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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这一日傍晚,燕小乙行军已抵达了黑水岭,距黑水河不过一日的路程,渡过黑水河,便回到了庆国境内。
      这时已是初冬,天黑的极早,而即便在正午,太阳也少有暖意,近来数日天气逐渐变得不佳,寒风呼啸,浓云聚集,看起来快要下雪了。
      士兵们刚刚扎营不久,两乘快马疾驰而来,其中一人燕小乙有些面熟,是曾经范闲心腹手下,鉴察院的密探。但是在范闲辞官之时,便将他作为可用之人交给了若若。此刻他既然出现在这里,自然是带了来自皇帝的旨意。
      但对方并没有当众宣读圣旨的意思,而是递给了他一封火漆封缄的书信,低声道:“陛下密旨,请燕王阅后即焚。”
      “陛下可还有什么口谕?”燕小乙接过信,并没有看。而那位鉴察院密探摇了摇头:“只有这封信,既已送到您手上,卑职便即刻赶回京都复命了。”
      “若是路过澹州,麻烦替我给澹泊公带个口信,请他‘勿忘昔日之约’。”燕小乙拱手道,“二位一路小心。”
      虽然不明白燕小乙为何这么说,但那两位昔日范闲下属仍是点了点头,行礼之后方才离去。
      “等不到我回去了么……?”燕小乙握着那封信,拆开了漆封,平地骤然起了强风,几乎要将薄薄的纸张扯下撕碎,但他的手很稳,他就这么站在凛冽的风中,在渐暗的天光下读完了信。
      她的字写得依然秀丽好看,他能想象出她提笔蹙眉的神态,或许还为了该如何措辞而在放在旁边的洒金笺上纠结地乱涂乱画。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的她大概不会再这样做了。她已经是庆国的皇帝,天下的共主,她的威仪能震慑四海九州,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撼动她的王权,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她的王座,任何有可能的都不应该存在。
      不需要例外。

      他走进大帐中,没有点灯,一片静寂中他握住了他的长弓。
      过了八年,他终于又回到了他最熟悉的黑暗里,这种感觉使他战栗,又使他感到莫名的安定。
      八年的时间并不算久,范闲说过的那句话并没有错,他好像将这辈子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
      他似乎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又似乎没有。
      “小乙是为了那个叫范若若的小姑娘背叛了朕?朕并不介意,只是小乙这么做可值得?”他忽然想起围杀庆帝的那一日,刚揭露了大宗师身份的庆帝看向他的眼里没有愤恨,只有可惜。
      而他没有说话,作为回答,张开了他的弓。
      那一箭没有命中原本的目标,山风瑟瑟碧血长流,庆帝身后的几名禁军被这一箭射穿,惊愕在死人的脸上凝固。
      已是瓮中捉鳖的合围局势,他很有耐心,指挥着只听命于他的亲卫大营先歼灭残存禁军,然后再远距离狙杀庆帝。庆帝作为大宗师再强,也终究不过是血肉之躯的凡人,万箭齐发下,最后一点生机也被彻底抹杀。他亲自确认了庆帝的死亡才离开大东山,转身驰援京都。
      他不在乎背上弑君的恶名,他原本只是一张杀人的弓,握弓之人的前方便是他的箭之所向。
      她想要什么,他便给她。她希望他做什么,他便去做。
      她的愿望便是他的愿望,她的喜乐便是他的喜乐,早在那个暴雨滂沱的午后,他便发誓这条命属于她,他活着只是为她而活。
      范闲曾经嗑着瓜子点评他童年不幸且成长过程太过压抑极度缺爱,容易造成人格不健全,产生严重的心理问题,建议他多考虑考虑自己,发展一下个人自由意志。他不予置评,一言不发,直到范闲觉得无趣自行换了话题。
      他虽然对范闲话里许多陌生的词汇不解其意,但他却知道范闲说的大概并没有错。
      毕竟,在太阳下生活的人是不会懂的。
      只在黑夜中行走的人会被日光灼伤双眼,他们只能仰望月亮。
      而他原本什么也没有,便木然坐在黑暗中。
      直到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终于有了自己想要得到什么的渴望,他想,或许他也可以尝试一下争取。
      “你该为自己而活啊。”在她还不是皇帝的时候,曾经对他这样说过。那时他还在纠结,他并非名门出身,以他的身份,是否配得上她?若是北方战事结束,他返回京都后便向范府提亲会不会太过仓促?那位精打细算的户部尚书会愿意将女儿嫁给他么?
