一起吃吧。”
      老管家笑着摆摆手:“不啦,老朽已经吃过了,两位少爷吃吧。”
      “就算不吃,您也坐下吧。小远要走了,您有什么要嘱咐他的,尽管嘱咐。”
      颜叔惊讶地看向宋遥,宋遥向他笑笑,早有乖觉的小厮在老管家身后摆好了凳子,颜叔的眼眶有些发红,已经开始浑浊的眼眸中全是满足:“有大少爷这句话,老朽这辈子,也就没有遗憾了。”
      宋遥没说什么,站起身来扶着颜叔坐下。宋远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也赶忙过来扶颜叔。颜叔轻轻推开宋遥、宋远的手,笑道:“二位少爷快坐着,不要折煞了老朽啊。”
      宋遥、宋远等颜叔坐好,才各自重新入座。颜叔看了看宋遥,又转头看着宋远,欣慰地笑道:“老夫人、老爷、夫人若是还在,看到二位少爷能有今日的成就,想必会欢欣不已。”
      宋远对于父母的记忆很浅,宋遥早出生几年,听见颜叔这么说,眼圈也有些发红:“不过是不辜负这个‘宋’字罢了。”
      颜叔摇摇头,笑道:“老朽不懂这些。老朽看着大少爷前几年中了进士,现在二少爷也要有自己的事业了,心里高兴啊。”颜叔看向宋远,宋远迅速地用自己的袖子抹掉了眼角的泪痕,颜叔看见了,没有戳穿他:“二少爷要出远门了,要学会照顾好自己啊。虽然有阿新、阿明他们两个淘气的,他们两个未必知冷知热,二少爷你可不要抹不开面子,尽管使唤他们,他们要是不听话了,你随时把他们两个连人带行李扔出客栈,打发他们回来,老头子我腿不给他们打断!”
      颜叔说着,抬手作势要打宋远身后两个服侍的小厮。两个小厮没敢躲,结结实实挨了颜叔这一下。其中一个乖巧道:“颜叔放心,小的一定会好好服侍二少爷的。”
      另一个更油嘴滑舌些:“颜叔,我们俩好歹也是和二少爷一起长大的,哪里舍得二少爷挨饿受冻!再说了,这又不是一去不回,我们回来,二少爷跟您一说,我们还不是得乖乖挨您的打呀!”
      颜叔笑道:“这可是你们说的!二少爷回来,我听见少爷说你们半句不好,你们可仔细着!”
      阿新、阿明纷纷答应下来。颜叔看向宋遥,道:“大少爷,老朽就这么些话,其余的老朽也不懂,还是您嘱咐二少爷吧。”
      宋遥站起身来,对着颜叔深深一揖,颜叔慌忙地站起来:“颜叔尽日辛苦,于我和小远有再造之恩……”
      宋遥还没说完就被颜叔打断了。颜叔赶忙将宋遥扶起来:“使不得、使不得啊!老夫人、老爷、夫人都对老朽恩重如山,老朽只是尽了自己的本分罢了!”
      颜叔说着就要对宋遥跪下。宋遥一手扶住颜叔,对宋远道:“过来。”
      宋远用袖子蹭掉自己的眼泪,过来对颜叔也深深一揖:“多谢颜叔多年来的照料。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颜叔想要把宋远扶起来:“老朽受不起。二少爷快起来!”
      宋遥制止了颜叔扶宋远的手。颜叔回头看着宋遥,宋遥摇摇头。颜叔只好作罢,三人重新坐下。
      宋遥看向宋远,认真嘱咐道:“小远,为兄不指望你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此去山高水远,人心叵测,你做事要记得不要冲动,别跟着别人往前冲。大义自有别人主持,你做好自己的事就好,”宋遥顿了一下,喉头滚动,好像想嘱咐宋远些别的,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顾好自己的性命,近几年黔州总有山匪横行,你自己万事小心。”
      宋远看着大哥的脸,懵懂道:“好,大哥,我会小心的。我该做什么?”
      宋遥面对着宋远疑惑的眼神,想起几年前的自己,万万不敢露出这样的眼神。彼时他才刚刚步入朝堂,身边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他和他肩上的宋家。宋遥现在还经常在梦中梦到那段日子,总会出一身冷汗。
      “别强出头。”沉吟许久,宋遥终于对宋远说出这句话:“你那封折子差点把为兄打个措手不及。你之前所有的折子,送上去之前都给为兄看过,这封折子是做什么?这件事我已经搅进去了,你不必再搭进去。”
      “可是……”宋远的眼神里全是不解,这不是他身为朝廷官员应该做的事吗?
