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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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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沉在谢泉的院子里歇了一天,第二天晚上还是去巡街了。
因为他想起来好像廷尉府无故旷工是要扣月俸的,为了应付随时可能到来的房租,楚沉决定好好珍惜自己现存的月俸。
在楚沉和谢泉鸿雁客栈见面之后,楚沉带来的账册被谢泉一起带回了自己的院子,放在楚沉房里。楚沉一直很好奇,谢泉怎么能料到自家的账册上会有一些异常记录呢?
而这一点,想必无论楚沉如何问,谢泉恐怕都不会说。这个问题的答案会暴露谢泉的消息来源,消息来源的暴露会暴露谢泉的真实身份。
也许谢泉的目的,就是要借楚沉的手,查一查这账册之后的东西。如果楚沉能够提前掌握这些东西,也许就能逼谢泉自己提供一些对楚沉更有利的条件来交换。
然而楚沉面对这账册,实在是摸不着头脑。十八年过去,就算当年曾经留下什么证据,也都腐朽成灰了。
这本账册被楚沉盗出来三天后,楚沉把它上面可能有问题的部分重新手抄了一份,决定把账册归还原位。毕竟这么一大本账册不见了,丞相府的人一旦发现,一定是会查的。为了不惹麻烦,还是把它还回原位的好。
楚沉刚巡完街,从灯火通明的东市里出来,走在漆黑一片、落针可闻的街道上,把人马带回廷尉府。他身后的廷尉进了廷尉府的门,知道楚沉不会多说什么,便自己各回屋子休息。楚沉回自己在廷尉府的屋子,换了一身夜行衣出来,一跃跃上廷尉府的屋顶,向着丞相府的方向而去。
他和谢泉约好了,谢泉会派人拿着账册在丞相府靠近书库的那面外墙之外的巷子中等他。楚沉沿着郢都高低各异的屋檐飞奔,身形轻盈,好像一只黎明中披着浓黑的天幕飞翔的大鸟。
没过多久楚沉就到了约定的地点。他跳进巷子中,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往巷子里走去。狭窄的巷子好像一头巨兽细小的血管,黑暗在其中像血液一样汹涌澎湃地从楚沉身边掠过。楚沉一路走到巷子底部的大树前,突然从大树后面探出一个头来,原来是谢泉。
楚沉有些意外。因为谢泉每天早上都会去城外的瘦窈湖边打水,用来伺候他院子里的花。有些时候还在腴山上溜达一圈才回来,虽然瘦窈湖和腴山距离郢都都很近,但是一来一回也要耗费不少时间,一般这个时候谢泉已经在出城的马车上,就等城门一开,第一批出城了。
谢泉见到楚沉惊讶的表情,压低声音说道:“账册很重要,而且濯卿又是我以诚相待的朋友,我自然是要亲自过来。”
楚沉点点头,突然把火折子吹灭,转身躲进了大树后面。谢泉来不及闪躲,被楚沉撞了个满怀。大树后的空间很狭小,上次楚沉一个人躲的时候尚算宽敞,如今塞进两个人就有些拥挤,二人之间珩亘着谢泉抱在怀里的账册。虽然二人之间有一本账册隔着,无奈实在是距离太近,楚沉隔着夜行衣能清晰地感受到谢泉抱着账册的手。谢泉的手有些冷,可能是被夜风吹的。
从丞相府的墙头亮起一点火光,一个仆役模样的人举着火折子,探过头来,在巷子中仔细查看了一番。火折子照亮大树,大树树干的阴影把二人遮蔽在其中。那仆役看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自言自语道:“也没人啊,那刚才怎么会有火光呢?算了算了,可能是我看错了。”说完,墙后传来挪动大型木质器具的声音,那人抱怨的声音隐隐传来:“妈的,老子就起个夜,还能遇见这种事,真是,赶明儿编个鬼故事吓唬吓唬小白……”
声音越来越小,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院墙后再也没有其他声响,只有夜风掠过时,草木在风里喃喃自语,听起来倒真有些鬼魅私语的感觉。
楚沉从大树后出来,本来想因为自己的唐突行为道个歉,但是想到万一墙后有人,遂按下这个念头,向谢泉伸出手,示意他把账册拿出来。
初冬的夜风刮过,冰冷非常,楚沉这才发现自己的脸有些热。他硬生生按捺下自己伸手去摸脸的冲动,暗自把眼神投向谢泉的脸。
太黑了,看不清楚谢泉脸上有没有多余的表情。
谢泉把包着账册的布解开,递给楚沉。楚沉接过,示意谢泉在此处等他,黎明太暗,谢泉只是隐约看到楚沉的手势,猜到他的意思,自己也胡乱比划了几下示意知道,然后就看楚沉消失在原地。谢泉抬头,在围墙头看见了楚沉露出的衣角。谢泉仔细听墙后的动静,竟然没有听见落地的声音。
谢泉把自己的手放在初冬寒冷的空气里,待到从指尖到手掌完全冰冷之后,把自己的手放到自己的脖颈上,感受着滚烫的鲜血在自己的血管里鼓噪。
如果刚才那个仆役探头出来的时候,楚沉把自己拉出去,会怎么样呢?
