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近瘦 ...
-
天光从四瓣海棠形的窗户中倾泻下来,照在楚沉的脸上。楚沉的眼睫微微颤动,缓缓睁开眼。周围并不是他熟悉的环境,也不是他记忆中最后出现的那条灰扑扑的巷子底部。宿醉之后还是有些头痛,楚沉一手扶着额头,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身周的陈设,默默地绷紧了神经。
楚沉现在所在的房间,从床单到地毯,都充满了金钱的味道。床单是上好的素锦,十分柔软,触感近似于人的肌肤。房间内的摆设不是前朝难得一见的冰裂梅花美人觚,天青色的底胎上,清透的釉色中包裹着一道道出窑时就形成的梅花状冰裂纹,即使不懂行的人也能一眼看出这东西的金贵;就是不知道还在不在世的雁鸣秋的真迹,一幅青绿山水长卷挂在床榻对面,云山巍峨,江水汤汤。楚沉不懂字画,但是从整个房间里其他东西的价值来看,总不会挂一幅假画。
楚沉的床榻对面,是一架苏绣的玉堂富贵屏风。紫檀木的架子上糊着素锦为底的苏绣,牡丹、玉兰、海棠在丝绢上几乎要随风而动。床榻旁边的小几上放着一个错金博山炉,香气袅袅地钻出来,在空中勾出一片弯曲的心思。
楚沉一边惊叹一边疑惑,这要是想害他,未免有些浪费这屋子,还要给一个死人住一晚,恐怕连那美人觚都不乐意。
楚沉正猜测是谁把他从那小巷里带到这里来,屏风后闪出一个人影,吓了楚沉一跳。原来是个灰衣小厮,手里端着一碗汤。这小厮走路完全没有声音,楚沉看着他的装扮,蓦然觉得很眼熟。
小厮见他醒了,倒也不避讳什么,抬起头让楚沉看见了他的整张脸——十分平常,并没有什么能让人记住的地方——端着那碗汤对楚沉道:“这是我家主人吩咐为公子做的醒酒汤。”
楚沉接过醒酒汤,没犹豫,自己一仰脖把醒酒汤喝了个干净。如果这人要害他,那昨晚有充足的时间,完全没有必要还让他见到今天的太阳。
小厮接过碗,转身要走。楚沉想起来,这人的装扮很像带着谢泉找来的账房先生的小厮的打扮,他叫住小厮:“劳驾,请问贵府主人,可是慕野兄?”
小厮转过身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屏风外就传来一声笑语:“不愧是濯卿,有这样见微知著的本事。”
灰衣小厮躬身站在一边,候着谢泉和楚沉吩咐。谢泉绕过屏风走过来——楚沉这次听见了他走在地毯上的脚步声,看来不是地毯过分柔软使得人落脚无声——坐到楚沉床边,笑着想说什么,却先转头咳了一声,才转过头来对楚沉道:“昨晚我家人听见门外有响动,就开门看了一眼,没想到是醉了的濯卿。濯卿是去哪里取乐?怎么不留宿?”
谢泉的语气中全是调侃。楚沉当然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微红了耳尖道:“就是喝了点酒,没留神喝多了,我原要回家,不知怎么的,误打误撞走到你这儿来了。还要多谢你。”
楚沉并不打算把昨晚的事对谢泉说。谢泉见楚沉回避了这个话题,也不追问,只笑着道:“看来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了。还好濯卿昨夜是倒在我这里,不然你可就要睡一晚上大街了。”谢泉看向楚沉,眼里全是促狭。
楚沉不以为意:“睡就睡吧,大不了让早上巡街的同僚把我捎回去。”廷尉府的工作中,巡街是最平常的事。早也要巡,晚也要巡。
谢泉笑起来,对楚沉道:“我去喂鱼,你有什么吩咐就和弘二说。”一边的灰衣小厮恭敬地答应着,谢泉起身走了。
楚沉觉得稀奇,问弘二:“你家主人,平时喜欢喂鱼?”
