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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昭王 ...

  •   柔软的笔毫带一抹明红,轻扫过打磨光滑的陶胚表面,延兴帝屏着气,认真端详过这一笔,方侧过脸,生怕震散了刚施好的油彩似的,贴近身边一人耳畔,悄声说了句什么。

      热气扰得人耳根子痒痒,贺莲公公强忍着打颤的冲动,就那么一直弓着背,矮着身子退到外间,方直起腰:“沈大人高义,圣上由是欣慰,吩咐得安公公引大人去御花园转转,说是北疆苦寒,动身前也看看咱们天京的好风景。”

      得安手捧檀木礼盒,上前诺了一声。

      贺莲又向门槛外道:“诸位大人,陛下今日尚有政事,请各位回吧。”

      在外等着呈报军机奏本的众臣见怪不怪,向千机阁行了一礼,却不即刻就走,而是明里暗里打量着得安公公身后那人,眼见他领礼称谢,随着得安向御花园去了,众臣才散了两列队伍,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神宗登仙后,新帝立年号为延兴,取“延续兴明、先人护佑”之意,可惜神宗晚年沉迷斋蘸青词,连偌大个朝堂都不管,升天后恐怕也无暇顾及后世子孙,“延兴”年号并不灵验,延兴三年,肃慎部族大举入侵,五万铁骑踏破玄都,一夜荡平幽平卫,北疆守兵仓皇退守临渝关,甚至没有出关一战之力。自此,北疆河山大半沦陷,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无终卫外漠南四部原本臣服于大焱,经此一役,也与天京断了联系,无论焱朝派出多少使者,尽是石沉大海。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漠南地广人稀,合四部之力也动不得大焱一条断肢残臂。弱小使人谨慎,这群祖辈生活在夹缝中的外族最是懂得钻营,一见风头不好,立即抛却了数十年来的驯顺,随时准备倒向更坚固的墙头。

      焱朝的衰落并非从这一代开始,“圣德之治”早已是十几年前的旧历。神宗晚年不理政事,由着只会窝里横的外戚齐氏祸乱朝堂,外敌压境,齐氏软弱,不顾天下人谩骂,割地求和,靠着北疆肥沃的土地,一步步将贪婪的肃慎人养成了不肯满足的饕餮。

      此回肃慎毁约,北疆战败,虽不至国家倾覆,对风雨飘摇的大焱来说,却是极其致命的一口。临渝关乃北疆与天京之间最坚固的一道屏障,闲散如延兴帝秦桓也心知肚明,若将此地也赔出去,无异于自断肱股,将咽喉暴露于肃慎人的歃血刀之下。

      退无可退,无他,战吧。

      延兴帝手一挥,下了战令,岂料大焱疆土广袤,北至燕尽、南达南溟,整个燕溟九州四百府,竟找不出个像样的将领来。前北疆经略与幽平卫总兵尽皆战死,数月以来,秦桓钦点的将领能凑一队蹴鞠,流水一样送到北疆,却分毫阻不住肃慎人的步伐,铁蹄势如破竹,焱朝兵败如山倒,流民的哀嚎与血泪填满了临渝关外的天风。

      听闻前任经略使别出心裁,上书曰肃慎既已兵临城下,大焱不应再自持上国,不如外遣使者以言和,内迁……奏本呈上来,乃帝师钟阁老代为念诵,一个“都”字还未出口,延兴帝手中玉圭猛地扣在景华殿的盘龙柱上,噼里啪啦摔了个粉碎。秦桓勃然大怒,当即给此人定了个里通外敌、欲倾皇统的罪名,处以传首九边之刑罚。

      传首九边者,便是砍了脑袋后首级还要流转于九边示众,最后送回天京,挂在高竿顶,竖在城楼上。

      如今头颅早已送回,整日挂在朱雀门外现眼,一阵风吹过,那半腐的脑袋便跟着风打摆,时而掉下几根杂草似的发丝。众臣每朝会自下边过,总要起一背凉飕飕的冷汗。

      战,战不过;逃,不能逃。还能如何呢?

      一时间,朝中人心惶惶。今回新遣的北疆经略蒋明初蒋大人,原是工部尚书,不知怎地入了圣上法眼,出城时是被哭着抬上马车的。听闻有人还在家中为他立了长命牌,便是希望蒋经略福寿绵长,活得长久些,这经略使的帽子便不至于扣到自家头上。

      岂料此时竟有人越众而出,主动要将这大任揽到身上来。

      沈弋,原延兴元年探花郎,任七品玉堂苑编修,后署理鲤州知府,三年任期已满,回京述职之际,正值焱朝兵败,便自请前往北疆。延兴帝圣怀大悦,授沈知府以北疆巡抚提督军务加从二品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一步青云——虽然朝中无人倾羡。

      无论怎么瞧,沈抚台都是个不折不扣的读书人,读书人么,朝中诸臣除却显贵世家,多由科考出身,自是明白文人、尤为是沈大人这样年少高中的文人,总很有几分峭峻风骨,无不想佐明君以传世,扶大厦之将倾。

      纸上谈兵非能退敌,要挽狂澜于既倒,也得有那个本事。沈弋自荐,众朝臣冷眼旁观,认为沈大人要么是被人哄骗傻了,要么是疯了。

      沐浴着各异目光,沈弋跟在得安公公身后,走得不急不缓。

      许是自小端坐书案前,沈抚台肩线平直,身形如松竹雅正,步伐轻缓,几乎无声息,端的是“步从容、立端正”。天京前日下了场秋雨,御花园路上覆了些苔,得安公公走了一段,不由回头嘱咐道:“沈大人,此处路滑,仔细……唉哟!”

