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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家书 ...
暮色四合,廷尉府陷入新一天的夜幕之中。
楚沉从中院正厅出来往后院走。魏家既下蛊又杀人的奇怪举动已经多半从非杏那里得到了解释,而魏家拥有下蛊能力的原因,楚沉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为了验证这一猜测,他需要向薛婉问一些问题。
凭良心讲,廷尉府关押犯人的待遇是非常优厚的。薛婉这几天天天被关在这里,不需要再过之前刀头舔血的日子,也没被严刑拷打,顶多就是被逼问过几次,自己给自己扎了几个窟窿,廷尉府还费医费药地给她上了药,这态度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良善了。所以这几天下来,薛婉精神尚可,瘦削的脸颊甚至还圆润了些。
薛婉也投桃报李,对廷尉府的人没有那么反感。她的房间里自然是什么解闷的都没有,廷尉府也没有闲人天天来和她聊天。薛婉又不能迈出房间一步,只好天天在房间里睡觉。睡醒的时候问问门口的廷尉母亲和兄长的情况,从此之外再无异动。
楚沉来到薛婉房门前的时候,正好看见门口放着一个食盒。他想了想,虽然薛婉现在是犯人,但是打扰一个姑娘家用饭这事他也做不出来,于是问门口守着的两个廷尉:“薛姑娘用过晚饭了吗?”
还没等廷尉回答,房间里传来薛婉的声音:“吃完了。进来吧。”
这语气,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
楚沉有些哭笑不得,他推门进去,看见薛婉坐在房间内的桌子边上。楚沉走过去坐在她对面,门外的廷尉把门关上。
薛婉先发制人:“该问的都问完了吧?怎么又来?”
楚沉缓缓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是我们说了算。薛婉姑娘,最好还是配合我们。”
薛婉瞪他一眼,不说话了。
这姑娘属实是个烈性子。一开始以为廷尉府真的伤害了她母亲拒不认罪,后来又为了报答廷尉府给兄长解蛊的恩情直接和盘托出,现在虽然是阶下囚,但也不愿意太给廷尉府面子。楚沉从她说的“该问的”中捕捉到一些东西:“我今天来,就是要问你一些‘不该问’的。”
薛婉骤然脸上变色起身:“恕不奉陪。我还不想变成我哥那样子。”
楚沉笑了:“我知道。你哥的蛊还是我解的,我有分寸。”
薛婉眯起眼睛盯着楚沉,神色变换了几番,最后还是坐回了桌边,一言不发。
这算是默认了。楚沉思索片刻,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们执行完任务后,为什么不回魏家?”
薛婉一愣,没想到楚沉会问这个,她微微笑了一下:“我们当天晚上执行完任务的那个熊样,你不是不知道。本来任务就失败了,还这幅模样回去,恐怕会被那姓魏的骂个狗血淋头。”
薛婉说完,看着一脸错愕的楚沉,十分奇怪:“怎么了?我说的是实话,你不信就算了。”
“我暂且相信你。”楚沉无语,他之前猜测这个问题的答案时,曾经有过无数比这复杂一万倍的猜想。没想到薛婉的答案竟然如此的简单,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魏文韬是个很严格的上司吗?”楚沉顺着薛婉的话头问道。
“哼,”薛婉冷哼一声,“姓魏的这人,难伺候得很。一天没事就折腾家里的下人。幸亏我是保护小姐的,没那么多事。我哥就不行了,他在姓魏的手下做事,每天连说话做事都要一板一眼,姓魏的这官做的不大,架子倒比宰相还大。”
薛婉不知道面前这位就是丞相府的二公子,这话脱口而出。楚沉笑笑,心说薛婉这话不错。虽然楚铎这个人不怎么样,倒也不会这么折腾人。
楚沉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你们不是从小长在魏府里的吧?”
薛婉神色一黯:“对,我们一家本是涓阳河上跑船的,每天打渔到菜市上卖,日子还不错。前几年发大水,我哥不小心从船上掉下去,我爹为了救他,拼了命地把他送上船,自己被一个浪头打下去,再没见过面。我娘从此日夜辛劳,累病了,得了肺痨。”
楚沉闻言,也半晌说不出话来。谁能想到那个面容红润、身材健壮的中年女子,竟然身染恶疾呢?