楚沉和楚铎的关系,真的像自己打听到的那么糟糕吗?
刚刚那个仆役的出现,会不会是楚沉和丞相府的人故意串通好,演给自己看的一出戏呢?
谢泉冰冷的手指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耳垂,这里还有楚沉刚才试图看清楚的余温。
朋友?谢泉自嘲地笑笑,像自己这样的人,也配有朋友吗?
此时天上的半轮月亮之前的云层被风吹散,月光朦朦胧胧地洒近巷子。谢泉突然注意到前面的巷子中有一个地方闪着一点光芒,仔细一看,原来是楚沉已经从丞相府里翻出来了,手里拿着自己的银冠,想来就是为了防止银冠反射月光,楚沉才把发冠从头上解下来。
刚才还没有月光,楚沉就能想到这一步,谢泉在心里想,如此缜密的人,若是真给他设下了什么圈套,恐怕不会用这么简单的方式。
楚沉手里拿着发冠,走到大树后,示意谢泉事情已经办完了。谢泉点点头,把手里用来包账册的布递给楚沉。楚沉一愣,接过谢泉递过来的布,把发冠包好提在手里,二人蹑手蹑脚地走出巷子,又往前走出距离丞相府有一段距离,谢泉才道:“濯卿要回去休息吗?”
楚沉打了个哈欠:“是啊。怎么,你有什么主意?”
谢泉笑道:“濯卿还没有见过腴山的日出吧?不如跟我一起去腴山打水?”
楚沉一愣,稀薄的月光洒在谢泉脸上,足够照亮谢泉脸上的邀请之意。楚沉来了兴趣,强打精神道:“好啊。”
二人先回谢泉的院子,谢泉吩咐小厮准备好车马和打水的水壶,又嘱咐小厮拿了两件披风。楚沉从小厮把马车赶出来的时候就直接钻进了马车里,靠在车厢壁上打盹,猛然感觉马车向下一沉,他睁开眼,看见是谢泉,怀里还抱着两件披风,睡眼朦胧地调侃谢泉:“慕野,你好沉啊。”
谢泉见楚沉披散着头发,一身黑衣地靠在车厢壁上,黑发包裹着楚沉的脸,竟然把这个郢都人人羡慕的少年衬出些脆弱来,提醒谢泉楚沉的兄长也不过刚过弱冠,楚沉还未及弱冠。
说到底,楚沉甚至还可以算是个孩子。
谢泉心里冒出这个念头,感到惊讶,暗笑自己老气横秋。然而他还是用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轻轻唤楚沉:“濯卿,披上衣服再睡,不然会着凉。”
楚沉没有回应他。谢泉自己动手,把披风盖在楚沉身上,边角掖进楚沉的衣领里,在楚沉的脖颈边系上披风的带子。
谢泉掀开帘子,吩咐车夫启程。他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还没有这么对待过几个人呢。
车夫知道今天比平时晚些,为了赶上谢泉吩咐的时间,把车赶得快了些,马车因此有些微的颠簸。楚沉在睡梦中被颠得微微皱起眉头,喃喃地说起梦话来。谢泉好奇,凑过去听。奈何楚沉说梦话只说了那一次就不再说,谢泉抻脖子抻得有些累,正打算收回自己的脖子,马车却突然颠了一下,差点把谢泉颠到楚沉身上。
楚沉睁开眼,表情显得有些烦躁。谢泉赶紧坐好,掀开帘子问车夫怎么回事。车夫说已经到上腴山的山路了,刚才突然地里突出一块石头,没绕过去。谢泉嘱咐了车夫几句,坐回车里,看见楚沉正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披风发呆,自己不知怎的有些心虚,脸上还是装出平时的笑容问道:“怎么了?”