弘二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是。”
楚沉更加感兴趣了。这么一个花名在外的公子哥,平时在自家府里的爱好竟然这么平常,一点都不穷奢极欲?
“你家公子好像很喜欢古董啊。”楚沉决定旁敲侧击。看弘二的样子,直接问肯定是问不出什么的。
弘二开口,还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小人不懂这些古不古的,只知道公子的这间屋子确实是主人亲自布置的。”
谢泉还有这样的耐心?虽然谢泉看上去就不是一个急躁的人,但是楚沉作为一个收拾屋子的水平被丁家姐弟嘲笑的相府公子,对能干这么一个“细致”活的谢泉有了全新的认识。
弘二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悄无声息地出了屋子。楚沉有些疑惑,下床出了屋子,一开门就看见院子里站在桥上喂鱼的谢泉。
谢泉背对着楚沉,听见动静,肩膀十分轻微地抖了一下,转过身来对楚沉道:“濯卿今日如何安排?”
楚沉把谢泉的异样看在眼里,却并未戳破:“没什么安排。我今日休沐,前几天刚去看了丁家的两个小鬼,他们过得逍遥。我倒是一连几日没过过安生日子了。”楚沉把胳膊枕在脑后,看着谢泉:“慕野兄有什么打发时间的好法子?”
“啪嗒啪嗒”,谢泉撒了一把鱼食入水,赤黄灿烂的锦鲤纷纷争食,激起一片水声。“法子倒是有,至于好不好,若是濯卿肯一同前去,品评一二,才能知道究竟好不好。”
楚沉听见这话,笑着眯起眼。他走到谢泉面前,从他手里抓起一把鱼食打算喂鱼,一低头却看见那些鱼听见不熟悉的脚步声,早就不知游到哪里去了。池水碧沉沉的,倒像是一潭死水。楚沉只好把鱼食放回谢泉手里,道:“既然慕野兄已有安排,那么我恭敬不如从命。”
谢泉露出一个“多谢赏光”的笑容,叫来弘二安排出门。弘二手脚麻利,不到半个时辰车马具备。谢泉让楚沉先上车,楚沉看着驾车的灰衣马夫,跟在车旁的两个灰衣小厮,第一次觉得谢泉的财力体现在了除了赌场和商铺的其他地方。
至少,谢泉请得起仆役。
楚沉上了车,谢泉跟在他后面钻进车厢。车厢宽敞,坐四个人绰绰有余。两人面前有一个小案,上面摆着一炉香和几盘点心。点心晶莹剔透,做成荷花模样,能看见里面包着的桂花糖。这是来来楼的桂花糕,工艺并不复杂,卖得也不贵,但是每天只卖一百块,因此也是郢都一道不大不小的名吃。
楚沉不和谢泉客气,伸手拿起一块桂花糕尝了一口。清甜软糯,倒也值得来来楼这么矫情扭捏地卖。来来楼在郢都城外,瘦窈湖边,腴山脚下,是家卖饭食的铺子。来来楼传承百年,师徒相继,不曾断绝。来来楼以掌厨为尊,第一代掌厨是个质朴汉子,起名不讲究堆砌,讲求一望即知,就起了这么个通俗到有些可爱的名字。
谢泉看着楚沉吃,笑道:“濯卿可知我们此行是要去哪里?”
“想来不会是来来楼,”楚沉说话并不耽误吃,他刚把一块桂花糕吞入腹中,趁着伸手拿下一块的间隙回答谢泉:“难道是近瘦寺?”
