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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冰糖 ...

  •   楚沉从刑部大门出来,对自己身后的几个小廷尉吩咐几声,让他们自己回廷尉府。今天是秀才上书案最后封档的日子,楚沉来刑部和宋遥一起确认这个案子的案卷和各种证言证物无误。杨少唐已经出发去黔州,此时不在郢都。楚沉一个人迎着初冬下午有些晃眼的阳光,骑在马上,信步向徽石斋而去。
      快入冬了,他打算给丁家姐弟卖几件冬衣,也给徽石斋的陈老板带些礼物,多谢他照顾丁家姐弟。
      从刑部去徽石斋的路上要路过西市,这里也买同衣食住行相关的一切东西,只是相较于东市的豪奢,西市才是郢都大多数人选择购物的地点。
      楚沉一边往西市走一边盘算着要给陈老板带什么礼物。陈老板虽然身上并无功名,但是他卖了文房四宝这么多年,品味并非寻常人可比。楚沉想到自己肚子里为数不多的孔孟之道,决定放弃买文具作为礼物的想法。楚沉对于文具一类,向来只追求耐用、好用,对于文具之上的花纹、文具的形状之类,一窍不通。
      楚沉想了想,觉得还是买些吃食作为给陈老板的礼物为妙。总之就算陈老板不喜欢,也不可能直白地拒绝。以陈老板读了半辈子书的涵养,至多也就把楚沉送的吃食撂着不吃,这就避免了楚沉送礼送得不合陈老板心意的尴尬。
      马匹安然地在街道上走着,这时候郢都中的人们多半在忙碌,街道上没有几个行人。楚沉下马,牵着马来到西市一家糕点铺子门前,把马拴在门前的桩子上。
      这家糕点铺子叫“贵生园”,最近才在郢都崭露头角。贵生园是由谢家牵头,出钱把西市好几家原本各有特色的小糕点铺子收购了,保留了各家的厨子,谢家派了掌柜和账房来经营管理,硬生生捏成了一家大铺子。
      贵生园的伙计见有人来,殷勤地上前来问:“您要些什么?我们这儿有刚出炉的蟹粉酥、桂花糕、荷露滴、白玉糕饼、菊花松子饼……”
      楚沉平日里并不爱吃这些糕点,在廷尉府、刑部、丞相府里吃到的茶点也都是由各自的厨房做的,完全不知道这些糕点都是些什么东西。他打断伙计的话:“你们这儿有没有装好的糕饼,用来送人的那种?”
      伙计连连点头:“有有有!我们这儿有‘金玉满堂’、‘长命富贵’、‘百年好合’这几种,您要哪一种?”
      楚沉一听,“百年好合”显然是用作新婚贺礼,于是问道:“‘金玉满堂’、‘长命富贵’里面都是什么?”
      伙计把楚沉引到一个架子前,上面摆着三个表面描彩画金的食盒,伙计把其中两个的盒子揭开,一张嘴里的话滔滔不绝:“‘金玉满堂’是我们这儿买得最好的,无论是送上司、送朋友、送亲戚都可以……”
      食盒里摆着一块块糕饼,样子虽然没有东市的糕饼铺子和来来楼的精致,但是闻起来尚算香甜。伙计还想向楚沉一一介绍每块糕饼,楚沉对伙计这竹筒倒豆子的介绍方式实在无福消受,连忙打断他:“给我来一盒‘金玉满堂’吧。”
      伙计兴奋地道:“好勒!”随即转头向后面装盒的伙计大喊:“来一盒‘金玉满堂’!”介绍的伙计唯恐自己招待不周,笑着对楚沉道:“您稍等,马上就给您装一盒现做的!”
      楚沉抱着手臂靠在柜台边上,道:“不忙,你们把东西装好是要紧。”
      伙计笑着说了句“多谢客官体恤”,瞥了楚沉身上的制服一眼,终于念念不舍地去招待其他进店的客人了。
      楚沉注意到伙计的眼神,自己低头看看身上的制服,难道是自己的制服,给自己招来了这么“殷勤”的待遇?