楚沉抬起头,目光中有些感慨:“我想起我大哥了。我和我大哥有一次跟着母亲来近瘦寺上香,我在路上睡着了,母亲让大哥给我把披风围上,大哥笨手笨脚的,围了半天围不上,还把我弄醒了,最后把披风往我身上一扔就算了事。”楚沉话锋一转,促狭笑道:“没想到大哥还不如慕野手巧,都把披风塞到我领子里来了。”
此时尚未日出,车厢里昏暗一片。谢泉借着这昏暗的光线遮掩,调笑道:“我也不知道我手巧,我这双手还没给几个人系过披风呢。”
如谢泉所料,楚沉听了这话好久没说话。谢泉的脑海中出现楚沉耳垂微红的样子,心里不禁暗笑。马车在山路上又颠簸了几次,楚沉都没有动静。谢泉这才意识到楚沉可能已经睡着了,心里的那一点愉悦顿时荡然无存。
果然,一直到马车停下来,车夫掀开帘子告诉他们到地方了,楚沉都没有动静。谢泉伸出手去,在楚沉的肩膀上轻拍了好几下,楚沉才醒过来,迷迷糊糊地问:“到了吗?”
“已经到灵髻峰了。”谢泉道。楚沉直起身来,打了最后一个哈欠,睁大眼睛道:“好快啊。”
谢泉拿起自己的披风,掀开帘子先下了车。楚沉跟着他下来,下车的时候还提着被谢泉系在身前的披风,以防自己被绊倒。谢泉不知怎地,竟然希望楚沉被绊倒,然后就可以让一旁的车夫注意到楚沉身上的披风。
谢泉摇摇头,自己把披风系好。我这是在想些什么?就算他被绊倒了,我也不可能说出这是我给他系的啊。
楚沉下车来,站在谢泉身边,自己把系在身前的披风解下来,把披风披到自己身后,系好带子,看向一旁的谢泉道:“还请慕野兄带路。”
谢泉皱了皱眉,走到楚沉前面:“都说了不要叫我‘兄’了。”
楚沉不好意思道:“习惯了,一时没改过来。”
二人说话间,天幕渐渐从东边亮起来。漆黑的天幕已经变成了玫瑰紫,闪着白光的星辰逐渐在透着亮光的天幕上丧失自己的身形。谢泉和楚沉所在的灵髻峰是腴山的最高峰,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郢都。灵髻峰因为远看像美人头上的发髻而得名,现在谢泉和楚沉二人就在灵髻峰的峰巅,能够立足之处不过两尺来宽,有些地方甚至不足一尺半。脚下两尺宽的道路外,两边都是在山坡上斜着生长的灌木,不时还有些石头从土里冒出来,几乎要截断像条细蛇似的蜿蜒地卧在峰顶的道路。
道路的尽头是一块巨石,巨石旁边有些错落堆叠的石头,表面十分平滑。谢泉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楚沉跟过去坐在谢泉旁边的石头上。一阵风刮过来,楚沉不由得拉紧了自己身上的披风,和谢泉一起看着东边的天际。
腴山整体的走向是东西走向,但是灵髻峰就像从腴山伸出来的一只手臂,倒正好是南北走向,因此谢泉、楚沉只需要坐在灵髻峰上,面对东方就能看见日出。
天边此时已经从玫瑰紫变成了蟹壳青,太阳的光芒好似被隔绝一个在包裹着地面的巨大灰色壳子之外,天地间都被这种灰青色的光芒笼罩着。在灰青色的光芒中,谢泉看着楚沉的侧脸。这日出他曾经自己看过很多次,这是第一次有人陪他一起坐着看日出。
楚沉显然还是很困,他坐在石头上,一只手撑着自己的头,把所有的精神都贯注在眼前看到的景色上,难得显出一种孩子般的稚气来。
楚沉长时间地盯着一个方向,眼皮还是抗不过困意,渐渐合上。一阵山风拂过,楚沉打了个激灵,重新瞪大眼睛看着东边,黑发披散下来,不断地提醒谢泉楚沉的年纪。
天边颜色变换,从蟹壳青逐渐变浅,像是洪水从东边的天际褪去,逐渐露出属于天空的微微发灰的蓝色。太阳的温度开始灼烧包裹着地面的灰色壳子,从极远处的山峰背后露出几分极浅极淡的粉色。
粉色迅速地爬上整个壳子的边缘,太阳的火焰一旦烧起来就不可收拾,很快,橙色由浅及深地替换了大部分的粉色,而粉色和浅橙色交织的地方,形状恰似一片羽毛,温柔地漂浮在云组成的天上宫阙旁。
橙色掩盖下的红色也跟着橙色有样学样,出兵掠地,很快就把云映得一片酡红。终于,在天边的红色便被刺眼的白光取代,楚沉不得不眯起眼睛。太阳像是一个呱呱坠地的新生儿,浑身带着血色从山峦和云岚之间一跃而出,楚沉激动地用手指着天边的太阳,叫道:“太阳出来了!”
