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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较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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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嶂卫是个小城,肃慎人雁过拔毛,将城中抢掠了个干净,万幸的是,城中房屋虽破败,却甚少倒塌,卫城中百姓早已退到关内,现今城中的流民都是从北疆更深处逃回来的。他们能够在此处暂时歇脚,虽然缺少温暖的衣物被褥,但总归还有房屋挡风。只是吃食十分短缺,流民个个形销骨立,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
温旬率人将尚能御寒的房屋简略修缮,用茅草、帐子遮挡墙壁,点起了熊熊炉火。流民们为求保暖,十几人挤在一间屋内。
沈弋一行人到来,数十驾马车引得地面轻微震动,流民们在战争中成为惊弓之鸟,听见马蹄声就立即醒过来,从蓬窗中投出惊惶的眼神。
小蝉见状,急忙过去劝慰众人,流民们得知那白衣的大人就是新任的沈抚台,低低私语一阵,退回房屋里,却又不住地顺着门缝与窗隙向外看。
沈弋驱马向前,感觉到诸多视线落在他身上,那些目光拘谨、胆怯,连谢意也隐藏在无所适从后。
他沿着长衢一路看下去,很快到了尽头。玉嶂卫北门紧闭,门楼高而黑暗。
沈弋下马,自温旬手中取过火把,沿着阶梯上了城墙。
才过不多时,雪已经积攒了浅薄的一层。北城门外的雪地上,新雪掩不住凌乱的马蹄印,那印子深邃而坚硬,不像新近留下的。
小蝉安顿好了流民,此时也跟在身后,他想到刚刚一个孩童问他的问题,于是问道:“大人,肃慎人还会回来么?”
肃慎人三日前自临渝关外撤兵,沈弋离关时,王庆云抱着他的腿哭诉:肃慎兵马如今不知退到何处,或许已经返回玄都,但也有可能蛰伏在北疆的任何一处。
静夜沉沉,空中没有月亮,沈弋的目光落在城下,他应道:“不会了。”
只要熟悉北疆就会知道,冬天到了,肃慎人这一走,非到天暖不能折返。并非兴尽,而是不得已——严冬将至,肃慎长途征战,缺乏粮饷,且北疆冬季酷寒,攻城并非明智之举。
沈弋的手指拂过青石雉堞,低矮的垛墙虽古朴,却没有浴血焚烧的痕迹。温旬在他身后道:“玉嶂并未遭遇敌袭。”
临渝关也未曾——沈弋出关时尚是黄昏,他借着昏光回头遥望雄伟的关墙,那上面尽是旧时伤痕,没有新疤。
北疆早已沦陷数月,城池接连失守,城墙却完好无缺。
“肃慎人没有这种本事。”沈弋道,“是有人——有人!”
他低低说了一句,微微侧首,身后众人神色一凛,跟着屏息倾听,却只听到重雪落地的窸窣声。
又过片刻,一人一马冲破夜幕,先露出肩上一抹明红。
小蝉蹲下身,顺着垛口往下看:“是焱朝的旗,那上面有字!”
骑兵见着了城头的火光,将旗帜一横,当做披风一样兜在后背上,马儿在雪地中打转,风将那红布铺展开,露出显眼的“何”字。
骑兵一张口,满嘴的北疆味儿:“我乃何付玉何将军麾下百户,为传战迅而来!”
沈弋看他片刻,道:“开门。”
* * *
“将军说肃慎人已经滚回老家了,咱们才敢派人出城。本来要去临渝关,今夜落了雪,这种天儿行不了路,正愁在哪儿躲一宿呢。”骑兵抬起胳膊,用尽力气拽开打结的皮绳,“这位……”
小蝉帮他往下扒坚硬如冰的甲胄,在旁道:“沈抚台。”
“哦,沈大人。”骑兵卸了冻满冰碴的护腿,一屁股坐在稀暄的茅草堆上,“嚯,可下脱完了。”
这时,他忽然想起还没自报家门,于是大咧咧起身:“小的在羽陵守备军任百户,您叫我老陈就行。羽陵距此地二百余里,小的奔波劳顿,失了礼数,万望大人见谅。”
“无需多礼。”沈弋坐在主座——其实只是个木墩上,看陈百户折腾得满头大汗,递了盏温水过去,“你是奉何付玉将军军令而来?
