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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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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林寂寂曝荒骨,迷雾重重闻鬼哭。
南诏蛮夷之地,地域偏远,道路崎岖难行。庆军仅是行军至南诏边境,便已花费了数月。
这一年毒瘴极烈,远胜往年。纵然领军的燕小乙有在南方征战的经验,前来抵抗的蛮人兵马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甫一交锋便溃不成军,他的记性极好,当年经过的路线均牢牢刻在脑中,但瘴气毒雾四处弥漫,绝非九年之前可比,才推进百余里,部队已折损千人。越靠近国都越是毒瘴浓厚之处,在占领了地势较为平坦的沿河城池石城后,燕小乙不得不将军队驻扎在城外平原上。
石城外原本也是密林,毒虫异兽甚多,八年前正是燕小乙领兵攻打此地,因为对南方气候环境缺少了解,吃了大亏,见士兵饱受毒物瘴气之苦,他愤怒之下,纵火焚林,将城外烧为一片荒地,至今城墙上仍有当年烟火熏黑的痕迹。
城中蛮族人仍记得这位八年前如凶神降世的南庆燕将军,见己方军队已败,几乎没有像样的抵抗便投降了。
他们原本就不支持如今篡位夺权的国王,见燕小乙奉诏来平内乱,更是表示愿意帮助他。
有当地土人相助,庆军接下来行进便顺利许多,不过月余便打到南诏王城之下。在救出年幼的南诏新王之后,燕小乙率骑兵直袭南诏皇宫,伪王不肯束手就擒,杀尽妃子后自焚而死。当燕小乙踏进南诏皇宫大殿,已是月升之时,大殿内空荡安静,只有一个拄着黑木拐杖的老人。似与阴影融为一体。
老人皱纹满脸,只有一双眸子精光闪闪,他的拐杖比他本人要高出一个头颅的长度,而就在拐杖末端,正是雕刻了一个狰狞的人头。
“大祭司。”那些守卫新王的王宫亲兵见到老人,纷纷下拜,脸上满是敬畏。
燕小乙冷漠地看着那个诡异的大祭司,他还记得当初攻下南诏时,站于国王身旁的便是这个老人,八年过后他的身躯变得更老更皱缩了,深深地伛偻下去,只有那双奇异的眸子却变得更明亮慑人。
燕小乙第一次看见那双眼睛时,心中便充满了警惕,与他对视便如注视着不见底的深渊,满目漆黑中燃起一点冰冷的火焰,仿佛正被鬼怪凝视着。
令人不安的视线自他面庞扫过,大祭司不再看任何人,慢慢踱出大殿,枯瘦的身躯如同一棵将要枯死的老树。
行至殿外广场中央,大祭司伸手虚握,掬起半盈月光,拐杖人头桀桀阴笑。
燕小乙在他身后十丈之外,大祭司是南诏国除国王外最有权力之人,他在国民心中的地位甚至比国王更为超然。
“将死之人,王上何惧?”大祭司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如他的外表一般诡异,不似人声,像是什么古怪鸟类的鸣叫。
燕小乙没有说话,长弓已握在手中,他曾听说过南部盛行巫蛊之术,他虽然不惧,面对这样活尸般的巫师,也不禁提起十分提防之意。
“这是我对黎布说的话,但他仍是害怕,所以他死了。”大祭司树皮般的面容挤出一个笑容,“庆国的将军,你面有死气,我的眼已看见你的命星坠落在南诏的土地上。”
“是么?”燕小乙并未动怒,“那么大祭司可知自己死在何时?”
“我部先代公主遗物的圣弓,此刻正在庆国。圣弓守护她的族人,定将射杀我族的敌人。”大祭司以土语喃喃道,“你在云上的灵,庇佑我族吧。”
“将军惧怕之物,必将应验。老朽不惧死,不知将军所惧之物究竟是什么?”老人的眼睛骤然爆发出极强的神采,拐杖人头双眼同时亮起,燕小乙本能地举弓警戒,但那光亮仅维持了短短一瞬,那具衰朽的躯体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已然气绝身亡。
年幼的新王重归王座,叛乱的臣子被处以极刑,剩余琐碎事务很快便处理完毕。没有继续留在南诏的理由,在南诏停留不过百余日,庆军班师回朝。
是对我的诅咒,还是所谓的预言?