谢泉在一旁微微笑着,几乎是喃喃自语:“是啊,太阳出来了。”
日出东山,能否扫尽世间一切见不得人的阴影?
谢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转头看向对着初升的太阳露出笑容的楚沉。楚沉的黑发飘散在山风中,再加上他一身黑衣,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还有些难以在其他同龄人身上见到的阴郁。
而阴郁的少年迎着灿烂的晨辉,满怀期待地看着山脚下的城池,希望看到这座沉睡的大城苏醒的那一刻。阳光照进腴山浅浅的怀抱里,瘦窈湖发出粼粼波光,来来楼的酒旗一半浸在阳光里,一半被腴山的阴影吞噬。高大的郢都城墙,安静地被阳光揭下了自己的夜行衣,坦然地享受着冬季浅淡如水的阳光。
谢泉突然想,如果他不把这个少年拉进来,是不是这个少年还有脱下夜行衣的一天?
谢泉再一次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楚沉不是刺客,当然有脱下夜行衣的一天。只不过在他入局的那一刻,他就像阳光下的所有物体一样,永远摆脱不了自己身后的影子。
而他与楚沉或许是一样的,他们必须步步小心,才能不被自己的影子吞噬。
阳光从郢都城墙外漫进郢都,很快,郢都的大街小巷都被阳光照拂。从细如毫发的街道,到飞檐重桥的宫宇;从瘦窈湖中的枯荷,到丞相府围墙中的大树;从靠近城墙的小屋,到接近郢都中心的玉楼春……万物都在阳光下散发出属于自己的光辉。
楚沉看着眼前壮丽的景色,不由得赞叹道:“怪不得所有皇帝都喜欢把自己比作太阳。”
谢泉没想到楚沉会有这样的感慨:“濯卿何出此言?”
楚沉转头看着谢泉,道:“皇帝把自己比作太阳,不要脸地把自己的作用和太阳相比,这不是在自吹自擂?”
谢泉想了想,确实如此:“不错,古今能有几个皇帝真的堪与太阳比肩?”
太阳已经完全露出了自己的身体,正向着天穹的中心爬去。山下的景色变得寻常起来,楚沉失去了兴趣,裹紧了自己的披风,对谢泉道:“再不下山,你的那些花儿就要渴死了。”
谢泉笑道:“正有此意。”说完便站了起来,还没站稳,谢泉的身子一晃,差点摔下山去。楚沉急忙扶住他:“怎么了?”
谢泉摆摆手:“石头太矮了,坐得我腿有些麻。”
楚沉低头看去,果然,谢泉坐的那块石头要比自己的矮一截。谢泉几乎是蹲在地上。
楚沉想到刚才和谢泉看日出的时候,自己没感觉谢泉比自己高,看来是这块石头的功劳了。
“慢慢走,不要为了那些花儿跌了自己。”楚沉先往下走,把位置给谢泉腾出来。谢泉跟着楚沉,二人缓缓从灵髻峰峰巅下来,到了枫树包围的山腰,车夫驾着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二人身后。
楚沉走在山路上,初冬的清晨,已经开始发枯发黑的枫叶被霜冻住,原本火一样的颜色有些发灰。山风从枫树枝丫间穿过,谢泉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楚沉笑道:“打水这种小事还是交给下人来做吧,省得自己冻病了。”
谢泉笑道:“我虽然不像濯卿你武功高强,但是也还不至于如此体弱。没事,养花木就是要自己事事亲力亲为,才有意思。”
二人说话间已经来到腴山脚下的瘦窈湖边。谢泉叫车夫从车上拿下打水的水壶,自己一只手拉起披风,避免让披风沾到湖水;一只手拿着水壶打水。楚沉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蹲下打水的身影。
他知道谢泉亲自来给他送账册、带他来看日出,恐怕都不过是拉拢他的手段。
这人连名字都是假的,拉拢他的心却很真。
楚沉自嘲般暗自笑了笑,真心?这恐怕是世上最廉价又最难得的东西。
谢泉往壶里灌满了水,提着水壶站起身来,双手捧着水壶抱在怀里。楚沉看他如此宝贝这壶水,上前去笑道:“你要这湖里的水,不如叫人每次来打个七八桶,不就不用每天都来打水了吗?”
