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精神病人》钟离夏秋冬

10、归来记 3

　　这次归来的是Y阿姨，她的归来让我很惊讶。
　　大概是Y阿姨出院后不到一年吧，忽然有一天说要收个病人，我走到门口看见一个身影提着大包站在走廊里，看着格外眼熟，仔细想了想，是Y阿姨。Y阿姨换了发型，穿着便装，脸上的表情柔和中带着羞涩，和我印象中不大一样。我当时愣住了，在想这个时候病人不是应该换好病号服送进病房了吗，怎么还自己站在这里？
　　Y阿姨冲我笑笑说，医生，我送女儿来住院了。
　　归来的Y阿姨身份不再是病人，而是家属。Y阿姨叹着气给我们汇报病史，讲述女儿在家不听话，言行怪异，难以交流，动辄就向父母发脾气。整个过程很悲伤，很自然，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属，和当时住院的Y阿姨判若两人。我问她你还吃药吗，她不好意思地说，早就不吃了，我问她你的□□最近怎么样了，Y阿姨更加不好意思，低头躲开我的目光，说，别提了，那都是胡说的，我早就不信了。
　　说实话，当时精神分裂症那么严重，吃药效果都不理想，后来却不吃药就恢复得这么好的患者，Y阿姨是我所见到的第一个。虽然根据研究显示，精神分裂症也有一小部分是可以彻底治愈的，可这样的情况少之又少，在许多临床医生的眼里可能就像鬼一样——大家都说好像有，但是谁也没见过。于是我忍不住又问，当时住院的那些事情你还记得吗？Y阿姨说记得，当时整天乱说话，然后她脸上悲伤的表情取代了羞赧，说，孩子病了那么多年一直好不了，当妈的心疼啊，听他们说有个什么教，我就病急乱投医，后来确实也不管用，可是那时实在是没办法了啊。说到这里，Y阿姨的眼睛有点红红的。

　　正如之前说的，不论是什么宗教，总之信仰的力量给Y阿姨带来了内心的平和，而如今脱离了信仰的Y阿姨又再次跌落了凡间，从那个虔诚、耐心地接受各种逆境试炼的“圣母候选人”，变成了眼前这个为柴米油盐劳碌、为孩子生病操碎了心的普通阿姨，原先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如今也落得满身憔悴。
　　有时候我也会偷偷地想，抛开家庭社会责任不谈，就对她自己而言，到底是那种样子更好呢？

　　疾病的可怕之处，除了带来痛苦，还有它的不确定性，不知道何时会加重，何时会变化。身体的疾病总是让我们担心，会不会进展？会不会死去？而精神疾病，虽然有时真的能让人陷入魔幻般的美妙体验，但也可能把人带入孤苦无依、危机四伏的恐怖境地，而且这一切来得毫无征兆，天堂或地狱也许就在一瞬间。相比来说，身体的变化毕竟多多少少还是有迹可循的，就这一点而言，精神疾病要比身体的疾病更加可怕。所以即使是那些沉浸在幸福幻想中的患者，出于善意，我们也应该打断他们的美梦，让他们带着遗憾醒来，总好过某天跌落进突然降临的噩梦中苦苦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