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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焚雪五 ...

  •   研读前朝的史书,尤其是在它灭亡之前的最后十几年的种种记录,从零碎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那些无比愚蠢的自取灭亡时举动的根源似乎也变得简单,而那些日后名声显赫,能够左右天下局势的大人物,在最开始的时候,甚至没有令史官提笔记下他们姓名的资格。
      就比如,日后凭一己之力将魏国历史硬生生多延续了几年的北魏燕王,纵然立下大功,此刻仍不过是洛山城的一个骑尉,魏国军队最低的职衔。
      洛山城位于大魏南部边境,与新崛起的虎狼之国南庆隔着洛水遥遥相对,中间更有群山逶迤,交通不便,易守难攻,是极为关键的战略重地,南庆皇帝早年曾试图强行攻打洛山城,数次尝试均无功而返,便再未对此城用兵。因为洛山城的特殊地位,城主葛越实际兼任这一路边军的统帅,是魏国重臣,连上京城中那些飞扬跋扈的王公贵族都不得不礼让几分,甚至天子也只能以圣旨传令,他从未听宣前往都城朝见。
      而自从南庆转头扫荡南部蛮族未再向北动兵,这数年中,洛山城竟成了边境少有的和平之地。
      只是静水之下暗流汹涌,连远在上京之中的朝廷众臣也能隐隐嗅到一丝不安的影子,兵家必争之地,庆魏两国交战时首当其冲的要塞,怎么可能一直那么平静呢?
      难道大魏便和南庆永远和平下去吗?他们中有人猜到了些什么,只是不敢说,连龙椅之上的天子也不过静静地看着,不言。

      过了一月有余,朝廷的嘉奖到了,葛越代养病的燕小乙领旨谢恩,并将燕小乙从骑尉提拔为城防守备统领。
      虽是领城防守备统领一职,但荆戈并未将相应兵权交给他,只是派给他一个卫士队,令他守好城主府。
      “城主的意思,近来有密报说南庆刺客已潜入城中,而城主最近要接待贵客,无暇抽身。燕统领想来对城防守备职责并不熟悉,那便先做好城主府邸的守卫工作吧。”荆戈说话带着逼人的寒意,面部伤疤翻卷,极是难看。
      “那城防之事便由荆总兵费心了。”燕小乙知道城主因为自己不听劝告自请去前线而不满,小惩大诫,倒也不是很在乎。
      只是既然领了守卫城主府的职责,他终于有登上临风阁的机会,木十四说的并没有错,他很早就喜欢那里。那时是因为那里临风迎水,是全城最高的地方,而现在,他发现,若是他站在临风阁的最高处,他能看见赏雪楼后院的一角,那座竹林旁的小屋便倒映在澄澈的湖面上。
      自从他伤好之后他便再未见过她了,木十四不在,没有人会告诉他她的消息,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些什么,还是一边看书一边喝茶吗?
      他很想她。
      巡逻的铁卫每半个时辰轮一次班,每到交班之际,便是守卫最为薄弱之时,他握着弓,静静等待着。
      没有发生任何事。
      他的耳力极好,若是有人翻越院墙,绝对瞒不过他的耳朵。
      十几个夜晚就如流水一般过去,他渐渐习惯了坐在临风阁上闭目听风,以待天明。

      又是一个看似平常的夜晚,他一如既往地坐在临风阁上,长弓横放于膝上,闭上眼睛。
      但是这个晚上注定不会这样平静地过去,天际一勾寒月如匕首般锋利,无声地刺破了熟睡的夜幕。
      闭目静坐的燕小乙忽然听见了不和谐的声音,下方的院落之中有人正在疾速奔跑。
      没有人会在这样的深夜里急奔,除了刺客。
      他几乎是立刻张开了他的弓,他正站在临风阁上,这个高度令他有着俯瞰整座府邸的视野,风在他的脚下流动,他很快发现了那个穿着夜行服的男人,身形很瘦弱,简直像个女人。他没有犹豫地挽弓发箭,他很有自信,这么近的距离下,没有人能躲过他的箭。
      但这一箭并没有命中,他能看见那个刺客有出拳击打箭杆的动作,竟是靠拳力硬生生将箭砸歪。他的箭与刺客擦身而过,箭上挟带的内劲仍是将刺客震伤,刺客在翻越院墙的时候摔了下去。
      没有死。他简单向下属传令了几句,便追了过去。
      以拳撼箭的举动令他能判断出对方的武功不低,只是比起自己仍是不如。
      但那人的轻功极好,更是对洛山城极为熟悉,在各个巷弄拐角传来窜去,又不时上树稍作躲藏,若非他的眼力惊人,几次都是险些跟丢。
      他想起荆戈的话,那刺客应当在城中已经潜伏了一段时日,他不会是只身潜入,定有同伙协助,只是他的据点究竟在何处?
      即便如此,他与那人的距离也只缩短了一些,相距仍有二十余丈。那人似乎并非毫无目的地奔逃,再越过一堵石墙之后,便消失了。
      是赏雪楼。燕小乙心中一震,其中屋子几乎有一百余间,凭他一己之力无法搜查,只能召集部下明日再来。但他首先想到的却是那间湖边的小屋。没有思考,他便朝小屋斜掠而去,他不知自己究竟是在担忧她的安全,还是直觉告诉他那刺客便藏在小屋之中,又或者,他只是想见见她。
      他遥遥便看见小屋的灯光仍是亮着,她还没有睡。
      夜已经深了,露水无声无息地降下。
      他走到她门前,还未抬手敲门,她便已开门走了出来,就像她知道他会来一般。
      她向他行礼:“燕统领。”
      “若若小姐,这么晚还不睡。”他颔首回礼,她穿着一件白色绸衫,头发松松挽起,看起来像是快要睡下了。
      “看书看得晚了些。”她站在门前,有意无意地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似是在回避些什么。
      “若若小姐,夜里风大,小心受凉了。”他没有再说什么便离开了。