归途一路无事,还有数日便可返回庆国境内,安营扎寨时燕小乙莫名又想起大祭司的那句话,斩钉截铁又彻骨冰冷,便如一枚寒冰制成的钉子,深深刺入了他心口,每当他想起,便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寒意。
我会害怕什么呢?他在心中自嘲道,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你在害怕么?”鉴察院的黑牢中,坐在地上的战豆豆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她头发散乱,手腕被牢牢铐在一起,看起来比那一日要狼狈许多。若若来见她的频率并不低,若非如此,她的情况恐怕会比现在还要糟糕。
若若来见她,并非要问她什么,更多的时候她们只是静静地对坐着,任沉默像烟一般在这座并不安静的牢狱弥漫。
“……”若若抬手捋起一缕垂下的碎发,“我在怕么?”她像是反问战豆豆,又像是在问自己。
“你怀了他的孩子。”战豆豆的视线停留在若若的腹部,虽然宽袍华服掩饰得极好,但战豆豆同为女子,更是女皇帝,敏锐绝非旁人可比。
“是。”若若轻轻笑了笑,她看向自己的指尖,那一日在御书房被划破的伤口仍然留下了浅浅的疤痕,若不细看便看不出,“听说生孩子会很痛,我有点害怕。”
“你会承认么?”战豆豆对若若的行为向来不太赞同,见她竟露出小女子情态,更是不耐,“庆国女帝怀了孩子,孩子的父亲该是什么身份?他本就是庆国的无冕之王,想必你觉得这些还不够配他了。”她微微一笑,“一国不容二主,内政自乱,祸起萧墙。范若若,你真的会这么愚蠢么?”
“战豆豆,有男人爱你吗?爱到可以为你去死。”若若并没有回答,而是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想用这一点来刺伤我吗?”战豆豆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冷漠,“如你所料,我没有。”她又笑了,“也正因为如此,我不用亲手送他去死。”
“第一次见面时,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一直都在想,我原以为我已经得到了答案。”若若平静地看着她,“直到那个晚上我才发现,他想要的,我给不了他。”
“你在他眼中看到了不甘么?”战豆豆回想起那个冷漠英俊的黑甲将军,那样剽悍强大的男人,终究得不到自己真心所求,甚至连生命都快要失去了,那张表情冰冷的脸,会因为痛苦而露出怎样的神情呢?
她的胸口涌起复仇的快感,虽然明白若若才是她真正的敌人,但她的感情却不由自主地偏向面前这个看起来瘦弱苍白的小姑娘,而将憎恨都倾泻在带兵攻破上京俘虏皇室的燕小乙身上。
若是燕小乙死了,她便可算报仇了么?
或许她并不需要等待太久了。
“是的。”若若闭了闭眼,慢慢说道,声音很低,就像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自言自语,“我很畏惧这种情绪,因为最开始,我之所以想要当庆国皇帝,也只是因为女子无法称帝的不甘心。”
战豆豆很意外,之前在自己面前可算得上寡言的范若若竟会和自己说这么多,她似乎憋的太久了,便选了这一日,这个倾诉对象,要将憋在心底的话全部说出来。
战豆豆不再插话,静静地听着她的倾诉,这大概便是她心中对这位同为女皇帝的同类最大的善意。
“我不会为他做任何决定。”漫长的讲述后,若若轻叹了一声,她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大概能够称得上凄凉的神色。
“但这并不是心软。”战豆豆抚摸着手腕上的铁链,啷当有声,“你只是不想自己亲自做出决定罢了,你怕自己会内疚,会良心不安。不过,同样的事情你做了不止一次,为什么到现在却犹豫了呢?”
“他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若若垂下眼,青砖铺成的地面散发着幽幽冷气,令她感到冷了。
“你明知道他可以为你去死,范若若,我终于明白了那几个李家的儿子为什么会做出那么愚蠢的叛乱。”战豆豆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笑到咳嗽了好几声,笑到快要喘不过气来,特殊牢房的隔音效果很好,整间牢室回荡着她嘶哑癫狂的笑声,“都是可怜的男人,都以为是自己作出的决定。范若若,你很聪明。”
她知道,范若若在她面前说出了那些原本该藏在心里一辈子的秘密,这个举动只意味着一件事。
她并不惊讶,她甚至有些意外居然拖了这么久。只是在最后,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嘲讽面前这个看上去柔弱无害,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保护欲的女人。
“今日之后,我再也不会来了。”若若对她的失态熟视无睹,她静静坐了一会,起身离去,但在离开前,她顿了顿,道,“有一点你猜错了。我……其实是希望他能回来见我的。”
战豆豆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唇边流露出一丝讥讽之意,从头到尾,在她心中,她从未认为范若若能够作为她平等的对手,即便现在也是如此。这个利用了那些可怜男人的南庆皇帝,到底也不过是个同样可怜的女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