“不不不,”谢泉摇摇头,“每天从湖里现打的水都不一样,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天地循环,湖水中就有每天不同的天地精华……”
“哈哈哈哈哈哈哈!”楚沉看他如此郑重其事,笑道:“你还真信啊?”
二人上了马车,谢泉把怀里的水壶放在车里,嘱咐车夫驾车小心些,不要把水颠出来,回头对楚沉正色道:“这不是我信不信。我院子里的那颗枫树,原本三年前半死不活的,浇了这湖里的水才重获生机。其他花木也都是浇了这湖里的水,更有精神了。这是我亲眼所见。”
楚沉憋住笑:“好,慕野亲眼所见,还有什么不对呢?这花木太熬人,也就是你这样的细心人才能照顾得好,我这样的就算了。”楚沉感觉车里温度回升,便把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
“这不一样。说到养花木我是行家,说到蛊,濯卿才是行家。”
楚沉忙道:“算了,蛊这种东西还是少碰为妙,这东西太阴毒,用得多了恐怕于心性有损。”
谢泉听了这话,微微凑近楚沉,想看他的反应:“那濯卿最近接触了很多蛊,感觉自己心性如何?”
楚沉没有察觉到谢泉的靠近,只把这当作是谢泉的一次小小试探,满不在乎道:“我嘛,即使是真到了心性全无的时候,也要等到……”楚沉掰着手指算了算,“我四五十岁吧。”
谢泉笑了笑,靠回自己背后的车厢壁,眼神飘忽,好像在思索着什么。他的眼神再次回到楚沉身上,笑道:“下蛊的人会有心性变得恶毒的那一天,那,被下蛊的人呢?”
车厢侧壁的帘子被风吹起来,初冬已经完全升起来的太阳把光线投进车里。谢泉的瞳孔在阳光的照射下猛然收缩,透出浅褐色,一动不动地看着楚沉。
楚沉觉得奇怪,还是回答道:“有可以让中蛊者心性大变的蛊,但是这样的蛊一般是慢性的,需要一段时间不间断地按照一定规律来下。怎么,你遇到过类似的情况?”
谢泉看着楚沉,垂下眼帘,微微偏过头,不再看着楚沉的方向:“没有,我只是好奇。”
楚沉狐疑地看着谢泉的表情。谢泉很快就恢复了平时的神色,重新把目光转移到楚沉脸上。
楚沉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离回城还有一段距离。正好现在满打满算周围只有三个人,车夫应该是谢泉信任的人,因此楚沉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你在账册上看到的东西,和我看到的是一样的吗?”
谢泉虽然没有当着楚沉的面看账册,但是这本账册在谢泉手里这么久,如果谢泉完全没看过,那就很匪夷所思了。
谢泉点点头:“不错,不过我看到的东西,比濯卿多一点。”
“哦?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谢泉眉头微皱:“在武安元年十月的时候,白夫人房中所用的药材除了安胎的药物外,还有治疗风寒的药物。会不会是白夫人身边的丫鬟得了口中发甜之症?”
楚沉察觉出谢泉这话有些问题:“为什么这么问?除了丫鬟,还有母亲也可能得此症啊。”
谢泉皱着眉头不语,只是看着楚沉。楚沉意识到不对劲,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下颌,喃喃自语道:“可是若是母亲当时得了口中发甜之症……”
他抬起头,问谢泉:“你还记得那方子是什么吗?”
谢泉回忆道:“药材的计量我不太记得,种类倒还记得些。有人参、白术、炙甘草、熟地、当归、白芍、川断、陈皮、杜仲、砂仁、赤芍、大黄、地黄、甘草……”①
“等等!”楚沉打断了谢泉:“方子里有赤芍?!”
“是的,”谢泉看着楚沉,“我不会记错。”
楚沉顾不上管谢泉如此确定自己没有记错的缘由,他脸色突然变得很差。谢泉觑着他的表情,也紧张起来,小声问道:“怎么了?”
