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起居录》富久子

4、殿选

　　踏进大殿，沈眠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四周。
　　端坐上首龙椅的当然是九洲朝的圣上，沈眠自然不能抬头直视，快速瞥过，眼前朦朦胧胧一片明黄色，鼻息是殿上传来的龙涎香，只隐隐约约觉得是个高大的青年男子，极有威压，坐着不出声也让人心生敬畏，知道他就是这里的主宰。
　　沈眠眼皮一跳，这才真的有些许紧张之意，坐在龙椅上的不是她大陈朝的皇帝舅舅，是一个陌生男子，是主宰她命运的人，也是手握沈家命运的人。
　　沈眠舌尖抵了抵齿关，强迫自己再次镇定下来，走到这一步了，便不能出任何差错。
　　左侧坐着的便是当今太后了，太后与景帝并非亲生母子，景帝年满十五才寄在如今的太后当初的淑妃名下，两人自然没有什么亲情可言。
　　景帝登基时九洲朝局正值混乱，太后亲子皇九子在一场朝堂内乱中被乱箭射死。
　　又过两年，亲女康柔公主远嫁南宁，太后至此便一心礼佛不问俗务了。
　　如今却从香山寺出来亲自坐镇殿选，怕是为了齐月娥而来，尊如太后也是要为齐家考虑的，她自然是想把权利留给齐家侄女。
　　右侧的风位空着，只有当朝贤妃坐在下首，皇后竟没来，传闻这位曹氏皇后极不得太后喜欢。这也难怪，太后当年与先帝的曹贵妃斗得有多狠烈朝堂上人尽皆知，太后恨毒了曹家，连带着厌恶皇后。
　　中宫又一直无所出，皇后娘娘这后位六年来坐得惊险万分，皇族宗室一直盯着她，中宫一日无子后位便一日不稳。
　　今日皇后称病，倒是避让了太后娘娘了。
　　思虑间，御前总管段公公略显尖细的嗓音便传来了，“定国公齐诚之女齐月娥年十七——”
　　齐月娥面带微笑地上前两步，款款跪下，娇声道，“臣女齐月娥恭祝皇上龙体金安，太后娘娘福寿安康，贤妃娘娘万安。”
　　沈眠注意了一下面前高坐着的皇帝，纹丝不动，她心下一动，怕是这皇上与太后的关系远比想象的恶劣啊。
　　没等景帝开口，太后倒先叫了起，“娥儿快起来让姑母瞧瞧，好些年没见了，当年先帝在时，娥儿随长嫂入宫看本宫，还得过亲口夸赞的，这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不管是真怀念还是假怀念，太后到底握着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皇帝也大了，哀家老了，最喜欢看小儿女在跟前的，看着也叫人心里舒坦了。”
　　“臣女愿意侍奉太后娘娘左右，惟愿娘娘凤体安康福寿万年。”
　　齐月娥倒也不傻，一伏到底，顺着太后的杆子便往上爬。
　　“嗯，好，是个有孝心的，皇帝你看——”太后转头似询问景帝意见。
　　景帝不置可否，动了动搭在龙椅上的手指示意段公公，段公公明了，站直了宣旨。
　　“留牌子，赐玉牌——”齐月娥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激动和喜悦，沈眠不禁心里琢磨，不知道真是个胸无城府的，还是个能装的。
　　“曹国公府曹岩之女曹吟年十六——”
　　沈眠又收敛了一下心神，不知道皇后不在，这族妹是去是留了。
　　“臣女曹吟拜见皇上，太后娘娘，贤妃娘娘，恭祝皇上，太后娘娘，贤妃娘娘万福金安。”
　　曹吟倒是极其沉着冷静的性子。
　　皇上太后都没有说话，贤妃问道，“可有什么才艺？”
　　“回娘娘，略微学过一点琵琶，难登大雅。”曹吟依旧跪着低头恭敬答道。
　　“嗯，可读过书？”贤妃不经心地又问。
　　“臣女不才，仅识得几个字，念全了《女德》《女戒》，其余无所涉猎了。
　　谨慎恭敬让人挑不出错处的回答。
　　“皇上您看——”贤妃询问道，景帝似是累了，按了按眉心，“留吧。”
　　这是沈眠第一次听到景帝的声音，低沉暗哑，带着疲倦。
　　到底顾着皇后颜面，太后也没说什么，只是面色不善，“哀家也乏了，皇帝与贤妃做主就行了。”
　　“留牌子，赐玉牌——”曹吟谢恩退下，面上依旧沉静，倒让人心生好感。
　　“户部侍郎卢克己之女卢婉言年十六——”
　　站在沈眠左侧的秀女身子微不可查地晃了晃，突然向前栽去，双手本能地扯住左右两边的人，这一瞬发生的太快了。
　　沈眠几乎是一把便被扯住了手，往前带去，心道不好。
　　突生变故，御剑侍卫一下子列队开来，纷纷亮出白刃，严阵以待。
　　到底是沈氏女，从小的武也不是白跟着练的，沈眠反应过来便是右脚向前跨了一步，稳住重心，身子放低，借着力想托一把卢小姐。
　　奈何卢氏右侧的秀女张氏是个九洲标准美人儿，弱柳扶风，一扯便疾呼一声倒在地上，垫在卢氏身下了。此时卢氏也松了沈眠的手，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哆哆嗦嗦，连话也说不清了。
　　倒在地上的张氏磕了额头，身娇体弱，竟昏厥了过去。
　　沈眠深吸了口气，整了整衣衫，跪了下去，“秀女沈氏，张氏，卢氏万死，惊了圣驾，恳请皇上，太后娘娘，贤妃娘娘恕罪。”