薛婉苦笑着摇摇头:“我娘一开始瞒着我和我哥,直到有一次,她没忍住,在我们面前咳出一大口血,我们才知道她得了这病。为了给她治病,打渔的这点钱哪里够?我们几乎要把船都卖了,也不过求得大夫过来给她看七八次病。”
对于渔人而言,船就像是农人的土地房屋,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卖房卖地。可见当时的兄妹二人窘迫到了什么时候。
“后来呢?”肺痨虽不是一病即死的病症,但是极难根治。看薛夫人的情况,倒像是压制得极好,可见后来一定是有了转机。
薛婉听楚沉问她,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笑容:“后来,我和我哥求着药房的掌柜的给我们一点边角料,好歹凑出一副药来。掌柜的于心不忍,说是前几天有个来抓药的人说他正在招工,报酬很不错,但是不知怎的没人愿意去。我和我哥当时病急乱投医,那还顾得上这些,当即就求着掌柜的帮我们介绍介绍。掌柜的让我们等在一边,说这人一般都晚饭之后来。果然,晚饭后没多久这人就来了。掌柜的把我们介绍给了他,他当时还不是很看得上我们,但还是带着我们走了。”
“招工的那人长得怎么样?他带我们去了哪里?”楚沉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信息,忙追问道。
但是薛婉却不再说话,一双眼睛看着楚沉,连个点头摇头的动作都不敢做,好像一瞬间被抽走了精魂,面无表情,整张脸上会动的东西只剩下房间里跳动的烛火映在她瞳仁里,显得异常诡异。
楚沉一愣,随即了然。这就是薛婉“不能说”、楚沉“不该问”的内容了。
这“招工”必然不是普通的招工,多半就是魏府要找死士。只是这找死士的方式也太过随意,要么就是找死士的人并不在乎找来的人的各种条件是否真的适合做死士,要么就是这人讲究的就是一个不讲究,这样即使被传扬出去,也不会有人能够根据招工的奇怪要求推测出其实他们要找的是愿意接受训练变成死士的人。
这种训练死士的方法十分不常见。因为这样训练出来死士并不会很忠心,现成的例子就是薛家兄妹。而一般训练死士的方法是从城里的保婴堂选择弃婴,从小训练,断绝他们和外界接触的可能,让他们离了主人就不知道该怎么生活,这样养出来的死士才是真正能为了主家的利益舍生忘死的“死士”,而不是薛家兄妹这种半吊子的刺客。
现在还说不好这找死士的人是怎么想的。不过,如果真是楚沉所想的那样,那多半这人两个考虑都有——说明这人对于魏家的死士到底能训练成什么样,其实并不感兴趣。也许他真正关心只是“让魏家有死士”,而不是“魏家的死士是精锐”。
楚沉沉吟片刻,打开房门吩咐门外的廷尉去拿纸笔。楚沉在纸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张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的脸来,想了想又写了几个字在旁边,拿给薛婉看。
薛婉接过纸,面无表情地看完,把纸还给楚沉。楚沉接着又画了另一张人脸给薛婉,薛婉看完还是没什么反应。楚沉倒也不觉得灰心,又画了另一张脸给薛婉看,薛婉的反应和之前如出一辙——没什么表情,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楚沉早就料到这个结果。薛婉性子烈不错,但她也同时是个爱惜自己的人。她不会像薛良一样,确认了母亲的安全有廷尉府保护之后就把自己和魏家的脏事和盘托出,就为了求个下半辈子心安。薛婉不会,就算是薛良现在已经把她的事也供了出来,薛婉也要留着一个健全的身体去应对接下来的刑罚,不管是杀头还是流放,也算是给自己留个体面。
楚沉把那三张纸在烛焰上点燃,等它们被烧得尸骨无存,才坐回来继续问道:“你知道魏小姐给温先生下蛊的事吗?还有,你和你哥身上的蛊,是怎么来的?”
