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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七章、天河悬 ...

  •   第十七章、天河悬

      归琼华时,自然极是欣喜的,然而当真到了派中,日子便没那么好过了。青霄玉三人悄然落在剑舞坪上,正想趁着黑夜溜回弟子房里,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声清朗呼唤:“三位且留步。”

      回头看时,只见不知何时,早有一人手持灯笼立于剑台之上,暖黄光芒照亮他英眉朗目、白衣青衫,在一片暗淡星光之中,那样夺人眼目。

      那人悄无声息现身,骤然发声,青霄玉三人心中全是一惊,待瞧清了这人面目之后,却立刻放下心来,一同抱拳行礼:“大师兄!”

      玄震缓步走下剑台,朝这几位师弟妹上下打量几眼,目光中微微露出惊喜之意,点头道:“原来竟是你们几个回来了,这一趟玩得可还愉快?”

      他语声和缓,没带半分责备之意,可三人听了,却暗自汗颜。云天青脸皮最厚,嘿嘿笑了两声,问道:“大师兄,我们下山这么久,师父他老人家有没有生气?”

      玄震被他问得险些笑出来:“太清掌门啊,他——”刚说了几个字,又听不远处传来个略带沙哑苍老的声音:

      “玄震,发生何事?”

      云天青一听到那语声,立时头痛起来,连连向玄震使眼色,可玄震早面向声音来处行了一礼,答道:“师父,是玄霄师弟他们回来了。”

      那声音重重哼了一声:“原来是这几个小兔崽子,还知道回来?”说话之间,白袍宽袖招展,已飘然而至。他携着个沉重的寒玉剑匣,行动却仍是极迅捷,根本瞧不出是个垂暮之人的模样。

      三人对望一眼,心想自己当真是背运,前脚刚回山,后脚便被人抓个正着,连一晚也逃不过去,然而眼见那人越行越近,只得恭恭敬敬拜将下去,口中称呼:“宗炼师伯。”

      宗炼在剑台前站定,将大袖一挥,斥道:“这时候倒知道守规矩了?先前在外面游逛的开心,眼里可还有琼华派?”

      派中几位长老,除青阳之外,便属宗炼为人随和,三人何时见过他如此声色俱厉的训斥人?只道自己果然犯下大错,怕是绝不止进思返谷那么简单,头皮一阵发麻,一时全低了头。

      而玄震立于自己师父身边,瞧得再分明不过,见他口气虽然严厉,脸上神情却甚是和蔼,还带着几分关切、几分终于放下心来的释然,忍不住又微笑起来,轻咳了一声。

      宗炼斜瞥自己徒弟一眼,略略放缓了声音,道:“跪着干什么?起来吧。”

      三人这才起身,见长老面上并无怒意,这才放下心来,再仔细端详时,只见在微光之下,宗炼长老竟比自己几月前出山时苍老憔悴了不少,皓发白须,脸颊深深凹了下去,心中皆是微微一滞。

      即便是修行再高,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凡人终不能超越生死大限,终究也会变老,也会逝去。

      回想起来,自入了琼华这四年多,哪位长辈又不是愈见苍老?只是山中无岁月,朝夕相处,便觉察不到时光的流逝,竟是如此匆忙又无情。

      三人同游江湖这几月,看似短暂,然而许多事情,都在那段旅途中慢慢改变。少年逐渐长大,终不复当初的嘻笑无忌,没心没肺。昔日不会去想,不会去做的,如今全浮上心间。

      云天青低声唤了一句:“师伯,我们——”

      却被宗炼打断:“行啦,回来了就好。”顿了一下,又向玄霄夙玉两人望去:“你们二人修行,可有什么阻碍?”他这一抬眼间,双目如往昔般明亮如炬,倒将那憔悴之意扫去了大半。

      玄霄夙玉同时做答:“一切都还顺利,师伯不必挂怀。”

      宗炼点点头,叮嘱道:“双剑修炼之事,你二人切忌急功躁进,需得按部就班,不然反而会欲速则不达。知道了吗?”

