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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大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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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沽州地界,就算彻底踏入了北疆。时节已是霜降,枯草戴白,车轱辘轧过官道上的碎石子,砂砾四下迸溅。
原野上有隐约人影,流民们拖家带口,木然看着远方,那里刚跑过一队长龙似的车马。
翡石轻拢狐尾风领,打了个不大痛快的喷嚏。
翡石是两淮人,十分怕冷,在凤城已经够受了,不曾想竟还要到更往北的地方去。刚出京他就染了风寒,马车中虽有暖炉,却十分气闷,掀了车帘冷风又倒灌进来,哪边都不好受。
翡石用绢帕擦着鼻尖,心中更是不痛快。
当日他在户部见了沈弋,特意晾了三天再去请,要挫沈弋的锐气。本以为这一回沈弋再不情愿也得低头求助于中府,谁想到沈大人不减当年风采,竟一声没吭便走了!
翡石无论如何也不明白,沈弋又不是神仙,就这么大咧咧往北疆去,还能凭空变出剩下的银子不成?
但他来不及细想,贺莲已经换了行头,携着他匆匆往宫里去了。
随即便传出消息,要他翡石任监军内官,即刻前往北疆。伶琴走出景华殿宣旨,末了哂笑道:“翡石公公,老祖宗这是疼你呢。”
疼个屁!翡石怀中揣着袖炉,心里将伶琴的小人嘴脸骂了一万遍。凤城那般舒坦,他要北疆这鬼地方的兵权做什么?
正胡乱寻思着,马车停止颠簸,有人隔着帘子禀道:“公公,前方有行驿。”
翡石挑开车帘一角,眺了那老旧驿馆一眼,兴趣缺缺道:“此处离临渝关还有多远?”
外边回道:“回公公,还有五十里。”
翡石眨眨眼,掀开帘子远望片刻,又道:“去问问沈抚台他们何时过的。”
那甚是文静的小内官、似乎是叫什么灯儿的,应了一声,回身走了。不多时过来回话道:“驿丞说是一个时辰前。”
如此说来,沈弋当下是快到临渝关了。沈抚台本质文弱,沿途走走停停,加上户部给拨的只是寻常马匹,翡石一行人虽迟两日离京,却慢慢赶了上来,只是不知怎么回事,随着临渝关愈发接近,沈弋仿佛背后长了眼,他们每每将要追上,便又被落下一段距离,只得跟在沈弋身后吃沙子。
临渝关是当今北疆最后一道安稳的边界线,翡石想着,忽然来了精神,吩咐道:“不歇了,继续走。”
他想,这回看沈弋还往哪儿躲。
车队隆隆向前,声势甚是浩大,翡石被颠簸得头疼,全靠着一点想要作践人的心思强撑着,终于在晡夕抵达临渝关外。
暮色深沉,雄关苍茫,远远便能看见城门大敞,几个官吏站在兵列前,正翘首以盼。
马车停在众人身前,待激起的沙尘落定了,帘后终于伸出一只手,蜻灯儿早已候在一旁,殷勤撩开车帘。
北疆经略蒋明初便率着一众官员上前,齐声躬身问好。
翡石扶着车厢,故作矜贵地向外扫了一眼——一个二个满面褶子的老倭瓜之间,并没有沈弋那张看着就让人火冒三丈的笑脸。
他不用人扶,一脚踏在踩板上,又在高处看了一眼,随即低头问:“沈抚台呢?怎么不来迎本监军?”
“回公公,”说话的是临渝兵部主事王庆云,不知怎地,一张容长脸上还余着两条光亮水渍,“沈大人半个时辰前抵达临渝关,询问了关外情状,一听闻玉嶂卫尚有流民聚集,茶都没喝就上了马车,已往北去了!”
翡石听闻,火冒三丈,立刻就要追上去,众人大骇,蒋经略更是亲自牵住马车辔头,苦口婆心道:“公公,使不得啊!”
翡石牵着缰绳,恨声道:“他沈弋使得,我怎就使不得!”
王庆云又泪如雨下,抱着翡石的青缎靴大哭道:“公公听我一言!玉嶂卫尚在百里之外,关外肃慎铁骑肆虐,途中又有狼虫虎豹横行,眼看长夜将至,黑云压城,今晚必定要落雪,此时跑出去,不是凶多吉少了么!”
