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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宅男L ...


  •   L应该算是一个标准的宅男,方方面面都透露出宅男的特征。可以这么说,请你闭上眼睛,脑海中想象一下一个宅男应该是什么样——什么性格,什么工作,什么长相,什么衣着,想好之后睁开眼一看,啊呀这个人不就站在眼前吗!这就是L。

      L三十出头,国内某top 2 大学硕士毕业,学计算机,毕业之后在一个还不错的公司做IT,时常加班,深居简出,业余时间也大多和电脑为伴。L是南方人,长得有些瘦小,平头,深度近视,戴着一副样式很普通的眼镜,说话轻声细语,习惯性低着头,穿着松垮的大T恤,总给人一种弓腰驼背的感觉。

      我对L的印象非常非常深,倒不是因为他是宅男,而是,他是我这么多年来接触的住院患者中,唯一一个我认为可能没有病的人。
      抛开对高智商群体的天然好感不说,我是发自内心地认为L可能没有精神病,尽管这一点上我和周围的绝大多数医生无法达成共识。

      送L来住院的是他的父母,两个五六十岁的老人,穿着普通,老实巴交的样子,面对医生时除了急切还有些紧张。
      L一个人在一线城市工作,很少回家,逢年过节有时候拿些钱回去,平时和家人的联系就是打个电话。跟许多在外地的孩子一样,或者说跟许多在外读书的大学男生一样,L和家人打电话话比较少,除了吃饱穿暖之外没有太多话题,有时候工作忙或是玩游戏入迷了,连打电话这件事也会忘记。L三十多岁,还是单身,个人问题逐渐变成了和家人通话时不得不聊的话题,尤其这一两年来,父母反复提及,各种试探,软硬兼施,曲线救国,中心思想就是催L尽快成家。但是父母的催促不仅毫无效果,反而让L对家人越来越冷淡,近两年来打电话少了,某次过年时候因为“算命”的事和一个表弟大吵一架,从此连过年都不回家。父母前不久托一个亲戚给L介绍对象,亲戚热心帮忙,换来的却是L一顿恶语相向,母亲觉得这件事不得不管,打电话表示要亲自过来对L进行思想教育,L在电话里说“千万不要来啊,我这里不安全,有人监视我”。母亲一听那还得了,就大老远从老家赶来,结果到了L家时候L不在,母亲自己进屋等,一会儿L超市购物归来,发现母亲在家,只隔着门缝打了个招呼就落荒而逃,连购物袋都丢在了家门口。此后几天L都没有回家,自己在外边住旅店,拒绝和母亲一起生活,相持数日,母亲决定回老家,这一次教育之行无功而返,也让她对儿子的状态产生深深忧虑。
      母亲回家和父亲商量之后,两人决定共赴一线城市,并且不和L说,要搞个突然袭击。这一袭击不要紧,可把老两口吓一跳,再来之时,整个世界似乎都变了,L已经签合同卖掉了自己名下的房子,工作也辞掉了,租住在一个单人小屋,父母心中在大城市闯得不错的孩子,如今一副失业青年的样子。父母一咬牙一跺脚,强行把L送到了精神病院。