      二人一齐拱手答允。而夙玉查言观色,知他始终放心不下,又浅笑开口:“师伯,我和玄霄师兄一定会将双剑修成,请师伯你尽管放心好啦。”

      宗炼略微怔了怔,而后哑然一笑:“真是好孩子。”

      他这话说得轻松,而云天青见他眉目间忧虑一闪而逝,知道必有内情,却并不点破,只将肩上包袱解下,取出一物来,笑吟吟在宗炼面前晃了一晃:“师伯,我们三人这次下山,又寻到不少好东西。”

      宗炼定睛一瞧,立刻眉目耸动:“这……这可是东海底的铁石啊,铸剑的大好材料!怎得被你得来?”

      云天青心想,你若也去东海底转上一圈,铁定比我得的更多,面上却只笑不言,将手中沉甸甸的包袱整个递了过去。

      宗炼伸手接过,看着包袱中各色的铸剑材料,本是极欣喜的,然而不知想起什么,忽地长长叹息一声。

      玄震在旁淡淡开口:“三位师弟妹,今日天色已晚,师父与我另有事待办,你们也劳顿了多日,先回房歇息吧。”

      三人听了,便不再多言,一齐行礼拜别,而云天青方行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事,又转回头,笑着一把扯过玄震道:“大师兄,我有话对你说。”

      玄震愕然,却也不便推辞,被云天青拉着来到剑台另一端。玄霄与夙玉也颇为不解,候了他片刻,但见两人不知低声谈了些什么,玄震忽地后退两步,转身对宗炼高声道:“师父,云师弟他愿与我们一同前去。”

      宗炼点了点头:“也好,让他一起来也无妨。”

      云天青瞠目结舌:“大师兄,你,你不能这样!”

      玄震笑得云淡风清,似是没头没尾地缓缓道:“哦,我不能这样,那你便让它一直断着好了——”

      刚说了一半,云天青立刻喊道:“喂,君子一言,你答应过我不提的!”

      玄震果然闲闲地住了口,只负着双手笑望他。云天青实在不想半夜三更的东跑西颠,却拿他没半点法子,最终只得垂头丧气跟在他身后。

      夙玉奇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玄霄神色不动,目光中却颇有点幸灾乐祸:“你忘了?他的佩剑断了,玄震师兄铸剑之术最精,自然要他来修。”

      夙玉哧地一声笑出来:“我说呢。可怜的天青师兄啊,大师兄他爱剑成痴,肯定要故意整他一番了。”

      玄霄不言,却忽然纵身而起,轻轻掠至云天青身边,一拍他肩膀,朗声道:“宗炼师伯,我也来助你一臂之力。”夙玉紧接着跟上,嫣然笑道:“再多一人总要好些。”

      宗炼对这一干小辈弟子的种种行为,自是不闻不问,只将随身配剑自剑匣中取出来,御剑带众人上路。

      * * *

      月光之下,银色的沙丘连绵不绝,仿佛静止无声的海洋。

      出了琼华再向西北,便是无垠的沙漠,自古东西通商之人,到了此地,宁愿多花上十天半月的日子,也要绕道而行。只因一踏上这片土地,即便不因迷路而死,也要被风沙掩埋。

      而对会乘风御剑的修仙之人来说,这点艰险根本不算什么。

      云天青虽然断了承影剑,然而玄震不愧是执剑长老的高徒,随身总带有两三把剑,于是暂且借了一柄给他。将剑递到他手中的那一刻,那平日里最温文尔雅的大师兄,脸上的神情竟然教他直到这一刻回想起来,还心有戚戚。

      不知向西行了多久,视野的尽头竟然现出一抹水光来,水源的尽头虽被沙砾吮吸的干干净净,然而越往前行,河面便渐渐加宽,蜿蜒拖曳过一派荒凉的旷野,清新美好的如同西天月牙映在地面的倒影。

      夙玉伸手遥指:“看,这水和平常的湖泊好像不大一样。”

      天青与玄霄顺着她手指方向凝望,这才发觉那水面虽泛着层层涟漪,却静止不动,竟是凝了一层极厚的冰。此时风止云定,四野空寂,那沙漠中的彻骨寒气,仿佛将时光也一同冻结了。三人见此情形,不由颇为诧异,在心中琢磨,一路过来也没觉得冷,怎么这河水竟然结了冰?

