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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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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缈听着何柱渐渐变轻的脚步声,脸色“唰”的一变,跟糊了一层变质的灰浆似的,又硬又臭又难看。他从梳妆台上取下一把玉梳,打开自己的头发,开始梳理。荷花塘,那是除了花中君子,落下去就一定会被淤泥染了的地方,刘缈的一头长发在泥水里滚了几滚,早粘糊的一塌糊涂。可怜这位王爷连干净头发都没梳过几回,哪能奈何得了这拖泥带水的?只能以暴制暴!
自讨苦吃!
燕然看着他凶狠却笨拙的动作,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果然,没梳几下,刘缈低呼了一声,梳子被纠缠成团的头发绊住,强行突围的结果不仅差点扯下自己一块头皮,连手上的梳子都飞了出去,“扑通”掉进了浴池。
刘缈回头盯着那小小的水花,眼睛都红了。
燕然看着他气恼的神情,摇了摇头,走过去,从热水里摸索着捡起梳子。
“我来。”
“啊?”刘缈呆住。
燕然推他转过身,左手握住长发,右手一下一下,小鸡啄米一样梳理纠成一团的发尾,手肘因为动作的力度而轻轻晃动。刘缈感到光裸的脊背上偶尔传来一点肌肤沸热的碰触,不知为何,竟丝毫没有想入非非,反而渐渐的平静下来,脸色也慢慢的转为温和。
“中山王和城阳王是我的六哥七哥,”刘缈撑住池壁,闭上眼睛,“老六是个莽夫加蠢货。至于老七么,满朝文武泰半都说他聪明,我却觉得他比老六更蠢,那聪明都是自作的。”
他冷哼一声,过了片刻才接下去:“我就看不惯老七那样子,装模作样,整日里恨不得粘一层圣贤书在身上,好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会走路的‘贤’,还没死的‘圣’,一个个对他顶礼膜拜。”
燕然扑哧一笑:“你自己是个荒唐胡闹的王爷,就看不惯人家端方守礼?”
刘缈不屑的从鼻子出了一口气:“我再胡闹,也只是小打小闹。有些人……哼!当人都是瞎子吗?你要做贤王,要做延揽天下英才的孟尝君,那其他人是什么?”
燕然深思的看着刘缈的背影,没有说话,只是专心的给他梳通了发尾。而后举起梳子,从头皮一路梳下。尖利的梳齿轻轻压迫头皮,酥痒中带点轻微的疼痛,刘缈通身说不出的舒泰,忽然觉得,这时候要再提老七,自己也就是和他差不离的傻子了。他闭上嘴,不再说话。
燕然梳通了刘缈的头发,抹上绿豆面,轻轻的揉搓几下。刘缈轻叹一声,受用的有些昏昏欲睡了。他从一落地起,这样被人服侍也不知道有几千几百回,燕然的技术比起太监宫女来自然不如,但刘缈的头发被他握着轻轻揉弄,却从心底生出一种“结发”的甜蜜之意来。
燕然给他洗净头发,取过搭在玻璃屏风上的干布擦了几下,挽成发髻,而后一拍刘缈的后脑勺:“好了。”
刘缈睁开眼睛,转过身,见燕然面色柔和,专心打量自己的头顶,想必是在鉴赏他的作品,心里忽然一阵冲动。
水声一响,燕然嘴角一热,已经被凑上来的刘缈轻轻印上一吻。
这实在称得上刘缈人生中最风光月霁的一吻,宛如小时亲近父皇母后一般。连他自己都没有多想什么风花雪月翻云覆雨,只是觉得情之所至,水到渠成。
燕然被他偷袭成功,先是一惊,正要发作,却见到刘缈注视着自己,点漆双眸里神情坦荡,带着几分柔和温馨的眷恋。他心尖上仿佛被什么触了一下,软软一荡,笑着一刮刘缈的鼻子:“别胡闹了,快走。”
刘缈见他没有生气,更是喜不自胜。他伸手一掠燕然的黑发,涎着脸一笑:“等我回来帮你洗!”不待燕然回答,窜出水面,去屏风后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向槅扇外走去,一边回头嚷着:“千万等我回来。”
燕然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里,闭上眼睛,有些疲倦似的,缓缓将头部以下的身体都沉入热水中。
刘缈从后堂绕出来,大老远的就冲着堂上坐着的两位哥哥一拱手:“哟,六哥七哥,多日不见,安好安好?”中山王刘自见他虽然顶着一个酱猪头,但满面春风,一树桃花从心里直开到脸上,堪称芳菲娇艳,不由心里打了个突,抬眼去瞧城阳王刘义。
刘义不动声色,起身回礼:“十七弟,近来可好?老哥俩瞧你来了。”
“这可不敢当了,”刘缈一脚跨进大厅,笑眯眯的坐到主位上,“按理说,应该是小弟给两位哥哥请安才对,怎么敢劳动两位哥哥下降?”
刘义知道这位弟弟虽然看上去荒唐糊涂万事不管,其实是一副七窍玲珑心肝肺,满腔水晶玻璃肚肠胃,在他面前拐弯抹角大可不必,当下一笑:“十七弟,客套话咱们也不多说了,七哥今天来,可是有正经事要和你说。”
刘缈一听“正经事”三字,嘴角一动,变成几分皮笑肉不笑:“七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弟是什么人,您要说正经事,小弟可只能送客了。”
刘自沉不住气,听刘缈这么一说,一拍桌子嚷了起来:“十七,你这话怎么说的呢……”
“六哥,您别冲动!”刘义见刘缈的笑容又淡了几分,连忙打断刘自,“十七弟,这事你可不能不管!”