      见到L的时候,我有点意外,按照老两口的描述,我想象着L应该是一副邋遢、呆愣、紧张兮兮的样子,可是我面前的L,仪容整洁,沉着冷静,言谈得当,就好像是上学时期班上那种沉默寡言的男同学。L冲我腼腆一笑,说,我没病,医生你要问什么就问吧,我一定配合。然后我听到了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L说自己是同性恋。这个无奈的发现深深困扰着他,但这毕竟是个让人羞于启齿的话题,因此L之前一直把这个秘密深埋心底,不敢对任何人倾诉。L是个非常内向而传统的人,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他是在大学时期看电影时候发现自己对女性兴味索然,却对男人有生理反应,从而意识到自己“应该是个同性恋”,这一发现让内心保守的L很难接受,他无法想象自己以后要和男人在一起亲密生活,这在他看来非常荒唐,甚至是奇耻大辱,于是经过多年的内心纠结和挣扎后,L默默决定孤独终老。但是这个决定很难对家人说出口,做决定的原因更是不愿意让父母知道,于是随着年龄增长,家人催婚越来越迫切,L也开始陷入和家人的拉锯战,他承认确实说过自己被监视、不安全的话,当时的想法就是想把父母吓走,而且只说过一次,他说并不知道这句话会把精神分裂症的嫌疑惹上身来。我问他怎么会想到如此荒谬又无效的借口,为什么不考虑更好的说辞,L解释说,经过好几年的催婚大战,一切看来合理的说法都用尽了,情急之下鬼使神差就想到这么一句,说完也觉得不大可信,但是毕竟已经说出口。反复追问,L否认存在被监视的体验,虽然他的解释听起来有些牵强,但是眼神看起来很真诚。谈到和表弟吵架的事,L说有一次过年,亲戚们一起吃饭,席间一个表弟说现在电脑上有算命软件,输入生日姓名就能算命,表弟替L算了一次,算出L是同性恋,L一听当时就觉得晴天霹雳,好像在所有亲戚面前自己最丑陋的伤疤被猛然揭开,他顿时情绪失控,和表弟大吵一架,直到现在他都怀疑那个“会算命”的表弟是不是真的掌握了自己的秘密,也害怕再去面对一大桌亲戚一起吃饭的场合。关于躲避母亲竟然躲到旅店去这件事,L承认这确实听起来非常有病,可是他性格一直孤僻内向,尤其是背上同性恋这个心理包袱后,更加不愿意也不善于和人交际,为人处世情商很低,即使面对家人也不知道如何应付,遇事首先想到的就是逃跑,所以就真的逃跑了。关于卖房子,L表示自己眼看着房价节节高升,有一种不可思议也不踏实的感觉,总认为已经很贵了不会再涨了,所以想趁现在出手卖掉,等什么时候房价跌了再买回来。以L的资金实力和市场洞察力,想靠这样赚钱很不切实际,但是也确实有不少被房价惊呆了的人都有这样的想法,而且恰好赶上房价波动,L一个月前偷偷卖掉的房子还真的已经跌了几万块钱。关于辞职,L说在IT行业换工作是很常见的事,自己其实已经辞职两三个月,在周边玩了玩,还去四川旅游了一次,休息够了就找工作,已经准备的差不多,约好了过几天就去某国内大公司面试。如此轻易地辞职然后跳槽,在置身医疗这个稳定行业内的我看来很不寻常,但是据我所知确实有不少其他专业的同学真的可以如此洒脱,着实令人羡慕。L说,我做了好多鲁莽荒唐的事,给别人添了麻烦,感到很抱歉,以后一定三思后行,但我不是精神病。

      就是这样,L把自己所有的古怪举动都一一作出了解释,虽说谈不上完美,也还差强人意,至于所谓的真相,我们也一时难以定论。不过有一点是切切实实摆在我们眼前的,那就是入院之后L的表现。
      L在病房很安静,遵守各项规章制度,对待工作人员和病友都是彬彬有礼,他不大爱和人交往,平时没事就在自己病房看书,虽然很被动,但是接受精神检查时候一定有问必答,由于作为主管医生的我认为他情况特殊,经常会请病房其他医生一起询问他,L就这么被许多医生就差不多的话题反复多次询问,依旧不急不躁,一遍又一遍说着他的解释,承认着他的错误,态度如此自然,以至于不仅病房的病友,就连24小时接触患者的护士们也看不出他目前有哪里不正常。我问L,你觉得自己没病却住在精神病院,委屈吗,他说委屈,我说那你想过要马上出去吗,L认真地说,我想出去,但是医生你放心,我不会大吵大闹,那样更出不去,只有把我正常的一面展示给你们,让你们知道我没病,这才是出院的唯一途径。
      我见到过许多自称正常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但是像L这么正常的一个也没有。许多患者也试图掩饰自己,可疾病状态下那种难以抑制的强烈情感和受到干扰的混乱逻辑是想藏也藏不住的,况且更多的时候,患者会失去对现实的检验能力,也就是分不清什么叫正常什么叫不正常,所以能够“展现自己的正常一面”更无从谈起。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觉得L不仅没有精神分裂症,甚至连其他相对较轻的精神障碍也证据不足——当然,同性恋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已经不是一种精神疾病。

      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就比较另类了,我作为一个精神科医生,要试图说服其他医生,告诉他们“病人”没有病。这样的角色也是我之前从未扮演过的。L很宅,生活中没什么朋友,我联系了他的房东,房东说跟L没有太多深入交往,但是感觉这个人素质很高,待人和善,说话有礼貌,租金交得及时,也从来不因为房屋一些琐碎的小事和房东扯皮;我又联系到L辞职前的同事,他们和L也仅是工作之交,说L在单位表现不错,工作都能按要求完成,和大家关系都挺融洽,关于忽然辞职,同事们并没有觉得太惊讶,似乎他们公司经常会发生这样的事。然后我也多次和L双亲核实,老两口表示,L确实一向沉默寡言,朋友少,但是除了前边提到的几件事之外,他们也说不上来L还有什么别的异常表现。不过在老两口看来,三十多岁了还不找女朋友也不让人介绍,这不就是最严重的精神病吗。
      准备工作完成,我为L申请了全科讨论,请来老专家,聚集了整个科室十几位医生,一起研究他的病情。结果当然也在我的意料之中,L依旧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最有力也无可反驳的依据,就是L父母提供的、他本人也承认的那些怪异言行,这些确实和L平素谨慎、内向、文弱的形象很不相符,而他给出的解释无法说服所有人,连L说自己努力找工作、即将去某大公司面试的真实性也遭到质疑。许多医生认为,L平时独居,他的生活状态大多是我们不知道的,但有这些异常行为作为蛛丝马迹,没有证据能表明他除这些行为之外其余都很正常,因此我们还是应该就我们已知的部分作出判断。