      宋遥一抬手,示意宋远不要再说下去。宋远很尊重自己的哥哥,乖乖闭了嘴。宋遥盯着宋远的眼睛,认真道:“不要强出头,跟着别人做事。别人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标新立异,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要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做,就跟着大理寺卿多学学。”
      宋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明白了,哥。”
      宋遥见他如此,不再多说什么,动筷子道:“吃饭。”
      宋府的庭院里,已经被摘了果子的桃树在初冬的风里,对着天空深处枯爪一般的枝杈。
      宋遥看着院子里的桃树,叹了口气。这棵树是父亲为了每年陪母亲赏花种的。
      宋母身子弱,常年不出门。宋父深爱妻子,为了解妻子的惜春之情,就在院子里种下这棵桃树。
      若是父母还在,是不是会满脸欣慰地嘱咐小远,只管放手去做?
      不像他这个哥哥,不敢保证小远不会被人暗害,也不敢为宋家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名利之争中争些什么。
      他只求小远平安。
      郢都的天空上,初冬的阴云在余晖中显示出不同的厚薄,一条条一缕缕地交错在一起,明明无风,却无端让人看出几分风云变幻的虚影来。

      长公主府。已经过了晚饭的时辰,晴翠服侍长公主卸掉头上沉重的凤钗,只用几只碧玉簪子挽起长发。长公主披上狐裘,走到明仪堂西边的暖阁中,坐在书桌前,一手搭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一手拿着蘸了蓝色墨汁的笔,继续看桌上的折子。远芳进来换了个炭盆,晴翠站在长公主身后,在炭盆上烧着水,随时预备给长公主倒茶。
      长公主一目十行地把折子看完,用笔把重要部分勾出来仔细看一遍,然后在折子结尾处写下自己的决定。渐渐地,没批的折子越来越少,批过的折子越来越多。长公主抬起头来,把笔搭在羊脂玉笔架上,放下手中的折子,伸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这些折子明天会送皇帝审阅,皇帝审过之后,再在朝会上和群臣讨论。长公主想到自己在一些折子上写的决定,暗自冷笑起来。
      想必这些折子上的有些东西,被她那好弟弟说出来以后,那群老东西又会纷纷疾呼“不可”吧。
      长公主揉着揉着,伸手把自己面前的茶盏盖子揭开,发现里面没有水了,刚想叫晴翠过来倒茶,自己的太阳穴处就多了一双手,用熟悉的力道帮自己揉着。长公主也不转头看看是谁,靠在椅子背上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微臣回来时,见公主正在忙,就没敢打扰。借旁边晴翠姑姑的炭盆暖了暖手,才敢过来帮公主揉一揉。”是赵和的声音。
      长公主道:“晴翠这丫头如今是越来越会躲懒了。”
      赵和一边替长公主揉着头,一边替晴翠开脱:“晴翠姑姑整日辛劳,也该休息休息。”
      “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还为这丫头开脱!不怕本宫明日罚她?”长公主转过头来,笑着对赵和道。这样的笑容在别的女子身上或许会显得有些娇嗔的意味,但在长公主的脸上,就如同冰雪中的红梅一齐绽放,冰冷又耀眼。
      赵和看着长公主,露出笑容:“殿下和晴翠姑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可不是微臣一两句话就能让公主罚晴翠姑姑的。况且,若是公主真有心罚晴翠姑姑,恐怕不会和微臣费这些口舌。”
      长公主笑着拍开赵和的手:“就你话多!去给我倒杯茶来。”
      赵和依言提起炭盆上的茶壶,给长公主倒了杯茶。赵和在一旁等着长公主把一盏茶饮尽,提起茶壶问道:“殿下还要吗?”
      长公主放下茶盏,盖上茶杯盖,摆摆手:“不用了。”长公主瞥向赵和:“你今天怎么了?”
      赵和把茶壶放回炭盆上,笑道:“公主慧眼如炬。微臣明日就要前往黔州,公主可有什么话嘱咐微臣?”
      长公主一愣,笑道:“你有本宫这个靠山,杀身之祸不用怕。你想做什么,大可放手去做。”
      赵和一边行礼一边笑道:“多谢殿下庇护。”
      长公主伸出手,虚虚扶住赵和。赵和直起身来,问道:“夜深了,公主可要安寝了吗?”