“正是。”陈百户猛地扬头,灌了一大口,“关中所有人肯定都以为将军已战死了,他让我回来传信,说何付玉还活得好好的。”
何付玉此前原为镇南将军,战起后临时调遣北疆,任羽陵镇守,两个月前便音讯全无。延兴帝认为他已战死沙场,连谥号都追封了。谁曾想在这重重包围之中,他竟活了下来,而且还“活得好好的”!
众人皆惊诧不已,沈弋却问:“羽陵尚未失守么?”
肃慎在北疆战场上所向披靡,数月内攻克临渝关外所有城池,羽陵规模只占中等,胜在处地险峻,是“北三关”中第二关。玄都、幽平卫这样的重镇失守,焱朝上下无不震惊,羽陵守备军不过数千人,没有人认为此地能够幸免。何付玉如果活着,必然有所依仗,而这依仗,只能是高墙坚城。
果然,陈百户摆手道:“自然没有!羽陵也好好的。”顿了顿,补充道,“除了城墙。”
“肃慎人八月攻城,围城三月,只削掉了几块城头砖。我们将军说,肃慎人过去被北疆军按着打,在穆兰山北边根本不敢露头,是鸿钧年间动乱过后才横行起来,短短几年的功夫,成不了大气候。”他捡起一根柴火,在灰地上随手涂画,“这回肃慎的目的原本只在玄都,撑死了再加个幽平卫,谁想到咱们大焱——呸,老子不和那群没骨头的当‘咱们’!”
陈百户啐了一口,接着说道:“谁想到北疆这群没卵蛋的玩意儿,还没等蛮子打过来,听着声就跑了!肃慎人想,不抢白不抢啊,撒着欢儿纵马进来,就这么无遮无拦的,一直冲到临渝关下。”
沈瑜在旁听了,冷笑道:“朝中人却说,那是肃慎太过凶悍,导致北疆军只余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
延兴帝钦点北疆经略与总兵数名,这些京官到了北疆,无不战败而回,而他们的说辞惊人的一致——肃慎人兵强马壮,凶狠残忍,北疆军拼死应战仍是不敌。延兴帝听后当即大怒,当廷斥道:“轮到尔等上阵便是不敌,那为何当年沈——”他到底没将话说完,兴许是顾及到若是过分肯定罪臣的才能,岂不是在质疑先帝的决定?于是将那些满口虚与委蛇的朝臣尽数扔进牢狱里,看不见才清净。
陈百户不忿:“他们根本就全无‘招架’!我一路行来,所过之地被劫掠一空,流民零散聚集逃往关内,分明是守备军望风而逃,留下城池和百姓白白让人糟蹋!”
沈弋听着窗隙外的风声,并不说话。
陈百户道:“羽陵固如金汤,城墙修得结实,肃慎人本就没打算攻下羽陵,围城也是担心在别处抢掠时被背后捅刀,挡着羽陵军不让出来罢了。前几日肃慎忽然有动静,却是向玄都方向撤军,我们将军就说,看来是要下大雪了。肃慎人久在北方盘踞,熟悉天候,这是要退兵呢。果然,没过两日,羽陵的围解了,将军便派我老陈出城了。”
小蝉闻言,想到个顶要紧的问题:“那何将军为何派你来了?是不是即将入冬,羽陵撑不住了?你们在城中守了三个月啊,粮食可还有么?不会、不会像书中写的那样……”
陈百户不斥责他胡说八道,面色显而易见地古怪起来。
小蝉大惊失色:“你们真的那样!吃、吃……”
沈瑜拍他的后颈:“傻小子,想什么呢。”
陈百户望了沈弋一眼,有些忐忑道:“沈大人,我说了,你可别怪罪我们将军。”
沈弋对他点头。
陈百户舌头有点打结:“肃慎人攻下幽平卫时,以南的北疆城镇收到战报,纷纷弃城而逃。何将军说我们羽陵要坚守到底,但守城需要足够的粮食。他说,反正左右城池都已经逃了,留的粮便是放在那,也要被蛮子抢走,于是我们,我们便趁着肃慎人还没来,提前把乐安和其他几个城的粮仓给搬空了!”