      但当她对他说出那个几乎是大逆不道的愿望,他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那些还未说出口的话,连同那个隐秘的期待一起深深埋葬。
      她为达成那个仿佛痴人说梦的目标都做了什么事,她没有告诉他,他便不会问。京都流言蜚语甚多,甚至流传到沧州,他也不去想,他知道她在京都的每一步都如临深渊,他远在沧州无法帮她什么,只能愈发沉默。
      她登上帝位第一件事便是赐封他为燕王,他并不在乎这个名头,他许诺要将整个天下送给她,他便会做到。
      只是他的心却仍然会因为她的一颦一笑脱离他的控制,君臣有别,他以为他可以压抑得足够好,但他终于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
      他永远无法光明正大地拥有她。黑夜是最好的掩饰,在黑夜中他们拥抱,接吻,甚至能够结为夫妇,可那些却因见不得光而显得太过卑微,他无法忍受永远驻留在黑夜中。
      或许他们的关系在宫中并不是什么秘密,但终究只能是流言和捕风捉影。
      即便现在,她有了他的孩子。在惊电般的狂喜后他心中留下的却是巨大的空洞。
      如今四方初定,庆国形势并不稳定,她身为女帝每一步都必须万分小心。那个孩子,他和她的孩子,若是能够活下来,甚至无法叫他一声爹。
      为什么要留下孩子呢?是你许我最后的恩赐吗?还是一个不得已的承诺,一个过分慷慨的交换。
      你还是不能相信我说过的话么,你不必许诺给我任何东西,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即便要我交出这条命,但它早就是你的了。

      燕小乙麾下部将焦急等候了很久,终于等到了传他们至中军大帐中议事的命令。原本第二日清晨便该拔营启程,但主帅迟迟不出现,他们便也不敢擅动。又知道昨日从宫中来了手谕,更是忐忑不安。他们对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女皇帝并不尊敬,甚至心有抵触,他们都是跟随燕小乙多年的旧部,亲身经历了当年的京都血夜,他们心中清楚,若非燕王当时鼎力支持,那个女人根本没有坐上皇位的可能。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燕王自己不愿意取而代之,这几年他们随燕王南征北战打下偌大疆土,却都拱手送给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燕王爱那个女人,他们都心知肚明,但她既然做了皇帝,便不可能下嫁给任何一个臣子,即便他是如今庆国唯一的亲王。
      既是如此,为何不取了天下,迎她为后?
      他们相信燕王有这样的能力,二十年前大魏朝大帅战清风自立为帝,建国北齐,已是有了先例。如今燕王一人之下,拥天下之兵,支持那女人的权臣范闲却被她赶出京都,自断一臂,在天下人眼中这个庆国的皇帝到底是谁恐怕还不好说,燕王又是究竟为何一直在忍?