      宗炼长老在领路,却似能看透三人心思一般,哈哈一笑,回身解释:“这河盛夏夜晚结冰,其实是因为岸底埋藏着月寒石的缘故。此物白天与普通石头无异,可到了晚间便会发出光来,最好认不过。不然,我就是再老糊涂,也不至于支使自己的徒弟半夜三更的往外跑啊。”

      说着,有意无意瞥了云天青一眼,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你小子心里骂我,当我不知道?想骂你师伯老糊涂,再过几年再说罢!

      云天青暗想我哪里敢骂您老人家老糊涂,师伯你再聪明不过,被太清师父叫做老狐狸,果然是大大的有道理。

      再行一段,两岸逐渐显出绿色来,杂草树木丛生,虽然并不茂盛,却隐然有了郁郁葱葱的势头,赫然是片绿洲。天然的屏障,将风沙全挡在外,自成一个小小的世界。树影婆娑之间,竟隐隐现出房屋与田梗的轮廓来。众人惊奇之下,纷纷开口议论:

      “没想到这沙漠里竟还有人烟。”

      “此处已经快到草原了,又有山上流下的雪水,有人也并不希奇。”

      “这地方真漂亮,倒有点像是桃花源一样啦。”

      宗炼在旁捋须微笑不语,过了片刻才道:“这河叫做月牙河,村子以水源为名,就叫做‘月牙村’。往年水草更美,这些年不知何故,已经干枯了不少。”

      “师伯,你以前来过这里?”

      “嘿,你几位师父师伯年轻的时候,什么地方没闯过?”宗炼微微扬眉,他这些年虽愈见苍老,可言及当年,一扫眉间忧虑,依昔可寻往日的意气风发:“要说桃花源,倒真有这么个去处。极南方的蛮疆中,生着万顷桃花林,有人居住其中,从不问世事。不过那地方虽美,但瘴气太重,一般人是闯不进的。”

      几位小辈听得神往,云天青却问:“宗炼师伯,你当年也喜欢偷偷下山,是不是?”

      宗炼明白他心思,笑哼一声:“你当我不知你在想什么?这群小家伙里,就属你这小子鬼心眼多,想用这个逃过罚,那是没门!”

      说话间,宗炼已带着众人按剑落于水岸边。玄震曾与师父来过多次,早熟知此地情况,便回身叮嘱三位同门:“此处寒气极胜,你们切记要时时运功驱寒。”

      三人一齐点头,朝那月牙河走了过去。云天青双脚刚触到冰面,便感觉一阵彻骨的冷。而夙玉修炼望舒剑已久,体质本寒,更是冻得脸色苍白,却咬着牙不发一言。二人正在运功抗寒之时,忽地后心微有触感,一只手掌贴了上来,温暖气息输送过来,流转周身,顷刻之间,竟不觉得寒气逼人了。回望之时,果见是玄霄站在身后,两人心中不由得皆是一暖。

      他三人出生入死,情同手足,答谢的话自是不必再说了。夙玉只点头一笑,示意相谢,而云天青却挑眉笑叹:“火灵法术真是好用,又能烧柴,又能当火炉——”刚说半句,背上手掌立时撤开,紧接着后脑一痛,竟被狠狠敲了一记。回头一看,但见玄霄若无其事收回手来,神色如常地言道:“还不快走?”

      行至那月牙河的河心,朝下望去,但见河床之上散落着点点银光,正是自那月寒石上发出来的,而隔了一层冰晶,那光芒似是凭空又多出无数幻影来,闪着迷蒙的辉彩。头顶上明月皎皎,天河灿烂,脚下也是一派星光月影,整个人,便如同置身于洪荒星海中一般。

      见到如此奇景,三人不由得又怔立良久。云天青忽地突发奇想:“要是把这石头嵌在冰中,冰晶不化,岂不是可以用来造房子?夏天呆在里面,一点也不热。”

      玄霄瞥了他一眼:“果然只有你才会想这种无聊的事情。”