      在讨论时我曾说,L很古怪,孤僻,不合群,但如果我是在生活中而非精神病院遇到他,那我只会认为他是个怪家伙,却不会认为他有精神病,会不会是这个场合让我们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但是反过来想想,是什么样的才人会被自己的至亲送到精神病院呢?我们之所以会在这一场合相遇,是不是本身也很说明问题?

      我们无法探知每一个患者的全部生活,不仅是L这般独居的,即使是那些和亲属住在一起的人,也终究有许多私密的空间,有不为人知的言行,更不用说隐藏在内心的想法,我们总是,也只能是,根据他们展现出的冰山一角给出一个诊断,这个诊断是否正确,是否能够涵盖患者的全部苦衷,谁都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而这一诊断却决定着一个人的命运。特别是在精神科,我们都知道这个领域判定的艰难,因此谁也不会轻易推翻前人的诊断,一顶精神分裂症的帽子一旦戴上基本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同时,精神疾病又不同于其他疾病,在这个对精神障碍患者充满着恶意的社会中,这样一个诊断对人生的影响不言而喻。我常常会想,也许别人的一生坎坷,就在我的一念之间。这真是一个沉重的职业。

      L住院时间不长,他在医院里和父母开诚布公地谈了几次,把内心的秘密和盘托出,父母看到从小就聪明的高材生儿子,如今沦落到住进精神病院,也开始调整了自己内心的期望,甚至在听到同性恋这个词的时候,也坦然接受,毕竟一个孤单的同性恋也远远好过被关在医院的精神病。过去那些怪异行为,父母都决定原谅他,L当然也不忘表达懊悔和歉意,于是全家人达成相互理解后,L短暂的住院生活也迎来尾声。

      L出院的时候,我依照流程告诉他疾病的危害,治疗的重要性,告诉他按时吃药,定期门诊。尽管我依然为这个我眼中的正常人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感到遗憾,但出于职业素养,我无法告诉他我认同他的正常,我只能说,我能理解你的艰难,但是我们经过专业判断,认为你患有精神疾病并且需要长期治疗。有人说医生如士兵,我们心里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但行动的时候必须服从上级的决定,这是这个职业的冷酷要求,却也是一个能让人对真相保持敬畏的智慧法则。
      人是如此复杂的动物,因而医学充满了不确定性,尤其是精神科,我们的诊断相对来说都很主观,不同的医生有不同的见解,再年轻的新手也可能有独到的领悟,而再资深的老专家也可能有犯错的时候,我们不能保证自己万无一失,就如我此刻也不能保证我是对的而错的是他们。每当我作为少数派,感受到自己见解不被认可的迷茫时,这份迷茫也会警醒着我,让我想到那些我和专家意见一致从而看似胜利的情况下,角落里可能也存在着一些不同的声音,而真理是否真的站在我这一边,其实难以定论,保持谦恭和敬畏,我们才不会被自己的偏见绊倒,从而能在探索真相的道路上走得更远。

      如我所料,出院时满口答应坚持治疗的L此后再也没有来过医院,想来更是不会在家吃药了。我在心底偷偷地为他这个决定而高兴,却也为不能再见到他、不能长期观察他的变化感到一点失落。后来在好奇和关心的双重驱使下,我给L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是他父母接听,说L不在家,出院不久就通过面试去上班了,而且确实是在之前说的那个国内大公司;还有一次接电话的是L本人,他当时正在公交车上,周围很嘈杂,L很有礼貌地告诉我他现在工作很忙,所以没时间来医院复诊,非常抱歉。我可以想象,挂电话之后的L大概会有一种精神科医生阴魂不散的感觉吧,从此换手机号码也说不定呢,我也就没有再联系过他。

      如今距L出院已经过去八年,八年来我时常回想起L,不知他是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呢,还是如当年大多数医生所预见的一般,因放弃治疗而病情加重了?不过至少八年来,他没有再次出现在我们医院的就诊名单上,这一点让我十分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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