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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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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方青瞿所料,沈弋留京数日,中府内官几乎踏平了接待寺的门槛。沈弋一概推脱不见,倒是沈瑜笑眯眯出来,随叫随到,将中府衙门里的好茶喝了个遍。
沈弋自有去处。新任巡抚前往北疆督军,延兴帝手一挥,批了大笔银子,说是让北疆军士过个好年。沈抚台今回动身,正好顺路押送辎重。然而圣旨下了数日,户部满嘴应承,沈弋却连个铜板也没见到。
户部主事尤为擅长顾左右而言他,一见沈大人的身影出现在户部衙门,便轻车驾熟摆出茶具,管沈弋说什么,只管一味赔笑:“沈大人说的是,喝茶、喝茶。”
而沈弋的奏本则如石沉大海,一去不回。
沈弋新居高位,所有人见他都是笑脸相迎,但那笑脸背后,却仿佛藏着各怀心思的讥讽与冷眼。
这一日午前,沈弋再次造访户部衙门,一进门却见堂内氛围不同以往。户部主事今日格外安静地候在一旁,主位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少年,一见沈弋进来,立即笑着迎到门边。
沈弋看他身着青色补服,按上面的寒皋纹样,应是个内官。果然,那少年掐着嗓子开了口:“奴婢司礼监随堂翡石,见过沈大人。”
沈弋还没开口,翡石又抢话道:“沈大人,贺莲公公请您去品茗,怎地一直不见您赏脸?是咱们中府的粗茶不如户部的好喝么?”
沈弋闻言一怔,不着痕迹地拣了张下首的椅子坐下,叹气道:“如公公所知,肃慎兵临关外,北疆战事危急,沈某想到无数大焱子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真是急得夜夜难安,哪有心思赏茶呢?”
户部主事慢慢眨了眨眼,觉得今日的沈大人似乎与平日有些不同。
翡石与他隔桌落座,语气甚是关心道:“大人既然这般焦急,如何还不动身前往北疆?”
沈弋抬头看了一眼门边的户部主事,不发一言。
翡石嘴角挂着不易觉察的刻薄,明知故问道:“大人是有什么难处么?”
沈弋仍是不答,翡石又道:“奴婢虽人微言轻,却也自小入宫,有些阅历。大人若不弃嫌,不妨说与我听听。”
他连连追问,沈弋先是不说话,后来像是被逼无奈一般,终于开口道:“眼见冬日将近,沈某……唉,沈某两手空空,怎有脸面去见北疆将士啊。”
翡石也叹气:“连年征战,军备、饷银、安抚流民,哪里不需要钱?今年又赶上澎郡蝗灾、东瓯水患,奴婢听说,户部也是左支右绌了。”
户部主事弯着腰,悄悄擦了把汗。
翡石给沈弋斟茶,话锋却一转:“不过——”
“临渝关乃军机重地,那可是焱朝命门,再怎么也不能委屈了边关将士不是?”他指尖轻敲桌面,像是想到了什么,“圣上近日吩咐工部修缮西郊春栖苑,算下来是一大笔账,咱们贺莲公公原本就劝圣上,说如今烽火连天的,哪儿哪儿都要用银子,若能省下来,该多好呢。”
沈弋转头看他。
翡石一抬下巴:“刘大人,您说呢?”
户部主事刘兴国已经捧出了账本,紧着点头道:“公公说的是。”
沈弋放下茶盏,欲言又止:“翡石公公……”
“大人放心,此事奴婢定会上呈贺莲公公,您就等消息吧。”翡石乖顺一笑,五指伸开比了个数,“这账虽只能抵北疆饷银十之一二,却也聊胜于无。偌大个大焱,只要留心些,哪儿还挤不出些闲钱呢。”
他侧首问:“刘大人,您说是么?”
刘主事小鸡啄米似的:“公公说的是。”
翡石已经起了身,拢了拢银鼠皮披风:“这几日四处找不见大人,此次原是来请大人往中府品茗的,不知不觉就说了这许多。大人,下一回奴婢再去邀,可请您务必赏脸了。”
沈弋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神色却并不痛快,也不明确回答,只含糊着应了一声。
刘主事送翡石出门,回来见沈弋已经起身,向他道:“既然事毕,我也该走了。”
刘兴国颔首,送沈弋到门边。。
临走,沈弋却回头,笑得温和:“这些天承蒙大人招待了。”
刘主事有些怔然,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 * *
当夜。
“回来了?”汪贺莲斜倚在罗汉床上,合着眼问。
“欸。”翡石挨到榻边,从脚踏上跪着的小内官手中接过砂条。
先前伺候的小内官退到一边,贺莲仍垂着手,问道:“怎么说?”