“哦?”刘缈眉头一挑,干脆斜倚在太师椅上,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
刘义涵养再好,见了他这样子也难免动气,咳嗽一声,慢慢的说:“十七弟,你可知道,今天早朝上,皇上办了件震动朝野的大事。”
刘缈完全不感兴趣:“震动朝野?小弟还以为,满朝文武这几年早被他震得麻木了呢。”
他死活这么一副一盆开水浇下去抽也不抽的死猪样,刘义也有些扫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昨夜出了件大事,本来应该三天后问斩的钦犯骆华,昨夜在芙蓉别院被人劫走了……”刘义说到这里,故意一顿,果然瞧见刘缈虽然依旧半死不活的样子,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他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周老将军夤夜入宫请罪,今天早朝上,皇上命周老将军交出虎符军权,回家面壁,等候发落。满朝文武大半都求了情,没用!你深得皇上宠爱,能不能……”
“北军周旭宗?”刘缈眼皮都没抬一下,“他早就看不惯小弟,小弟也早就不耐烦他,所谓相看两生厌。这回终于见不着了,正是他好,小弟也好。小弟合该弹冠相庆幸灾乐祸,还有心思给他求情去?”
“十七弟!”刘义见刘缈全无心肝,猛地站了起来,声音也高了几分,“周老将军是三朝元老,忠心耿耿、功勋卓著,在军中更是极受爱戴,你这么说,未免也……”
刘缈横了刘义一眼,懒洋洋的:“天佑二年,太皇太后诛郑博;天佑四年,当今圣上族傅云婴、诛陶征,这三个,难道不是三朝元老?”
郑博于刘缈的爷爷刘沛在位时入仕,在先皇刘诚即位后深得宠幸,飞黄腾达,却不为当时的皇太后、后来的太皇太后所喜。天佑元年,刘玄登基不久,雄心勃勃,一心要创立万世基业,启用郑博等人进行更化改制,这事闹的极大,刘玄险些被自己的奶奶废掉,而郑博作为大臣中的革新派首脑人物,在天佑二年被太皇太后以贪污罪斩首。而傅云婴和陶征则是太皇太后的宠臣,对刘玄的各项对内的革新措施和对外用兵政策都颇有微词,一直为刘玄厌恶。天佑三年秋太皇太后去世,四年春,两人被刘玄以谋反罪诛杀。
刘义听刘缈别人不说,单单提出这三个因政见立场而丢了性命的倒霉蛋,不由一凛。
刘缈一拂衣衫,微微一笑:“别说三朝元老了,就是广川王刘平、楚王刘世、济北王刘慧这样的金枝玉叶,难道死的还少了?”这三个都是前朝皇帝的兄弟,因阴谋反叛被诛。刘缈居然当着刘自刘义的面,如此堂皇正大的说了出来,无异于指着光头骂秃子。刘义要再忍的住,除非他现在立马躺地上,暴毙了。
他一拂袖子,正欲发作,突然瞥见刘自捋起衣袖跨上两步,眼看就要揪着刘缈痛打一顿。刘义这一惊非同小可——现今金殿上的那位主儿,出了名的不怕事情多只怕没有事,三天不打人他就要上房揭琉璃瓦。和刘缈吵架无妨,但刘自要真敢动刘缈一根头发,龙椅上那位能把他整成光猪——什么叫光猪?就是“人彘”的仁义礼智升级版,不用挖眼割耳灌哑药断四肢,只是把头发眉毛睫毛鬓毛胡子腋毛汗毛连同……都拔得干干净净就成。刘义想到此处,浑身汗毛一炸,连忙拦在两人中间,一把扯住了刘自的袖子,摇了摇手,示意他不可造次。刘缈头也不抬,嘴边却露出一丝笑容,似是不屑,又似赞赏。
刘自虽然被刘义拦住,这招灾惹祸的一拳头没打出来,但心里这口气怎能压得下去?他心念电转,冷笑一声:“是啊,说道金枝玉叶被砍,我们这些兄弟当中,哪个能比十七有心得?”
刘义听了这句话,大惊失色,断喝一声:“六哥!”刘自一愣,立时反应过来自己这话说的不妥,心里不禁有些后悔,嘴上却依旧不肯服输:“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刘缈见刘自兀自嘴硬,勃然大怒,抄起桌上茶杯朝刘自泼去。刘义不假思索的往刘自身前一挡,顿时被水淋淋的浇了一头一脸。刘缈和刘自都是一愣,刘义也不发火,只是低声道:“你们够了吧?”刘缈余怒未息,但见刘义如此委曲求全,也不便发作,哼了一声,坐回椅子上。一旁垂手侍立的太监已经捧着脸盆、手巾等物,走到刘义身前,跪下伺候。
刘义洗了脸,拿过一条干净手巾反复擦手,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刘缈,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弟弟一样。隔了一会,他才丢掉手巾,一敲桌子:“十七弟,周将军这件事,和你方才所说的事情都大大不同,你要三思。”
刘缈泼了桌上的茶水,早有人另送上一杯,他取过茶盏,送到唇边,笑道:“有什么不同?”
刘义哼了一声,面若寒霜:“周将军是因为钦犯骆华被劫而获罪,虽说他的确难辞其咎,但此事有趣就有趣在——”他顿了一顿,看了刘缈一眼,才接下去说道:“根据芙蓉别院守将曾宇的口供,劫狱之人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江南燕子门少主燕然。而这个燕然,有人传说,他在十七弟府上!”
刘缈饮茶的动作猛地停住,他抬起眼睛,从雪白的杯沿上方看了刘义一眼,目光阴沉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