薛婉低头,只说了一句:“不知道。”再无其他回答。
看来后面的内容也是薛婉不能说的。楚沉没有强求,他心里已经有了猜测,来找薛婉不过是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测而已。
“多谢,你说的这些很有用。”楚沉对薛婉拱拱手,站起身来就要告辞。薛婉十分错愕地看着他出去。楚沉出了薛婉的房间,并没有走远,而是在薛婉的窗外站了一会儿。没多久,窗内传来一声叩击窗框的闷响。楚沉了然一笑,对里面道了声“多谢”,迎风打了个哈欠,只觉得自己腹内空空,不想再吃廷尉府厨娘的手艺,打算直接溜回自家小院的巷子口吃完热气腾腾的面,当即便抬脚往廷尉府大门而去。
反正巡街这活有任劳任怨的侯大傻干,而廷尉府一旦忙起来白天黑夜轮班倒,没有人会注意到楚沉已经回家睡大觉了。
正在楚沉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打算早退时,一个廷尉急匆匆找到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楚监,有您的信。”
楚沉一头雾水地接过来,信封上写着几个字:“吾弟亲启。”笔锋熟悉,是楚河的字迹。
楚沉欢欣雀跃,饥饿和疲惫一扫而光。他在廷尉面前努力地压下自己的嘴角,维持上司的威严:“知道了。还有事吗?”
楚沉这一问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这小廷尉还真有事要说:“府外来了个管家模样的人,说是丞相夫人请您回去吃饭。”
楚沉眼中的笑意顿时消散。他暗骂楚铎阴险,知道用白夫人的名头来叫他,至少楚沉不会一开始就拒绝。楚沉碍着母亲的面子,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好了,辛苦你。我这就去。”
小廷尉离开。楚沉把楚河的家书珍重地塞进自己怀里放好,慢慢散着步往廷尉府大门去。
楚河这一去已经快有半年了,路上最多走两个月,现在楚河应该在边境已经安顿好了。楚沉想着,一边向往湘桂的水光山色,一边想楚河每天训练完之后是不是和其他人把酒言欢。
想到这里,楚沉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他一抬头看见等在廷尉府外的管家。之前的李博顺上次被楚铎打了八十板,已经不在楚铎身边做事了。这次来的管家楚沉不怎么熟悉,但是看着面熟,想来也是在丞相府中做过事的。
这管家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对楚沉行了礼:“小人见过二少爷。”
楚沉看见他身后还有一辆马车,便知是要自己坐马车去了。他对着管家点点头,一声不吭地上了马车。管家也早就对楚沉的冷淡有了预料,并不在意,自己亲自上了马车为楚沉驾车。这架马车安静地驶出廷尉府所在的街道,向着丞相府而去。
丞相府在郢都西边的毓善坊,廷尉府离郢都中轴线偏西不远处,两个地方离得甚至比楚沉的小院到廷尉府还要近。但是楚沉自从有了官职之后几乎没回过丞相府,只在中秋的前一天抽出时间回去陪白夫人吃了个晚饭,就当是提前和白夫人过中秋了。
一来是楚沉这些天实在是忙,一睁眼就要来廷尉府,从一大早忙到第二天黎明的时候并不少见,还是这几天案情逐渐明了,楚沉才有时间忙里偷闲地回去睡觉。二来是楚沉实在是不想回去看见楚铎楚丞相,他自忖并没有特别好的脾气,能保证在和楚丞相说完三句话之前不生气。
要不是确实太久没回家,有些不像话,而且楚沉还有一件事要回去确认,楚沉是不会回丞相府的。
楚沉坐在车上,从怀里掏出楚河的家书,借着从时不时被秋风撩动的车帘外透进来的光,一字一句细细读去。昏黄的光影在不甚光滑的纸面上浮动,好像兄弟二人之间间隔的光阴。楚河在信里说自己一切安好,和军营里的人相处的很融洽。最近入秋了,北燕又开始有异动,骚扰边境之事渐渐增多。楚河跟着湘桂节度使项沛庄将军打了几次游击,挣了点军功,就连他身边的小厮张连,都已经是伍夫长了。
看起来楚河过得还不错。楚沉的脸上浮现出安心的笑容。他正要继续看下去,马车却停了下来。楚沉叹了口气,把家书重新叠好放进怀里,外面的管家放好车凳,掀开帘子请他下来。
楚沉下了车,意外地看见白夫人披着斗篷,由丫鬟扶着站在丞相府门口。楚沉笑着快步上前去把她扶进门:“娘,您怎么站在这风口上?现在天儿冷了,您要小心不要受了风寒。”
白夫人用手指戳戳楚沉的额头,半是嗔怪半是严厉地道:“我来看看右廷尉监楚大人的公务到底有多忙,几个月不着家。”
楚沉听到“家”这个字,短暂地闭了嘴。随即他便继续笑着讨白夫人的开心:“娘这话说的,我就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还是娘的儿子。这几天实在是连着处理了一些事情,抽不开身。实话跟您说,我今天还是偷偷跑出来,才能来和娘一起吃个饭呢。娘,哥给你们寄家书了吗?”
