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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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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这一年冬天格外寒冷,进入腊月之后,醉酒而冻死街头的事故已有数起,京都府尹不得不特意拜见了新任京都守备统领叶完,请求增派人手夜巡。毕竟这是庆国一统天下的第一年,纵然是再标榜自己心胸开阔皇帝也会重视岁末新春之际的好兆头。他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一刻,飕飕冷风毫不客气地灌入他的衣领,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一缩脖子,心中暗叹这冷可真是邪门。
当夜京都便下起大雪,风雪中一辆马车缓缓而行,便如同早有准备一般,已封闭的城门再度打开,当值的京都守备副统领亲自迎接了这辆马车上的贵人。
马车一路行来未受阻滞,直至皇宫宫墙下方才停下。留着波浪大马尾的青年掀开车帘,没急着下车,而是仰头看了好一会夜空,宫灯橘黄颇有暖意,片片鹅毛绒羽上附了一层细碎的绒光。
“这时候下雪还真是应景啊。”澹泊公范闲伸手接住一片雪花,轻声念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距入春不过两三个月罢了,可有人却永远看不到春天了。
“范大人。”宫门侍卫队长认得他,急忙上前行礼。
“开门吧。”范闲摆了摆手示意免礼,“我来面见陛下,还请统领行个方便。”
虽然不知这位一年前才告病还乡的澹泊公为何突然深夜进宫,但这定是陛下的家务事,他们自然是不敢拦的。
范闲见到阔别一年的范若若,并非在兴庆宫,而是在御书房。进来前姚太监小声告诉他陛下大病了一场,养了两个月才好一些,便泡在御书房里日以继夜地批改这些时日堆积的奏折,希望小范大人好好劝劝。
“臣拜见陛下。”范闲躬身参见,若若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了一眼姚太监,姚太监深谙圣意,将侍候的宫女太监全撤下了,轻轻关上了门。
御书房中只剩下这对并无血缘关系的兄妹,范闲以一种并不尊敬的,可以称得上有些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如今天下的共主,南庆的女帝陛下,而若若似乎已经懂了他的意思,却丝毫不为所动,脸庞似是覆着冰霜的河面,与他对视。良久,若若低声叫了一声:“哥,你回来了。”
“我也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回来了。”范闲笑了笑,“感觉好像自己打自己的脸,还打得挺响的,陛下可有想到?”
“哥想什么时候回来,我都欢迎。”若若缓缓说道,“哥哥应该还有话想说吧,不必吞吞吐吐。”
“我和那家伙约好了,如果他回不来了,那么我就回京都。”范闲也不再兜圈子,“所以我回来了。”
“哥哥想说什么?”若若看着他的眼睛,范闲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正被壁生冰棱的深渊凝视着,只是那深渊也在下着雪,弥漫着苍白悲哀的茫茫雾气。
“若若,哥只是想问你,这是你想要的么?”范闲说得很慢,他看着若若大病初愈的脸庞,已然快瘦脱了形,他心里闷闷地疼,但这句话他却不得不问。若若的目光仍然是执拗的,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他忽然想起他这个在男女平等自由民主思想灌溉下茁壮成长起来的妹妹突然在他面前坦白了自己的人生目标的那一日。
一个原本平平常常的兄妹对坐喝着茶嗑着瓜子的时刻,他却猝不及防地听见了自己冷静持礼的妹妹对自己说出了一个几乎被所有人视为大逆不道痴人说梦的疯狂梦想。
若若认认真真地对他说:“哥,我想了很久,女人为什么不能当皇帝呢?”
他那时候第一反应还是北齐的战豆豆也是女人,确实没什么不行。
但当他终于彻底反应过来,若若还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仿佛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勇气,眼圈隐隐泛红,咬着嘴唇,像一个委屈却不肯认错的孩子。
即便明白了妹妹的意思,范闲也未觉得这想法有何不可,他只是不得不好奇:“能告诉哥,你为什么这么想么?”
“因为……我不觉得女人不行,我想试试。”若若小小声道。
若若并没有强大的自信,她只是冒出了这个大不韪的想法,又忍不住向自己最信赖的哥哥寻求认同。
而那时范闲大笑着接下了妹妹越来越不坚定的话头,“这皇位本就该有能者居之,毕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的手按住了若若瘦弱的肩膀,“若若,如果你下定了决心,哥一定会帮你。”
“嗯。”若若用力点头,眸子里有一点光芒在闪动。
“他知道么?”行动力极强的范闲已经思考起军方可以拉拢的力量,庆帝不让他接触军队,他手下能直接调用的只有鉴察院的黑骑,但是下一秒他便不禁哑然失笑,他怎么可以漏掉那个男人呢?南庆军队年轻一代的翘楚,号称军中最强的征北大都督燕小乙,拱了他家大白菜的狗男人。
“我还没有和他说这件事。”若若脸上有着几分茫然,“我担心,他……”若若没有再说下去,但范闲明白她的意思,虽然这目标还停留在痴心妄想的阶段,但是退一万步他们真的成功了,若若登基加冕成女帝,那么她再不可能嫁给任何人,君臣之别将成为无法逾越的鸿沟,那个并没有接受过现代思想洗礼的燕小乙,能够接受吗?