      话未说完,自己先趔趄了一下,沈弋紧走几步,扶住得安一侧臂膀,将人扶正了,旋即松手,仍然退后道:“多谢提醒,公公也仔细些。”

      他这回没有退远,留在一步之外。得安拢了拢怀中礼盒,笑道:“让大人见笑了。”

      沈弋微微一笑,颔首道:“还请公公指点四下风景。”

      得安听了,便引他向御花园深处走。

      延兴帝虽说没延到神宗的兴,兴致喜好倒是全然继承,先帝爱好丹丸求仙,秦桓修了一阵子,很快腻了,他喜好甚广,花鸟鱼虫、琴棋书画、木工陶瓷,无所不包。这御花园正是他亲手布置,栽培许多珍奇花草,即便初秋,仍是花木葳蕤,盛景频频。

      三年前沈弋殿前受试,留京任职一段时日,与得安也算旧识。三载未见,沈弋仍是当初那般蕴藉风流,言谈间使人如沐春风,得安断想不到这沈大人如何置身北疆苦寒之地,与众多赳赳武夫为伍。领着他在苔石小径上走了一阵,便想出言提点一番此行凶险,刚要开口,前头花木丛中隐隐约约传来喧哗声,细细一听,仿佛还有狺狺犬吠。

      “大人慢行,我去看看。”路面湿滑,尽管沈弋走得稳,得安仍嘱咐一句,拨开熙熙攘攘漫过路面的花枝,向传声方向去。

      沈弋仍不急不缓地走,不远处似乎有湖泽,湿润的水汽沾在绿叶上,打湿了他身上延兴帝新赐的鹤白大氅。

      得安穿过小径,便到了濯仙池边。这池子是御花园中最大的内湖,池边为造景,特意留了硌脚的乱石,水势阔大,中心深不见底。临岸处栽种了几亩千瓣莲,支零在九月末的冷风中,已经颓了大半。

      池边站着两个满面惊惶的小内官,一人手足无措,扯着领口往池中张望,另一人怀抱一只京巴,那小犬见人来了也不怕,仍然冲着水面狺狺狂吠。

      得安顺着两人视线看了一眼,见那池子漾着几圈涟漪,轻柔如蜻蜓掠水似的,也没当回事,问道:“这是如何了?”

      空着手的小内官见来人竟是得安,慌忙跪地道:“禀公公,有人落、落水了!”

      得安见那两人在原地不动,水中也没什么动静,原以为并非大事,一听不由一瞪眼,急道:“糊涂东西!落水的是谁?几时落……”

      他还待问,忽听背后有人叫他:“得安公公。”

      得安回身,未及反应,怀中迎面塞进来一袭厚重大氅,再一抬眼,一道白影便如鸥鹭似的,倏地跃入池中。

      这回得安公公是真的着急了,忙冲到池边,喊了声“沈大人!”,但那池子比外见更深,人一入水,又有莲叶遮掩,转眼就不见踪影。得安回身戳那空手的小内官:“还不去救!杵在这里装死么!”

      宫中凡有些品阶的公公都有一手绝技,便是指上功夫一流,随便一戳一掐,能疼得人倒抽凉气。得安公公最是随和,鲜少用这一招,这一指头下去,那小内官白生生的额上立即红肿了一条,想来是真的急了。小内官唉哟一声,疼也不敢捂脸,急得直掉泪:“禀公公,小的、小的不会水……”

      得安回身一瞪眼:“你呢!”

      那抱狗的小内官腿都软了,却仍然抱着狗不松手,颤颤巍巍道:“小的……”

      刚开口,得安身后哗啦一声,竟是沈弋已经上岸了。

      人在落水时极度慌张,往往胡乱挣扎撕扯,施救难度也因此变大。濯仙池中却意外地安静,沈弋纵身入水,见水下清明,既无呼出的气泡也无激起的泥沙,几乎怀疑是那小内官撒谎。向下沉潜七尺,才见一角绛紫隐在一丛败叶中。

      落水的人如睡着了一般,自然而然向下降落,双臂虚虚浮在身前,沈弋游过去,一把拉住那人一只手腕,只觉得如同握住一段细弱的菱枝,仿佛稍一用力便会折断。

      落水之人不曾挣扎,因此他很是轻易便将人拉上岸来。

      水中无暇看得分明,此时人在他怀中,身形甚是孱弱,竟是个苍白单薄的孩童。

      得安见沈弋全须全尾回来了,喜不自胜,急忙迎过去,瞥见沈大人怀中一抹绛紫,立即变了神色,过去一看,失声道:“王爷!”