      夙玉蹲在那河面上,听到二人对答,微微一笑,用手一敲,冰层应声而裂。她自冰洞中取出一块光华闪烁的石子,放在手心端详了片刻,方才接道:“据说王公贵族们,常常在死后,将遗体置于冰室里,可保万年不朽。我以往并不相信,要不是身在奇寒之地,这世上哪里又有不化的冰呢?但现在……若要得了这月寒石,怕是真的可以办到吧。”

      “人死后,魂魄早入轮回。留个躯壳又有何用?当真无趣。”

      “咱们修仙之人,自然并不在意这些。可对那些人的至亲来说,这副身躯,却是他在世上唯一能留下的事物,珍而重之,也不足为奇。”

      玄霄“嗯”了一声,便不再答言了。于他而言,飞升成仙,尘事凡躯皆可抛却,为何有人会将这躯壳看得如此重,他不甚明了,也不愿多想。

      三人一边随口谈说,一边敲开冰层,取出河谷中的月寒石,慢慢追上了前行的宗炼玄震师徒。

      一路向前而行,月光向西移去,已是下半夜了。那在绿树掩映下的月河村渐渐清晰起来,连房上的青瓦也瞧得分明,而河谷中的月寒石却越发的稀少,冰层也渐薄,最终化做了潺潺流水。

      众人在河边坐下歇息,宗炼将所得之物仔细检视,只要是无用的,便随手又抛回河中,一会功夫,倒弃了十有八九。云天青不免大呼可惜:“这块可是大师兄找了好久的。”

      玄震抬头笑看他一眼:“天青,东西贵精不贵多。修仙学武也是如此,驳而不纯,倒不如单一的好。”

      云天青对他这话颇不以为然,指着那石头道:“这石头要用来炼剑,当然不算最好,可它的用途又不只有这一种,要是雕琢得当,一定美得很。学武不也是这道理?只学一样,纯是纯了,可对其他的全不闻不问,岂不是可惜。”

      夙玉在旁轻笑一声,拾起那石头,对着皎洁月光仔细看。只见那石块通体晦暗,却有无数极澄澈透明的细丝蜿蜒其中,构成奇特的花纹,溶溶月色穿透其中,洒在她脸上,将她脸颊映得好似白玉一般透明。

      玄霄听到此话,心中若有所感。他自幼修仙,对云天青近乎于胡闹的为人向来是不以为然,而近年来时常下山,见了这天下红尘中诸事,才知道,人生一世,并不仅仅拘泥于一种活法。

      如李寒空一众,虽是水盗,而日日逍遥长江,率性恣意,那便是快乐。

      又如溪风水碧之流,即便要天天躲避天界追捕,而两情相悦,那便是无憾。

      再如琼华诸位师兄弟,虽同门多年,但个人有个人的路要走。

      有些事情,他自己虽并不认同,却可渐渐理解。

      而玄震常年在这昆仑山巅,与剑为舞,自然还无法明白透彻。不过他年纪较长,心性又平和,只微微一笑,便没再说什么。

      这时宗炼却发了话:“玄震,只钻研一样,固然是好,但时日久了,不免成痴,反倒违背咱们道家清静无为的初衷了。就算是绝世好剑,若放在剑匣里不用,也和朽木没什么分别。”有意无意,竟然提起剑来。

      旁人或许不解,而玄震却知道师父的意思,心中不免惭愧,忙附身长揖:“师父教训得是,弟子晓得了。”

      宗炼点头示意他起身,又对云天青道:“你那断剑,拿给我看看吧。”

      云天青原本想这承影剑如此神利,定是宗炼师伯倾心血所铸,又是师父年轻时的佩剑,自己却将他折断,就算不被责罚,也要被大大训斥一番。却没料到宗炼师伯毫不在意,诧异之下,点头称是,将两截断剑递了过去。

      宗炼举着承影,对月仔细查看。这剑是他年少时得意之作,但与羲和望舒自然无法相比。自双剑问世以来,琼华派众人皆将他视作铸剑奇才,可他自己再明白不过,若无道胤祖师一本手记,他固然锻得出双剑外型,却绝无可能炼出那样凌厉绝伦的仙灵之气来。

      这许多年来,他做个极出色的铸剑师是绰绰有余了,可要再进一步,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够。毕竟,这世上绝大部分都是寻常人,而聪明的人大多自恃天才,不肯多下功夫去钻研,真正□□的人,永远都只是极少数。

      然而,聪明绝顶,是否算是好事。

      双剑出世,究竟是幸,是祸?