白夫人听楚沉这番话里一个字不提楚丞相,暗自叹了口气,知道这是他们父子二人的心结,自己劝也无用,干脆留给他们自己:“收到了。你大哥比你有良心,走了那么远还知道给家里写信。要是你走那么远,娘恐怕连你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了。”
楚沉搀着白夫人的胳膊,乖巧点头:“那当然!我大哥自然是比我好!”
二人说说笑笑,进了丞相府后院的花厅。
楚丞相平日在书房处理公务居多,白夫人在楚沉、楚河走后也自己一个人吃饭,并不和楚丞相一处吃。所以楚沉回来这样需要三个人聚在一起吃的饭,也就没有固定的位置,随白夫人安排而已。
楚丞相已经坐在了花厅里的桌子边,桌上摆满了菜肴,楚沉一看,有些是自己素日爱吃的,有些想必是楚丞相爱吃的。楚丞相看见楚沉,没有说话,神色安静地望着他。楚沉自然是没有什么好脸色给他看,板着脸对他行了礼:“下官右廷尉监楚沉,见过丞相。”
白夫人在楚丞相身边落了座,听到楚沉这么说,按捺不住哀伤,用手帕按了按自己的眼角,随即又抬起头来,笑得温柔慈爱。
楚铎也一怔,他看着楚沉的发顶看了半晌,终于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淡淡道:“坐吧。”
楚沉坐在白夫人身边,白夫人给他们一人夹了一筷子菜:“来来,吃饭,吃饭。”
三人围在桌边,沉默地吃着饭。丫鬟仆役上来布菜、递手巾的时候,也都格外小心,生怕触了几位主子的霉头。因为少了席间的各种嘘寒问暖,一顿饭吃的很快。丫鬟们把杯盘碗盏一一收走,楚沉就坐不住,正站起来告辞要走。他刚一站起来,楚铎就道:“我有话同你说。”
楚沉一愣,楚铎很少有这样直接找他的时候。在很久之前,楚铎要找他就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看来这次楚铎或许有十分重要的事要与他商谈。
楚沉想起最近自己办的案子,心里对楚铎找他要说的事有了几分猜测,面上浮现出一抹冷笑:“是,这就来。”
白夫人看着这对别扭的父子,暗自叹气。
楚沉跟着楚铎到了书房。书房里不熏香,氤氲着常年的纸墨味儿,闻起来别有一番清雅。楚铎坐下,楚沉站在他面前,等着楚铎开口。
楚铎看着楚沉的脸,楚沉直视楚铎。二人对视许久,还是楚铎先说了话:“你在办的那个案子,把那两张写了‘黔州学政舞弊’的条子从证物里拿出来。”
楚沉闻言,瞪大了眼,半晌冷笑出声:“楚丞相还真是,异想天开啊。”
楚铎没有理会楚沉的讥讽,拿起砚台边的墨锭,往砚台里倒了几滴水,自己动手磨墨:“你现在不做,黔州学政的罪名,也未必能坐实。”
楚沉知道楚铎说的是什么。黔州学政好歹也是四品官员,不可能被千里之外莫名其妙的两句话定罪。若要彻底地把这个案子做成铁案,不仅需要把郢都的事查清,还要将黔州的事情查得一清二楚。
而这件事已经被京兆尹上报给了刑部,刑部不久就要把这件事呈给陛下。这件事要现在京城定了性,才能派人去黔州查案子。而从京城到黔州千里之遥,就算黔州学政从听到京中的消息再动手毁灭证据,也有足够的时间。
所以,郢都的案子定成什么样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黔州的案子定成什么样。
楚沉沉声道:“既然京城的案子不重要,那这两张条子也不重要吧。”温琏的遗言是写在地上的,被收集证物的廷尉临摹在了纸上保存。
楚铎摇摇头,拿起一支笔蘸了墨,在铺开的纸上开始写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身份”二字入耳,楚沉再也忍不住,冷笑着低低问道:“身份?我什么身份?我不过是一个楚家留在京城的质子!楚家树大根深,这一代不再需要正儿八经的文官,反正有你就够了。大哥被派去边疆,乱世之下自有他开疆拓土的时候,封侯拜相指日可待;我呢?从小学的都是什么?恐怕连城里徽石斋老板的小女儿也比我晓得什么叫‘孔孟之道’!我就是楚家的弃子!活该一辈子受你利用,是吗?!”