      楚沉猜对了。他看着伙计对其他客人明显没有对自己时那么过分的殷勤,暗自叹口气,决定以后从衙门里出来还是要先回去换身衣服再出门。
      装盒的伙计干活很麻利,没多久楚沉在柜台付了钱,提着食盒走了。楚沉出门来,解开门口马的缰绳,牵着马往卖衣服的锦绣庄去。
      锦绣庄也是谢家的产业。楚沉牵马到了锦绣庄门前,一个伙计迎上前来帮他把马缰绳系在门口的桩子上,楚沉走进锦绣庄,看着琳琅满目的衣服,倒吸一口凉气。
      若说楚沉对于糕饼算是略知一二,那么楚沉对于衣服那可真是一窍不通。一个挽着头发的年轻少妇迎上前来,笑道:“公子要看些什么?”
      楚沉想了想,他自己对于衣服的花纹款式没有半分要求,也不知道丁家姐弟适合什么样的衣服,只能干巴巴地说道:“你们这儿有没有新做的冬衣?”
      少妇明显应付这种情况很有经验。她微笑道:“冬衣自然是有,公子跟我来。”说着就把楚沉带到了一面墙面前。这面墙全部被一个顶到天花板的架子覆盖,架子的每一层都被至少数十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冬衣摆满,五颜六色的布料看得楚沉眼花缭乱。
      少妇见到楚沉被这面墙震惊的样子,并不觉得惊奇:“公子是自己穿,还是要买给什么人?”
      楚沉回过神来:“买给小孩子。一个是十二三岁的女孩儿,一个是八九岁的男孩。”
      少妇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没想到公子这么年轻,已经儿女双全了,真是好福气啊。”
      楚沉顿时红了脸,忙解释道:“他们不是我的孩子!是一个、一个朋友的孩子。”楚沉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界定自己和素未谋面的丁秀才的关系,说的时候难免结巴。
      少妇温和一笑,没说什么,楚沉却从她的笑容中品出几分“呀,这公子只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这么早就有了两个孩子”的意思,无奈地叹了口气。少妇从架子上拿下几件衣服,一件一件在楚沉面前抖开,介绍道:“这件是最近新做的款式,公子请看,这子母扣做成蝴蝶形状,前襟上还有兰花的绣样……”
      楚沉看着少妇手里的衣服,他一向不关注衣服上的子母扣、绣样之类的细节,对少妇介绍的这些不是很感兴趣。少妇看着他伸手摸了摸衣服的袖口,说完自己的最后一句话问道:“……袖口的滚边是用丝线混着银线缝的。公子您觉得这件如何?”
      楚沉摇摇头:“有点薄。”
      少妇无语,觉得自己刚才说得那番话完全白费了。她把手中的这件衣服叠好放回架子上,不甘心地展开另一件衣服,继续道:“这一件也是新做的。这件是琵琶袖,在袖口还有西番莲纹样,领口处有连珠纹……”
      然而少妇正打算把衣服翻过来介绍这件衣服最具匠心之处,就见楚沉伸出手来摸了摸袖口,满意道:“这件不错,很厚实,就它吧。”
      少妇拿着衣服,彻底被楚沉的务实击败。她闭上嘴,认命般地继续向楚沉介绍裙子、小男孩穿衣服。楚沉不费多少时间就选出了几件最厚实的衣服,但是由于楚沉完全没有考虑其他因素,于是几件衣服选出来的颜色实在是一言难尽:一件桃红色的短袄、一条水红色的棉裙、一件宝蓝色的圆领棉袍。
      少妇看着这几件楚沉挑出来的衣服,觉得若是这人真有家室,恐怕这衣服买回去就会被他家娘子骂死。
      哪有小女孩从上到下一身红的?这不成了鞭炮了嘛。
      哪有小男孩这么小,就穿一身宝蓝色?这穿上简直就是一个小老头。
      不过至少,这几件原本很愁卖的衣服,都被这位公子挑走了,这个月应该不会有衣服卖不出去了。
      少妇看着楚沉带着装衣服的包袱翻身上马的身影,默默地叹了口气。
      楚沉带着一个食盒、一个装衣服的包袱骑马来到徽石斋。徽石斋里正好有个文士模样的人挑好了东西在柜台结账,陈老板为他一边包东西一边念:“如意云纹砚一个,三百文;雪浪纸一沓,一百五十文。”陈老板旁边有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正努力踮起脚尖在柜台上往账本上写字:“如意云纹砚……”
      楚沉在门口看见这一幕,自己把马匹安置好,等那人结完账,才走了进去,对陈老板道:“好久不见,陈老板最近可好?”
