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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焚雪六 ...

  •   魏承帝十三年十二月十四,洛山城。
      前一夜下了大雪,早起时雪势依然未停,洛山城似是有人用笔抹了一层厚重的霜白,远山近树,楼阁屋舍都安静地如同沉睡。从临风阁上望去,满城流动着清亮的光,半空飞霰纷纷,如纱如雾,缥缈得不似人间。
      这样的日子本该很适合赏雪楼,但这一日赏雪楼大门紧闭,不接待任何客人。
      全城的人都知道,今天是城主大人迎娶赏雪楼的若若姑娘的好日子。
      若若医女的名声早已满城皆知,她虽出身赏雪楼,却不是卖身的娼妓,甚至私下里接诊了不少穷得根本看不起大夫的贫苦百姓,是菩萨心肠的好姑娘。城主原配已病逝多年,现以迎娶一个世家闺秀的礼节迎娶一个出身青楼的女人,并没有人觉得有何不对。
      城主府张灯结彩,仆人侍女们忙得足不沾地,力求将每件装饰都放在最合适的位置,每位宾客都得到最恰当的招待,绝不能出任何岔子。洗手的铜盆热水换过了一波又一波,蒸腾的热气远远看起来就像山中苍茫的雾气。
      葛越并不打算邀请许多远道而来的宾客,他只是请城中的同僚属下们一起聚聚,喝几杯酒。洛山城中几乎所有的官吏都收到了邀请,每个人都在城主府的婚宴有一席之地。
      除了奉命守卫城主府安全的铁卫,他们改以一个时辰为间隔进行轮值,轮换下的人还来得及喝一杯好酒。
      他们名义上的统领燕小乙此刻却不在城主府内,城主特意指派他负责外围的警戒,他默默站在城楼上眺望着耸立的临风阁,曲水听风,婚宴就在临风阁上举行。隔得太远了,一百二十丈的距离,他只能看见移动的人影,却无法看清他们的表情。

      婚宴开始前,木十四特意跑来看他,给他带了一根烤羊腿和一坛酒。
      “就这些?”他将弓放在一旁,盘膝而坐,也不客气,撕开油纸包吃起来。
      “你还嫌弃上了啊。”木十四嘿嘿地笑,也没有走,就在他旁边坐了下来,目光看向银装素裹的城中那一处以喜庆红色装点的府邸,“小乙你下了决心么?”
      “你说什么?”燕小乙将封泥揭开,也不拿碗,就着酒坛灌了一大口,“我有什么好下决心的?”
      “你的事,我当然不知道。但是有人托我交给你一样东西。”木十四一字一顿地说,从怀里掏出一个长条布包。上好的绸布,花纹是淡雅的雪槿,普通人家大概用不起这么好的布料,木十四递给他,他却没有接。
      木十四的手停在半空,就那样停住不动。
      “何必呢。”燕小乙低低地叹了口气,突然出手夺过布包,两指一挑,将包裹的绸布在空中抖开,他看见了刺目的赤色,那是能够令人感觉到疼痛的颜色。
      是她的请求吗?还是她给他的答案。
      他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笑意。
      那块绸布从他指间滑落,被风吹得打了个旋儿,从城楼落下,他没有伸手去抓,他们沉默地看着那些雪槿花在蒙蒙细雪中绽开,又坠落。
      “我该走了。”木十四站起身来。
      燕小乙背对着他,忽然道:“不向我解释一下么?你不该是城主派来监视我的人么?是什么时候转投邢千里的呢?不,赏雪楼背后的老板恐怕并不是他,你到底该算是谁的卧底?只是我不明白,你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
      “你说的不对。”木十四平静地说,“我做这些事只是我愿意。我知道小乙你喜欢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她抢过来?”
      “我把你当朋友。”燕小乙慢慢地说。
      “我也一样。”木十四笑了笑,“我自问我从来没有对不起朋友。小乙你要是下定了决心就去做吧,剩下的事,我会帮你的。”
      “……只是,小乙,这么做到底值得不值得,希望你真的想清楚了。有些人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木十四走了几步,又回头补了一句。
      “比如你,是么?”燕小乙嘲讽道。
      “我只是不希望你后悔。”木十四微一低头,戴上斗笠,离开了。