楚铎闻言,连头都不抬,继续平缓地在纸上运笔:“你就是这么想自己的?不学孔孟,你就如此轻贱自己?”
楚沉走上前来,抚摸着放在楚铎书桌前架子上的一盆兰花的叶片,实在压不住自己的音量,声音微微放大了些:“这难道是我自轻自贱?分明是你把我从小看成是这样的东西!孔孟是哪个犄角旮旯里的老古董我不管,你让我学刑名①,让我学蛊术,让我学刺客怎么杀人,好,我都可以学、都可以练,但是,你给过我选择的机会吗?”楚沉的声音虽然大了些,但是语气十分轻快,好似只是在说着今天天气不错。
“啪”,兰花娇嫩的叶子断在了楚沉手里。兰花不畏寒,在这深秋还未升起火盆的屋子里长得郁郁葱葱。
楚沉把手里的叶片扔掉,转头专心地去祸害下一片兰叶。父子二人就这么在书房中各得其所,不明所以的人也许还会以为这对父子相处得十分融洽。
楚铎把一个笔画写完,道:“选择?你大哥也不能选择。你在说什么胡话?”
楚沉闻言,安静地把自己手里的兰叶撕成两半,本就细长的叶片此时变得更加狭长,如同两把锋利的剑。他看着这被他撕成两半的叶子,笑道:“是啊,我,大哥,甚至包括和你相伴一生的妻子,我娘,在你眼里,都是棋子,都该按着你的心意活着。能用的、听话的,就留下;无用的、桀骜的,就扔掉。”
“但是你忘了,我们终究不是棋子。要让人心甘情愿做棋子,起码也要花点心思笼络笼络。”楚沉捋顺了狭长的兰叶,把它拿在手里,像打算投飞镖一样,瞄准了楚铎身后的墙壁。“你什么都没做,自然是,晚了。”
话音刚落,兰叶就被楚沉投了出去,擦着楚铎的发髻顶部飞过,笔直地扎在他身后的墙壁中,仿佛一根羽箭,径自微微颤抖。楚铎终于抬起头来瞥了楚沉一眼,语气还是十分淡漠:“唇亡齿寒的道理,我想你不会不懂。”
楚沉嗤笑一声:“是,我懂。但是如果我和你的楚家,甚至大哥和你的楚家不是唇齿相依,那你楚家亡不亡,与我何干?我还要为你楚家亡了拍手叫好呢。”楚沉脸上笑意灿烂,仿佛是在恭贺楚铎一件大喜事。
楚铎终于不耐烦,对着楚沉一声低喝:“滚!”
楚沉笑意盈盈地向他行礼:“下官谨遵丞相教诲。”他恭敬地退出了书房,抬头看了看初升的下弦月,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往他师傅曹珏的居所走去。
深秋的寒意像霜一样随风覆在人身上。楚沉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没多久楚沉就到了曹珏的小院。小院周围遍植桂树,此时桂花开得正盛,满院都是浓郁的桂花香气,简直能呛得人咳嗽。
曹珏还是带着那副青玉面具。他庭院里的石桌旁,晦暗的月光下,他好像一尊玉雕,静默无言。楚沉笑着对曹珏行了礼:“师傅,徒儿回来了。”
曹珏转头看他,笑骂:“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师傅啊?来来来,进屋,这天气开始转凉了,别再把你冻着。”
曹珏上前一把搂过楚沉的肩膀。楚沉跟着曹珏进屋,嘴上笑嘻嘻道:“还是师傅疼我。”
曹珏喜欢吃甜食,屋子里的榻上,一张小几上摆满了各色糕点和蜜饯。曹珏坐没坐相地靠在榻上,楚沉也丝毫不见外地靠在另一边,拿起一块雪花酥咬了一口:“嗯!师傅的手艺还是和以前一样!”
