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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探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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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群臣上朝走朱雀门,如寻常进出宫闱则走永诚门。永诚门又分正偏,若无车驾经过,便从一侧较为狭窄的角门走。
沈弋交了牌子,两侧侍卫将门打开,他刚要抬脚,另一侧匆匆进来两人,沈弋见来人走得急,便侧过身子,让对方先过。
前头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也不与沈弋客气,冷冷清清道了声谢,身后跟着个面如土色的内官,二人步履匆匆,不一会儿便走出很远。
沈弋瞧着那少年的眉眼,总觉得格外熟悉,一时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出了宫门还在寻思,眼前忽然一暗,一匹高头大马横行过来,将前路挡了个严严实实。
沈弋抬起头,便见沈瑜跨坐马上,笑嘻嘻道:“兄长,走路要看道啊。”
骏马绕着沈弋转了半圈,沈瑜又道:“兄长怎地还换了衣裳?”
“无事,沾了些水罢了。”沈瑜身后跟着辆马车,沈弋解了大氅,递给车边侍童,上了马车坐稳,隔着车帘问:“你方才去哪了?”
“等得无聊,去朱雀门转了一圈。”沈瑜策着马,哒哒迈着小步跟在马车边,“兄长去朱雀门看过了么?那赵大人的头现在还挂在上边,唬死人了。”
沈弋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隐隐约约不太分明:“不曾。”
沈瑜眼角带着明白的坏劲儿,哪有半分被唬着的样子?他阴阳怪气道:“既然领了赏出来,想必是在圣上面前大有风光了。但此回前路凶险,兄长务必处处小心。须知沈抚台这颗俊俏的脑袋若往朱雀门上一挂,非要惹得无数桃愁杏怨,红泪淋浪不可。”
马车中没回话,沈瑜斜着眼向下睨,仿佛要将青色帘布盯出个洞来。
等了半晌没有动静,沈瑜一哂,驱马到前头去了。
沈弋掀开另一侧车帘,目光流连过凤城街景——神宗沉迷修道,将都城改名为天京,在这城中住久了的人改不过口,更愿意叫它原来的名字——凤城。
临近皇城地界,马车行的慢,北疆带着血味儿的冷风吹不到甲第连云的国都,凤城熙攘如常,碧瓦雕甍无声林立,彰显着焱朝曾经的辉煌。
一路看尽繁华,渐渐行至城西,前行速度加快,几个街角转过,市容忽然一变,少了国都之雍容,多了些逼仄的烟火气。
朝中重臣宅邸大多临近皇城,再不济的也占着城南平阔的地界,城西一角有穿城而过的凤河,每到春秋雨季便泛滥成一片,脏污泥水自堵塞的沟渠中漫上来,夹杂着让人作呕的腐败气息。此处住着凤城最底层的平头百姓,蓬门荜户四下堆叠,马车一路行来,见到的房屋一间比一间破败,马蹄踏着软泞的烂泥,停在一扇略体面些的门前。
上书二字——方宅。
正是当今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方青瞿方大人宅邸,说是体面,并不在于方宅更加整肃,只胜在门扇比两边民居干净些。
沈瑜直接策马上阶,在干爽洁净的石板上落脚,顺势把缰绳扔给侍童。沈弋从马车里出来,本想斥责他没规矩,还未开口,沈瑜已经先一步进去了。
沈弋跟着进去。方宅庭院并不逼仄,正堂也十分敞亮,只是过分空旷了些,除了方桌鼓凳,几乎没有其他陈设。
沈瑜早就找好了自己的位置,坐没坐相翘着二郎腿,细细查看手中的马鞭。
沈弋也不管他,等了一阵,廊下传来杯碟磕碰声,方青瞿面上蹭着飞灰,托着茶盘大步跨进来,一进门便道:“沈兄久等了,家里没有操持家务的,我只得亲手去煮茶……”
前些年还有个侍从的,看来方御史日子愈发清贫,连那唯一的婢仆也只好打发走了。
方青瞿年方二十有二,只比沈弋大一岁,生的周正清秀,一眼便知是个读书人,只是因为时常皱眉,眉间早早添了一道浅痕。他口中絮絮,沈弋接过水壶,为两人各斟一杯,温声道:“觉非,你也坐吧。”
方青瞿临杯一照,才发觉面上黑一道白一道,甚是滑稽,忙以袖拭面,笑道:“这可真是、真是……”
沈瑜起身,说去外面转转,临走漏了一声笑,给方御史闹了个大红脸。
待他去院中打水擦净了脸再回来,茶已经温了。方青瞿未坐稳便问沈弋:“如何?”
他问的是觐见延兴帝、自请北疆一事,沈弋颔首:“成了。”
沈弋是由方青瞿引荐的,今日无朝会,独身入宫觐见圣上。方青瞿听他说成了,这才放下心来,自言自语道:“那就好。”
但他看外边将落山的日头,眉头又蹙起来:“怎地这样晚才回来?可是在宫中遇到什么事了?”