      第二日清晨,留宿赏雪楼的嫖客们宿醉方醒,或是现银付清,或是旧客记账,吆喝着下次再约,渐渐散去。在隔着一条街的地方,燕小乙抱胸而立,他在等,那个自信的刺客,绝不会在黑夜中离开。昨夜刺客行刺未成,这座城的各个城门都已派兵把守,这件事交由总兵荆戈去做。而他则负责追捕还潜藏在临山城中的刺客。此刻他虽然在等待,心中却隐隐有了担忧,刺客昨夜是如何潜入城主府的?昨日刺客并非越墙而入,而进入城主府的每个人都经过仔细盘查,未检查过的只有城主的贵客,然而深究无益。
      风中气息微乱,有目光似是尖锐毒刺,他猛然转身。
      迎面走来一个相貌俊秀的少年,年纪比他小一些,大概十七八岁,见他视线扫来,微微低头,露出腼腆微羞的笑容。
      是他!几乎是视线对上的一瞬间,燕小乙就确定了面前的少年就是昨夜他在城中追逐的刺客。他是猎户,山林危险的东西大多数有着华丽的表皮,天生的危机感告诉他这个少年极其危险。
      但是他没有证据,那一箭虽然震伤了对方,但是并没有切实的伤口可做凭据。
      少年还在冲着他微笑,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少年似乎脚下一滑,手臂在空中乱舞,朝他抓来。他手腕一翻,手上长弓横了过来,平平挡在少年胸口,他没有用力,似是以此扶了少年一把,不露痕迹地将那只搭向他肩膀的手挑开。
      错身的刹那少年指缝有倏忽而逝的闪光,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要当街对他下毒么?真是好狠的手段。
      “是燕统领吗?”少年站稳了身体,冲他做了个揖,“早听说过燕统领箭术极好,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南庆人。”不是疑问语气,少年虽然已刻意掩饰,但口音却是改不了的。
      “正是。”少年并没有否认,他仍是笑得很腼腆,很害羞,配上那副纤净清美的面容,大概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看到他都会心生好感。但燕小乙并不在那些人当中,少年虚伪的笑容令他感到恶心,“公子夜宿赏雪楼,不知找的哪位姑娘?”
      “在下原本是听闻若若姑娘的名声而来的,但若若姑娘是医女并不卖身,实在可惜,便只能随便找了个房间过夜了。”少年眼中有讽刺之意,而燕小乙看着他,目光逐渐冰冷。
      “燕统领想杀了我。”少年不再笑了,他双眼微眯,似是正在算计,又似是有恃无恐。
      “你是昨夜的刺客。”燕小乙缓缓举弓,磅礴杀意在他心中肆意蔓延。
      “燕统领想杀我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少年哈哈一笑,忽地露出极嘲弄的表情,“再过一月,你们城主就要娶那位若若姑娘了,不知燕统领可曾听说?”
      燕小乙的心仿佛漏跳了一拍,握住长弓的手微微颤抖。
      少年拍了拍手,语气带着可惜:“大概杀我这件事可以往后靠靠了,燕统领若是非要查,那也请便。只是我是城主的贵客,你若是强留,我自然不介意,扇城主耳光这种事有人替我做,我也很开心。不过,算是我冲撞了燕统领的小小补偿,提醒燕统领一句,你们城主对燕统领可是非常不满啊。情仇妒忌,皆有度量,人心虽是很奇怪的东西,却又好懂得很。”
      说完他背手而去,似是笃定了燕小乙不会动他,极是有恃无恐。
      而少年并未想错,屈于城主的威势,燕小乙不得不放下了弓,他注视着少年的背影,直到少年拐过长街,消失在逐渐增多的人潮之中。
      不知为何,燕小乙能感觉到这少年比城主葛越更为强大,自己虽然不惧,但对方是魏国的敌人,一股必须除去的忌惮盘踞在他心头。南庆的刺客,城主的贵宾,又是这样小的年纪,那少年到底是谁?
      他有预感还会再见到这个少年……五年后,或是十年后,到那一日,自己定要以手中的弓箭射杀他。