曹珏拿了一根山楂条,把面具从下巴处掀开一个很小的角度,用手把山楂条塞进嘴里:“你这小子!这雪花酥可是我重新改了配方做的!哪里是和‘以前一样’!”
楚沉一听就知道曹珏想让自己夸他什么,故作不知:“啊?师傅新改了配方啊?我再尝尝,刚才吃得太急没吃出来。”楚沉又拿了一块雪花酥,故作夸张地仔细品尝了一番,道:“果然!比之从前,更加酥松可口、甜而不腻!”
曹珏十分满意:“还算你有条好舌头。”
师徒二人哈哈大笑。楚沉吃了几块糕点,端起茶,看也不看就往嘴里灌。曹珏在一旁看得直喊:“慢点!别呛着!”
茶是楚沉喜欢的普洱,温度正好,不知是不是曹珏一早就把茶泡好,晾到合适的温度,一直用温度相似的水温着,才有这番效果。楚沉心里一涩,借着茶杯的掩饰收敛好情绪,放下茶杯,看着曹珏脸上的青玉面具。曹珏见楚沉突然不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他,有些浑浊的双眼之中透出几分询问的意思,语气中带着笑意:“怎么了?雪花酥有那么好吃吗?你看看你,都吃傻了。”
“多谢,师傅。”楚沉低声呢喃道。
在楚沉目前为止的十七年人生里,楚铎作为父亲,参与极少,位置极低。从楚沉十一岁那年开始,曹珏更像是楚沉的父亲,至少他了解几乎所有楚沉的喜好。
曹珏听到了,不说破,大喊道:“你这小子,好不容易来一次,来来来,这桌上的每一样东西,你至少一样尝一个吧?”说着十分迅速地每盘里拿一个,不过几息间就在掌心里堆了二十多个点心,一股脑地倒在楚沉手里:“快吃!吃不完不准走!”
楚沉哭笑不得:“好好好,我吃。但是师傅,这么多好东西,您不能只拿茶糊弄我吧?是不是弄点酒来?”
曹珏气得吹胡子,差点把青玉面具吹掉:“这茶可是好东西!你去别处还找不着这么好的茶呢!”说归说,曹珏还是起身去厨房拿了一坛酒过来,随手还拿了两个酒碗:“就这么一坛,是我去年刚酿的,喝完没有了。”
楚沉笑得十分乖巧,盯着这坛酒频频点头。
曹珏把两个酒碗倒满。师徒二人喝着自酿的米酒,吃着点心,从天侃到地,从南说到北,兴起时还去院子里比试剑术。楚沉随身带着廷尉监的佩剑,曹珏持剑鞘,楚沉提着剑。小院的篱笆外,开得金翠相间的桂树被剑招带起的劲风吹得左摇右晃,簌簌地落了一地桂花,金黄色铺了满地,好像一片温暖的月色静卧于此。
最后曹珏让了楚沉一招,打了个平手。曹珏把剑鞘扔给楚沉,楚沉接过收剑入鞘。师徒俩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休息,曹珏抬头看着今夜的弯月,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沉儿,师傅教你一身本事,不想让你始终被困于一隅。但是,你要明白,有些事从一出生就注定好了,如果你不付出巨大的代价,无法摆脱。”
楚沉也看着天幕上的月,只觉得像是一柄锋利的弯刀:“那就付出代价好了。”
“你确定你能够付得起这个代价吗?”曹珏没有转头看他,盯着月亮,好像在自言自语。
“代价是什么、付不付得起,我都不在乎。”楚沉笑着,弯刀一般的月亮映在他瞳仁里,好像少年斩断一切的决心:“关键在于,我要和这些狗屁使命,一刀两断。”
什么使命,什么职责。要是楚家的辉煌荣耀在他们这一代无法延续,那就说明这条百足之虫终于要拖着早就腐朽的尸体,爬进史书中为佞臣专设的部分,被后人或以小丑或以枭雄之资看待。
不过,这又和楚沉有什么关系呢?楚沉不过是要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难道一定要连着楚家一起保下来吗?