      收归东夷城后三个月,燕王称病不朝,皇帝竟也不问。在一些人眼中,这已是足够的讯息,或许墙头看戏的人还没决定好自己倾向哪边,但已足以令潜伏已久的人蠢蠢欲动,足以令隐忍压抑的人心怀愤怒。
      燕小乙的部将都属于后者,他们忠于庆国,忠于自己的统帅,却并非忠于那个龙椅之上的皇帝。推行新政后,他半数属下被强行抽调驻守北齐,那些将军虽然此时并不在这里,但他们的想法却是一致的,他们希望由强有力的,正确的人来统治庆国。
      纵使皇帝已经开始削弱燕小乙在军中的影响力,五路边军之中,王志昆未受叛乱波及,依然驻守燕京,叶完被提拔为京都守备统领,皇帝展现出难以想象的仁慈,连同定州边军一并交还给了他。
      但依然不够,庆帝在时定下的边军轮换制度,和四年来的征伐立威,南庆的军队至少有七成仍在燕小乙的掌握之中。
      他们在等,等那个冷漠寡言的男人说出那一句话。
      那句令他们热血沸腾高举战旗的开战宣言。

      中军大帐中,众将鱼贯而入,见燕小乙眼下有沉重阴影,似是一夜未睡。已有人开始揣摩京都来的消息定然极坏,竟能令他们战无不胜的统帅也彻夜难眠。
      “诸位有话想告诉我,是么?”燕小乙未做任何解释,反而向他们提问。
      燕小乙平日在军中话说的很少,命令也是简洁有力,他并不喜欢与人交流,这次却难得地表现出要与下属谈话的架势。
      莫非燕王终于想通了,不愿再屈居于那女人之下?部将们相互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喜色。
      但谋逆大事,他们终究不敢轻易开口,其中跟随燕小乙最久的副将木拾上前一步,道:“今日未见将军,我等担忧。是否拔营启程,还请将军示下。”木拾跟随燕小乙已逾十年,纵使如今燕小乙已被封为燕王,他的部下在军中也未改口,仍称燕小乙为将军。
      “今日再驻扎一日,传令各营收拾行装,明日渡河。”燕小乙语气与往日并无不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渡河不易,明日诸位便先行一步罢。”
      “将军!”几乎是立刻明白了燕小乙的意思,木拾不敢置信地望着他。见燕小乙表情冷漠,并无任何不甘或者怒意,他心中疑惑不解,但这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双膝跪倒,以额触地,沉声道:“请将军三思!”
      “请将军三思!”帐内众将齐齐跪下,方才暗暗泛起喜悦的心瞬间坠入冰窟,惊骇大过愤怒,无论那道手谕写了什么,将军为何会做出这般狠绝的决定?
      “诸位欲如何?”燕小乙令他们起身,站在案台前看着那一张张写满不甘的脸,话语中生出一丝疲倦。
      “属下斗胆,若是陛下不信任将军,那我们便杀回京都,又有何妨!”站在最末的参将大声道,“虽然此处兵马不足两万,但只要将军振臂一呼,咱们征北大营出来的,谁敢不听您的军令?还驻扎在上京城的那些人,可都是征北营的兄弟!若是京都派兵与将军相抗,便是给将军送兵!再说,这天下的人,谁不认将军您才是庆国真正的皇帝?”
      “是啊将军!请您三思!”参将替他们说出了想说的话,余下的人纷纷附和,只有木拾站在最前,并未说话。
      “诸位将军,若是忠诚于我,便解下佩剑。”燕小乙沉默了一刻,忽然道,“若是不愿听命于我,可直接离去。”
      只听见金铁坠地声响成一片,在令人压抑不安的静寂之中每一声都震如雷鸣,十余把佩剑被毫无犹豫地掷在一旁,在场众将再度跪下行礼,“末将誓死追随将军!”
      燕小乙缓缓扫视过所有人,都是他自沧州征北大营带出来的将领,每一个都足以独当一面,将数万之众。而现在他们都恭敬地跪在他面前,宣誓着对他铁铸般的忠诚。他们愿意为他犯下谋逆的大罪,愿意去推翻因为他们流的血才得以一统天下的王朝。
      他们还在等,等他下令。只要他愿,没有人会觉得有任何失败的可能。
      这天下的人,还有多少人也是这样想的?
      倘若有人会推翻南庆女帝的统治,便只可能是他。
      对她最有力的威胁,从来不是别人,是他。即便他并没有这个念头,但只要他活着一日,军队中想要拥戴他登基为帝的愤懑,朝廷背地里蠢蠢欲动的阴谋便不会终止。
      他的心泛起阵阵苦涩,若他不死,她终究坐不稳皇位,她没有选择,他明白,他从一开始就都明白。
      他总会辜负一些人,那些热切地看着他的目光像火一样灼烧着他的心脏,他不会举起反旗,但他死之后,还能保住他的部下么?