近瘦寺,名字和来来楼一样一望即知,是一座靠近瘦窈湖的寺庙,建在瘦窈湖畔的腴山上,和来来楼东西相望,二者都算是瘦窈湖的盛景。
“‘来来月影,腴山满醉,晓钟寒重。岳麓昔年,浮光沉璧,想来应窘。’” ①谢泉老神叨叨地念了几句,“当年近山大师一怒遁入空门,壮志未酬,笔下文字郁气横生。如今太平年岁,这几句倒是写尽瘦窈腴山风貌。”
近山大师是近瘦寺的建寺者,也是近瘦寺第一任方丈。近山大师原本志在入朝兼济天下,却被朝中奸佞诬陷贬谪到了楚国做一个小小司马。他一怒之下遁入空门,遇饥馑灾年便带领寺中僧人下山将寺中平时收到的钱粮分与灾民,有时竟比朝廷还管用些。
——想不到不过百年,当年发出贬谪诏令的朝廷就已经腐朽殆尽,只剩下当年近山大师不屑的这个南蛮楚国还在为汉人撑起门楣。来来月影如今的名气倒比岳阳盛景更大——昔年岳阳名胜,如今已是同金人对峙的前线,浩渺湖面上一片死寂,不论是有心肝的还是没心肝的,闲来想到所谓大好河山,也只能代入来来楼下一片波心中颤抖的明月。
“‘神佛真渡世,我从神佛行。’”楚沉吃完了第二块桂花糕,拍拍手上的点心渣,语气中并无旁人谈起这句近山大师的训诫时的敬佩,满不在乎道:“慕野兄,今日此行,你不会是叫我来陪你烧香拜佛的吧?”
楚沉在自己的膝盖上支起胳膊撑着下巴,歪头看着谢泉。谢泉伸手去逗弄香炉里似有似无的雾气,笑道:“当然不是。濯卿稍安勿躁。”
楚沉直起身子,不再和谢泉打哑谜。他靠在车壁上,随着马车轻微的颠簸,一阵倦意袭来,楚沉很快就睡着了。
“濯卿?濯卿?醒醒,我们到了。”楚沉的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楚沉一睁眼,就看见谢泉的脸几乎要贴在他的脸上,两人的鼻尖甚至能蹭到彼此。楚沉吓了一跳,一仰头撞在车壁上,这一下撞得结结实实,原本楚沉尚且迷糊的脑袋瞬间清醒不已。谢泉看上去不是有意的,颇为歉疚地道:“我们到了有一会儿了,我看你睡得香甜,就没叫你。”
楚沉摸着后脑勺,看着谢泉眼里的促狭笑意,按捺住自己的火气,粗声粗气问道:“我睡了多久?”
“约莫半个时辰。”谢泉不知从哪里摸出了那把有着两人字迹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楚沉看他这幅模样,顿觉做作,嫌弃道:“天气冷了,你还扇扇子,难怪你生病。”说完,楚沉也不管谢泉如何反应,转身跳下马车,想想还是转头对跟着下来的谢泉道:“你不要总是用对待那些跟在你身边的莺莺燕燕的方式对待我!”
谢泉听楚沉的话,把扇子收起来拿在手里,听见楚沉这话挑了挑眉:“哦?濯卿何出此言?我一向将濯卿视为挚友,以诚待之,怎么在濯卿眼中我就如此轻浮?”
楚沉想起刚才的事,又想起之前在廷尉府侯大傻悄悄跟他说的谢泉“送”他回家的事,不禁冷笑一声:“怎么?我与慕野兄相识不过数月,竟也能称让慕野兄称一声‘挚友’?在下真是深感荣幸啊。”
谢泉笑得安然坦荡:“我有足够的自信,让我们的友谊变得可靠。濯卿,这腴山上有处亭阁,少有人来,不如我们到那里细说,如何?”