曹珏半晌无话。他拍了拍徒弟的背,叹息了一声:“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楚沉一惊,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
“我说,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曹珏看着楚沉,目光却十分悠远,像是看到了时光深处的东西:“趁年轻,你还一无所有,输得起全部身家。”
楚沉笑道:“是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嘛。”
曹珏狠狠地拍了一下楚沉的背,差点把楚沉喝的酒都吐出来:“别贫了,也不看看是什么时辰了。回吧。”
楚沉本想问他魏家的事是不是他派人在背后做的,突然觉得没有问的必要。如果曹珏选择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而这个原因与楚沉一定有关系吗?并不见得。
确实不早了,楚沉站起来向曹珏告别:“师傅早些歇息,徒儿去了。”
“走吧走吧,我一把老骨头,熬不动你们年轻人了。”曹珏打着哈欠,转身就往屋子里走。
楚沉从曹珏院墙的一边翻了出去,他听见曹珏在屋里骂:“你又翻墙!别把我墙弄脏了!”
楚沉落在墙外,没忍住笑了出来。夜深了,路上已经看不见行人。月光虽然暗淡,但足以照亮楚沉面前的这条路。
寒凉的秋风逐人而来,楚沉的一身酒气散在风里。楚沉伸手碰了碰自己因为米酒而滚烫的脸颊,醉意涌来,他嘴里哼着没名没姓的小调。没名没姓,也没音没调。楚沉哼的旋律简直是被秋风吹得七零八落的树叶,谁和谁都不挨着。
还好沿街的百姓没人探出头看看是谁,要不然楚沉可能会凭着他身上的这身睚眦服喜提明日的郢都谈资主角。
楚沉自己哼给自己听,思绪飘到了很久的从前。在他五岁的时候,白夫人正在给他找启蒙的先生。按说在世家子弟中,他这个年纪才启蒙读书算晚的,不过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从小体弱,好好调养到五岁才算养出一个强壮的底子,白夫人疼惜他,因此到了五岁上才给他找启蒙的先生。
楚沉记得很清楚,第一个先生来的时候是冬天,大雪纷飞的日子。第一个先生是一个恃才傲物的老儒,也算是多年名声在外,白夫人好说歹说请了他来,把楚沉交到他手里拜托他好生教导。这老儒一生未仕,听说之前朝廷征召过他几次,都被他拒绝。别人说他是风骨卓然、不为五斗米折腰,楚沉倒觉得他是心气太高、和朝廷没谈好条件。
于是老儒在接到丞相府的邀约时,心里想的是,这辈子入仕是没指望了,不如去丞相府中做个幕僚,也算是搅动风云的一流人物了。
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丞相府找他来,真的只是让他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识字念书。
老儒恼羞成怒,觉得自己被丞相府羞辱了,但是又没这个胆子去找楚丞相、白夫人理论,于是就把气都撒在了小楚沉身上。
小楚沉开始每天被他责罚。虽然不重,也就是每天被用戒尺打手心、罚站之类,但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意味着师傅对他的不认可。
小楚沉是从小被白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哪里受得了这种无名气,当即便找到楚丞相告状。谁知楚丞相这边被那老儒提早告知,以“贵府二公子性情顽劣,不符管教,恐怕会诋毁老夫”云云,把楚沉撂在一边不管。
当时已过冬至。马上就要过年,白夫人忙得不可开交,丫鬟们摸着楚丞相的态度是冷处理,也就没告诉白夫人。楚沉站在楚丞相书房外的庭院里,顶着漫天大雪站了一个时辰。楚丞相出来,把他头顶上的积雪拂去,低头问他:“你可知错?”
小楚沉仰着头,依稀是多年后的少年意气:“我没错!”
楚铎一言不发,吩咐仆从不要管他,转身进了书房,处理自己的政务。
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不停地下,这样壮丽的雪景,第一次刻在了小楚沉的脑袋里。丞相府的屋檐被厚实的雪覆盖,小楚沉被冻得满脸通红。他恍惚间觉得,这雪就像自己棉被棉衣里的棉花,触手升温。于是并没有想要自己从雪里爬出来的意思。
听说了风声的楚河急匆匆地跑进院子。他原本想劝父亲回心转意,没想到一进院子就看见一个小雪堆,跑进了一看雪堆中央的竟然是自己的弟弟,当即顾不得许多,手脚并用地把楚沉周围的雪刨开。
楚沉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面前好像有个人,努力睁了好几次眼,才看清确实是楚河:“哥,你怎么……”“在这里”三个字还没出口,楚沉就失去了意识,软软地歪倒在雪中,把雪堆压出了一个浅浅的人型坑。
楚河吓得三魂七魄少了一半,对着跟来的小厮怒斥:“愣着干什么!快去叫人一起挖呀!”