楚沉猛然回过神,对谢泉勉强笑笑:“没什么。许是记账时把母亲这一房一整个月的用度都记在一起,所以看起来像是用在一个人身上的。”
谢泉点点头:“也是。”
楚沉冷静下来,笑道:“写账册不是一个轻省的活,一定是写账册的账房偷懒,写成了这样。”
谢泉道:“确实,下人们偷懒是常有的事,我幸亏有弘二在我身边压制着他们,他们才没有爬到我头上来。”
楚沉带着戏谑的神色看了谢泉一眼,笑道:“慕野兄手段颇多,怎么压制不住下人?”
谢泉故作无辜:“濯卿在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楚沉照着谢泉故作高深的模样道:“慕野兄这时不明白,到了该明白的时候会明白的。”
谢泉叹了口气,无奈道:“濯卿又在取笑我。”
楚沉轻笑出声。二人随口闲聊着,楚沉表面上和谢泉说笑,心里却一直在想刚才谢泉所说的药材之事。
如果谢泉所说为真,那么其中大有文章可做。
丞相府的账册写完之后是要拿给白夫人看的,白夫人管家这么多年,从未出过差错。若是白夫人当日的药材确实不是这般用法,想必早已被白夫人纠正。
但愿只是白夫人孕中精力不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小错误。
楚沉对自己如此说,思维却忍不住往白夫人没有犯错的方向延伸。
赤芍破血,并不适宜孕妇服用。就算是白夫人确实得了口中发甘之症,也不该用赤芍调治。这种药材的用法,若是放到两个人的身上,其实是说得通的。
白夫人有孕,但是白夫人房中其他人患了口中发甘之症,不知道什么原因主子和奴婢的用药混在了一起,会出现账册上记载的现象。
但其实,这种情况还有另一种解释。而这种解释,似乎更能说明为什么要把两个人的药方混在一起。
楚沉的太阳穴开始微微刺痛。他笑着继续问谢泉哪里的土壤适合种茉莉,脑海中却已经翻江倒海。
武安元年,对于丞相府来说并不是一个安稳的年份。
楚铎的弟弟楚钟谋反,勾结外敌,企图让燕人虚假进攻,自己适时地出现在战场上,好赢下不世之功,让自己的父亲张楚帝把自己立为太子。
而楚钟的计划被楚铎的姐夫,也就是当时还是长公主驸马的萧锦发现,萧锦随即传信镇守边关的自己的部下,挫败了楚钟的阴谋。
楚钟兵败后逃往内地,被萧锦的人追上抓住,押往京城。
张楚帝的身体当时已经是油尽灯枯,听闻这个消息,一怒之下在临终时把自己屁股底下的龙椅传给了女婿,而非通敌叛国的儿子。
楚钟在天牢中被关了几个月,等到张楚帝的丧事办完,已经是武安元年。武安帝到底顾着毅后(也就是张楚一朝的长公主)的面子,没有严惩楚钟,只把他流放到琼州,并未累及家人。
而楚钟的妻子黎氏,在楚钟被流放时怀有身孕,后来据说黎氏生产时血崩,母子俱亡。
这是真的吗?有谁需要在一个不会被搜索的地方产子,连安胎时需要的药材都要隐瞒呢?
楚沉不敢再想下去。他和谢泉谈笑风生,脸上有初冬的风轻轻拂过。
车侧壁的帘子时不时被风吹开,越来越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却不能给车厢里带来一丝暖意。终于到日上中天之时,车停在了谢泉小院灰扑扑的门前。谢泉先下了车,楚沉跟在他身后下来,刺眼的白色阳光照得楚沉一阵恍惚。楚沉还没缓过神来,就看见谢泉在自己身前倒了下去,忙上前扶住谢泉。
谢泉脸色异样的红。他勉强用力,想自己站起身来,最后还是失败了。车夫过来和楚沉一起把谢泉扶进院子,院子里的小厮也过来帮忙。谢泉被众人扶进了卧室,在床上躺好。楚沉坐在他床边,伸手一探他的手腕,指尖在刚碰到他的皮肤时被烫得一缩。
谢泉在发烧。
楚沉定了定心神,把刚才自己脑子里的东西全都抛掉。他给谢泉诊了脉,让小厮拿过纸笔写了药方,嘱咐小厮们拿帕子沾了冷水盖在谢泉额头上。
在额头碰到冷帕子的那一刻,谢泉的神色舒缓了些,楚沉跟着松了一口气。
他虽然学的是蛊,但总还算是让自己偷空学的医术派上些用场。
有谁愿意一开始学的就是杀人之术,而不是救人之术呢?
楚沉看着躺在床上的谢泉,暗自笑笑,自己明明学的是蛊术,到现在一个蛊都没下过,反倒是救了不少人。
真是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