楚沉看向眼前景色。一座并不瘦峭的山卧在眼前,满山红醉,中间透出几支经霜不败的苍翠松柏,仔细看,还有一角青灰色的屋檐掩映在枝杈间,层峦叠嶂,慵懒地环了瘦窈湖一周。楚沉认出自己这是在腴山脚下,明白谢泉这是要把葫芦里卖得药亮出来给自己看看,冷哼了一声:“那自然还是,恭敬不如从命。”
谢泉在前领路,楚沉跟在他身后,谢泉随身的灰衣小厮跟早二人身旁,亦步亦趋。要不是楚沉能够看到他,这人即使在落叶满道的腴山上,也像个飘着的幽灵,半丝声响也无。楚沉虽然对谢泉身边的小厮有这样的本事已经快要见怪不怪,但是这样的功力还是让楚沉觉得心惊。
腴山不高,谢泉所说的亭阁在半山腰,没过多久就到了。那是一座极为精巧的小楼,几乎能让人在看到它的一眼就从这满山野趣之中抽离出来。这座小楼分两层,第一层是八面透风的亭子样式,只有栏杆下的几排长椅能坐人。二楼就完全不同,用琉璃雕花的八面隔窗封得密不透风,就连房顶上的瓦也是这样的琉璃。那琉璃赤红、金黄、墨绿三色交织,色调和秋季的腴山正好相合。只是即便如此,这座小楼也显得人工痕迹太过,与周围一片自然之趣截然不同。
楚沉皱着眉,开口道:“不知这楼是谁的手笔?”
谢泉颇为自得地摇起扇子:“是不才的拙思。”
楚沉实在忍不住,道:“这楼修在这里,未免太扎眼了。”
谢泉颇不认同:“濯卿这话不对。这楼修在这里,在近处看自然扎眼;但是从山下往这里看,这颜色和秋叶的颜色几无二致,不十分仔细,是看不见的。”
楚沉还是十分嫌弃:“慕野兄所求,果然与旁人不同。”
谢泉刚要说话,山风掠过,满山瑟瑟之声。谢泉没禁住,被风呛得咳嗽起来。跟在谢泉身边的灰衣小厮忙上来帮谢泉顺气。楚沉皱着眉道:“慕野兄不是有话要进去说?”说完,自顾自地先行上了二楼。谢泉用扇子掩住口鼻,眸中含笑地跟着楚沉上了楼。
二楼的门已经被打开了,谢泉带来的另一个灰衣小厮垂手侍立在门边。楚沉往门里一看,一张小几,两张席子对面放着,几案上摆着一副棋和一套土陶茶具,茶杯里已经沏好了茶。一架屏风正对着门,绘着远山淡水的渔翁垂钓图。室内并无金玉之物,只一个颈秀体长的土陶瓶中插着几枝火红的掌裂枫叶,被山里的风一吹,瑟瑟抖动中燃成一朵朵火焰。
这房间里的布置和小楼外面的雕砌完全不同,若都是谢泉布置的,就令人费解了。
好似这人要叫人寻寻觅觅,一时挥金如土,爱豪奢富丽;一时却极淡极净,爱隐逸淡然,难以捉摸,却一点点地勾人去寻。
谢泉在楚沉身后上来,看楚沉还站在门口不进去,笑道:“不是濯卿急着上来吗?怎么又不进去?”
“慕野兄是此处主人,若我先进,不免唐突。”楚沉转过身来,眼角透出一点疏离的笑意,找了个借口把自己的疑惑搪塞过去。
谢泉并未深究,在楚沉面前收起扇子,先迈进了门槛,对着楚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楚沉对他拱拱手,二人进去坐下,灰衣小厮从外面关上房门。
二楼门窗皆用琉璃制成,门户上糊纸,被琉璃折射出的错杂光线映照的驳杂不堪。也许是考虑到谢泉有病在身,并未开窗,楼内点着烛火,即使此时尚是白昼,室内也是一片暖调的明亮。
烛火盈盈,在三色的琉璃上跳动。楚沉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谢泉,笑道:“这屋子里全无装饰,满是道家无为之意。慕野兄却要在这里下棋,下棋乃是世间最费心机之事,与这屋子整体不符啊。”
谢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濯卿此言差矣。棋盘上的事,若是全凭自己心意,并无半分算计,又何来机心之说?若是行万事皆无半分私心,所作所为不过顺其自然,即便是下棋,也不当视作谋算之举。”
楚沉说不过他,只得道:“慕野兄说得有理。”谢泉执黑子,楚沉执白子,黑子先手。谢泉夹起一粒黑子下在棋盘上,抬起头来看着楚沉。