　　她恭敬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起来，何罪之有啊。”景帝的声音从上头传来，音色沉沉。
　　不知是不是沈眠听错了，竟听出几分颇有兴味的意思。
　　沈眠面色不动，谢恩起身。
　　“你很怕朕？”景帝皱着眉问跪在地上抖得厉害的卢氏，“小段子，哪家的秀女？”
　　“回皇上，户部侍郎卢克己之女卢氏。”段公公毕恭毕敬地答道。
　　“连个女儿都教不好，朕看他这个户部侍郎也不用做了。”景帝淡淡的声音没有怒意，却是不怒自威。
　　“传旨下去，卢克己之女殿前失仪，工德有亏，即日遣回家去，褫夺秀女资格，终身不得入选。其父停职查办，居家好好思一思不教之过。”
　　景帝又瞥了一眼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张氏，随意指了指，“叫太医好生医治，以后也不用再选了。”
　　“喳。”说罢，段公公便躬身退下，指挥人上了竹架。
　　卢氏听了一半已是晕了过去，随张氏一同被抬了下去。
　　殿内空空荡荡，太后和贤妃的视线都凝在沈眠身上，整个大殿只有沈眠一人了。
　　“你上前来。”景帝抬眸看她。
　　沈眠敛了敛呼吸，计量着步距向前挪了两步，依然低着头顺着眉眼。先前卢氏跌倒时，她已经向前过不小的一步了，这御前站的距离都是有讲究的，沈眠深谙此道，自是不肯出一点纰漏。
　　“抬起头来。”景帝又道，听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沈眠的识相。
　　沈眠闻言抬起了下巴，目光还是下垂着的，时刻谨记不可目犯天颜。
　　殿上三人都看了半天秀女，看到这么一张灿若桃花的艳丽面庞着实惊艳了一把。
　　景帝没言语，倒是贤妃有些坐不住地观察景帝反应。
　　这沈家秀女今天一身华服美饰，配上这张脸却也相衬，然而景帝同九洲朝诸位先祖一样，也是尚才尚德不重颜色之人。不然后宫妃嫔乃至今日秀女也不会挖空心思地素净淡雅了。
　　今日瞧见沈眠，却让这位素有解语花之称的贤妃拿捏不准景帝作何想法了。
　　“是个知礼的丫头，哪家的秀女啊，哀家瞧着这礼数是分毫也不差的。”
　　太后赞道，心下也是暗自心惊，这一届秀女前有那出身高贵的叶慕薇，才女慕容氏，九洲第一美人宋氏，曹家又送了小女儿曹吟，现在又出了这一等人物，怕是齐月娥难讨到什么好处了。只怕还是得哀家出手，把位份定高一点，日后才有利。
　　太后思忖间，沈眠已经屈膝见礼，“臣女沈氏年十五，礼部侍郎中沈峻之女沈眠，给皇上，太后娘娘，贤妃娘娘请安，恭祝皇上，太后娘娘，贤妃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景帝听到沈氏，想到之前御花园的暗卫来报，眸光一闪，“朕许你把眼睛抬起来说话。”
　　沈眠倒有些惊讶，闻言也没多想，大大方方地拿一双桃花眼同景帝对视，微微愣怔了一下，随即又笑开了，眼波流转，自是风情。
　　她没想到景帝是如此俊朗之姿，说是龙章凤质倒也不是奉承他。
　　二十有一登基，如今元和六年，景帝不过二十有七，端的是春秋鼎盛。凤眼狭长，薄唇噙笑，做足了一态风流样。沈眠看着面上有些发烧 ，也没敛目，只是不好意思地微微躲闪着目光。
　　景帝看着面前的娇憨美人，心间暗想的是，沈氏女的确是矜贵明艳之姿，又兼天真散漫之态，来福报得不错，该赏。
　　这一日晚些时候，沈眠终于随着众人走到了宫门口，准确无误地一眼找到了大哥沈澈和他身边沉静等待的明枝明月。
　　殿选结果当然是留牌子了，景帝盯着她看了良久，她又在殿内独自留的时间太长，害她受了多少明里暗里的眼刀。
　　陈家小姐就差把狐媚子三个字贴在她脸上了。
　　沈眠不禁暗自好笑，这才这么一点儿特殊的，就叫旁人心痒难耐了，日后可还长着呢。
　　上一世荣安郡主的受宠经验便是，心安理得，坐享其成。你被宠多了，旁人也就习惯了。
　　身边跟着两个宫里的年长宫女，一百一十六位秀女一共留下了一十八位，她们从今日起就算是皇家人了，身边自是有宫女跟着的。
　　如今得选秀女归家，待宫里封旨下来，就是正式离家之日了，此后一辈子都活在皇宫的四方天下了。
　　家里自然一早得到了消息，不过大哥和明枝明月两个面上都没有喜色，只是平淡地向她行礼，“给沈小主请安。”
　　她家大哥是个沉稳的她知道，不过明枝明月两人能这般按捺的住，沈眠还是心里欢喜的，不愧是她一手调教的丫头。
　　明月上前一步，给两位宫女见礼，不动声色地塞过两个荷包，“两位姑姑这边请，我服侍你们回沈府。”
　　沈家准备了两套马车，到底是百年的世家，知道怎么行事得体。
　　沈眠又暗自点头，宫里的年长宫女叫姑姑也是使得的，且随未有位份的小主回府是极体面又有油水的差事，能行这份差事的就不是个简单的。
　　见两个宫女都面露微笑离去，沈眠在心里夸了明月一句，好丫头，孺子可教也。
　　这边明枝扶她上了马，两架马车一前一后，沈澈骑在马上领一队侍卫随行在侧，向着沈府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