他又急忙解释:“这是逼不得已,这是灵机一动!不对,呸,瞧我这嘴……”
他小心翼翼觑着沈弋神色,沈抚台沉吟片刻,点头道:“何将军足智多谋。”
陈百户闻言,大大松了口气。
* * *
北疆的第一场大雪下了整三日。
接着是绚烂的晴天,雪原映着天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沈弋携着家将,与陈百户一道,护送数百流民回关。
日前走得仓促,夜色中不见临渝关全貌。这次迎着晌午的冬阳回来,最先映入沈弋眼中的,是关墙上累累箭痕与刀劈斧斫的白印。那是昔年战争的残响。
他回来时没有骑马,仍然坐马车,只向外眺了一眼,又放下车帘。
临渝关外是风吹雨打的沧桑,监军府中却是如春温暖。翡石只穿一身雪青色单衣,堂中左右四角各有炭盆,正门大敞着,朦胧热气不间断往外飘。
蜻灯儿在旁剥栗子,翡石一个个往嘴里扔,问:“沈弋还没来么?”
蜻灯儿回道:“说是同行还有三百流民,走不快。”
“走不快!”翡石一扬手,栗子打在蜻灯儿额角上,“他不是有车么?这都未时了!”
蜻灯儿受了这一下,额上泛起一片灼红,站在原地低头不语。
翡石与沈弋原本没什么过节,硬是被他三番两次“威武不能屈”的做派惹恼了,非要出口气不可。太师椅上铺了大张的鹿皮,他靠过去,狠狠揪那上面的绒毛,“沈大人矜贵呀,要我八抬大轿去接么?”
又过一刻,一人前来通传沈抚台到了,神色却十分古怪。
翡石迫不及待,拍着椅子把手:“让他进来!”
监军内官高不过巡抚,翡石手中却有圣上御赐的印信。他高坐首位,将那印信摆在膝上,等沈弋进来给他磕头。
沈大人没坐轿,但确实是被抬进来的。
肩舆长驱直入,一直抬到监军府正堂中央,蒋明初在旁撩着沈弋的披风,向翡石道:“公公,沈大人到了。”
沈弋在肩舆上微微躬身:“见过监军。”
翡石满脑门的官司,在座上问:“沈抚台,你这是作何?”
沈弋的手小心翼翼放在膝上,撩起外袍,露出夹着杉木片的小腿:“在下暗夜行路,玉嶂卫道路湿滑,下车时不小心跌了一跤。此时膝不能屈,多有失礼,万望公公海涵。”
怎得没跌死你算了!翡石面色青白交替,忍了半晌,反而愈发心梗。
沈弋坐在肩舆上,自顾自讲起玉嶂卫情状,翡石一句也没听进去,倒是蒋明初听得认真。
他问:“大人,听闻何付玉将军还活着,羽陵也未失守,是真的么?”
沈弋颔首:“来传讯的是羽陵守备军中陈百户,正在堂外候着。并带话给大人,羽陵如今尚有余裕,数月内无需军饷。”
蒋明初抚掌:“这真是意外之喜了!”
二人在堂中讲了有一刻,翡石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正琢磨着怎么让沈弋没脸,堂外匆匆进来一人,看装束是校场守卫。
翡石问:“怎么?”
守卫叩了个头,看向沈弋道:“沈大人,小的找您呢!”
沈弋端着茶盏,侧首道:“何事?”
守卫道:“二公子到了校场,也不知怎地,就与人较量起来了!”
翡石这才发觉,那混账似的沈二没随在沈弋身侧。
沈弋还不慌不忙撇茶沫,道:“孩子心性,由他闹吧。”
蒋明初却知道临渝关一群兵痞的德行,急道:“大人,行伍之人手上没轻重,可不是玩闹的。”
守卫连忙点头应声:“沈大人说话有分量,快去看看吧!再晚些人要被打坏了!”
沈弋闻言,终于变了神色,撂下茶盏,向翡石见了礼,由人抬着肩舆往校场方向去了。
翡石坐在首位上,乐不可支地抚掌,吩咐蜻灯儿:“快,你跟去看看!”
* * *
临渝关校场建在城西,一马平川甚是广阔,较量拳脚的台子设在营门的相反侧,要从内城中过来,骑马也要半个时辰。
台子上,一人脸挨着地,肩胛骨都要被拗碎了,连连求饶:“哎哎,认输!我认输!”旁人也在台下纷纷嚷:“那少年,好汉!好汉还不成么!莫再施劲儿了,再晚些人要被打坏了!”
