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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鹤莲 ...
景华殿。
延兴帝翻阅案上的奏本,每翻过去一张,便抚掌而笑,看到最后,他扔了纸,笑的眼角溢出了泪。
汪贺莲在旁侍候,明白圣上这是要他接茬儿呢,于是近前道:“陛下许久未曾这样开怀了。”
“可不是。”延兴帝拭泪,向贺莲招手,“你也来看看。”他食指轻掸纸面,将纸张弄得哗哗作响,“和孤一起乐呵乐呵。”
汪贺莲摆手:“陛下想是不记得了,老奴不认字。”
“不认字啊?”延兴帝眯起眼,“哦,是了。你不认字。”
他道:“无妨,孤念一段给你听听。”
汪贺莲道:“老奴惶恐。”同时弯腰,作出洗耳恭听状。
听了第一句,他额上便渗出冷汗。
延兴帝笑着念:“《汪氏十/七/大罪疏》。”
汪贺莲双膝席地,惶恐道:“陛下……”
“中官滥权,衣冠道丧。”延兴帝展着那奏本,倚在王座上,看也不看他,“昭昭君子,岂肯坐观凶邪——”
他一字一句念着檄文,那条条罪状仿佛藤鞭,火辣辣地抽在汪贺莲脸上,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汪贺莲怕极了,他膝行过去,头磕在延兴帝脚边,哀声道:“陛下!陛下!”
延兴帝合了奏本,笑问:“贺莲,你说这文章好不好笑?”
他居高临下低了头,像是才听见求饶声,惊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陛下!”汪贺莲老泪纵横,“这文章血口喷人,老奴冤枉!”
“孤并没有说你有罪,你怎么倒先喊起冤来?”延兴帝一臂支在扶手上,饶有兴趣地看他,“这篇文章在太学流传甚广,传到孤的耳中了,孤便叫人抄来看看。文中言辞激烈,把你汪贺莲痛批一通,倒说得像个妖魔一样。你说这可笑不可笑?孤即位之时便由你伺候,旁人谁也赶不上你这老东西心思细腻,你若果真有些下贱想法,这样日夜相处着,孤难道看不出么?可见这撰文之人文笔虽佳,也不过无病呻吟罢了。”
汪贺莲跪着,露出个哭一样的笑来:“是,陛下说的是,陛下明鉴……”
延兴帝却没让他起来,他托着腮道:“不过孤又听玉堂苑众明经说,中府见了这檄文后如临大敌,将传抄口诵者尽数捉捕下狱了。有这回事么?”
汪贺莲期期艾艾:“回陛下,兴许是有——”
延兴帝道:“有便有,没有便没有,兴许又是怎么说?”
“老奴常侍陛下左右,上了年纪,多有力不能及之处,便疏忽了中府事宜。这檄文,老奴只让人仔细查访出处,并没有吩咐捉人,”汪贺莲垂首,“兴许是那群小猴崽子愚笨,曲解了意思。”
延兴帝哼笑:“孤让岑首辅誊写了文章来,这样说,连首辅也该下狱了。”
汪贺莲仓皇磕头:“老奴岂敢!”
“对嘛。”延兴帝随手扔了那檄文,纸张飘飞,散在地上,《十/七/大罪疏》几个大字如烙铁般刺目,映在汪贺莲眼里。帝王起了身,围着年迈的内官踱步:“你也是两朝老人了,什么风浪没有见过,难道只虚长年纪?文人动动笔杆子罢了,这样的小事也要管,中府管得过来么?”
“陛下说的是。”汪贺莲会意,“老奴这便吩咐那群小崽子,将下狱的人释放。”
“唔。”延兴帝停步,随手拿起案上的千里镜端详,“退下吧。”
汪贺莲起身,躬着腰退到门口。
“对了,”延兴帝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不经意地一问,“昨日孤午间小憩,听着殿外两个小内官悄声交谈,说如今奉承贺莲公公,都得说‘寿数无疆’呢。”
汪贺莲眼角一突。
秦桓摆弄镜片,单眼望向殿外,温声问:“中官已是寿数无疆了,孤这个天子又如何?”
汪贺莲眼瞳一转,上前道:“朝臣拜见陛下,都说‘圣上天寿’。疆者,乃土地,这地生下来就是要承着天的。陛下就是老奴的天,老奴要永生永世伺候陛下,自然得活得长久。”
延兴帝闻言,不禁失笑出声,镜片移下来,看向这擅于阿谀的老内官。汪贺莲便做出一副滑稽神色,点头哈腰的嬉笑。
“就你这老东西长了张巧嘴。”秦桓笑骂,“滚吧。”
汪贺莲连连作揖,倒行着退出殿外。
* * *
宫墙高耸,汪贺莲走在朱墙间,顶着满额风干的汗。
“老祖宗。”伶琴跟在后边,“那檄文……”
贺莲抬手,伶琴立即住了口,直到迈入司礼监衙门,才敢继续说。
“那檄文板上钉钉是方青瞿的手笔,咱们要捉了他去么?”