      身后两个小内官抖如筛糠,深知这关难过了。

      沈弋听闻王爷二字,神色仍然淡然如常,先探脉,再看那孩童口鼻中并无异物,便将人俯卧着放在腿上,以膝头顶住腹部,以手按压后背。因着未曾挣扎,落水时间也尚短,不过数息,小王爷呛咳一声,随即吐出些水,微微睁开了眼。

      得安大喜,忙扶住他,唤道:“昭王爷,殿下!是老奴,得安!”

      昭王目光离散,缓了片刻,终于聚起光,微微侧首看向头顶。

      沈弋轻抚昭王后背为他顺气,轻声道:“下官沈弋。”

      孩童嘴唇翕动,却没发出声来。

      沈弋见他面色苍白,便从得安手中接过大氅,将人整个包裹成一团,抬眼道:“得安公公,不如先将昭王殿下送至太医院,再行医治。”

      得安一拍额角:“唉哟,我这老糊涂,光顾着着急了。”

      他一回身,看那小内官还抱着小犬,不由斥道:“还抱着那畜生做什么!趁早扔池子里淹死完事!还不快过来!”

      眼见着手又要往身上招呼,小内官也怕得安真的把小犬扔进濯仙池溺死,忙矮身低声道:“公公,这不可呀!这是甄妈妈养的玩意儿!”

      他所说的那位甄妈妈名为甄氏,是当今圣上的乳母。

      得安的手果然停下来,面色一沉,到底戳了小内官一指头,却没再追究那京巴:“既是交给你养了,就仔细些看管!这点事都做不好,今日王爷与沈大人安好便罢,若有一丝差池,看你几个脑袋够用!”

      又向另一人道:“没眼力见儿的东西!去伺候王爷!”

      两个小内官急忙应声,一齐向昭王走去,那小犬不知怎地,突然又低吼起来,孩童不由周身一颤,瑟缩着捉住沈弋的衣襟。

      沈弋便起身道:“得安公公,还是我来吧。”

      “这怎么……”得安觉得不妥,沈弋已经将昭王横抱起来,隔着厚重的大氅,几乎感觉不到内里的存在,他怀中仿佛抱着一团云。

      小犬仍然凶神恶煞地呲着牙,昭王瑟缩在大氅中,仅露出小半边雪白的面色。得安不着痕迹瞥了一眼,道:“那便劳烦沈大人了。”

      又交代道:“去禀尚衣局,替大人取更换衣服来!”

      两个小内官如蒙大赦,磕了几个头,匆匆去了。

      得安与沈弋则向太医院去。

      沈抚台是楚庭人,楚庭地处南域,水路纵横,听闻人人会水。因此地盛产水白玉,在天京也颇有名。得安想起这一层,不由回头庆幸道:“多亏沈大人在此。”

      沈弋笑笑:“公公不必介怀。”

      他怀中那孩童惊魂未定似的细细打颤,沈弋低头见他一只脚裸露在外,鞋子许是被水冲走了,脚尖冻得发白,便展开广袖,将脚轻轻覆住。

      昭王颤了一颤,到底没躲。

      到了太医院,太医请了脉,昭王殿下虽未有大碍,却受惊吓,需得吃些安神方,又端来暖身汤,得安亲自为沈弋盛了一碗,又从小内官手中接过一袭新衣,躬身道:“沈大人,请。”
      得安进了太医院便忙成一团,前后伺候着昭王,沈弋也不与他客套,道谢后自去换了衣服。自偏房出来,他走了几步,似有所觉,忽然回过头,正对上一双冷漠的眼。

      那眼神莫名有几分敌视,那双眼的主人站在廊下,面无表情审视着他,是个少年人。

      沈弋回想了一下,他并不认识这么一号人物。

      两人对视片刻,好性儿的沈大人微微颔首,向那剑拔弩张的少年人微微一笑。

      * * *
      花瑢被沈弋笑得嗓子发梗,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有点恼怒地转身回屋。

      “等久了么?前头昭王爷不知怎地落了水,耽搁了时辰。”花太医从外边回来,将手中木匣递与花瑢,道:“这是今月的。”

      花瑢打开盖子瞄了一眼,内中一道琉璃盅,盛着形状上佳的燕盏。花太医道:“入秋天干,圣上听闻钟老近来稍有咳喘,惦记得紧,特地嘱咐赏赐。”

      花瑢等的有点久了,略微不耐,轻哼了一声当做应答。

      花太医习惯了他这幼弟的性子,换了副口气,又道:“青燃——”

      花瑢一听,又是要他尊师重道,跟在阁老身边多加勉励之类老生常谈,权当耳边风,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他睨了一眼廊下,沈弋早已离开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昭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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