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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渡河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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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乃极贵之相,人臣所不能及。然,三十岁前有大劫。了了尺水,便在一步之遥。若能化险为夷,可成不世之伟业。”
“先生可有批语?”
“羽沉黑水不可渡,覆雪三载魂兮安归。贫道尚有一言相赠,请将军‘当断则断’。”
“燕某受教了。”
燕小乙第一次入京都,是庆历三年的元月。
那时候新年的气氛还没有散去,檐上积雪未融,家家户户门前贴的对联年画墨迹尚新。
都城街头人流如织,车水马龙,他第一反应并非为这繁华之景而赞叹,这里与草原荒漠、密林毒瘴的战场迥异,他竟一时感到无所适从。
静水之下或有湍流,整个庆国的权力中心,那座皇宫,便静静屹立在热闹的街道之后。
山中狩猎的童年养成的野兽直觉令他本能地警戒,他实在不喜欢这里,但是他不得不来。
刚结束不久的南诏一战持续了数月,最后以南诏王臣服庆国岁岁纳贡作结,可谓大功一件,皇帝下旨诸将回京受赏,他作为统帅,只得随着军队班师回朝。
长公主来信提醒他这正是进入朝廷的良机,要他好好把握。
不知和他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的叶完知他不愿回京,便在庆功宴上趁着醉意说妹妹来信提起京中的范家小姐对他有意,建议他回去见见小姑娘。
“我妹妹可说了要来城门口接我,她那性子肯定咋咋呼呼让周围的人都知道,那范家小姐说不定也会来看看你才对。”
“……”
“怎么不说话?难道你害羞了吗?”
“……”
“喂!酒还没喝完,别走啊!”
燕小乙说不清自己心里是否有所期待,像他这种出身卑劣的孤儿也会有世家小姐喜欢么?
他也未将这件事太放在心上,只是打马入城门的时候,往冲上来拥抱自己哥哥的叶灵儿身边稍稍多看了一眼。
自然是没有人在那里的。
和心中所料一致,他倒未觉得可惜。
他没在闹市街头多做停留,直接去了枢密院,对这个在京中毫无根基,倚仗不过是参军时长公主无关痛痒一句举荐之语的年轻人,枢密院的各位将军却不敢有丝毫轻视。
在燕小乙还未踏进枢密院的大门时,这座庆国军方最高议事机构中早已达成了某些共识,其中关于他的不止一条。除却繁复冗杂的权力斗争,最容易懂的那条便是:此子未来定是扛鼎之才。
这一年燕小乙十九岁,却已经在军队里度过了整整五年,五年来东征西讨,南征北战,立下的功劳已非一些军龄二十余年的将官可比。
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贵人的荫庇,长公主不过是给了年仅十四岁的少年一个破格参军的机会,签下生死状之后踏入军营,他的一切都只能依靠他自己。
自十四岁从军起屡立奇功,此次更是将南诏硬生生打下纳为属国,原本只是打算弹压一下南边蠢蠢欲动的蛮夷,并未想到能成如此之功的庆帝终于起了兴趣召这位未满二十的年轻人入宫觐见。
短短一面,庆帝只问了他三个问题。
而燕小乙回答了两个,最后一个他并未作答,而是沉默。
当御书房中的安静漫长到令内侍太监也感到不安的时候,庆帝忽地笑了。
“小乙可比朕想的要聪明许多。”这位在史书上以寡恩薄情,阴狠猜忌著称的皇帝并未恼怒,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燕小乙的眼睛,“朕能将这座皇城交给你么?”
“臣不敢!”燕小乙长拜,脸上惶恐之色却慢了半拍。
“年轻人若不去做,如何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不敢?”庆帝挥了挥手,“下去吧。”
圣旨很快便下了。
这位十年前小山村中满门灭尽的猎户遗孤,受皇帝封赏,任禁军统领兼大内侍卫统领,掌一万禁军,守皇城安危。
事务交接尚需一段时日,想到以后便留居京都,驻守皇城,燕小乙并未开心,也未失落,旁人向他道贺,他便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和毫无起伏的嗓音,冷淡答谢。
“就你这样,怕是还未上任,便已得罪了许多人。”比他还小两岁的叶完代自己爹上门请他赴宴的时候,见他仍是一副冷脸,忍不住出言提醒。
“有何关系?”他挽弓向院中木桩射出一箭,羽箭贯穿整个木桩,深深没入院墙之中。
“既然是你,那就自然没有关系。”在军中相处了两年,叶完知道他就这脾气,也懒得再劝,见他自顾自地拉弓射箭,仿佛当自己是空气,算了算话题只剩两个,继续道,“那位范家小姐呢?才十五岁便是京都第一才女,名头倒是响亮,却不知长相如何,你见过了么?”
弓弦如满月,而箭矢凝在空中未发,燕小乙冷冷道:“没有。”
那就只剩下一件事可说了,叶完摇摇头:“近来有西域使团入京,集市上多有良驹,价格还算公道,你不是一直想买匹好马么,不如多去街上逛逛。”
“嗯。”这一箭自方才的箭孔穿出,射中了前一箭的箭尾,疾飞而出,落入院外河中,在院墙上留下一个幽深空洞,似一只正在窥伺的眼。
“那就这些了,我想你大概也没兴趣来听我爹唠叨,大概又要炫耀他那些老掉牙的收藏品了,一年前灵儿把一柄自南蛮那里缴来的名弓送人了,他可是郁闷得不行,估计这次他还要提。”叶完拍了拍手,说着就往外走,走了两步,停下来补充道,“对了,好像就是送给那个范家小姐了,还真是缘分不浅。”
“什么时间?”燕小乙放下了弓,问道。
“什么?”叶完没反应过来。
“你来我这里将送未送的帖子,写的何时?”燕小乙整理了衣服,似是要送他。
“后天,一顿便饭而已。”叶完倒是有几分吃惊,“你当真要来?”
“有何关系?”燕小乙瞥了他一眼,“叶大人毕竟是军中前辈,我上门拜访,也是应该的。”这倒是实话,他虽然对人情世故向来淡漠,但对军中战功卓著的秦老爷子和叶重,还是心存敬意的。
见叶完一脸不可思议,他便反问了一句:“你和叶大人关系可缓和了?”
“没有。”和自己爹关系极差的叶完回答得干脆利落,“等过些日子我恐怕还要和他好好谈谈,若是他铁了心当老顽固,我也没必要非听他的,不如大家一拍两散来的痛快。”
“听起来你已经做好筹划了。”叶完身为定州侯叶重唯一的儿子,任他如何折腾,自有陛下照看。燕小乙嘴上在问,心里却不禁有些不以为然。
他当然无法像叶完这般洒脱,长公主的救命之恩实在太重,他只能用这条命来还。但长公主并不需要他的命,她要的是一个在军队中足够分量的助力,即是如此,他便按照她的期望,在军队站稳脚跟,为她提供襄助。
至于其它,都是些可有可无的琐事。
他虽然态度冷淡,但叶完说的话他每句都有听在心里。
和那些无意义的人虚与委蛇自是不必,这几日闲来无事,去集市上看看倒也无妨。
至于那个范家小姐……叶完在他面前提过不止两次,却从未提起这位小姐的名字。
他忽然有些奇怪,大概是自幼亲人尽丧,孑然一身的缘故,自己一向对人情之事极是冷漠,却为何竟会在意这个从未谋面的姑娘呢?
即便,他只是有一丝好奇她的名字,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