贺莲接了净帕擦脸,转手扔进盆里,激起水花:“如今还捉什么人?先前那些也都放了。”
伶琴立即明白过来:“是陛下发话了?”
汪贺莲落座:“那是另外一回事。”
看延兴帝的意思,是要将这事轻拿轻放了。此时即便铁证如山说檄文是方青瞿作的,也只当是个笑柄带过去。他敲桌道:“这事可大可小,如今抖落出来不是机会。”
伶琴也净了手,急忙上前敬茶。
汪贺莲低头撇茶沫:“让你盯着人,捉住什么短处没有?”
“回老祖宗话,还没。”伶琴立即有话要说,“奴婢派人跟了半个月,年前的旧账也翻了,这人清晨去上朝会,下了朝便回衙门办公,几乎将值房当成家住,连宅邸也少回。除了宫宴,别的宴饮一概不参与,他整日在哪、做什么,哪儿用得着奴婢盯,所有人都看着的。”
他长叹:“人说无欲则刚,这方青瞿真是要成仙了。”
“咱家记得,方御史有个弟弟。”汪贺莲思量片刻,道,“如今在哪儿呢?”
“回老祖宗,”伶琴要开口,却见堂外有个小内官匆匆迈进来。贺莲也瞧见了,微微颔首,伶琴便过去问:“什么事?”
“回公公,北疆的人来了。”
伶琴回头请示,汪贺莲放下茶盏,道:“传进来。”
来人是个府卫,在廊下卸了刀兵,伶琴看那人,道:“说起来,前些日子来信说昭王从北疆回京,已经启程了。老祖宗问的方家幼子,正是王爷身旁的侍读。”
贺莲闻言,一时记起秦检身边那个少言寡语的少年,心中没什么印象。
府卫是翡石身边人,入堂先行礼。贺莲在座上问:“眼下再过几日就要进京了,又派你来做什么?”
那人凑近了些许:“老祖宗,出了大事。”
伶琴低头,竖着耳朵听。汪贺莲道:“说下去。”
府卫抽了口短气,放低声音:“昭王爷不见了!”
汪贺莲从座上站起来,神情一时微妙难测。他缓了片刻,问:“怎么回事?”
他看向两边,随侍的内官尽数退出去,只留了伶琴一人。府卫跪在地上,将那日山路上发生的一切讲了个大概。
汪贺莲拧着眉听,看不出喜怒。伶琴在旁察言观色,过去斟酌着用词道:“昭王在此时行踪不明,倒像是对咱们有用。”
汪贺莲看他一眼,缓缓颔首,又坐回太师椅上。
“只是翡石这小崽子。”他摩挲指上的宝石扳指,“新正前写信来,说昭王无甚可惧,不必防备。如今却又私自带队进京,途中闹出这档子事来。”
汪贺莲想不明白翡石的企图,伶琴便向堂下问:“翡石公公派你来,还让传别的话没有?”
府卫道:“并非翡石公公,是蜻灯儿公公派末将来的。”
伶琴挑眉,问:“翡石呢?”
府卫叩头:“回公公话,翡石公公……死了!”
* * *
七日后,一队寻常打扮的车马混在往来人中,悄无声息地进了凤城。
当夜戌时,宵禁的梆子敲响三遍,乾明大街两侧的灯渐次暗下去。中府里也熄了半面灯火,从正门进去,阶上一片入水的月色,木制车轮在石板上倾轧,回声空荡孤远。
正堂明亮如白昼,蜻灯儿跪在堂下,规正地行大礼:“奴婢拜见老祖宗。”
汪贺莲斜倚着榻,边上脚蹬跪着一名小内官,专心致志地为他修指甲。
“抬头。”他开口,眼睑微动。蜻灯儿便仰头,乖顺地伏着眼。
还是那副斯文秀致的样貌,让人瞧着不烦。汪贺莲端详他片刻,合眼道:“昭王怎么丢的,你说一遍。”
蜻灯儿便跪着说,他的口角清晰,比府卫陈述的更有条理,又更快,两边细节也对得上,没什么出入。
汪贺莲在堂上听着。服侍的小内官手生,锉刀蹭了他的指尖肉,贺莲一脚踹过去,骂了声:“蠢东西!”
伶琴急忙上前,低声道:“还不滚下去领罚!”
小内官滚到阶下,也不敢出声,捂着肩爬出去。
“那小崽子手上没轻重,老祖宗息怒。”伶琴笑着拾起锉刀,坐到脚凳上去,汪贺莲吹着手,低头看他一眼,像是想到了谁,忽然抽手道:“罢了,你下去罢。”
伶琴便垂着手退到一边。
汪贺莲用净帕擦拭指尖:“你说,翡石是怎么死的?”