      他终究是孤独一人坐在高处等待。
      他在等入夜的时候,那时临风阁上会点起花灯,沿着水面环上一圈的莲灯,灿烂摇曳如天河星辰。他曾经隔着远远地看过,觉得很美。而现在,他只想着那是四面临水的绝地,若是火起该如何逃出?
      若是他射出一箭,对方该如何躲避?
      雪仍然在下,满目尽是皑皑霜白。茫茫雪地,无数冰棱反射着月光,令这个雪夜如白昼般明亮。
      风中传来酒席上的喧嚣笑闹,婚宴早已开始了。
      他喝完了最后的酒,将酒坛远远摔开,撞上墙壁发出一声碎裂的脆响。
      他的心就像冰封的湖面,明镜般将他的思绪映得分明。葛越在防备着他,才故意将他调到这个距离临风阁一百二十丈的城楼上负责守卫,那些在城楼下列队的士兵的真实任务其实是看守他。
      原来城主居然也是这么胆怯的男人么?他发出无声的嗤笑。
      他将那支赤羽箭搭在弦上,缓缓拉弓。

      始终跪坐在水边一动不动的女子是她么?他一直在看着她,她穿了嫁衣,这城里最昂贵华丽的嫁衣,城主因为很满意而赏了绣坊几十两黄金。但在他眼里,她穿什么都好看,这世上没有比她更美的女子。
      她在等他吧,她不想嫁给葛越,她喜欢的是他。
      他现在不过是个空有头衔的守备统领,他争不过位高权重的城主。是啊,这世上确实很不公平,但是这世上总有一件事是公平的。
      他的视线锁定了那个远方正逐渐踏过浮桥的身影。葛越正要走到她身边去吧?他想起那些他们对坐喝茶的夜晚,他曾问她,若是被逼着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她会如何?那只是个他从军营里听说的前朝王宫里的无聊故事引出的有感而发罢了,而她却认真地看着他,答道:“若是如此,我宁可选择一死。”
      “有时候,死也没那么容易。”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忽然掠过一丝阴影。
      而若若挑眉而笑,“他们可能确实不容易,但我可是用药如神的医女啊。”

      他不会让她死的,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将弓弦拉满,他的心终于冷酷得就像这降下大雪的天空,凛冽寒风在他耳边尖利哀嚎着,就像不甘心死去的亡魂,他的身体就像冰一样冷,只有刚刚喝下的那坛酒为他维持着行动的热量,但他的手仍然极稳。
      他是天下第一的神箭手,杀意充盈着他的心,这能令他不再感受到因为卑微而无能为力的愤怒与痛苦。
      他原本就是极孤傲的男人,他不能容忍这样的屈辱和悲恸,他不能容忍自己失去她。
      他不再压抑那股杀意,他要杀死企图从他身边夺走她的敌人,无论是谁,他能够抓住唯一公平的那件事,下雪的时候很合适了结一些事,雪夜注定要流血。
      他对葛越说了谎,他的弓箭的射杀距离不是九十五丈。
      在葛越猝不及防地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脱口而出的是彻头彻尾的假话。葛越不信任他,而他亦是如此。或许在更早之前,他就明白了会有这么一天。
      不是九十五丈,而是一百三十五丈。
      能够射杀一百三十五丈外猎物的天外一箭,此刻快要走到若若身边的那个男人,能躲过么?
      他的眸中爆发出极强的神采,便如长夜将尽时被猝然点亮的寒星。
      如惊雷,如急电,霹雳一闪,破空赤羽,在那个明月朗照的雪夜,响彻在临风阁的上空。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燕小乙还记得,那一箭之后,临风阁大乱,不久更是起了火。城主府乱作一团,宾客惊慌得四处逃窜,毕竟人总是怕死的。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城主突然死在他们面前,胸口插着如同鬼魅的一支箭,箭羽血一般鲜红。他作为守备统领,毫不费力地进入临风阁找到了她。她穿着华丽隆重的婚服,厚锦裁成的长衣和绣着金丝的帛裙,还有许多他叫不出名字的装束,她的妆容是他不曾见过的明艳。背后是明亮的火舌和滚滚的浓烟,她跪坐在水边,有种惊心动魄的美。而他看着她,却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她在四处火起的临风阁却丝毫不惊慌,只是微微仰头看他,烈风卷起她的长发,令她的美多了几分凌厉。
      “没什么,我只是很想抱你。”他便这样直白地对城主新娶的夫人说道。
      而她笑了:“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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