      陈老板和楚沉之前只见过几面,都是楚沉来看丁家姐弟的时候见的。陈老板人很清瘦,文质彬彬,看着楚沉略微愣了一会儿神,反应过来之后对楚沉笑道:“原来是楚大人。楚大人最近可是为枉死之人伸了天大的冤情,在下佩服啊!”
      楚沉最近见到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如此恭维他,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不敢当不敢当,都是上司和同僚相助,才有这个结果。”楚沉对陈老板拱拱手,拿起自己手里的食盒放在柜台上:“辛苦陈老板照顾这两个孩子,这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陈老板不要推辞。”
      陈老板看见这食盒,知道是贵生园的东西,笑道:“楚大人送的礼,在下岂有不收之理?”他转头看向眨着一双清亮眼眸的丁钰,伸手摸摸丁钰的头顶,笑道:“在下今生至此,一事无成,幸亏有楚大人送来阿钰、阿珏两个陪我、助我,在下十分感激。”说着就对楚沉一揖,楚沉忙伸手扶住他,道:“是我麻烦陈老板,陈老板不必如此客气。”
      陈老板直起身来,指点着自己店里的笔墨纸砚,惭愧地笑道:“在下当年也是饱读诗书,来郢都,希望一展才华,为百姓、为国家、为陛下鞠躬尽瘁,没想到却在此蹉跎十年。十年里为了糊口,就有了这个铺子。”陈老板叹口气:“唉,现在才知,当年自己恃才傲物、目空一切有多可笑。不提了!”陈老板挥挥手,像是要把那十年的岁月挥散:“当我知道丁兄、阿钰、阿珏的遭遇时,我好像看见了当年走投无路的自己。当年要不是岳父大人向在下伸出援手,在下恐怕如今就不在这里了。”
      陈老板在郢都的十年里,被这家徽石斋原本的主人看中做了上门女婿。等陈老板和徽石斋主人的女儿成婚后,老爷子没过几年就寿终正寝,而陈老板的娘子身子弱,父亲去世后郁郁寡欢,虽然有陈老板时常宽慰,终于也在一个雪夜香消玉殒。
      丁钰默默地拿起柜台边上的茶壶,给陈老板倒了杯茶。陈老板手指蹭着温热的茶杯壁,看着丁钰道:“阿钰、阿珏于我,是年过不惑的安慰。若是能抚养他们长大,也算是一件好事。”
      楚沉看陈老板伤怀,劝道:“陈老板不要太过伤心。逝者已矣,生者也要继续向前,这样逝者才不会在地下为生者担心。”
      陈老板点点头:“楚大人说的是。在下一时失态,楚大人见笑了。”他知道楚沉是来看丁家姐弟的,于是对丁钰道:“阿珏在后面清点货物,你带着楚大人去后面找阿珏吧。”
      “好的。”丁钰脆生生地回答陈老板,从柜台后面出来,对楚沉道:“哥哥,我们去找阿珏吧。”
      楚沉对丁钰点点头,向陈老板一拱手,跟着丁钰去后院了。丁钰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袄棉裙,没走几步小脸就被热得发红,活像个苹果。两人走了几步就到了后院,丁珏正在清点纸张。
      丁珏在不大的仓库里跑来跑去,点了十张就要跑回仓库门口的空地上,用树枝在地上画一道痕迹。空地上还摊着一本册子,册子上放着一只笔,想来是用来记录纸张数量的。丁珏小脸也热得发红,呼出一口白气,听到脚步声,猜到是自家姐姐,头也不抬道:“姐,你别来打扰我,我就快数完了!”
      丁钰无视了丁珏的话,直接绕过他在地上画的那些痕迹,上前揪住他的耳朵道:“你数这么点东西,数了一下午还数不完!你抬头看看,是谁来了?”
      丁珏被丁钰揪得抬起头来,看见楚沉站在门口憋笑,顿时不好意思地和楚沉打招呼:“楚、楚哥哥!哦不,楚大人!您怎么来了?”
      楚沉怀里抱着给两个孩子的衣服,笑道:“天气凉了,我来给你们送几件衣服。还是叫我‘哥哥’吧。”楚沉总觉得这声“大人”从丁珏的嘴里喊出来,能把楚沉喊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丁钰在丁珏旁边笑道:“哥哥,这小子听说了你的事以后,整天在家里说自己以后要向你一样,做个能惩恶扬善的好人呢!”