“能怎么说呐。”翡石轻哼一声,“老祖宗赐的福分,他敢不受吗?”
他换了身雪青软缎常服,光洁面料映着香案上的琉璃灯,光灿灿一片晃着雪白的脸,瞧着比白日更多几分娇养。翡石坐在脚踏上,一面轻柔吹走贺莲指甲上的碎末,一面笑道:“今时不同往日,沈探花蹉跎三载,倒是乖觉了不少。”
同时他心里却想——也不过如此嘛。
沈弋是寒门士子,三年前金榜高中,多少世家递出金枝,他通通拒之门外,连中府的面子也驳得毫不留情。汪贺莲指使西南提督上奏,请沈弋署理鲤州。奏本呈到御前的前一夜,正是翡石上门,授意“提点”沈弋一番。谁知沈探花果真风骨峭峻,次日朝会竟自请调任鲤州那穷乡僻壤,不出三日便收拾行李赴任去了。
这回进京,沈弋仍是与中府打太极,汪贺莲就让户部原样还回去。可如今北疆这柄锋锐巨剑悬在头顶,沈大人还能如当年那般洒脱、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么?
肩上的手劲儿正好,按得人浑身懒散,汪贺莲问:“他应了?”
“没明着应,还端着呢。”翡石用砂条细细打磨着贺莲的指甲,“沈大人是文人,下跪也得跪的委婉些。”
如今朝堂与延兴元年那阵可不一样,谁要做什么,都绕不开中府这面铁壁。北疆巡抚求了小半个月也求不来的饷银,不过是贺莲一句话的功夫。管他沈弋是真君子还是假清高,常言道:有一就有二,一旦开了个头、服了软——
翡石轻笑道:“中府的茶可给他备着了。”
汪贺莲仍闭着眼,缓缓“嗯”了声。
乾明大街上戌时的梆子声敲响,凤城万家灯火逐一熄灭,堂中琉璃灯却依然亮得分明。
入夜天凉了,汪贺莲食指敲榻两下,翡石会意,起身去关门,仿佛才想起来似的,走到廊下低声道:“唉哟,把刘大人给忘了。”
刘主事赔笑道:“不妨事、不妨事。”
贺莲听见动静,缓缓动眼珠,翡石进去通传,片刻后出来道:“刘大人,公公有请。”
刘主事在翡石面前能看到旁人腰带,到了贺莲身前,就只看得见鞋尖了。他一进门,开口也跟着叫老祖宗,贺莲却不应,而是睁开眼道:“咱们内官中人之身,无子无孙,哪儿能做主事的祖宗呢。再说,”他一伸手,翡石便坐到脚踏上,靠在他脚边,“大人若这么称呼,岂不和这些小猴崽子同辈,那可乱了体统呀。”
“是、是。”刘主事弯着腰,“下官见过府公。”
“府公。”贺莲摩挲着指上嵌宝石的硕大扳指,看不出情绪,“中府设立百年,从来提刑司、府卫、掌印分而管之,如今我不过掌两司,如何是府公呢。”
“是、是。”刘主事谄笑抬头,“毕竟满朝同僚早已尊公公为府公,下官一时嘴快,错了称呼。”
贺莲缓缓颔首,既不赞同也不反驳,而是向堂下道:“怎地不给刘大人备座?我老了记不起,你们也装看不见么?”
刘主事连连称谢,颇有些拘谨地坐下了。
贺莲借着灯看指甲:“沈抚台那边,听闻为着北疆饷银很是奔劳,不知是否有些眉目了?”
刘主事应声:“今日入夜前就已办妥了。”
“辛苦刘大人。”贺莲眼珠缓慢转过来,似是无意间又提起一句,“沈抚台年方二十有一了吧?”