小厮犹豫。他虽然是伺候大少爷的,但是违抗老爷的命令可能会夺走他的生计。小厮是个机灵的,跑到白夫人面前报了信。白夫人当即扔下所有事情过来,她看见的是长子在挖幼子身边的雪。这雪被楚沉一压成了冰,楚河用肉掌去挖,在冰上留下了点点鲜红的血迹。
白夫人大恸。她扑过去拉起楚河,抱起楚沉,尖声吩咐丫鬟叫郎中,一面急急回身替两个孩子挡住风雪。
一旁的丫鬟看得也是十分心疼,在白夫人和两个孩子的头顶上撑起伞。
最后,这件事以楚沉卧床三个月、楚河发高热、老儒离开丞相府为结尾。
等楚沉病愈,已是阳春三月。当时的他听说那老儒终于走了,高兴地快要蹦起来。但他不知道的是,这场雪之于他,远远不仅是只下了人生中的那几个时辰。
因为,当白夫人再度把为楚沉找先生这件事提上日程时,楚铎却说,不需要。
“如果连顺从都不会,他还读什么书?”
楚铎在温软的春风里,看着站在秋千上的楚沉,眼神淡漠得仿佛在看一个针脚粗糙的布娃娃。
白夫人觉得不可理喻,当即便为楚沉寻师的消息广而告之。这次来的是一个年轻些的先生,性情温和,但是没教几天就被楚铎亲自送出了丞相府。白夫人先后为楚沉找来的几个先生,都是这般下场。
理由还是一样,他要让楚沉学会顺从。
他在楚沉身上看见了反骨,这一点让他对于这个孩子是否能像他设计得那样担起家族未来的重担,十分怀疑。
楚家未来的路,一定不好走。如果走路的人再随心所欲,那么楚家就不太可能有未来了。
楚铎从十二年前到现在,一直这么认为。
而楚沉却从五岁开始被楚铎的举动不断地锻炼自己的反骨,到如今已经炼得金铁难侵。
到后来白夫人碍于楚铎的反对也不再找先生,只能把幼子送去和长子一起读书。楚铎知道后,把胆敢收容楚沉听课的先生解聘了五个,白夫人只好作罢。
最后的最后,在楚沉十一岁的那年,曹珏来到了丞相府。而他愿意做楚沉的师傅。
出乎意料的是,楚铎这次没有反对。楚沉欢天喜地地准备上学,却被告知因为曹珏白天要和楚铎商量政事,只能晚上教他。
楚沉抱着曹珏送他的剑,已经抽条的少年身形有些消瘦,抱着这把剑对于他来说还是有些吃力了:“没事,师傅什么时候愿意教我,我都可以的。”
还是三月的春光落在他脸上。白夫人没忍住,转过头默默地把眼泪擦去。
很快楚沉就知道为什么楚铎不反对了。因为曹珏教他的东西,和之前他看见大哥学的东西,根本不一样。
楚家不需要两个君子。一个就够了。
一个应该活得正直、温和、能文能武,为家族挣下不世的功勋,辉煌如日;一个应该活得卑劣、恶毒、会蛊会毒,为家族扫除阴沟里的积孽,隐晦如夜。
这就是楚铎为他的两个儿子设计的路。
楚沉不怪楚河。他不得不承认,楚铎对于楚河的培养是成功的。而楚河也从来没有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弟弟,凡是自己有的,都会和楚沉分享。
楚沉眯起眼睛看了看月亮。月至中天,星辰暗淡,倒显得那弯钩月格外明亮,寒光映射天幕,冷淡而又决绝。
楚沉转头四处看看,不知道自己随意乱走走到了哪里。面前是一条小巷的尽头,周围的人家门户上也都没什么装饰,看起来灰扑扑的。
楚沉身子一歪倒在巷底这户人家的门前。今朝他有酒,果然他今朝醉了。
既然他不懂顺从,不如就反了。
①指法家学说。
我国庆之后要专心学习,所以可能没有办法周更了。直到放假前更新都是随缘,对不起大家。鞠躬!还请大家谅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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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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