      楚沉感到有些尴尬。他想起这个案子里那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盘根错节的势力博弈,再看着丁珏在红得发烫的面容上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竟然有些不敢与之对视之感。
      楚沉蹲下身来,招手让丁家姐弟过来。两个小人绕过地上的痕迹,来到楚沉身边。楚沉先后给两个孩子把了脉,丁珏发现楚沉还会这个,对楚沉的崇拜之情更加强烈,差点就要叫出来,被丁钰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嘴。丁珏只好瞪着眼睛表达自己的不满,丁钰松开手,示意丁珏保持安静,丁珏此时却没有心情去看姐姐,只一眼不错地盯着楚沉,看他如何把脉。
      楚沉确定两个孩子身体不错,都很健康,于是松开丁珏的手腕。丁珏立刻叫出声来:“哥哥,你原来还会这个!你好厉害!”
      楚沉看着丁珏眼睛里的崇拜,脸上也有些发红,他从未预料到自己会成为丁珏的崇拜对象。他轻咳一声道:“这个不难,你要是想学,等我有时间了教你。”
      丁珏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一言为定!”他对着楚沉伸出一根小拇指,楚沉把自己的小拇指搭上去,丁珏开心道:“拉了勾就不能反悔了!”
      “是,不反悔不反悔。”楚沉松开丁珏的手,站起身来,把装衣服的包裹打开,对丁家姐弟道:“我给你们买了衣服。”
      楚沉把包裹里的衣服一一拿出来,先把买给丁钰的短袄和裙子递给她。丁钰很高兴,把自己手里的裙子先递给丁珏拿着,展开短袄在自己身上比划,转来转去地问楚沉和丁珏:“好看吗?”
      丁珏已经是楚沉的绝对拥趸,忙不迭地答道:“好看!”
      楚沉自己当然不会说自己买的衣服不好看,微笑着看着丁钰。丁钰在楚沉的注视下有些害羞,把手里的短袄给丁珏拿着,又拿来裙子比划。楚沉看衣服的大小正合适,也就放下心来。他最担心的一个是衣服不够厚,一个是衣服的大小不合适。
      丁珏见姐姐比划完,自己也拿过那件宝蓝色圆领袍左看右看,神色十分欣喜。丁钰在他旁边抱着自己的衣服,明白楚沉是想看看衣服的大小如何,于是把自己手里的衣服再次拿给丁珏,示意他抱好,拿过丁珏的圆领袍,提着衣服的两肩贴在丁珏的肩膀上给楚沉看:“哥哥,你真会买衣服,正合适阿珏穿呢。”
      “那就好。”楚沉本来想澄清一下这衣服的大小不是自己挑的,但是想到丁珏看他的眼神,楚沉默默地把这话咽回了自己肚里。
      丁家姐弟各自把自己的衣服放回房间,丁钰带着丁珏给楚沉郑重地在院子里行了大礼:“多谢楚哥哥大恩,我姐弟二人无以为报。”楚沉忙把二人扶起来,道:“我不过是暂时收留了你们一段时间,后来之事还要多谢陈老板。”
      丁钰的眼圈有些红。她永远记得她和弟弟在风雪之夜无家可归之时,这个站在星空下的年轻人给了他们姐弟俩一个暂居之地;她也感激陈老板这么长时间的收留之恩,这两个人是她和丁珏这一辈子都要感谢的恩人。
      丁珏眼眸发亮地看着楚沉:“我和姐姐都知道。我们打算一直帮陈老板打理徽石斋,直到陈老板自己嫌我们烦、赶我们走为止。”
      “我哪里会嫌你们烦啊,你们不嫌我这个一肚子腐书的酸儒烦,我就是谢天谢地了!”楚沉和丁家姐弟一起回头看去,原来是陈老板来了。陈老板的眼圈也有些红,也许是听到了丁家姐弟说的话。他故作严肃地对丁家姐弟道:“阿珏,你的纸点完了没?就知道在这里耽误楚大人的时间!还不快去前面守着,万一有客人来怎么办?!”
      丁家姐弟听了这话,知道陈老板有话和楚沉说,二人行完礼就溜去前面,丁珏还对陈老板做了个鬼脸。
      楚沉看见陈老板如此和丁家姐弟相处,彻底放了心。陈老板对楚沉道:“楚大人也算是在下的朋友,来而不往非礼也,在下这里有些上好的冰糖,不如楚大人带些去?”