刘兴国背上一悚。
朝中有个传闻,贺莲公公天不怕地不怕,只十分厌嫌一个“沈”字。
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刘主事心想,忙从袖中取出一筒纸卷,递与翡石,呈到贺莲手边。
贺莲拿起那纸卷,并不急着打开,而是微笑道:“刘大人是个细致人。”
刘兴国没再落座,弓着腰候在一边,道:“公公过奖。”他悄然向上觑,见贺莲敛了方才疏懒的目光,嘴角虽如常微微上扬,眼中却是冰冷一片——想来那传闻是有几分真的。
他连忙又低下头。
贺莲微微起身,翡石乖顺地在他腰后垫了个软枕,眼神示意身后可以停了,便将纸卷展开铺平,双手捧着一一呈过去。
纸上字小而密,贺莲扫了几眼,眉心皱起。
刘兴国在旁察言观色,娓娓道:“沈弋祖籍楚庭,圣德元年生人,为家中长子,次子沈瑜小他四岁。生母早亡,家中唯一老父,乃是鸿……”他顿了一瞬,放低嗓子,“乃是鸿钧之变时自北疆退役的伤兵。”
贺莲仍翻看纸卷,神色掩映在琉璃灯的暗影中,并不分明。
刘兴国生怕老祖宗不悦,亲自提了灯为贺莲照亮,同时辩解道:“您老是知道的,那时边关死了十几万人,流民逃兵乱成一团。直到今日,户部还没理清北疆的户帖……下官无能,再查不出别的了。”
陆离的灯光映在桑皮纸上,昏黄如当年淹没忠臣热血的黄沙。
贺莲揉了揉眉心,隐隐出神。
翡石察言观色,默默将刘主事带出堂外。
翡石牙尖嘴利,汪贺莲留他在身旁,就是图个鸟雀儿般的热闹。那少年一走,旁人大气也不敢出,堂中顿时冷肃静谧了几分。
贺莲重新倚在榻上,有些昏花的眼撑着褶皱,直直望头顶的横梁。
鸿钧之变,鸿钧啊……
他逐渐陷入回忆,记起一双通红的眼。
神宗秦渊继位之初拟年号“圣德”,于圣德十三年改年号“鸿钧”。
鸿钧三年,北疆总督沈黎擅自放八万兵士入临渝关,陈兵天京八百里外,沈贼猖狂,率亲卫入宫,意图以重兵胁迫鸿钧帝让权。幸而神宗英武,识破沈黎诡计,派中府府卫扮作寻常内官,埋伏在景华殿外,一举拿下逆贼。
沈黎被擒获后,叛军群龙无首,自被各个击破,沈黎幼子被押送至京,与其父一同关押在中府刑狱,由提刑司审问,拔出萝卜带出泥地牵连了众多朝臣。神宗雷霆震怒,下旨将逆贼处以极刑。
折腾了近两个月,席卷了小半个朝堂的祸乱终于落下帷幕,史称“鸿钧之变”。
而担任沈黎父子监斩的,正是时任司礼监秉笔内官的汪贺莲。
那时他新任秉笔重职,正是春风得意时,又被委以监斩重任,然而汪贺莲心头莫名阴云翻滚,一抹不祥预感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沈黎其人虽狼子野心,却是个百年难遇的将才。肃慎人擅马术,来去如同一阵风,北疆步兵对此毫无招架之力。沈黎便组建了擅□□当扈营,营兵皆是他亲自挑选的神箭手,军士所用的当扈弓,正是肃慎骑兵的天生克星。
当扈营是北疆精锐,更是沈黎亲兵,沈黎当斩,汪贺莲不信他们眼看着沈黎掉脑袋。
果然,行刑当日,剧变骤生。四下喊杀声忽起,数十名当扈营兵士便如杀神降世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向监斩台。
当时场面混乱,府卫、百姓、叛军乱成一团,众目睽睽下,汪贺莲扔出令牌。
刽子手哆嗦着喝了口酒,手起刀落,热血喷涌。
台下叛军目眦欲裂,怒吼冲霄。汪贺莲高坐监斩台上,岿然不动。
谋逆之罪,理应凌迟,但情势危急,只得从简。他早有准备,安插府卫混在百姓中,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援军赶到,当扈营无力再战,仅抢得沈黎幼子头颅,无奈退走。
汪贺莲出了一背湿冷的汗,却知道此番他大获全胜——当扈营这一举,彻底坐实了沈黎谋逆的罪名,再无翻身余地。
他亲率府卫追至城郊,当扈营叛军分路逃窜,逐一落网,至此,他认为他已是神鬼不侵、再无可惧。
但他在叛军中见着了一双眼。
江微是沈黎副将。他身中数箭,退无可退,携着沈黎幼子的头颅投身凤河,秋汛水势汹涌,转眼淹没了一把不屈的背骨。
那时,江微背对着凤河,前途只剩死路,血红双眼却紧盯着贺莲,如鹰视狼顾:“你且苟活着,总有一日,冤魂要来索你的命!”
