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精神病人》钟离夏秋冬

12、怪咖集中营

　　对我而言，上一个故事过于沉重，接下来想写一些相对轻松的东西，给自己松口气，也满足一下大家的好奇心。

　　精神病院无疑是最大规模也是最具权威的怪咖集中营，形形色色的患者，千奇百怪的症状，置身其中的我们早已见怪不怪，不过我想，看到这个题目，一定有很多不明真相的群众正在忍不住思考“古怪到底有多怪”这个问题吧。

　　小R是个人高马大的小姑娘，年纪不大却已患病多年，本身病情严重加上之前治疗不正规，导致她的症状控制起来格外困难，漫长的未来可能都要以古怪的姿态度过了。小R幻觉妄想都很严重，总是听到耳边有人说话，还能看到一个“小天使”在眼前飘来飘去，她认为自己有特异功能，并且坚信历届就诊过的多个男医生都暗恋自己无法自拔，而正直传统的她无法接受这种狂热追求，于是每天为此深深苦恼。每次提到这些，小R脸上都露出少女特有的娇羞神态，和她高大的身材以及病后不修边幅的外表很不相称。小R告诉我，之前的某男医生总是在耳边骚扰她，骂她，对她很不好，我问，既然男医生暗恋你，应该对你好才对啊，为什么要骂你呢？小R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表情和语气娇滴滴地回答：为了证明他没有医德呀。仔细想想，我竟无言以对。

　　小Y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女孩，也有着十多年病史，思维混乱得一塌糊涂，症状顽固，又合并癫痫，用药难度大，治疗效果差，治疗方案几经调整也只能勉强让她维持古怪的现状。小Y整天在病房漫无目的地晃来晃去，走路风风火火，总是一副不知所谓忙碌着的样子，经常会忽然冲到我身边，说“你很好，握握手吧”，然后都不给我答话的机会，立马就如领导一般匆忙地和我握手，手还没放开就已经迈步准备离开。有一天小Y把大便抹了另一个女病友一身，我们问她为什么，小Y说，因为她是我男朋友啊，我喜欢她。我们更加疑惑，喜欢她应该对她好啊，为什么抹大便？小Y理直气壮地说，我想送她礼物啊，这里没有鲜花，只能用大便替代了。

　　大Y和小Y重名，但是年纪整整大了三轮，是个目光犀利的老太太，眼睛总是瞪得大大的，擅长与人对视，神态中充满了不明所以的警觉和威压感。大Y住院二十多年，有个弟弟是唯一的亲人，但弟弟并不在本市，所以平时都没什么人来探视她。不过大Y看起来并不在意孤单，每天独来独往，不爱说话，没事就站在走廊里，用特有的犀利眼神瞪视来来往往的病友和工作人员，还有几句多年如一日的招牌话语：“请你去人民大会堂吃饭啊，披萨汉堡巧克力派，叫上你们院长，给你换工作涨工资。”通常我都一笑了之，有一天心血来潮想逗逗她，说什么时候出发啊，人民大会堂好远啊，我可不能自己去。大Y愣了一下，说，车接车送，现在就走。不知道她是发现我在逗她呢还是在嘲笑我，总之说完这句话，大Y难得地笑了。旁边路过一个老病人，有些意外地看着我们，然后对我说，好几年了她都没见大Y对人笑过。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大Y很可爱。

　　W姑娘三十岁左右，略胖，脸上总有一种洞察世事之后的不屑表情，还有标志性的油腻而凌乱的过耳短发，我曾经问她为什么不把头发打理整洁改善自己的形象，她带着嘲笑看我一眼，反问说，那有什么用呢？我想了想，也还真没什么用。然后我再次被她鄙视的言语击中——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就说我什么时候出院吧。W生活中充满了各种古怪的词语和定义，刚来的时候她自称是因为“折子上错了所以只好住院”，后来她告诉我她是“堕胎出生”的，而且在“胎盘”里她的爸爸打开盖子看了她一眼，因此犯了大忌，导致她此后人生不顺住进了医院，最近她说自己身上已经长满了“节”，到限度了，再不出院“节”就会涨出来。关于这些让人一头雾水的话，W说得泰然自若，每次我让她解释，她总会露出惊讶而轻蔑的神色说，这你都不知道吗？你不会上网查看书学习吗？恍惚中让我觉得她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她说的都是最基本的常识。经过反复请教努力领悟，我也只弄清楚了，“折子”好像是一种人生境界的提高标准，就类似武侠里边说的练功到第几“层”，而剩下的那许多说法，我实在是参不透其中玄机。

　　以上几个患者得的都是精神分裂症。一般来讲，我们平时说的所谓“疯了”，就是指这种疾病，这也是精神科常见疾病里最严重的一种，至今官方定义冗长而模糊。
　　影视作品里最常出现的描写一个人疯了的桥段，基本都是傻笑、吃大便，而这些和真正的精神分裂症表现还是有一些差异的，尽管我们常说装疯卖傻，但事实上“疯”和“傻”并不一样，精神分裂症的患者其实并不能说没有逻辑，只是他们的逻辑和我们不一样，如果你去拿大便给分裂症的患者吃，绝大多数时候都必然遭到拒绝，虽然对方给出的理由可能是：今天没下雨啊，所以这个不能吃。
　　说到“分裂症”，很多人的感觉可能类似于“我曾经得了分裂症，现在我们都好了”这样吧，可是精神分裂症所说的分裂，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人格上、意识上或者性情上的分裂。我个人感觉这里的“分裂”包括两方面，一方面是患病个体和周围环境的不协调，好像割裂开一样无法融合，常规的交流很困难，就是那种“跟我们不在一个世界”的感觉；另一方面是患者自身“知情意”的分裂，就是个体对事物的认知、他自己表达出来的感情以及为此而采取的行动之间不协调，比如正常的情况是遇到挫折，感到伤心，开始哭泣，而分裂症可能就是遇到挫折，感到激动，开始吃饭。
　　总之，精神分裂症的患者有他们自己的世界，对于他们而言，那样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一样真实存在，我们虽然不能理解，但也应该留一份尊重，其实这些善意，他们能感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