      楚沉知道陈老板这种读书人是讲究人情往来的,自己送了他糕饼,陈老板必然要回礼,于是笑道:“多谢。”
      陈老板去厨房,不一会儿便拿着一个油纸包出来,递到楚沉手上,看似不经意道:“这冰糖还是前几天阿钰想吃冰糖雪梨,我和阿珏买的。现在哪里去找梨啊,于是只给阿钰煮了些冰糖水。剩下这些也没有用处,不如赠与楚大人,也算是在下的一片心意。”
      楚沉掂量着手里的冰糖,颇有些分量。他看着陈老板有些戒备的神色,笑道:“我身上事多,没有办法照顾他们,陈老板看顾他们,受累了。”
      陈老板的戒备神色消散了,笑道:“楚大人说笑了。若无他们两个,在下余生的日子,真可谓是一眼看得到头了。”
      楚沉又和陈老板闲聊几句,拿着陈老板送的冰糖上马,回谢泉的院子去了。
      陈老板看着楚沉走远,听见丁珏和丁钰讨论晚饭吃什么,脸上浮起笑意,走进徽石斋,看丁珏和丁钰据理力争说“冬天想要吃藕是正常的”。

      楚沉骑着马到了谢泉院子门口。楚沉下马,有灰衣小厮上前来把马牵走,楚沉从怀里掏出冰糖,兴冲冲地往院子里走。
      楚沉一进院子,揪住自己迎面遇到的第一个灰衣小厮问道:“有燕窝吗?”
      那小厮愣了一下,道:“应该是有的,小的不在厨房做事,不是很清楚。”
      “你去把这冰糖交给厨房,让他们给你家公子炖些冰糖燕窝来。”楚沉把装冰糖的油纸包递给小厮,这小厮领命而去。楚沉向着谢泉的卧室而去,还没走到跟前,就闻见从谢泉的卧室里飘出来的药味。
      说实话,楚沉长这么大,几乎是头一次对于一个人生病有这么深刻的感受。他自己生病的时候,只觉得身上难受,并不能知道在别人眼里自己是什么样子;白夫人、楚河身体一向强健,即使是生病也只是一些小病小痛,像谢泉这样治了将近半个月还不见好的,楚沉是第一次见。
      楚沉有些受不了每次见谢泉的时候,都只能看他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为了宽慰楚沉,还像从前一样说些俏皮话。
      这样只会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楚沉,谢泉在没生病之前是什么样子,以及谢泉生病可能是因为在风寒还没好全的时候陪自己去看日出又受了凉,才落到如此地步。
      楚沉站在谢泉卧室门前,敲了敲门。里面的小厮开门,楚沉见龙景明正在里面给谢泉诊脉,便轻手轻脚地进去,把门关得严丝合缝,站在一旁等待结果。
      龙景明给谢泉诊完脉,沉默着写完药方,示意屋里的众人离开屋子,让谢泉静养。楚沉看见谢泉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于是便同龙景明、小厮出了卧室门。龙景明有心试探楚沉,把药方递给他。楚沉接过药方一看,对其中几味药的用法有些疑惑,指着药方问龙景明道:“前辈,这几味药可以这么用吗?”