那沈大人瞧着温和,却倔强得很,王庆云跪地大哭也劝不住,只得眼睁睁看着车队绝尘而去。沈抚台是保不住了,这位翡石公公听闻是朝中老祖宗面前的红人,他哪敢让这小祖宗再去涉险呢!
听了王主事一哭二闹,翡石虽骄横任性,却也惜命,于是抽回靴子,撇嘴道:“王大人收声吧,我不去还不行么。”
又抬头看天,心中却道:“这雪要下得大些才好呢。”
* * *
临渝关北行三十里,一行车马踏破静谧,在夜色中驰骋。
一袭鹤白斗篷兜着冷冽的风,在暗夜中格外显眼,骑兵与马车紧随其后,整支队伍鸦雀无声,如同穿梭在黑暗中的幽灵,有序而冰冷。
沈瑜挥鞭提速,与最前头引路的马并驾齐驱,马上那人转头,露出风帽下的如玉眉眼——竟是沈弋。
沈瑜是一副习以为常的神色,他放低了身子,微微侧脸躲过迎面的风,在马上大声问:“太慢了!什么时候可以扔掉?”
沈弋惯常执笔研墨的手扣着皮质手笼,稳稳捉着冻硬的缰绳:“再往前三里。”
沈瑜不再说话,四下打量一眼——见鬼,沿途雪原千篇一律,沈弋怎么分得出方向、还能掐得准距离?
队伍再次归于沉默,唯有车轮碾过薄雪下暗藏的凹凸,才会发出一声沉重的轰鸣。
又过一刻,沈弋勒住马,沈瑜打了个唿哨,后方闻声跟着停住。
夜色愈发深了,空中没有月亮,只有离得相当近才能发现,几十丈外林立着一片张牙舞爪的暗影。那是冬日落光了叶片的栎木丛林。
沈弋接近林边,驱马圈出一小块土地,回头道:“此处有路碑,向西是近年新开的官道,五十里外有玉嶂卫。”呼出的白气绕在身周,他的马鞭指向另一边,“向东是旧马道,通往白狼水,过桥便是鹘鹰部,桥前些年拆了,马道也随之废弃。就把东西卸在这一边。”
数十辆马车声如闷雷,沿着林边停下,车夫与骑兵撬铁钉,解麻绳,掀开覆盖着辎重车的粗布。然而厚重麻布下覆着的却非金非银,自然也不是军饷,而是一块块嶙峋的大石。
沈瑜看着马车倾卸,侧首问道:“这不会被发现么?”
沈弋看向来时的方向,那里望不见雄伟的关墙,只有无尽黑暗:“站在临渝关城墙上,目力极佳的斥候可见十里开外有兵马烟尘,如若登上箭塔,能见二十里,使用西番舶来的千里镜,则能见三十里。此处有遮掩,距离刚好。”
沈瑜吹了声口哨,翻身下马,去研究被雪遮了大半的路碑去了。
卸了重负再次上路,车队提速明显,沈弋仍在最前面领路,低伏着身子贴近马背,眉心却微蹙。深夜的风更冷,沈瑜抹了一把脸,啧了一声道:“沈大人,这雪小不了了。”
北疆十月初飘雪,先只是玩闹一般,攒了十几日,忽然就袭天卷地的落一场白,那才是冬日真正到来的讯号。临渝关是一道冷暖分明的坎儿,南边是夏,北边就入秋;南边降了霜,北边就要落大雪。
且这雪一下就要数日,此后连绵不绝,从秋杪一直能下到春末,这段日子的北疆是不毛之地,连肃慎人也不愿来。
马儿喘着热气,嘴角泛出白沫,沈弋轻捻裸露的指尖,异常的湿气让他心急如焚。
偏在此时,所有人耳畔突兀响起一阵悠远的长嚎。
那嚎叫声像是掺着血味儿,一声锐过一声,逐渐此起彼伏,形成一道无形的圆圈。
过了路碑,往玉嶂卫去的路是条坦途,但近来没人走过,几场薄雪下得松软,马蹄踏下去,一陷就是三寸。沈弋骑的马本就不是良驹,一度想甩掉背上重负,那人的身子却如一座山岳,执着缰绳的手坚固不可违逆,让它不敢有反抗的动作。此时,本能中的畏惧胜过束缚,马儿停住脚步,再也不愿往前了。