      正如少年所言,很快荆戈便全权接过了刺客的搜查工作,燕小乙既然知道刺客是谁,知道他离开了洛山城,也知道其中牵扯甚多,只是却不知那一夜城主本人究竟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便也不介意将手上事务全部推了出去。
      他无事可做,便又坐在房顶上发呆。只是以前他会想很多,想弓术,想行军布阵,想明日如何锻炼,想今后的路该怎么走。而现在他只在想一个人,他在想她。
      城主果然喜欢她,他倒是并不意外,她本来就是那么好的姑娘,就算整座洛山城的男人都喜欢她,他也不会感到惊讶,只会觉得本该如此。
      只是,城主要娶她,她愿意吗?
      他现在不在兵营里,硕果仅存的朋友木十四也不在身边,无人会主动与他搭话,他便一句话也不说。
      他就这么静静地从清晨坐到了黄昏,转眼又是长夜飞尽东方未白。
      他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深秋的夜有些冷,但他从来是感觉不到冷的。
      天开始阴沉了,深浅不一的云层层叠叠起来,就像崇山峻岭起伏蜿蜒,有人在天空倒绘着这片大地,布满苍穹的笔触充斥着愤怒,在无声地咆哮。
      “这是要下好大的雨啊。”从下方经过的行人中有人在说。

      那场雨一直下到了午后,白昼漆黑如夜,他独自坐在屋里听窗外雨声,这雨声就像开战前的鼓点,沉重又无情,灌注了无数人的血与生死。他没有关窗,狂风嘶鸣如马群,森森杀气扑面而来。
      现在没有战事,他也并不在军中。
      但他却闻到了血腥的气味,有什么新鲜的伤口正在流血。
      他觉得心里有什么挣扎着要爬出来,他压抑了很久,可是现在他快压不住了。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咳嗽,满是水分的空气就像一条无色的河,他沉没在河水中窒息。
      这个世上本就很不公平,对所有人都公平的只有一件事。
      仅仅一件事。
      他推开门,走进了雨里。

      若若正看着那支箭入神,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兽牙和翎羽,可以看出做的极是用心,他那样的男人,也能做这么精致的手工吗?
      但是又有什么用呢?自城主府来的聘书已经到了赏雪楼,无论她是为何而来,她就要离开这里了。
      她原本该想想那位将要成为她夫君的城主大人,这几个月中他将她请到临风阁了多少次?一开始大概确实是为了诊病,之后就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聪慧如她,自然是看得很清楚,但那位城主不点破,她便也不说。自从见过城主之后,她不再被严格限制在赏雪楼中,有机会外出走走,甚至救治了不少看不起病的百姓。
      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或许这便是她想要的。
      可是到了今天,她却有些迟疑了,她真的想要这样吗?即便是为了沉重如山的亲情和那些冠冕堂皇的仁义道德,她真的要这样做吗?
      若是抛开一切不论,论地位,论能力,甚至可以论用心,那位名叫葛越的城主大概的确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只是她不喜欢罢了。但人活在这世上,有多少时候是可以不用身不由己的呢?她想做的事情有很多,但不得不做的更多,多到她在离开家的那一刻便已下了决心舍弃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即便那会让她身体中的一部分悄无声息地死去。
      毕竟,她一个人的幸福和命运太过渺小,渺小得如转蓬鸿羽。
      可都到了这个时候,她为什么却还在想着他呢?

      她忽然听见了敲门声,夹杂在狂风暴雨的间隙,很轻的敲击声,有一种执拗的执着,似乎她不开门就要一直一直敲下去。
      是他吗?她的心里有小鹿在森林里跑,她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小跑着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他,他没有打伞,全身都淋得湿透。
      “你怎么来了?”她想要将他拉进来,但他却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手。
      “若若小姐。”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就像他们初见时那样专注,但他的声音却很奇怪,就像在努力压抑着什么,天地间充斥着密集的雨声,若若必须集中精神才能听清他嘶哑的嗓音,“我想问你两句话。”
      她原本狂跳不止的心平静下来,她的嗓音如往常一般冷淡:“你说。”
      “若若小姐愿意嫁给城主大人吗?”他问道。
      “我……”她沉默了,她愿意吗?他在问她,他在问哪个她?她忽然不愿意再说谎了,她扬起脸看着他,眸中是倔强的光,“我不愿,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那么,若若小姐喜欢我吗?”他问道。
      他仍站在雨里,从头到脚都在滴水,但他眼里有凶狠蛮横的火,仿佛一头饿狼狰狞而贪婪地盯着她,要将她的每一滴血,每一根骨都吞吃入腹。她忽然想起他们初见的那一晚,她在他眼中看见烧尽一切的火,孤高骄傲又恣意疯狂,那火焰似乎烧到了她的心里,她的心烫得仿佛能令亘古不化的冰雪消融,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喜欢他了。
      若若忽然轻轻地笑了,在这场狂怒的暴雨中,曾经束缚她的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下个瞬间她眉间霜雪化尽,她踮起脚尖亲吻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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