      龙景明凑过去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道:“这些原本不是常见的风寒发热用的药,但是公子体内似乎有被人下蛊的迹象,这几味药能够配合着其他药材压制一些常见的蛊。”
      “蛊?!”楚沉十分震惊。他自己是休蛊之体,对于蛊和毒都有一定的直觉。而这种直觉,在楚沉自己的实践经验里,还没有出过错。但是楚沉在和谢泉相处之时,并没有感觉到他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龙景明道:“是啊,并且老身怀疑,公子之前的风寒之所以久久不愈,也是因为蛊的原因。”
      楚沉看着龙景明,神色渐渐冷下来:“难道是‘抽丝去’?”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抽丝去”就是一种延长疾病痊愈时间的蛊,这种蛊比较常见,甚至现在已经被归入“毒”的行列,而不是蛊,就是因为要炼成这种蛊需要的毒物只是常见且无毒的黑色蜘蛛,而需要的其他药材也很常见,几乎是居家外出必备毒物。
      楚沉又把药方展开,仔细看了看龙景明加的那几味药,发现确实有些是用来对付“抽丝去”的。龙景明看他对药方很感兴趣,于是便道:“是,除了‘抽丝去’,我还怀疑可能有‘秋雨夜’。”
      “‘秋雨夜’?”楚沉有些意外,因为“秋雨夜”和“抽丝去”虽然功效相同,但是要比“抽丝去”难解得多,相应的,也更加难以炼成。但是用“秋雨夜”能达到的效果用“抽丝去”几乎都能达到,在“抽丝去”近乎遍地走的时候,“秋雨夜”已经很久没有听说有人在用了。
      “不错,前几天我给公子换了副药方,里面有一味‘蜈蚣’,若是公子身上的蛊真是‘秋雨夜’,那么公子这次的病,唉,老身难辞其咎啊。”龙景明十分愧疚。“秋雨夜”对于有些药材异常敏感,若是二者相逢“秋雨夜”便会加倍发作,表征之一就是中蛊者突然重病。
      楚沉忙道:“这是下蛊之人居心叵测,前辈不必如此自责。”
      龙景明叹口气,道:“公子一家于老身恩德颇深,我……”楚沉打断了龙景明的话,笑道:“前辈若是感念前人恩德,更不能如此自责。俗话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前辈已经尽力,若是慕野有什么差错,”楚沉顿了一下,有些艰难地说完,“那也是他时运不济。”
      几人已经走到了厨房门口。龙景明看着楚沉脸上的神色,楚沉说的这话明显是在宽慰龙景明。楚沉的脸上除了对龙景明的宽慰,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不忍。
      龙景明想起在楚沉没回来之前,她告诉谢泉他有可能中蛊时,对谢泉说道:“公子身边就有一个‘休蛊之体’……”
      龙景明还没说完就被谢泉打断了:“咳,咳咳……”谢泉的脸色咳得涨红,龙景明拿起一杯水送到他唇边。谢泉就着龙景明的手喝了几口,边摇头示意自己不喝了边道:“不可能是他。”
      这次轮到龙景明惊讶了:“为什么?”
      “我虽然与他时常一处吃饭,他还在这里过过夜,但是我身边的人不可能懒散到这地步,连他往我身上下蛊都没发觉。”
      “下蛊不一定要在饮食当中。蛊之所以比毒更可怕,就在于蛊的形式多种多样、更加隐蔽,不像毒,很多时候都依赖食物作为媒介。有时候一个物件、一阵香气、一次虫咬,都是蛊。”龙景明说完,谢泉再次哑着嗓子反驳:“……不可能。他到现在都不明白我的身份,没有必要这么做。更何况,他现在还不知道‘我’的能力有多大,他不会冒险对我下蛊。”
      龙景明沉默。她知道谢泉指的是什么。如果楚沉想要通过下蛊掌控谢泉,那一定是建立在楚沉已经明白谢泉的能力并没有达到楚沉自己不能掌握的情况。否则要是楚沉自己掌握不了谢泉过于庞大的势力,那么楚沉给谢泉下蛊,就会被谢泉手下的势力反噬,可以说是作茧自缚。
      龙景明看着谢泉苍白的脸上泛起的病态的红,有些生气,冷笑道:“公子才认识他几天?就敢对他下如此定论?万一这位楚公子并没有你想得那么聪明呢?”