温旬面无波澜,依旧用膝盖顶着那人后背,临渝兵部主事王庆云在台下,惊得久久合不上下巴。
沈弋一行人未时入关,沈抚台往监军府去,沈二公子带着亲卫在城中闲逛,见西门前兵马调度,兴致一起,就要去校场转转。
他是沈弋胞弟,听闻在鲤州时就仗着兄长便利,混了个知府同知。如今沈弋任北疆巡抚,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圣上隆恩,随手给游手好闲的沈二封了个参将,哄着他玩。他既沾了个“将”字,要巡视校场也是应该,王庆云却连道不好,紧跟着沈瑜身后追过去。
他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北疆军听闻新任的沈参将来了,态度恭谨将人迎进去,在校场中纵了一阵马,一人便问:“二公子,咱们校场中有件顶有意思的事,您不想看看么?”
沈瑜眉一挑,在马上点头,立时被带到一座擂台前。
有人翻上台子,居高临下笑道:“二公子,来比划比划!”
一旁引路的副将孟成远立即一挥马鞭,喝道:“放肆!二公子是什么身份,同你在泥里打滚?”
那汉子挨了训斥,也就不再嬉皮笑脸,下擂台时却几不可闻地嗤了一声。众人皆听见了,却权当没听到,只是明里暗里觑着沈参将的脸色。
年轻人经不起激,他们胸有成竹地等着,果然,沈瑜抬手挡住那汉子,却侧首道:“静屿,你去。”
被拦住的汉子眼中失望,面上反倒一笑,道:“难得公子赏脸,咱就和这位小哥较量一番。”一个翻身,利落上台。
温旬下马,不翻栏杆,规规矩矩顺着阶梯走上擂台。
王庆云就在此时赶到,翻身打滚地从马车里出来,远远喊道:“二公子,不可啊——”
北疆现有四万兵众,能作战的几乎都在临渝校场。这群从肃慎铁蹄下摸爬滚打出来、又不缺胳膊少腿站在场上的老兵痞,哪个是省油的灯呢?就连翡石公公前来训话,也个个嬉皮笑脸的听着,全然油盐不进,谁来也是白搭。更不要说见沈瑜这样年轻就做了参将,是多少人出生入死一辈子也得不到的地位,可不憋着劲儿想落沈瑜的面子?
沈瑜回头,招手道:“王主事,来得正好,你也好这口么。”
另一边,没人下令,没有预兆,台上两人已经交上手了。
少年仿佛是沈弋的亲卫,若磕了碰了又过不去沈抚台的面子。王庆云眼前一黑,腆着肚子一步三摇往擂台跑——他跑的着实慢,滚过去或许倒快些。
结果是还没到台边,对面的彪壮汉子已经倒下了。
温旬面色全无波动,拍一拍衣角的飞灰,很是礼貌地躬身。
台下的人同样目瞪口呆。
他们无论如何想不到温旬竟有这般好的身手,不仅利落迅捷,更胜在会打架。这一点难得,因为将士们一旦上阵,所有目的只有二字,要赢。
要赢,就无所不用其极。这班军户动起手来,个个是刁钻龌龊的手段,温旬尚年少,却对对方的打法了如指掌,何时该闭眼防扬沙、何时该格挡下三路,行云流水,倒像早已身经百战了。
他膝下压着第五个挑战者,慕蝉与有荣焉地跳上台子,围着栏杆吆喝:“还有谁要上来?还有谁!”
没人应声。
孟成远面色莫测,一人从他马后绕出来,朗声道:“我来试试!”
那人正当壮年,上半身尤为彪悍,却从旁人手中接过一张大弓,道:“我不比拳脚,只比弓。”
沈瑜看着他的弓,若有所思。
王庆云抬头看,从沈瑜眼中看出了危险的躁动。他连忙扯沈瑜的大氅下摆,悄声道:“二公子,看见那弓了吗?那是咱们临渝关、甚至是整个北疆,唯一一张剩下的当扈弓。那人叫纪宁,当年差点就选入当扈营的,只因边关情势骤变,没赶上年头。他是如今□□营里第一把好手,您可别……”
“应了。”沈瑜突然出声,替他说完剩下两字,重复道,“二公子应了你的约了。”
王庆云暗自哀嚎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