      数百年前,那晓古通今的道胤祖师立于琼华山巅上,望着那几乎直达天庭的云海碧空,写下寥寥几十字,为自己的后世弟子指下一条明路。或许是认真之言,或许仅仅是玩笑之语。可是,见了那手记的人,即使知道这条路再陡,再险,又怎能忍住不去尝试?

      玄霄夙玉二人资质极佳,仅修习一年,便见双剑之力强大,而反噬危害也渐渐现出端倪。

      连医术冠绝天下的玄济也在一番思索后,无奈言道,此症极是怪异,令人束手无策。

      若要放弃飞升,自然祸除,再不必多虑。而放弃二字,又谈何容易。说什么清静无为,寡欲无求,这世上的人,谁能无求。想成仙,便是有所求。

      这一生,究竟懂得多少?若真能飞升入仙,是否一切疑问都将有答案,一切困惑都会有解脱。

      宗炼自知羲和望舒反噬严重之后,这番思量便常常萦绕心间,却是无人知,无人解,无人可述说。当下暗自叹息一声,将手中承影交还给云天青,道:“这剑还是可以接上的。不过,断过一次后,韧度比不得从前,你往后要小心使用才是。”

      云天青笑吟吟地伸手接剑:“多谢宗炼师伯!”

      宗炼又哼笑一声:“江湖中使剑的门派,多半信奉‘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道理,在我看来,全是狗屁。人是活的,剑是死的,一个死物,要能主宰活人的命运,那才真是奇哉怪也。”

      他这一番近乎于狂言一般的感慨,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与云天青无关了。

      人是活的,剑是死的,活人怎能被死物主宰?

      众小辈弟子听到这话,一时间心中顿生豪气。性格傲然如玄霄夙玉者,更是觉得自己修炼双剑时所受的一点苦楚,根本不算什么了。

      当时的他们,只当宗炼师伯的这一番话,不过是无心而言。却不知说话的那位长辈,为这一番话,此后的余生中都活在内心煎熬之下,最后郁郁而终。

      有些事物,本不该属于这世间,双剑问世,是错了。琼华飞升,是错了。

      不,这世上的事,本没有对错可言,只因为,到了那既定的时候,必会发生既定的事情。因缘际会,仅此而已。

      人是活的,剑是死的,一个死物,竟真的能主宰活人的命运。

      死生在手,变化由心。地不能埋,天不能煞。

      可他们,终究不过是凡人,翻不出这万丈红尘,逃不过这冥冥天意。

      后来,当玄霄独自一人穿行过漫长的时光,偶然再忆起那个星光漫天、暖风轻柔的夜晚时,心中究竟是何等的黯然神伤,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才知晓。

      而那一晚天河迢迢,粼粼的水波是真的吧,如瀑布一般流淌到了大地上也是真的吧,否则,这荒漠当中又怎么会有另一条银河蜿蜒到天尽头?

      如许的美景,让人的心,也沉静开阔下来了。

      相对而坐的师徒五人,没人知道,在过了许多许多年之后,这一晚的佳景早成了绝景。这世上,再没有一条叫做月牙的河流,再没有郁郁葱葱的树丛,翡翠一般的绿洲。

      唯独天悬星河,亘古以来,永不更改。

      * * *

      第二日回到琼华,玄霄与夙玉两人,便入了后山石窟禁地闭关修行。

      而云天青没再入思返谷,用太清掌门的话来说,进思返谷,实在便宜了这小子。后来还是宗炼掌老出面,说这名弟子如野马脱缰,实难管束,不如罚到承天剑台做杂事,不得擅离,煞一煞他的性子为好。