      长公主的脸颊在昏黄的烛火的映照下,多出一抹浅淡的红晕。长公主站起身来,走到炭盆前伸出手烤火,故作漫不经心道:“是啊。你也早些回去吧。”
      “可是今日天寒地冻,微臣……”赵和做出十分为难的样子。
      “哼,你爱去哪里去哪里,和本宫没有关系。”长公主说完,转身往明仪殿的东暖阁去了。那里是长公主的寝殿。
      赵和看着长公主离去的背影,莫名从中品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来。

      月落西山,时间来到黎明。
      谢泉的院子门被楚沉推开。楚沉巡街归来,径直走向谢泉的卧室。
      谢泉昨天从腴山回来之后就莫名其妙地发起了高烧,楚沉给他开了副药,算是暂时控制住不再升温,但是也没有降下温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楚沉看见谢泉的卧室亮着灯,伸出手在门框上敲了敲。门从里面打开,楚沉迈步进去,小厮在楚沉身后把门关上。
      谢泉裹着被子,背后靠着枕头半躺在床上。他唇色苍白,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再加上同样苍白的脸色,倒显得眼睛分外有神。
      谢泉从被子下伸出手来,床边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在给谢泉诊脉。楚沉见此,便屏气凝神地站在一边,静静等这老妇人诊出个结果。
      不一会儿,老妇人收回手指,小厮忙把她引到旁边的桌子上写药方。楚沉凑到谢泉床边,伸手摸摸谢泉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欣喜道:“果然退烧了。”
      谢泉神色愧疚:“劳烦濯卿担心了。”
      楚沉道:“你若是真把我当朋友,就别说这样的话。”说完,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压低了声音道:“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那边。”
      楚沉把谢泉的被子掖好,起身去看那老妇人如何开药。那老妇人在纸上飞速写完了药方,递给小厮。楚沉从小厮手里接过来,仔细一看,啧啧称赞:“原来如此!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那老妇人站起身来,道:“谢公子原本的病情十分危急,幸亏最开始的一副药稳住了病情,没有使温度继续升高。想必一开始开药的那位,就是眼前这位公子吧?”
      楚沉忙对老妇人行礼:“您谬赞了。在下楚沉,见过前辈。”
      老妇人微微屈膝还了半礼:“不敢当。老身龙景明,不过虚长公子几岁,若有公子的天资,也不会到现在一事无成了。”
      楚沉把手里的药方递给小厮,让他去煎药。“龙景明”这个名字总让他感觉有些熟悉,楚沉吩咐小厮给龙景明倒茶,心里琢磨着“龙景明”这个名字,突然反应过来:“莫非您就是当年写出‘景明千金方’的那位‘龙景明’?!”
      龙景明笑着摇摇头:“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没想到还有人记得。”
      “您谦虚了。”楚沉感叹道:“若不是您突然退隐,想必今日必定已经名满天下。”
      “景明千金方”是一个主治产妇生产时血崩的方子,止血效果奇佳,还能为产妇提气,生产时不论是产妇还是孩子,若是有血崩之症,只要用了“景明千金方”,十有八九产妇和孩子都能活下来,问世以来不知救了多少母亲和孩子的生命。
      龙景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道:“医者不求名,若是能竭尽全力救更多的人,就不枉医者之名了。”
      “前辈高义。”楚沉对着龙景明一拱手,看了看房屋外面,道:“劳烦前辈费心。前辈劳累,不如先在寒舍歇下,也好方便照顾……”
      楚沉突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谢泉,顿了一下道:“谢公子。”
      龙景明也是这般想法,当即答应下来:“好。楚公子也是深夜归来,还是早些休息,老身会嘱咐他们照顾谢公子,楚公子不必担心。”
      楚沉点点头,龙景明擅长的方面虽然不是伤寒病,但是毕竟是浸淫医道几十年的高手,楚沉没什么不放心的,嘱咐谢泉的小厮好好听龙景明的医嘱,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龙景明看着楚沉离开的背影,嘴角带着一抹笑,重新坐到谢泉的床边,道:“公子有这样的朋友,老身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谢泉靠在床上,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您别取笑我了。”
      龙景明和蔼又不容置疑地对谢泉道:“快些休息,不然楚公子明天看到公子还没好转,会怪罪老身的。”
      谢泉无奈地躺下。龙景明吹灭了他卧室里的灯火,转身出了谢泉的卧室,把门关好,跟着小厮去往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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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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