      或许他还可以试一试。
      即便是现在,他仍愿意相信一些可能还未改变的东西。

      “将军可还有嘱托?”燕小乙的决定从来不会更改,自十三年前他第一次带兵开始便是如此。他既已作出决定,无人敢再多言,即便他们再不甘心,也不得不遵令而行。木拾作为跟随他时日最久的属下,并未随满心不甘的同伴们一同离开,而是留了下来。
      “替我将这封信带给她。”燕小乙提笔写了几句话,将墨迹未干的信笺折了起来,放入信封中递给了他。
      “将军可会后悔?”木拾问道,他的拳头握得极紧,没有人能接受这个决定,他也不能,但他们会服从将军的命令,这是无数次浴血征战中刻进鲜血的誓言。
      “很多人问过我这句话。”他原本以为燕小乙不会理会这个问题,但意外地,燕小乙回答了他,“我从未后悔。”
      “如此,下属不再疑惑。”木拾在心中叹息,将军一世英雄,却终是迈不过情关,宁可身死也要维护那女人的皇位,只是真的值得吗?
      “将这个也带给她吧。我不再需要了。”燕小乙取下他的缠金丝长弓,一并交给了木拾。
      木拾再次长拜,他知道他走出这个大帐,便再也见不到活着的将军,胸中一股酸楚上涌,几乎要落下泪来。
      “待我死后,将我葬在河对岸吧。”燕小乙笑了笑,“若人死后有灵,还可以镇守这个不安分的地方。”
      “如果……”他停顿了一刻,似乎还有话想说,最后只是垂落了目光,“罢了,这样就好。”

      大帐又剩下他孤身一人,仿佛从未止息的风停了。在人声马嘶的嘈杂中,有簌簌的微响。
      漫天的白茫茫,微小的冰晶从天而降,一夜落雪,明日清晨便是山河俱白。
      待雪停的时候,月光照在雪地上,大概会很美。
      燕小乙记得,她很喜欢这样的景致。
      她曾经兴冲冲地拉着他深夜赏雪,他并不理解这有什么好看的,沧州冬日漫长,山上积雪直到暮春才能化尽,军营冬日苦寒难熬,雪地行军更是艰难。但是她既然喜欢,他便陪着她看。
      她一路奔波,千里迢迢来沧州探望他,他的下属知道她是他喜欢的女子,在她来军营的时候齐齐行礼称她都督夫人。她的脸刷的通红,整个人都几乎埋在他的怀里,用只有他听得见的音量嘟嘟囔囔,却没有一字试图辩解她不是。
      那时她也是想当他的夫人的吧?
      只是这世上从来不可能事事尽如人意。
      他还记得,那时候她指挥着他,堆了一大一小两个雪人,他很快便堆好了,她找来树枝和石子给雪人加了手臂和五官,还特意将一根树枝用力弯了,两段插在雪中,“这是弓。”她得意地笑着,脸颊冻得通红,脸上却是开心的笑容。
      “下次有机会,我跳舞给你看,好不好?”她面带羞涩,眼中“敢说不好看就试试看”的威吓明明白白。
      她自然是好看的,她在他眼里永远都是天下最美的小姑娘。
      她的声音还萦绕在他耳边,但已没有下次了,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觉得有些冷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离她越来越远,他眼前并不是黑暗,而是连天的赤色,像攻城时点燃的火,又像刀刃砍下敌人头颅时喷涌而出的血。回忆一幕幕自他眼前翻过,如褪色风化的书页。他又听见自己与她的对话: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么?”
      ——“除非陛下不需要我了。”
      终于是到了这个时候了么?
      那片赤色倏然缩小了,变成了一方大红的锦帕,边缘绣着精致的龙凤金纹,是她那晚嫁衣的盖头,红的像火又像是血,在一片漆黑的海浪中起起伏伏,翻卷着,快要彻底沉入水中。
      他本能地伸手去抓,就在他的手指将要触及的那个瞬间,光线骤然熄灭。
      他被漆黑的海水吞没了,一种自高空坠下的无力感充斥着全身,他知道一切就要结束了。
      有人说,死并不痛,只是太寂寞,人之所以怕死,是因为死之前的悲凉寂寞太过沉重,沉重到他们无法承受。他并不害怕寂寞,他早已习惯了。
      只是,他忽然很想知道,千里之外的她会为他流泪吗?
      不过,都无关紧要了。

      承安四年十二月,燕王在南诏境内暴病而亡,随行副将遵其遗愿,葬于黑水河畔。
      落葬之时天大雪,山河长寂。士兵甲胄皆覆白雪,如衣缟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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