“他会同意的。”范闲突然道,他默默叹了口气,“不要请求他,告诉他这是你的决定,他必然会站在你这边,如果我没有看错他这个人的话。”
虽然这确实有些不公平,但燕小乙并不是傻子,自己也曾劝过他为他自己而活,至于他到底有没有点改变,自己却也管不着了。
无论最后他会做出什么决定,旁人也无权置喙。
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会后悔。
燕小乙。范闲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他一直看不惯但还是认同了将若若交给他的妹夫,终于做完了承诺过的所有事,在无路可退时选择了惨烈的离场。
他们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并不想看到那家伙落得这么个意难平的结局,他曾旁敲侧击过好几次,他不止一次地问燕小乙若是有一天你无路可走了,你该如何?
但是那些提点太过冠冕堂皇,故作清醒。
范闲可以潇洒辞官回故乡,可燕小乙不能,对若若的感情使他画地为牢,被无形的锁链牢牢锁在若若的身边,只要他还爱她,他就无法利落地抽身离去。
又或者,除了若若身边,他原本也没有值得去的地方了。
“若若身边不能没有绝对可信的人,若是我……那时,请你回来。”
那一日他们的约定仍然清晰在耳,只是没想到这一日竟然会这么快。
范闲同样是守诺之人,所以他回来了,当捎带口信的暗探出现在他面前,他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燕王暴病亡故的消息就如入冬的寒意,无声无息地随着北风在南庆国土上蔓延。至少在京都朝廷中,没有人怀疑燕王到底是怎么死的,这仿佛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只是不能说。
宫灯暗了暗,没有来剪灯烛的宫女,御书房的光线便幽暗下去,映在墙上的人影也逐渐寡淡。
范闲盯着那越来越昏暗的灯火,厌倦之情如阴影般占据了他的心。
他没有等到那个问题的答案,但这未尝不是一种答案。他忽然觉得很没有意思,他耸了耸肩,又问道:“我的小外甥呢?我这个做舅舅的能看看他么?”
他没有问若若之前是怎么瞒着所有人生下了这个孩子,他只是仔细端详着摇篮里沉睡的稚嫩小脸,想从那张脸上寻到他妹妹或是妹夫的痕迹,不过他失败了,虽然他有预感这小外甥以后肯定会长得像那个燕小乙,但现在才出生了两个月的奶娃娃,怎么也看不出冷酷大将军不怒自威的气势来。
“取了什么名字?”范闲问道。
“慎独,燕慎独。”若若看着儿子的睡脸,道:“我想把他送出宫去。”
“宫中环境确实不适合一个没有正式名分的孩子长大。”范闲叹息道,“不如交托给我?”
“好。”若若迟疑了一刻,点了点头,“请哥哥先替我照顾他一阵。”
“这就是未来庆国的太子么?”范闲用手指戳了戳熟睡的小脸,似是有意无意地感叹道,“也不知以后会长得像谁。”
“我希望他会像他爹。毕竟他姓燕。”若若平静地说。
范闲心中微微一震,没有接话,太子姓燕,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陛下下决心了么?”他不得不以臣下的身份询问。
而若若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原本就是他的东西,我不过是还给他罢了。”
范闲无法评判什么,他终于察觉到,那两人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是两厢情愿之事,自己不过是个外人,大概还可以算亲近一些的外人罢了。
征南大军班师回朝之日,正是范闲回京的第二天。
燕小乙的副将木拾被宣召入宫,他双手捧着黑布包裹的遗物,与一封亲笔信一同呈上。
“燕王临终之际,可还有留下什么话?”距他不过半丈之隔的女人向他询问,他跪在地上,眼帘低垂,心中却有杀意在沸腾。
值得么?不后悔便是值得么?眼前这个女人,逼得将军自戕,居然还能做出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他的手指在不由自主地发抖,如果杀了她,算是给将军报仇了么?可如果他在这里杀了那个范若若,九泉之下的将军定然会怪罪他。
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将军只说信一定要送到陛下手上,至于弓,他再不需要了。”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若若嗓音毫无波动,待木拾退下后,从里侧走出一个人来,正是京都守备统领叶完,他朝若若行礼道:“方才木拾确有杀意,臣请杀之。”
“叶完,你觉得燕王死后,想要向朕讨回公道的人有多少?”若若并没有接话,而是反问了他一个问题。
“臣不知。”叶完不敢答,纵使是燕王选择了自裁,但他手下将领岂是这么容易便能死心的?但他也只能提出徐徐图之,分化清洗的策略。燕小乙的旧部在军队中的势力太大了,若是应对不当,怕是立刻会爆发叛乱,其实他心中也有疑惑,庆国刚刚一统天下,燕王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间自杀。以他对燕小乙的了解,燕小乙不会做没有充分理由的事,更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除非……
他不敢继续想下去,而若若摇了摇手,似是非常疲倦:“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案前摆着那封信和被黑布裹起的长弓。
这便是他最后留给她的东西。
若若拆开了那封信,她忽然想到,他连葬在京都也不愿,是不希望再有相见之日了么?