楚沉并没有完整地学过如何下棋,他的棋艺是在陪曹珏下棋的时候练出来的,更多的是一种经验和直觉。楚沉按照自己和曹珏下棋的习惯拈起一颗白子下在棋盘上。谢泉看着楚沉的白子,微微一笑,在棋盘上下了第二颗黑子。
楚沉想端起茶喝一口,他瞥了茶水一眼。茶是他喜欢的普洱,红得有些发淤。
茶杯没有被楚沉端起来。他并没有用多少时间就下了第二子,看向谢泉道:“若我所想不错,今日慕野兄绕这么大个弯子,是想和我谈谈连手的事。”
他语气笃定,并无迟疑。谢泉并不看他,自顾自地落子:“以濯卿的冰雪聪明,想必很久之前,我的这点小心思就被你看透了。”语气中无奈又带些委屈,不知道地还以为楚沉才是先算计别人的那个。
“啪嗒”一声,楚沉的白子落下:“慕野兄此言差矣。我虽猜到了慕野兄的表面意思,可是实在是想不通慕野兄为何不一开始就与我说。若是我想通了,恐怕不会与慕野兄虚以委蛇到此时。”
谢泉把目光从棋盘上抬起来看向楚沉,满含笑意:“是吗?恐怕濯卿不是‘不会’,而是‘不能’吧。”
这句话一出,楚沉也抬头看向谢泉。琉璃窗上反射出的混杂光泽落在楚沉眼里,谢泉一时间竟被那混杂光芒中的凌厉震慑。
“哦?看来慕野兄是在调查我了。”楚沉低下头,手里摩挲着一枚白子,思索片刻,把它下在棋盘上。
楚沉之前想岔了。楚沉在丞相府里长了十几年,并没有什么外人知道他的存在。就连因为各种原因出府的仆役,都会在走之前得到一沓银票,被告知不要把丞相府里的事说出去。当然,仅凭这样一点小手段,不足以约束所有人。但是据楚沉所知,那些背叛了这笔钱的人下场都很凄惨。
他作为代替楚河作为丞相府的质子留在朝中,不管是敌是友,总要先查一查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楚沉之前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如今想通了觉得不足为奇。只要查过他,很容易就能发现他只是一个丞相府中不受宠的二少爷,能支配的资源少之又少。因此虽然楚沉一开始就知道谢泉的接近是有意,但是也没有任何办法来阻止他的靠近。
“既然如此,慕野兄都查到了什么?”楚沉看着谢泉在棋盘上落子,神色如常地拈起一枚白子,随手下在了棋盘上。
“冒犯了。好像,楚丞相同白夫人,关于如何为濯卿择师,有些分歧?”谢泉的目光又转回了棋盘上,好似平时谈天一样说着。
“是。”楚沉没有否认,也继续下着棋。
“看来,令尊和濯卿之间,有些误会?”
楚沉没有回答谢泉的问题,只是淡淡问道:“怎么,这几个月过去,慕野兄就只查到这些吗?”
谢泉笑起来:“是啊。底下的人无能,我自然只知道这些。”
楚沉想起谢泉身边跟的那几个功夫了得的灰衣小厮,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目光继续在棋盘上流连:“慕野兄谦虚了。既然如此,不如就让我来说些心得?”
“洗耳恭听。”谢泉有些惊讶,抬头看着正在低头下棋的楚沉。
“慕野兄的所作所为,若是要把我推向长公主,难道不怕适得其反吗?”
楚沉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此时棋局已到中局,黑子和白子战况焦灼。棋盘上黑白之间犬牙交错,互相嵌合,杀得好一片热闹非凡。
谢泉无声地弯起嘴角:“我做了些什么?濯卿恐怕是误会了。”
“误不误会,不如我说出来,慕野兄听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楚沉一边说一边下棋,并不耽误,“慕野兄既知我身世,便知道我不可能心甘情愿为楚铎卖命。”楚沉此时直呼楚丞相的姓名,没有半点晚辈的恭敬。“若我能够搅乱楚铎的计划,必会搅个天翻地覆。而楚铎虽然名义上听从长公主号令,可是说到底,长公主与我的处境相似,不过都是空有虚名毫无根基罢了。想要说什么做什么,哪点不得看楚铎眼色?”