沈弋离京已久,对京中局势有不了解的地方,便将偶遇昭王落水之事说与他听。末了道:“我在鲤州,却未听过昭王殿下的名号。”
方青瞿道:“昭王殿下单名一个检字,年方十三,前月万寿节才得王号封赏,如今暂住于褚瑞府,说是待新邸建成再过去住。今日应是往宫中谢恩去的。”
前月沈弋还在鲤州往凤城的路上,对昭王受赏自然不知。但他却不是全然没听过“秦检”这个名字。先帝神宗子孙祚薄,育有数子尽皆夭折。待临崩时,膝下只余长子秦桓与第九子秦检。
然而说起来,昭王今年有十三岁了,沈弋想起怀中那份单薄的身量,心想,看来这位昭王殿下的日子并不好过。
果然,方青瞿沉吟片刻,又道:“甄氏是圣上乳母,向来行事张狂无状,且宫中上下皆说她与……”他顿了顿,省去了有辱斯文的后话,“总之,这回昭王殿下落水恐怕并非偶然,沈兄,你要小心。”
延兴帝得登大宝,齐氏式微,内官专权,据传甄氏与贺莲关系匪浅,此说虽不确切,却也需要提防。
沈弋颔首,不言自明。见方青瞿神情十分严肃,又揶揄他:“下官如今到了都察院,还请方大人多多照拂。”
方青瞿为左佥都御史,左为贵,沈弋如今居于右位,论起来既是他的同僚,又是隐隐的下属。沈弋不常说玩笑话,只在方青瞿面前才显露些青年人的开朗。方青瞿却摆手苦笑道:“我算什么大人呢。”
沈弋挑眉:“三元及第,仕途坦阔,我若是方兄,就不会这般妄自菲薄。”
方青瞿正是延兴元年殿试榜首,连中三元,才名卓绝。
非但如此,都察院本有定规,新科进士不得直接授科道官,务必历任三年以上;且任都察院御史,过于年轻者缺乏经验,年龄过大则暮气沉沉,年龄需在三十到半百之间。方青瞿三元及第,又兼家世清贵,其父正是当年死谏神宗的都察院左都御史,为天下文人所敬仰,便破格晋升,眼见三年任期将满,有望再晋,甚至极有可能成为焱朝开国至今最为年少的七卿。
前途无量的方御史不再开口,想起些旧事。
三元及第啊……
方青瞿是延兴元年的状元郎,三元及第,才名卓绝。但他心中有愧。
他仍然记得当年殿试前三日,众学子秉烛夜谈,一人坐在暗处,不与旁人强辩,言谈间只如流水潺潺、娓娓道来,却是机警有锋,春风化雨间使人哑口无言,座中无出其右者。在场众人都以为当年榜首非此人不可,发榜之日,方青瞿却见那个名字在他之下。
发榜后杏园宴饮,按旧俗要遣探花郎为使,率先前往杏园游园摘花,为状元、榜眼簪上。方青瞿自知不如沈弋,受了他的杏花,便亲自为沈弋牵马,这一段簪花执缰之谊,到今仍在玉堂苑传为美谈。方青瞿心思纯直,藏不住事,后来还是忍不住在宴上问沈弋,何以屈居于探花之位?他分明……
沈弋不说话,看着他只是笑。酒过三巡方道:“探花二字,妙啊。”
方青瞿被他这番脱俗的风雅震惊得哑口无言,只得默默喝闷酒。
如今想来,那些意气风发的时日已如过眼云烟,后来沈弋外遣鲤州,他则入都察院。他才名在外,又较沈弋年长,心中却仍是最敬重沈弋。
方青瞿想到这里,隔着桌暗自侧首。沈弋仍垂睫品茗,夕照映在眉眼间,温润如珠玉,却不复昔年薄淡的意气。
一别三载,京中局势又与当年不同。方青瞿敛了心神,问:“那边派人来过么?”
清苦的茶味荡在舌尖,沈弋不动声色道:“抵京当晚就来了。”
沈弋抵京时只说前来述职,便有人找上门来,如今承蒙圣恩,想必更受瞩目。方青瞿不放心,嘱咐道:“中府今时不同往日,昱初,务必小心。”
京中暗流涌动,正是风雨欲来之时,都察院一众谏诤之臣,从来是世家权贵背上的芒刺。沈弋颔首:“我明白,你亦同样。”
方青瞿蹙眉望他,缓缓点头。
残阳将息,殷红夕照映入堂中,拉出一道狭窄的红线。二人又闲话几句,沈弋起身请辞。
方青瞿送他出门,冷夜将至,地上的烂泥微微结冻,沈弋走到院前,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春晓兄如今何在?”
杜宇,字春晓,是延兴元年的榜眼。
方青瞿神色微妙,道:“杜兄归乡丁忧,尚未回京。”
沈弋不甚意外,颔首不语。
到了外边,沈瑜不知溜到哪儿去,只有马车和侍童等在府前。沈弋踏上马车,回身有些遗憾道:“可惜,此行未见钟老。”
延兴元年钟阁老担任殿试主考,与沈弋亦有师生情分,青瞿道:“老师奉命南巡,恐怕近日回不来。”
沈弋:“烦请觉非兄转告阁老,务必珍重。”
青瞿颔首,目送着马蹄踏裂冷硬的泥沙,逐渐隐没在巷尾。
回了正堂,便见一老者坐在鼓凳上,犹自斟了盏茶。
那老者蓄着白须,双目炯炯有神,方青瞿上前行了个礼:“老师。”
钟阁老轻撇茶沫,问道:“青燃来了么?”
“还没,想来是城西路不好走,得费些时间。”方青瞿不坐,恭敬问道,“听闻老师进来略有咳喘,可好些了?”
“还死不了。”钟老呵呵一笑,抿了口茶,眉峰一动——方御史家境清贫,连茶叶都苦得要命。
方青瞿在旁站了会儿,还是忍不住问:“老师,学生有一事不解。”
“您既然特意赶回凤城,怎地又故意不见昱初?”
钟熹抚着须看他,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