      谢泉缓缓摇头:“您说得是。但是我和他相处数月,尚且说不上了解,您又如何就料定他是这等鄙薄之人?更何况,咳,”谢泉说不下去,被自己的咳嗽声打断了,沉默了一会儿,才感觉自己的嗓子可以发声,他用几乎完全沙哑的嗓音道:“他既然有胆量把自己的弱点暴露在我面前,就不必再用如此卑劣的手段。”
      龙景明看着谢泉的脸色,叹了口气,又给他倒了杯水。谢泉接过,自己喝了,看着龙景明脸上的担忧神色,道:“更何况,以他的手段,若是要给我下蛊,想必会用更隐蔽的种类。”
      “抽丝去”“秋雨夜”不像毒那般立即见效,所以相对毒来说更为难以察觉,但是在蛊之中,这两种蛊并不算无法试探,尤其是“秋雨夜”,虽然更加难解,但是对于有些药材异常敏感,如果有大夫在用药时出现原本应该好转但是病情反而加重的情况,在排除了病人自己没有好好遵循医嘱的情况之后,一般的大夫都会考虑病人中了“抽丝去”和“秋雨夜”两种蛊的可能,甚至有些大夫对于解这两种蛊还颇有心得。
      谢泉见龙景明不说话,自己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再和龙景明继续解释。身体又一次开始发烫,谢泉把手背贴到自己额头上,不出意料地被烫了一下。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他见龙景明似乎还是对楚沉心有疑虑,便用尽力气喃喃道:“不过,若是我死了,倒也还算遂了心意……”
      龙景明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只听见“心意”二字,神色复杂地帮他掖好被子,给他把脉。就是这时候,楚沉进来了。
      楚沉当然不知道龙景明和谢泉之间的这场对话,他只看见龙景明的目光在自己脸上一闪而过,不解其意,龙景明也没有给楚沉思考的机会。龙景明对小厮道:“这次公子的药我来看着,你们也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小厮没说什么,答应下来。楚沉怕龙景明把自己的身体忙坏了,耽误谢泉的病情,便道:“前辈,您还是多歇息,我来看着慕野的药就好。”
      龙景明看着楚沉道:“楚公子有这样的心思,公子要是知道了会很高兴。但是楚公子毕竟还有公务在身,这点小事还是让老身来做吧。”
      楚沉觉得龙景明对自己有些抵触,不明所以,只得暂时答应下来:“劳烦前辈了。对了,前辈,慕野他现在可以喝冰糖燕窝吧?”
      龙景明一愣,随即答道:“可以。”
      楚沉高兴起来,自己带来的燕窝总算是没有浪费,他叫来厨房的小厮问冰糖燕窝的事,小厮指着灶上一口锅道:“按您的吩咐,已经炖上了。”
      楚沉走过去,揭开盖子往里面看。龙景明在楚沉身后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楚沉拿起一旁的勺子,舀起一点汤汁尝了尝,觉得不够甜,吩咐小厮道:“再放些冰糖。”
      小厮为难:“公子素日里不爱吃甜的……”
      “冰糖是润肺的,不是一般的甜食。更何况,慕野喝这么多药,多放些冰糖也没什么。前辈,您说是吧?”楚沉看向龙景明,龙景明突然被楚沉这么一问,道:“楚公子说得不错。”
      小厮无奈,又拿菜刀从楚沉带回来的大块冰糖上削下一块,放进煮燕窝的罐子里。楚沉心里对于自己害谢泉生病的愧疚小了些,随即又想起龙景明刚才说的谢泉有可能是中蛊之事,心情再次暗淡下来。
      楚沉从厨房出来,本来是要回自己的房间,等小厮给他送晚饭,经过谢泉的房间时,不知怎的,脚步一拐,信步就走到谢泉的房间门口了。楚沉回过神来时,不由得觉得好笑。他轻轻地推开门,转身把门尽量迅速地关上,避免谢泉受风。楚沉走到龙景明刚才给谢泉诊脉坐的椅子上,看着谢泉的睡颜。谢泉此时正在发烧,脸色红得异常。他睡得并不安稳,头在枕头上转来转去,连额头上的帕子都转掉了。楚沉顺手拿起帕子,在床边的水盆里重新沾了水,拧得差不多之后再盖到谢泉头上。谢泉好像渐渐睡得安稳了,不再乱动。楚沉觉得无聊,只得把自己怀里的荷包掏出来,打开荷包,在床边上倒出里面的东西。
      荷包里的东西不多,只有几块碎银子、大概一百个钱,和谢泉送给楚沉的那块半月形碧玉。楚沉把自己荷包里的钱数了数,一共一百一十二个铜钱,原本有五百六十二个钱,今天一天就用了四百多个。
      楚沉叹口气,把这些东西一一收进荷包里。就在他准备把那块碧玉收起来的时候,门外有人敲门:“请问楚公子在吗?”
      楚沉把荷包放在床沿上,起身打开门,轻声道:“什么事?”
      “楚公子,您在哪里吃饭?”小厮们提着食盒、抬着吃饭的几案,在门外问道。
      楚沉见他们已经把东西都搬到这里来了,便道:“就在这里吧。”小厮们把食盒和几案在谢泉床前安排好,转身出去了。
      楚沉一向对口腹之欲并不是很在意,自顾自地坐下吃起来。他刚夹了一筷子菜,还没送到嘴边,就听见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道:“楚公子,你的饭好香啊。”
      楚沉向声源处转头,发现是谢泉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的饭菜。楚沉笑道:“你醒了也不能吃我的饭。你为什么不叫我‘濯卿’了?”