说话间,楚沉和谢泉已在棋盘上交了几次手,局势尚未分明。“而温琏一事,”楚沉顿住,用手指在茶杯上敲了敲,“长公主就算想要严惩不明事理的人,肃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禄蠹,恐怕也要看楚铎脸色。此事已经闹得连丁家姐弟都能绘声绘色地和我描述那三人入住鸿雁客栈的情形,不可能长公主不知。以长公主的处境,恐怕正左右为难。”
谢泉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不错,长公主即使不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为了能把楚国旧人真正地抓在自己手里,也要借此事造出些声势来。要么彻底捧着楚相,要么就告诉楚国旧人,只有靠长公主才能免去杀身之祸,楚铎也要审时度势,避长公主三分锋芒。”
几声不甚清脆的细微声响响起——楚沉又敲了敲茶杯,抬眼看谢泉:“慕野兄明白这个,是不是也明白长公主到底做了何种选择?”
谢泉眼中笑意不变,像枫叶上凝固的霜花:“濯卿此言何意?”
“慕野兄家大业大,想必有些不为人知的路子,是我冒昧了。”楚沉却好似没有看见谢泉眼中的戒备,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慕野兄顺水推舟引我入局,借我的手让廷尉府揭开这件大案的一角,让我无意间和长公主对抗——毕竟,就算没有这件事,长公主想必也有自己的手段慢慢收服这群老东西。而我的出现,打了长公主一个措手不及。若是长公主选择后者,对我或许还能有几分薄面;若是长公主选择前者,我岂不是下场堪忧?”
楚沉说完这话,谢泉在棋盘上正好落下一子,整个黑子连成一片陡峭之势,正如一把刀锋刺向白子。谢泉点头笑道:“不错,所以濯卿如何作想?”
楚沉笑着哼了一声:“我如何作想?我不如何作想。我不过天地间一鸿毛,死不足惜。父不以我为傲,族不以我为重,无友无绊,反倒自在逍遥。慕野兄好算计,当日在‘乐’场之中,不论是何种结果,恐怕慕野兄都会把温先生拿到手。”
谢泉笑笑,没有说话,眼中的笑意却已消失。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濯卿知道这些,是许老板——”
千金乐之中的事,在纨绔之中并不算隐秘。但是楚沉自小不予郢都中的少爷交际,这些消息想必是他像许老板打听来的。
楚沉没有替许老板辩解,继续道:“慕野兄从温先生出现之前十几日,就开始每天都去‘乐’场。只要看见心仪的,便会与最后赢下赌注之人商议要其转手给慕野兄,这些人不管当时有没有答应,最后都无有不从。”楚沉在黑子的边缘落子。棋盘上原本像刀锋一样深入白子的黑子此时已经被白子包围,局势再一次变得晦暗不明。
“慕野兄手段了得,为什么不来与我交涉,把温先生带走?”楚沉看着谢泉的棋盘上落子,神色安闲,继续布自己的局:“若长公主选前者,解决我固然不费事,但是总归让长公主和陛下之间有了嫌隙;只有长公主选后者,才是让了长公主一步虽然仓促但是好用的棋,又把长公主往陛下这边拉了一把。”
楚沉看着棋盘上的局势,随意地落下一子,把优势尽数让给谢泉:“若是慕野兄全不知晓长公主的心意,那慕野兄就有挑拨皇族之嫌;若是慕野兄知晓长公主的心意,”楚沉看着谢泉,促狭地眨眨眼,“慕野兄又是如何得知?”