这念头令她手微微颤抖,她顿了一顿,展开了信笺。
信写了整整两页,笔迹刚劲有力,内容均是臣子最后对皇帝的进谏。他希望能留给他的部下一条生路,那些将军都是为庆国流血奋战之功臣,如今四海方定,内忧外患未绝,良臣名将阴受猜忌迫害实为国之大忌。
至于别的内容则一字未提。
他的措辞仍是字字谦卑,没有丝毫怨怼。
“……今臣病体衰危,大限将至,故敢昧死为陛下一言,夫惟圣垂宥察,臣不胜惶恐之至!”
若若的手指摩挲最后的一笔一画,将整句临摹完,才自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最后恨她吗?
这个结局是她想要的吗?
他已不能再给她答案,而她的答案也无法告诉任何人。
那是太冷漠的真相,她甚至无法对自己承认。
她解开那条黑布,他的缠金丝长弓十分沉重,她双手提起来都有些艰难。一条穗子垂落在她面前,那是她送他的弓饰,她十七岁的时候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亲手编织的平安结,歪歪扭扭的手工,拆了重新做了好几遍,连手指都磨破了,但还是做得不好看。
她那时委委屈屈地让他不要嫌弃难看,但他直接接过来就挂在了自己弓上,表示比他见过的任何饰物都好看一万倍。她自然知道这只是他安慰她的话,但心里仍是抑制不住地开心,没想到这个难看的平安结就在他的弓上挂了整整六年。
过了这么久,原本的红色早已褪尽,显得更难看了。
“你是真的傻啊……”她轻声说。
她对着那张弓静静地坐着,直坐到了天光暗淡,残月西沉。
殿外的广场覆着皑皑积雪,反射着灯烛的光亮,雪地便如泛着点点星火。
她看着那片微光闪烁的雪地,忽然想起以前她曾经去沧州看他,还拖着一脸不理解的他赏雪。“我跳舞给你看,好不好?”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他的掌心,忸怩说道。
而就在他脱口而出那个好字之前,她又狡黠地眨了眨眼,道:“如果下次有机会的话~”
那时候她想的是,虽然隔着千里之遥,她还是会来军营看他。
那时候的她有想到今日吗?
她脱了鞋,赤脚踏在雪里,她的双足立刻麻木了,钻心的疼。
雪真的很冷,沧州常年积雪,是北疆苦寒之地,所以你才不喜欢,现在,我也能感觉到冷了。
她慢慢在雪地坐下,眼角渗出一滴泪珠,直到凝成冰晶,那滴泪终究是没有流下。
三年后,女帝迎燕王遗骨葬于京都皇陵,次月于庆庙祭天,立燕王之子燕慎独为太子。
圣意既下,群臣反对之声不绝于耳,但女帝心意已决,未曾理会,更颁下圣旨封澹泊公范闲与枢密使叶完为太子太师与太子太傅,自此,朝廷再无反对之言。
承安十八年冬,女帝驾崩于沧州,终年三十九岁。
后人评价这位史书记载的唯一女皇帝,文治武功唯有魏朝太祖能与之相较,继位的最初三年中对外几度征伐,令庆国版图扩张至顶峰,在位期间内修政制,奠定了庆国后百年的昌盛。
只是一直令人不解的是,这位女皇帝与她在位期间早逝的功臣燕王之间的情事已是史界公认,而自燕王死后,她终其一生,未再对燕王做出任何评论,而继位的燕慎独追封自己的父亲为皇帝,亦未对父母之事留下只言片语。其中或有隐秘之处,便难为外人所知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