      自此,云天青便在承天台上住下,四更打水生炉,五更早课论道,六更抡锤锻剑,平明修行习武,开始那看似枯燥无味的生活。

      承天剑台是整个琼华派的最高峰,下有极奇特的地脉,一半极热,一半极寒,形成一个自然的八卦阵图,阴阳调和,最是适宜煅剑,历代执剑长老,都长居于此。此外,此处风景也是极佳,放眼四处,云烟渺渺,一览众山小。

      一日,锻剑间歇,忽一阵山风刮来,卷过无数金黄树叶,竟已是仲秋时节了。山坳之间,两个窈窕身影正并排顺着那陡峭石级向上攀登,各自手中拎了个极大的食篮,步法竟仍是极轻盈迅捷。

      两位女子转眼行至云天青身边,其中一个生着张瓜子脸的笑嘻嘻问道:“在这鬼地方呆了几个月,你人都变傻了?”

      云天青展颜一笑:“夙汐师姐,夙莘师妹。”

      夙莘将食篮往地下一放,笑道:“在这鬼地方呆着,是不是很无趣?这些天啊,我又下了好几趟山呢。”

      话音未落,剑台上众弟子已围了上来,纷纷问道:“两位师妹,这回又带了什么好东西啊?”

      玄震新收的小徒弟虚冶年纪比夙莘还小上两岁,连规矩礼仪也没学全,最是顽皮,伸手便要去掀身边夙汐手中食篮的盖子,手刚抬起一半,只听啪地一声脆响,手背上一痛,竟被夙汐打了一掌。

      虚冶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少女弯起新月般的眼睛,笑道:“这么没规矩!就算有什么好东西,也得先让给你师父吧。”

      虚冶挠了挠头,为难地道:“可是……玄震师父几日前就下山了啊。”

      夙汐轻轻“啊”了一声,目光中难掩失望之意,随后将篮盖掀开,有点怏怏地道:“其实啊,也没什么好的,只不过今日是仲秋,掌门命人下山买了些糖饼瓜果回来。”

      话音未落,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大师兄不在,怪不得夙汐师姐这么失望了。”承天台上一干铸剑弟子没了宗炼长老和执事弟子管束,一时全哄笑起来。

      夙汐脸一阵通红:“你们都胡说什么?”

      夙莘也撑不住笑,却一拉夙汐的袖子:“师姐,你要是不提,等会儿也就过去了,你越说啊,他们才越得意。”

      夙汐又羞又恼,忿忿地瞪了她一眼,一个转身,脚不沾地的掠下山峰去了。

      夙莘笑嘻嘻瞧着她的背影,过了片刻,见众弟子全在分那篮中食物,无人管她,便一把扯了云天青,行至剑台上极热的一半,躲在一座矮峰后面,手一扬,竟从袖中滑出一红泥小酒壶来,放在那暗火不熄的岩石上慢慢温着。

      云天青眼睛一亮,笑道:“多亏你想着我。”

      夙莘瞥他了一眼,叹了口气:“夙玉师姐进关啦,你又被罚到这地方不许下山,没人陪我喝酒,真是无聊。”

      “那你去找夙瑶师姐。”

      “少骗我了,她也会喝酒???”

      “那年在醉花荫,我明明瞧见她喝了一海碗,酒量好得很。”

      “噗,她那么正经的人,我自己喝,她不告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你还指望她陪我喝?”

      云天青遥想了一下那美丽端方的夙瑶师姐灌酒的样子,不免笑出声来:“要再能下山,你去长江那一带找夙玉她拜把子兄弟去,绝对比她酒量更好。”

      夙莘听到这话,却将脸一板:“还说下山!上次你们几个从玄济师兄那里逃出去玩,也不带上我,真不够朋友!”

      “带上你,可就逃不出去了。”

      “你又嘲笑我功夫差是不是?总有一天,我会比夙瑶师姐更厉害的。”

      云天青席地坐下,笑看着她:“是是是。”

      夙莘被他明亮的眼睛一瞧,倒收起玩笑的心思来,喝了口酒,托着下巴道:“你现在,与以前不大相同了。”

      “哦?”