话音未落,二楼的门户骤然洞开,一抹寒光闪到楚沉脖颈间。楚沉右手中闪过一抹微光,“咣”一声打落了一个东西,那东西飞向屏风,穿过瓶中的红叶,把枫叶钉在了屏风的木架子上。而此时,楚沉也早已不在原位。谢泉的颈边感受到一丝凉意,低头看去,是楚沉拿着匕首抵在他脖颈旁。屏风架子上的梅花镖尚在簌簌抖动,一旁插瓶的枫叶枝终于反应过来,斜斜地歪倒下去,摔了个粉身碎骨。
门外的灰衣小厮进门来:“公子!”
谢泉面不改色,笑着在楚沉耳边道:“手下人不懂事,惊扰濯卿了。”他转头面向小厮,笑语中带着不满:“谁让你插手的?出去。”
小厮站在门口,犹豫了几息,默默地退下,把门重新关好。
“濯卿好俊的身手。”谢泉笑咪咪地在楚沉耳边说道。楚沉不习惯和人如此贴近,微微扭头避开他,手中匕首锋刃仍旧贴着谢泉微微颤动的颈项:“慕野兄真是大才,如此情势依然面不改色。”
“唉,”谢泉叹了口气,“濯卿刚才说自己在这世上无牵无绊,又焉知我不是如此?既然无牵无绊,又何必以性命为忧?”
楚沉一愣,随即笑道:“慕野兄既不以性命为忧,不如我一刀下去,解了慕野兄这尘世烦恼?”楚沉把匕首抵得更紧些,因此人已经贴在谢泉耳边,鼻息轻轻扫在谢泉耳垂上,谢泉耳朵还没红,楚沉自己的耳根先红了。
“人活一世,不能仅仅为了保全性命行事。”谢泉此时收敛起平时不正经的姿态,清清正正在楚沉耳边念道:“泉自有活下去的理由,想必濯卿也是?”
楚沉没有回答。他刚才说自己无牵无绊,确实是心底的所思所想。楚河虽然和他亲厚,但是绝不会因为失去他这个弟弟而在前途上损失什么;楚河是楚家长子,能文能武,不可能让楚河来顶替楚沉成为质子。而白夫人,虽也会伤心,但是她始终是楚家唯一的当家主母,更不可能动摇。
至于其他人,丁家姐弟,他们已经能自己顶门立户,在徽石斋一个月赚些钱粮,温饱之余还有些剩余。
天地之间,楚沉不过是一粒微尘。
但是楚沉也有想要完成的心愿。比如不辜负师傅传给他的这身本事,做一个能够不被楚铎利用的,人。
而不是像个木偶,在这里用拙劣的马后炮,看似强势实则无奈地,为自己争取一个能够摆脱楚铎的机会。
谢泉见楚沉没有回答,低低笑了一声:“濯卿此等人才,不能浪费。我这里有些小事,需要濯卿帮忙,不知濯卿是否愿意?”
楚沉回过神,没有说话。他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棋盘,黑子和白子混杂着抛向空中。他眼疾手快地在漫天的黑白子之中接过自己的茶杯放在谢泉面前,用匕首割开自己的手指,滴一滴血在其中。血液混入本就色泽浓厚的普洱茶中,完全不见踪影,好似这本身就是一盏不知何处而来的心血。
楚沉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慕野兄盛情相邀,在下自然相陪。”
谢泉伸手接过楚沉的茶,也喝了一口:“多谢。”
楚沉把匕首插回靴子筒里,站起来道:“慕野兄有什么忙要我帮?”
谢泉坐在席子上看着他:“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有些疑惑,需要楚相府上的账册解答。”
这回答出乎楚沉的意料:“你要哪一年的?”
楚丞相府上的账册都是每月一册,最后按照年份汇编成一整册封存留档。“武安元年。”
“好。三天后酉时一刻,在鸿雁客栈大堂见。”楚沉说完,推开琉璃窗,一跃跃到窗外的枫枝上,几个呼吸间就不见了。
谢泉走到窗前,看着楚沉在满山红叶中若隐若现的身影,仿佛一点寒鸦于枫林中穿梭,不知在想什么,摇着手里的扇子,脸上露出与平时无异的温和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