那眼神淬了让人夜不能寐的毒,谁被盯上过,一辈子也再难安寝。
时维晚秋,堂中早早点了炭火。汪贺莲遍身生冷,打了个哆嗦。
他缓缓合眼,念了一遍:“沈弋。”顿了片刻,又道:“沈懿。”
沈黎幼子,名唤沈懿,圣德元年生人。
巧合太多,难免夜长梦多。沈弋登科当年,汪贺莲已彻查他的生平,甚至遣人前往楚庭,画了沈父的肖像回来——刘兴国手中那户帖,他早看过无数遍了。
沈探花确乎出身寒门,家世清白,一口微带着楚庭腔调的官话说得软乎,周身毫无破绽。
但汪贺莲心中仍是不虞。
他躺了片刻,觉得头疼,吩咐道:“给咱家揉一揉两边太阳。”
罗汉床后立着的小内官低低应了声,悄没声息地伸过手,翡石留下的一股子甜香便被冲淡了,贺莲嗅见极清淡的书墨味,躺了一刻,问:“小琴子呢?”
小内官替他按摩着穴位,嗓音低却口齿清晰答道:“回老祖宗话。甄妈妈养的小玩意儿冲撞了昭王爷,伶琴公公听闻,去料理涉事的奴婢了。”
小内官手劲儿正好,指腹生着薄茧,按在头皮上极舒服,贺莲捉了他一只手摩挲:“读过书么?叫什么?当什么值的?”
后头应道:“回老祖宗,小的贱名蜻灯儿,在内书堂读过几日书,平日在殿阁间为大人们研墨送折子。”
贺莲的头疼转轻许多,便睁眼道:“过来,咱家仔细瞧瞧你。”
蜻灯儿应声,转到榻前来,虚虚跪在脚踏上,贺莲垂下眼打量他一阵,笑道:“是个周正孩子,瞧着比翡石斯文些。”
又道:“你既念过书,往后便跟着翡石吧,近日中府要招待沈抚台,需找几个机灵沉稳的。”
蜻灯儿并不像其他在老祖宗面前得脸的小内官一般大喜过望,仍然低声称谢,秀气的额头深深抵在手背上。
过了几日,蜻灯儿果然换了身衣裳,跟在翡石身后,往接待寺去了。
二人去得快,回来的更快。汪贺莲身着瑞鹤纹翠色常服,端坐在中府提刑司大堂等着,就见翡石摘了披风扔在蜻灯儿怀里,匆匆跨过阶前的水洼,还没进来就喊道:“老祖宗,老祖宗!”
汪贺莲仍端着茶盏,居高临下问他:“什么事急得鬼追一样?”
翡石草草行了一礼,憋着气跺脚:“老祖宗,沈弋呀!沈弋跑了!”
* * *
前日。
时值黄昏,愁雨连绵。凤城接连下了两日的雨,是处潮气深重,朦胧暮色围拢过来,街上见不到人。
城门口的石板泛着深青色,人一走出门洞就没了遮掩,方青瞿将手中伞往沈弋头顶偏了偏,道:“非要赶这种天气走么?”
车队已经在城外等着了,沈瑜从马车里探出头来,被寒风一激,又立即缩回去。沈弋在伞下笑道:“这样的天气才好呢,清净。”
方青瞿看那车队,虽隐没在一片苍茫中,却也能看出相当的不足份。他又忧心道:“这饷银根本不够啊……”
沈大人倒是很看得开,笑道:“聊胜于无。”
二人走到马车前,沈弋要上车,方青瞿递伞过去,素衣肩头已经湿了一片:“这伞你便拿着吧,路上兴许用得上。”
沈弋没接,回身道:“觉非,北疆已经下雪了。”
先前还没什么离愁别绪,这一句忽然使两人隔了万水千山。方青瞿怔了怔,伸手过去:“来日盛世太平,你功成回京,若是遇上雨雪霏霏,便用得上了。”
沈弋又将伞推回去,笼在方青瞿头顶:“那也无妨,到时还请方御史打伞来迎一程。”
说完,沈弋上了马车,颔首作别。
离别不道珍重,更宜谈来日方长。
沈弋靠在车厢里,听淅沥潇潇,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