      “我说不清楚。”夙莘摇了摇头,“不过,你以前是什么也不在乎的。修仙是为了好玩,练功夫是为了好玩,捉弄人是为了好玩,就连拉着人结拜,也是为了好玩。你连道名都不肯让师父起一个,为的就是自由。你初上琼华时,总有人说你呆不下去,不知什么时候就走得没影。可是现在,你也会为别人多想,去做许多事情。你无论走了多远,多久,都会回来。这小小的剑台,原本是困不住你的,可你听了师父一句话,就真的呆了下来。”

      云天青听罢,只愣了几乎让人觉察不出来的短暂一瞬,随即朗声笑道:“你这些年,也变了很多。”

      夙莘皱起眉来:“怎么?”

      “十几岁的小丫头,怎么变得这样啰唆?”

      夙莘抡起烧得滚烫的酒壶便打:“你以后别想再喝酒了!”

      云天青轻巧让了开去,手一勾,那壶酒便到了手,得意洋洋地冲她扬眉一笑,拔开壶塞,抬酒壶,仰脖,清冽的水线直灌入口中,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般。

      夙莘在一旁冷笑:“你也就脚上轻功好而已。”

      这时云天青却敛了笑容:“人怎能只为了好玩过一辈子。”

      他忽作正经神色,夙莘不免一愣,只听那人极清朗的声音又道:“我以前的确是如你所说,万事不放心上,只求开心有趣。上琼华之前,跑了几年江湖,其实,连这天下究竟是什么样,也不清楚。只有这段时间以来,才稍微明白了一点。”

      “我从前,总觉得你是个真正恣意逍遥的人。”

      “真正逍遥的,恐怕只有神仙了。既然在这世上,又怎能没有牵挂的人和事。”

      “当了神仙……天青师兄,你觉得咱们琼华派,真的能飞升成仙吗。做仙人,真的好玩吗。”

      云天青被她说得又笑起来:“我没当过神仙,哪知道好不好玩。不过,人世这么好玩,我还没玩够啊。”

      夙莘有些出神地瞧着剑台下的远山:“我也不知道。可是那些师兄弟们一听说玄霄师兄和夙玉师姐开始闭关苦修双剑,都高兴的很。但我一直记得他们受了伤的样子,一个人全身筋脉中的真气全是乱的,该有多么难过,可他们从来没有提过。”

      云天青默然片刻,郑重言道:“那两个人,如果想做什么事,没人能阻拦得了。如果不想做什么事,同样没人勉强得来。”

      夙莘垂了头,皱着眉,明明还是个未满双十的少女,却仿佛也有了自己的忧愁。云天青看着她,恍惚间想起当日上琼华时,香炉灰淋了她一身,她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是啊,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半晌,夙莘抬起头来,低声道:“天青师兄,有些话,我只对你说。你在承天台上,一直没下过山。这段时间,静微师父和玄济师兄总是很忧虑,我看得出来。前两日,重光青阳两位师伯和宗炼师伯在堂上争执起来,掌门竟然收回了宗炼师伯的执剑令牌,让他去积雪岭休养去了。”

      云天青大是惊异,脱口问道:“什么?”

      “这半年来,宗炼师伯屡屡向掌门谏言,说双剑飞升太过凶险,请求掌门停止。”

      云天青想到途中所见,心中不免又升起极不祥的感觉来,却未再开口,只静静听夙莘说下去。

      “掌门师伯说他忧心过虑,只会让琼华派人心不定。劝他休息一段时间。这执剑长老的位置,不妨由重光师伯代领。”夙莘说到这里,似是也知自己所说之言不妥,略一停顿,却终于又开了口,“派中同门自从得双剑的事后,都很是兴奋。只有我们慎行部,还有执剑部的师兄弟们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担心……双剑还没有练成,咱们琼华先分成了两派。”

      云天青听了此话,面上倏然变色。他几月不下承天台,不想竟然有这等变化。宗炼长老几日不归,原来是被遣到了积雪岭。而太清掌门,收他入门,教他仙法,平日里总是那样和蔼可亲的一位长辈,为什么,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夙莘见他不语,便又问道:“天青师兄,你怎样看?”

      云天青望着剑台对面众师兄弟们围成一团的热闹景象,皱眉道:“我不知道。不过……我想下山一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十七章、天河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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