      谢泉是病人,饮食上要比楚沉清淡很多。谢泉淡淡道:“楚公子上次来我这里,不也是叫我‘谢公子’吗?”
      楚沉万万没想到谢泉会在意这个,忙道:“我是一时没想好怎么在前辈面前称呼你。你还是叫我‘濯卿’吧,听着习惯了。”
      谢泉不说话,楚沉跟着他的眼神看过来,才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的饭菜,顿时失笑道:“不会吧?堂堂慕野兄竟然这么没有自制力吗?你再等等,你的饭一会儿就送来了。”
      像是呼应般,楚沉话音刚落,门外就又有小厮敲门。楚沉起身开门,果然是给谢泉送饭的小厮们。小厮们进来布置好饭菜,楚沉关上门,谢泉眼尖,看见多出一碗汤羹来,问道:“这是什么?”
      楚沉一看,厨房的人竟然把冰糖燕窝和谢泉的晚饭一起送来了。本来燕窝应该文火慢炖,这时候应该还有一阵子才能好。楚沉觉得是厨房的人大火猛炖炖出来的,便自己抬起来先尝了一口,觉得好像没什么异样,对谢泉道:“这是冰糖燕窝,你趁热尝尝。”
      谢泉躺在床上看着这碗燕窝,又看看楚沉,楚沉愣了一下,叹了口气,把燕窝放到几案上,扶着谢泉半靠在床头。楚沉看着谢泉,伸手把他头上的帕子扯下来扔进一旁的水盆里,道:“也就是看在你病了的份儿上,要不然,慕野兄还是请劳动自己用晚饭吧。”
      “咳咳,麻烦濯卿了。”谢泉故意咳了两声,对楚沉笑道。
      谢泉本就是一副能赢得青·楼·薄·幸之名的好相貌,现在虽是病中,面上烧出的红还没退下去,唇色被苍白的脸色一衬,倒显得更加鲜艳起来。眼眸之中映出光影寥寥,其中最深的一抹色彩就是一身廷尉府黑衣制服的楚沉。
      楚沉无端端地被谢泉的笑晃了神,赶忙转过头,端起那碗燕窝,一屁股坐在谢泉的床边上——然后就被硌了——楚沉有些恼怒,把燕窝粥放下,站起来一看,原来是自己刚才放在床边的荷包和碧玉,脸上显出些羞窘之色,耳根悄悄地泛起红。
      楚沉把碧玉塞进荷包,把荷包放进自己怀里。谢泉靠在床上看他动作,突然道:“这块玉,濯卿一直贴身放着吗?”
      楚沉抬头,重新坐回谢泉的床边,端起燕窝喂给谢泉,理所当然地答道:“当然。我那院子谁都能进去,这么值钱的东西当然要随身带着。”
      谢泉抿了一口楚沉送到他唇边的燕窝,一咽下去,神色微妙地变了一下。楚沉觉得奇怪,问道:“怎么了?”说着还自己又尝了一口燕窝,燕窝滑软,还兼有冰糖的清甜。
      没有任何问题。
      楚沉疑惑地看向谢泉,谢泉苦笑道:“这也太甜了。”
      “甜吗?”楚沉更加奇怪了:“是你吃不惯甜食吧?”楚沉见谢泉被齁得有些扭曲的表情,随即不怀好意道:“这是我好不容易找来的上好冰糖炖的,龙前辈说对你有好处,你要是不吃,那就浪费了前辈的一番苦心了。”
      楚沉这番话说得十分惋惜,好像真是在心疼龙景明的良苦用心。谢泉将信将疑地犹豫道:“既如此,那就劳烦濯卿了。”
      楚沉又舀了一勺燕窝喂给谢泉,谢泉实在是被齁得不行,但是想到龙景明的辛劳,还是把燕窝咽下,乖乖地任由楚沉喂。
      楚沉心中暗爽,连被谢泉使唤的一点点憋屈都消散了,一连喂完了燕窝、一碗粥和一碟小菜,谢泉表示自己吃饱了,楚沉才想起来自己的饭还没吃。楚沉坐回摆着自己饭菜的几案边,低头吃起来。谢泉看着楚沉狼吞虎咽的样子,自己伸手给自己一连倒了好几杯水。
      那碗燕窝对于他一个不爱吃甜食的人来说,真的太齁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冰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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