后方马匹也纷纷行止僵硬,在原地不安踏步。
距离玉嶂卫不过十几里,沈弋微眯起眼,想在寒夜中望见城池的暗影,却先看见远处数点莹绿一闪而过。如铁叶摩擦般的嚎叫声由远而近,肃杀氛围使人牙根发痒。
身下马儿簌簌颤抖,发出咴咴嘶鸣。
沈瑜也轻颤着,眼中却藏不住跃跃欲试的光,他掀开斗篷,抽出一把曲线优美的冷刃,沈弋还有闲暇瞥了一眼,道:“雁翎刀。”
“嗯,雁翎刀。”沈瑜点头。
雁翎刀本是重明卫的佩刀,他去中府喝茶时偶然看见,一眼就相中,名唤伶琴的内官很会做人,次日便给他弄来了一把。
沈瑜驱着不情不愿的马,和沈弋一起退到车队前,两人分守东西,将旁人挡在身后。雁翎刀褪去刀鞘,磕碰在马鞍环扣上,发出清脆嗡鸣,沈瑜回头冲身后笑道:“好听吗?好听就是好刀。”
其他人没有他那样说笑的余裕,纷纷抽出兵器,面色肃然。
沈弋微微躬身,如蛰伏欲出的野兽,左手探入披风,悄然按在腰下。
在旁人尚未察觉的距离里,他看清了灰白色的毛发。
点点莹绿如风中飘灯,忽闪着腾挪靠近,所有人屏住呼吸,默默等待着临界的一刻。
忽然,那莹绿后边又闪出疾驰的红光,马蹄声势如奔雷,伴随着铁器撞击的锵鸣。嚎叫声由悠长转为短促,逐渐失去了圆圈的形状,转眼间随着风四下飘散而去。
沈弋直起身,呼出一口凉气。
迎面而来数十支熊熊燃烧的火把,来人手中提着各式铁器,动静听着威风,离近了看,却锅碗瓢盆什么都有。
沈瑜收刀,肩膀一松,又是吊儿郎当的模样,策马过去,擂为首那人的肩膀:“温静屿啊,你不能再来迟些,让二公子过把瘾么!”
他们是有备而来,北疆的冻原狼最怕火光与铁器敲击声,立即转头逃了。温旬一侧身闪过沈瑜的拳头,并不理他那副缠人姿态,在马上向沈弋躬身道:“公子。”
沈弋颔首:“静屿,一切可好?”
公子——沈弋屡次说不需要这样称呼,但温旬看起来并不想改,于是就由着他。
温旬说:“玉嶂——”
他身后闪出一道相对瘦小的身影,就连骑的马也要比别马矮些,慕蝉紧握着缰绳,十分激动地挨着温旬道:“回公子的话,一切都安排妥当,只是大哥十分担心你!我们押着辎重一路先行,昨日到达玉嶂卫,今日入夜刚安顿好城中百姓,就挨家挨户搜罗铁器——”
沈瑜在马上一把搂过他,把脑袋夹在手臂下狠揉了几把,笑道:“小蝉啊,想二公子了吗?”
“想、当然想。”慕蝉敷衍了两句,还欲到沈弋跟前去,刚挣脱出来又被沈瑜拖走,“让二公子看看,你长点力气没有。”
慕蝉的大腿也拧不过沈瑜的胳膊,只得愁眉苦脸像个面团似的由着他捏来捏去。
两边人马汇聚,火把跳动着温暖的红光,话音逐渐热闹起来。沈弋和温旬在最前方,驱着马小碎步跑,沈弋道:“这一路辛苦你与众人了。”
温旬摇一摇头。
沈弋详细问:“城中有多少流民?均是从何处来的?饷银花费多少?”
温旬一张口,却是温和软糯的东瓯口音,映着他严肃认真的年轻面庞,甚有几分格格不入。他的声音沙而缓,如水似的流淌,沈弋在马上认真听着,心中又不住计算着。
又前行一段,临近子时,风反而停下来。古旧的城墙矗立在前方,上书“玉嶂”二字。
沈弋面颊忽地一凉,一片雪花落在冰冷的手笼上,久久不融。
酝酿了许久的大雪,终于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