蜻灯儿眼睛盯着鼻尖,应声道:“回老祖宗话,翡石公公亲自下崖查探昭王的下落,水边湿滑,是不慎跌进河里溺死的。”
“你跟着翡石,大概知道他的心思。”汪贺莲侧首看他,“他年前不是写了信来,说不必提防昭王?如今怎么又巴巴的跟着进京,算计着人,连自己的小命也算进去。”
蜻灯儿犹豫片刻,道:“信中写的虽属实,但翡石公公与昭王爷似是有些私怨,向来不睦。这是旁人都知道的。”
只因一己私怨就要置人于死地,可见心胸狭窄阴毒。汪贺莲默了片刻,却道:“到底是翡石,像他的性子。”
“也别跪着了,起来罢。”
蜻灯儿叩首称谢,起身退到一侧。
堂下便只剩一人,汪贺莲看过去,那人坐在木制轮车上,周身动弹不得,只有目光流转,与他对视一眼。
少年面上溢着病态的白,仿佛要被堂中的琉璃灯照化了。汪贺莲问:“方籍秋?”
籍秋微微颔首。
“你落入水中,大难不死,被冲到了岸上,过了整整一日才被寻到。听说翡石溺死,正是为了确认你的下落。”汪贺莲道,“你离得近,可曾看到什么?”
籍秋摇头,口角微动,伶琴倾耳过去听,随即起身道:“老祖宗,他说他当时不省人事,什么也不曾看见。”
“方家清贵,你的父兄都是圣上股肱,”汪贺莲问“你如今进了中府的衙门,所图为何?”
方籍秋沉默片刻,这回没有让人传话。他喑哑着嗓子,费力地吐出二字:“活命。”
汪贺莲闻言,探出身子端详他。盯了一阵,他忽然环视四下,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咱家旧时的本名,你们几个知晓么?”
方籍秋不语。伶琴是知道的,但不知为何此时提起这一茬,便没有接话。
汪贺莲原名汪鹤莲,读着是一样,书写却不同。他进了宫,依旧用“鹤莲”这名字,直到伺候了太后。先帝久不上朝,太后在景华殿垂帘听奏,左都御史方泊然听见她身边的内官竟名唤鹤莲,当即便面色不虞。须知鹤是瑞兆,鹤纹乃朝中文臣专用,寓意隐逸清高,一介宦竖怎能相配?他平日便瞧不上内官谄媚逢迎的嘴脸,便当面奏请太后,要给那内官更名。
太后熟知方御史刚正不阿的性子,也就随着他,将“鹤”改为“贺”。莲出淤泥而不染,意象高洁,原本也要改,还是太后解围,笑说:名讳原如人之发肤,总归受之父母,好歹给他留一字罢。方泊然才作罢。
方籍秋从高处坠落,幸而落入水中,保住一命,但周身受创,此时不能站立,只得坐在轮车上。他预见了凤城将来的血雨腥风,为苟全性命,不惜背弃家训,投身中府麾下。可在这样身心狼狈之时,他仍不卑不亢的抬着头,并不做出奴颜婢膝之态。
这样的气度与他父兄殊似,但汪贺莲凝视他片刻,却笑道:“你与你父亲,不像。”
* * *
春夜寒凉,方籍秋坐在轮车里,膝上覆了薄毯。
蜻灯儿屏退两边,亲自推着车,沿着抄手游廊走。
“老祖宗说了,‘要想活命,得有用’。”蜻灯儿道,“那檄文一发,太学文人都坐不住,京中起了风雨,中府要有所动作,正需要一个契机。你这会儿来得好,老祖宗必定要保住你。”
方籍秋不语。轮车一角挂着风灯,光亮晃在侧颜上,他像是微蹙着眉。蜻灯儿想起他的出身,心下便软了,低声道:“那毕竟是你的亲手足,你若心里难过……”
方籍秋侧首,眸光冷似暗夜,哑声道:“你杀人时,心里曾难过么?”
两人走到卧房门口,蜻灯儿一悚,飞快地推着车进去,回身关了门,道:“你瞧见了?”
方籍秋轻咳。
蜻灯儿自知失言,低声道:“你不愿听,往后我便不说这样的话了,方才那话,咱们以后谁都不要提。”
方籍秋低低应了一声,须臾又问:“翡石的信,是你改的么?”
翡石受了秦检的恫吓,写信往京中,要狠狠告上一状。信到了汪贺莲手里,却变成截然相反的内容。他识的字不多,所有信都由人代笔,蜻灯儿道:“是我。”
“我改了那信,使得老祖宗打消了对昭王爷的疑心。谁想到翡石那东西胆大妄为,没得老祖宗的令便擅做主张,设计戕害昭王。如今看来,即使改了信,也无甚意义了。”
“你却在堂上替我遮掩,这心意我明白。”蜻灯儿低身,屈膝半跪在轮车前,仰头往上看。面前这个人过去离他那样远,像是岸崖上生长的凌云松,而他低进尘埃里,连奢望都不敢。
他头一回胆大妄为,试探着唤了方籍秋的字。
“凌霜,日后咱们可是休戚与共了。”
方籍秋低头看他,神情冰冷,但没有反驳。
根据某个小老板反应,花瑢的“瑢”字无法显示。请问一下,其他人有这种情况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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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鹤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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